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郝家集
原载于《塞北小说》杂志2015年第一期,作者署名:孙玉梅)
1
漫天黄沙跨过广袤厚重的西北高原,随着冷冽的北风倾泻至郝家集东北面两座高耸大山夹缝中的羊肠小道上,将来往车辆、行人身上俱披了层厚厚的沙土。庄蝶疲惫地伏在马上,通过狭窄的小路仰望天空,却只见细细的一线蓝天和隐约的半缕浮云。
这里是两省交界,再往前走就是另外一个军阀方天仁的地盘。若不是及时逃了出来,恐怕自己就成了那个比她大十八岁的男人的三姨太。想必此时父亲一定亲自带人远赴塞北亲自去向方天仁解释了吧?想到素日彪悍的父亲要向和他地盘势力相当的男人低头,庄蝶就想笑出声。
可毕竟是太累了,庄蝶只笑了两声,心情就重新被心头的浓浓伤感所笼罩。她从没独自走过这么远的地方,甚至匆忙得都不知道在没丫鬟、马弁跟随的时候应该带上换洗的衣服和钱。于是孑然一身的庄蝶孤独地走出狭细的山缝,站在郝家集村口懵懂瞭望,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见远处一道大街两侧房屋林立错落,商铺鳞次栉比,实是处写实的桃花源。
迤逦至一家挂着酒幌的饭店前,**的白马识相地站住,不停打着响鼻,似乎是在告诉主人应该小憩打尖。庄蝶摸了摸浑身上下,除了去年她二十二岁生日时父亲赠送的金戒指,实是再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了。于是她翻身下马,将金戒指撸下拍到临门处的柜台上,小心翼翼地说道:“掌柜的,能给我换点儿饭吃吗?”
饭铺的掌柜是个胖子,四十多岁,长得肥头大耳,一看就知道是营养过剩又不受甚活动之人。此刻大约已过了饭口,因为店里只有一个喝酒的年轻人,胖掌柜正用右手托着脑袋打瞌睡,猛地听见有说话声就慌忙抬起头,四下踅摸了半天才把注意力放到庄蝶身上。
“美……姑娘要吃饭?”可能是看到庄蝶还有些不太适应,胖掌柜说话竟结结巴巴。
庄碟点了点头,又把戒指往前递了递:“这个能换饭吗?”
“这……”胖掌柜小心地捏起戒指掂了掂,却又像抓住燃烧的煤球一样给她丢了回去,“这么大的戒指我可不敢收,别说吃一顿饭,吃一百顿都够了吧?”
“那就放你这儿,吃上一百顿。”庄蝶固执地将戒指塞回胖掌柜手里,然后拣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给我上几个菜,不要太复杂,拣当日新鲜的河虾半斤白灼;用鲜百合伴着果仁炒一点儿水芹,记得先过油;鸡胸肉和里脊各一半糖醋,用荔枝和芍药蜜饯做辅料浇汁;鱼的话,要活鲤鱼清蒸,用豆豉和穆桂香提味最好;还可以弄个五彩什锦汤,记得我不吃香菜就行。饭用银丝卷和老米饭,记得蒸透;不喝酒,快一点儿。”
胖掌柜目瞪口呆地听着庄蝶吩咐,几乎要把眼睛从眼眶里瞪了出来:“不好意思这位大小姐,你说的这些东西小店都没有,再说我们也不能赊账,这戒指……”
庄蝶秀眉微蹙,淡淡地叹了口气道:“有什么给我端什么吧,这戒指你留着,改日我和王妈拿了钱给你送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胖掌柜正狐疑不定地犹豫,那个吃饭的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吕掌柜,端两份包子过来,面汤要热多放胡椒。”说着他径直坐到庄蝶面前,笑道,“姑娘是从外地来?”
“是啊,请问阁下是谁?”庄蝶迟疑地问道。
年轻人却微微一笑,躬身施礼:“本人郝哲荣,就是本地人氏。”说着他看吕掌柜已然端了包子过来便又吩咐切一盘酱牛肉,“乡下小店一切粗陋,姑娘切莫见怪,这顿饭小人做东。”
“岂敢!”庄蝶忙摆手谢绝,“无功不受禄,公子怎如此客气?”
“略尽地主之谊罢了,粗茶淡饭请勿嫌弃。”
“哪里,郝公子客气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庄蝶也真饿得紧了,几句客气话过后已风卷残云般饕餮起来,虽尽顾淑女颜面,可面对被自己席卷一空的碗碟,她却亦有些不好意思。
郝哲荣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点了一支烟,微笑着说道:“姑娘怎么称呼,从哪里来?”
