手枪之谜

六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

早晨九点左右万斯和我到了检察官办公室,上尉已经在那儿等了二十分钟,史怀克立刻带他进去见马克汉。

菲利浦·里奥·库克上尉是位典型的军人,身材高大——足足有六英尺二英寸,衣装整洁,脸绷得像块岩石那么紧,像一杆标枪一样伫立在检察官面前,就像正在静候长官下达命令的士兵。

“请坐,上尉,”马克汉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让你来这儿的原因。你和艾文·班森之间的一些事情我很感兴趣,想听听你的说法。”

“您的意思是我现在是这起谋杀案的嫌疑犯?”里奥·库克略带一些南方口音。

“现在的确如此,”马克汉冷冷地回答,“这也是我找你来所要求证的。”

里奥·库克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他们发问。

马克汉紧盯着他突然说:“我听说最近有一次你曾威胁要取艾文·班森先生的性命,有这回事吗?”里奥·库克脸色大变,双手摁住膝盖想稳住颤抖的双腿。他还没开口,马克汉又继续说,“如果你想不起来,我可以提醒你事发的地点——那是在林德·凡菲先生家举办的晚宴上。”

里奥·库克犹豫着,然后肃然道:“长官,我承认曾经出言恐吓。那个班森是一个下流胚子——他确实该死!那天晚上他比平日更可恶百倍,他喝了很多酒,我也一样。”他笑了一下,很不自然,眼光避开检察官移到他身后的窗户上,“但是我绝没有杀他,长官,我也是通过报纸才得知他的死讯。”

“他死于一把军用柯尔特手枪射出的子弹,你应该很熟悉这种武器吧?”马克汉盯着他说。

“是,长官,”里奥·库克回答,“这个我也从报上看到了。”

“你也有一把同样的手枪,是吗,上尉?”

里奥·库克再度犹豫道:“我没有那种枪,长官。”声音低不可辨。

“那是怎么回事?”检察官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马克汉一眼后,立刻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在法国时遗失了。”

马克汉冷笑道:“凡菲先生说他在你出言恐吓那天晚上曾亲眼见过那把左轮手枪,你怎么解释?”

“他见过那把枪?”上尉一脸茫然之色。

“没错,他亲眼见到那把枪,并且认出是军用的。”检察官用尽量平稳的声调逼进,“此外,班森少校也看到你做出了拔枪的动作。”

里奥·库克深呼吸一下,试图平复一下不稳的情绪,然后坚持说:“我肯定,长官,我没有枪,早在法国时就被我弄丢了。”

“也许你根本没弄丢,或是你借给什么人了吧?”

“绝对没有,长官!”他矢口否认,但也不多辩解。

“昨天你去河滨大道的时候,把枪也一起带去了吧?”

万斯一直在仔细地分析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哦,这家伙聪明得过分了。”他在我耳边嘟囔。

里奥·库克不安地调整着坐姿,棕色的脸变得十分苍白,他不敢抬头正视问话的人,目光一直在室内的家具上游来**去。他的辩解急促而坚决:“我肯定我没有带枪,而且也没有把枪借给任何人。”

马克汉用手支着下巴,身子探过办公桌向前微倾。“也许就在那个上午之前你把枪借给什么人了。”

“之前……”里奥·库克一边思考一边抬头,似乎在想“别人”是指何人。

马克汉抓住他窘迫的机会继续追问:“从法国回来后,你有没有把枪借给什么人?”

“没有,我从来不会把枪借给任何人——”他开始说,忽然停了一下,焦急地补充道,“我怎么可能借给别人?我刚刚才说过,长官——”

“那些无关紧要!”马克汉阻止他,“你有一把柯尔特手枪,对吧,上尉?现在那把枪究竟在哪里?”

里奥·库克似乎想争辩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马克汉故作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你很清楚,班森一直在骚扰圣·克莱尔小姐。”

听到这个女孩的名字,上尉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他脸蛋涨红,严肃地盯着检察官,一字一句、缓慢而有力地咬着牙说:“请不要把圣·克莱尔小姐扯进来。”神色看上去恨不得立刻掐住马克汉的脖子。

“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想。”马克汉以同情却又坚定的语气说,“有太多证据显示她涉嫌此案。在案发的第二天的早晨,我们在班森家里发现了她的提袋。”

“你胡说,这不可能!”