“我叫于蝶,从家里逃出来的。”在外面,庄蝶一直随母姓,只因为父亲在这一带名气甚大,说真名反而不美。果真郝哲荣没对她的名字有任何疑惑,只是觉得庄蝶所谓的出逃有些疑虑。于是庄蝶谎称父亲是个教书先生,要将她嫁与大自己十八岁的财主,她才逃婚而出。这番话半真半假,逃婚虽真,可盘根错节的政治联姻却不足为外人理解。
“郝家集是个三不管地带,正处在察系的方天仁、热系的庄成尚和绥系的杜国邦之中,虽然都归他们管却又不归他们管,所以一向清静,最适合你这在此避难。”郝哲荣说着问庄蝶可有落脚处,见她黯然摇头便大包大揽地说道:“村长与家父有交情,我去求他定会应允,你不如就在我家住下。”
两个人正说到这里时,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正从外面走过,一见庄蝶和郝哲荣便失心疯般地叫嚣起来:“哎呀,这是谁家的闺女,怎生得如此貌美?郝哲荣你个挨千刀的小兔子,哪儿就有这等福气娶了个这样的女人?”
“吕大嫂说笑了,这是来找村长的于姑娘。”说着话郝哲荣也不等中年妇人回答,匆忙带着庄蝶离开饭铺,指着门外层层叠叠的房屋说道:“郝家集依山傍水,沿山而建;几千户居民大都姓郝,百余年来蜗居于此;村里的事都是村长做主,翻过这两座山不足两百里便是方天仁的根据地子戌城。”
“这几年方天仁一直在打仗,对你们没有影响吗?”庄蝶见沿路村民质朴,生活富庶,不禁有些困惑。
就见郝哲荣得意一笑,说道:“郝家集处于两山夹一沟的中间,这山便是五龙山,山上有三宝:虫草、山参、中药草。像什么一见喜、鱼腥草、田边草、四方草都是治疗跌打损伤、枪炮伤的良药。村长说守住这座五龙山就是守住了百宝筐,所以我们村子虽小交税却多,方天仁也落得实惠。”
两人边说边走,说话间已经穿过多半个郝家集来到村中一片形成小十字街的空地,就见郝哲荣指着空地说道:“这里是聚会的地方,如果有死刑犯被施火刑也是在这儿。”
“火刑?”庄蝶不禁一阵战栗。
“对啊,村子里的事都是村长说了算,他要判定这个人有罪,除非全村的九大长老同时出面,否则必须严格执行,而且村长还是巡查队的队长,有武器在手。”
这时郝哲荣在一所古香古色的建筑前停住了脚步,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这就是村长家,我们去求他留下你,说话时候小心点儿就行。”
“村长如何称呼?”听郝哲荣这么说,庄蝶竟然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郝哲荣见状嘿嘿一笑,说道:“村长叫郝盛仁,我们平时都叫他老村长。”
说话时他们已经穿过场院,庄蝶见到坐北朝南五间正房都建得高大宽敞,正中的客厅放着两把太师椅,几案墙上一幅仿米芾的山水画和楹联,显得倒也干爽素净。郝哲荣喊了几声老村长,就见门帘一挑,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是大荣吧,你瞎吵吵什么呢?”被郝哲荣称作村长的男人留着一撇小黑胡子,套着整身的天青色缎面员外杉,脸色青黑,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感觉。郝哲荣忙上前行礼,然后指着庄蝶说道:“这是于蝶,我刚在外面认识的姑娘。”
“什么意思,你认识的姑娘还少吗?”
“老村长,这姑娘从庄成尚的地盘逃婚而来,无家可归甚是可怜,她想暂在咱村里落户。”郝哲荣语气诚恳,听得庄蝶甚是感动。心想自己从家到这儿已过一天一夜,难得遇到如此真心帮自己之人,何况这郝哲荣样子也长得不错,算是个英俊后生。若将来能在此村待上一年半载待父亲气消了,就带上郝哲荣回去,也让父亲看看女儿自己的择婿本领。
“逃婚?”郝盛仁上下打量着庄蝶,像虔诚的佛教徒在看一尊刚刚捐成的佛像,好半天才缓缓摇了摇头,“最近与庄成尚开仗正酣,来了生人必去子戌城向方大帅禀报,我可做不了主。”
“村长,你就行行好吧,我求你还不行啊?”郝哲荣哀求道。
“这……”郝盛仁犹豫片刻,语气终于有些松动,“要不然这样吧,你先带这姑娘去马婆家住下,她家没有男人,姑娘住着也方便,我再考虑考虑。”
“好吧。”郝哲荣回头看了一眼庄蝶,语气中充满了遗憾。庄蝶却趁机问郝盛仁,一向和睦的两个军阀怎么突然间打了起来,想必是自己出走后才一半天的事。郝盛仁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庄蝶,说道:“谁知道怎么回事,前一阵听说方、庄联姻,好得像是一家人一样,昨天夜里突然反目,方大帅的一个团和庄大帅的一个步兵旅开了火,已经打一整天了。”
就在仨人说话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鼎沸的吵嚷声,接着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村长,不好了,你孙子掉到山缝里啦!”