马克汉没有理会他的顶撞,“圣·克莱尔小姐已经承认了。”上尉刚要开口,马克汉举手阻止了他,“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非指控克莱尔小姐是杀人嫌疑犯,我要找的是你和此案的联系。”

上尉满脸疑惑地看着马克汉,然后似乎下定决心地说:“我知道的已经全部说出来了,其他的我无可奉告,长官。”

“圣·克莱尔小姐在班森中枪的那晚曾与他共进晚餐,你知道这事儿,对不对?”马克汉继续问。

“什么?”里奥·库克不快地反问,脸上显出不解的神情。

“你也知道他们在午夜十二点钟才离开餐馆,而圣·克莱尔小姐回到家的时间是午夜一点钟。”

那个奇异的神色又在他眼中闪烁了一下,他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没有看马克汉,也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马克汉以让人放弃戒心的平稳声音继续追问,“班森的死亡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半。”

说完他等待着对方的回应。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上尉?”终于马克汉先打破沉默,“没有任何解释?”

里奥·库克仍然没有回答,坐在那里双眼直视正前方,嘴唇闭得紧紧的,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马克汉见状站起来,“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先到这儿吧!”

里奥·库克上尉一离开,马克汉马上按铃叫人过来:“跟着刚刚离开的那个人,查明他的去处,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晚上我在史蒂文森俱乐部,到时候过来向我报告。”

人都出去了,就剩我们三个,万斯笑嘻嘻地装出钦佩的表情看着马克汉,“问讯机智而犀利,只是略欠技巧。你后来涉及那位女士的问题看来是失策。”

“我知道你的意思,”马克汉说,“但照目前这种情况看来,我们调查的方向没有错,里奥·库克是个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时间的嫌疑人。”

“真的吗?”万斯反问,“你的这些假设都需要证据来支持。”

“你也看到了,当我问起他手枪的下落时,他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精神快崩溃了——他吓得不轻。”

“你的想法还真有逻辑,马克汉。但你还得知道,一个无辜者在被怀疑时他的反应会比真正的罪犯更紧张、更强烈。凶手有足够的犯罪勇气和经验来掩饰自己,他知道一旦自己露出紧张神色,你们这些‘火眼金睛’的律师肯定会怀疑。相反,如果你一边拍着一个无辜者的肩头,一边告诉他‘你被捕了’,那他的反应八成是瞳孔放大、冷汗直冒、脸面涨红,有时还会惊得发抖且呼吸困难,如果他不幸有点心脏病什么的,说不定马上就变成一具尸体了。所以真正的有罪之人被人拍肩膀时,他才会挑高眉毛,斩钉截铁地说:‘你开玩笑吧?来,先抽支雪茄。’”

“那些罪大恶极的家伙确实会有如你所描述的那些反应,”马克汉承认,“但无辜者被诬蔑时,也不至于全然崩溃吧!”

万斯否定地摇头:“恐惧的表现取决于肾上腺激素的分泌,此外别无他因。情绪的波动只能证明此人的甲状腺激素分泌不足或副肾上腺激素分泌异于正常水平。一个人被指控为凶手,或是忽然看见杀人用的带血凶器,他的反应是失神傻笑,还是歇斯底里地尖叫或昏倒,这都完全取决于他的荷尔蒙激素分泌情况对罪行本身的反应。如果所有人体内的各种类型分泌物完全一致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可以依此给人定罪,但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各不相同,你不能因为嫌疑人的内分泌异常便将他送上电椅。”

马克汉还没开口回答,史怀克就已经站在门口报告说希兹警官来访。

警官满面春风地冲进来,生平头一遭忘记和在场诸人握手寒暄,急切地说:“我们现在掌握了一些重要的证据。昨天晚上我去了里奥·库克的公寓,了解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十三号晚上他本来的确在家,但午夜十二点过后不久又出门了,向西面走的——这很重要——直到午夜一点一刻才返回来。”

“那么那个门童原来的证词又是怎么一回事?”马克汉问。

“重点就在这儿,里奥·库克收买了他,然后他就坚称案发当晚里奥·库克一直在家没有出去过。你怎么看,检察官先生?我只吓唬了那个男孩一下,他就全招了。”希兹得意地说。

马克汉点了点头,缓缓地说:“警官,感谢你刚说出来的情报,这证实了我对今天早上和里奥·库克上尉谈话中获取的证词的判断,我已经派人跟踪他,今晚就会有新的情报,明天我们会对上尉和整个案情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明早我再联络你,如果要采取相关行动,就由你全权负责。”

希兹满意地离开了,马克汉反扣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椅子上继续说道:“我想答案就要揭晓了。那个女孩和班森晚餐后一起回到他的住所,里奥·库克上尉怀疑他们两人在一起,于是离开家寻到班森家中,既而发现了她确实在那儿,一时怒起杀死班森。这既解释了提袋和手套出现在那儿的原因,也解释了她从餐馆到回家所用的那一段时间,同时更说明了她在星期六应讯时的态度,加上有上尉对手枪一事所作的隐瞒,我相信一切问题都要解决了,我可以宣布破案,上尉不在场的证词已经瓦解了。”

“哦,这真是不错,”万斯轻快地说,“我已经看到你扇着胜利的翅膀翩翩起舞了。”

马克汉听出他是在讽刺自己,“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人类的理智是获得答案的最好方法呢?我们现在已经证实了很多犯罪因素:冲突、动机、时间、地点、机会、过程和嫌疑犯。”

“这些话听起来没错,不过你不觉得这只是纸上谈兵吗?”万斯微笑,“从你的那些因素来看,那位小姐也是完全符合条件的。你其实还没找到真正的罪犯,我敢肯定他现在就在城中某处活动——给你一个小提示。”

“目前我还没有逮捕任何人,”马克汉不服地反驳道,“我的人训练有素,而且二十四小时盯着他,里奥·库克不会有任何机会丢弃凶器。”

万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但愿如你所说,”万斯试图提醒他,“我的小小意见是,你的证据只可以揭穿一个阴谋。”

“阴谋?我的上帝!什么阴谋?”

“一个由环境因素造成的阴谋。”

“我很庆幸这阴谋和政治纠纷没扯上关系。”马克汉瞪了他一眼,然后看了一眼手表。

“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开始上班了,我还有十几个会要开,一大堆的人要见。你可以到对面找班·哈里聊聊,十二点半再回到这里如何?然后我们一起去银行家俱乐部吃午餐。班在我们这里是国际犯罪的专家,他大半辈子都在全世界追查逃犯,把他们丢进监狱。你会从他那儿得到你想要的。”

“听起来真是让人期待啊!”万斯听完打了一个大哈欠。不过他并未接受建议离开,反而慢慢踱至窗前点起一支烟。他站在窗口抽了几口,指尖转动着把玩烟夹,看似在仔细观察,口中却说道:“你知道吗,马克汉?现在这个时代让任何事物都无法永垂不朽,而这完全是拜自以为是的民主政治所赐,贵族阶级在逐渐堕落衰退。比如这个牌子的烟,过不了多久,那些自命不凡的名流就会厌倦这种品质低劣的烟草。”

马克汉会心地笑道:“你这家伙,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要求,我提什么要求了吗,而且这跟腐朽不堪的欧洲贵族政治有何关系?”

“你没发现每当你想提出过分的要求时,都会从公然大肆指责皇室贵族开始吗?”

“我不喜欢你这种观察入微的家伙。”万斯假装不高兴的样子,然后自己也笑了,“我想邀请奥斯查尔上校一起共进午餐,你不会反对吧?”

马克汉眼光变得锐利起来,“彼希毕·奥斯查尔上校?你在过去的两天中不断向人打听的神秘人物?”

“算是老朋友了,自以为是的家伙,或许现在好点了。他是班森那一帮人的头儿,对所有举行过的宴会了若指掌,是一个‘包打听’。”

“那就让他来吧。”马克汉同意了,然后他拿起话筒,“现在我通知班,就说你会过去拜访他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