2
郝盛仁听来人说自己的孙子掉到了山缝中,脸色倏地变得苍白如纸,连招呼都没打就跟着女人往外跑。郝哲荣见此情景和庄蝶使了个眼色,跟着他们也出了村长家。此时外面已然乱成一团,他们跟在一群身着白色杭纺衬衫、黑色宽腿裤配布鞋、斜背步枪的年轻人后面顺着山坡往山上跑。庄蝶琢磨着这群人八成是负责村里治安的巡查队了。
郝家集建在两山夹一沟的山沟里,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是上山路,所以他们越走山路越窄,到最后干脆没有了路,完全是凭借蒿草和突兀的山岩往上挪,直到眼前人群聚集,跑在前面的郝盛仁突然放慢了脚步。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大伙往两边闪开,将一片空地**在庄蝶面前。她凝神瞧去,只见山石荒草中一条尺余宽的裂缝蜿蜒而上,一直通到更高的山顶,好像一个巨人站在半空对着大山劈了一斧子似的。一个女人正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隐隐从缝隙里传来小孩子的呼救声。
“怎么了?”郝盛仁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二保和我上山摘野果,一个没留神就掉到这裂缝里卡住了。”女人哭道。
“不是不让你们上山吗?”郝盛仁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这时旁边一个像干部模样的人小心地过去告诉他,这缝隙特别狭窄,他孙子被卡在缝隙中,离地面约二十米,成年人根本下不去。
“那怎么办?让他饿死?”
“这……”干部搓着手说道,“依我看找个七八岁的孩子可能能下去,要不然瘦小的女人也成。”
“女人、孩子哪有这个胆量和力气?”郝盛仁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这时缝隙里孩子的哭声更大了,听声音他的年龄也就是五六岁的样子。庄蝶心念一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了看缝隙,见隐约能看到孩子的影子,心里面多少有了点儿底。
“村长。”庄蝶站起身,信心满满,“我能下去把孩子抱上来,你们用绳子把我系上就行。”
“你行?”郝盛仁疑惑地问。
“没问题,我从小就骑马打球,不仅身体灵活而且还有力气,绝对能完成这个工作。”
郝盛仁身边的干部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庄蝶,一百二十个不相信的样子。好在村长这时候已经乱了方寸,犹豫片刻就答应了庄蝶的请求。只是她身边的郝哲荣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扭捏再三才同意给庄蝶拉绳子。
于是庄蝶在几个巡查队员的帮助下,腰里系着绳子滑了下去,她咬着牙左手拉紧绳子,右手扶着山壁一点点地接近目标,最后几乎是用身体贴着两侧岩壁的时候才看到已经哭得险些断了气的二保。此时他用绝望的眼神木然地望着庄蝶吃力地抱起他,然后用力将绳子拽了拽。
上面的人开始使劲了,在这个要紧关头,庄蝶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二保,生怕他第二次掉下去。当庄蝶落地时,她几乎已经虚脱了。好在有人第一时间接过了孩子。
人群开始**,安慰声充斥着耳鼓。庄蝶感觉全身软得像没骨头一样,疲惫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抬起头才发现周围一个人都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竟走得干干净净。庄蝶喘着粗气站起身,慢慢顺着原路往山下走,迎面正遇到郝哲荣从对面赶来,脸上充满了喜色:“村长答应你留下了,让你先住马寡妇那儿。”
“谢谢你。”庄蝶高兴地说道。她是真心欢喜能在这个世外桃源留下,也希望能在这儿度过人生最美好、最独立的一段时光。她对郝哲荣、对村长郝盛仁甚至对所有人的印象是那样美好。
按照村长的安排,庄蝶在第三天开始就去了校办学堂教孩子们念书。这里的学堂是新式学堂,以西式教学为主,只有一个女老师。庄蝶的到来让孩子们真正有了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他们跟着庄蝶学舞蹈、学唱歌、学骑马、学算术,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这一年里,郝哲荣与庄蝶的关系从遮遮掩掩发展到光明正大,村里的每个人都想当然地把他们看成一对。逢年过节有什么活动的时候,庄蝶都跟着郝哲荣到小十字街广场参加。
直到有一天,郝盛仁突然把庄蝶从学堂叫到自己家的客厅。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郝盛仁严肃地问道。
“您说什么?”庄蝶不知道郝盛仁到底知晓了什么,心里惴惴地问道。
郝盛仁冷笑一声,说:“你看看这个。”说着话他将一张纸丢了过来。
庄蝶拿起纸看了一眼,发现这是张方天仁发布的通缉令,上面写道:此女二十三岁,化名于蝶,有确切消息称其已流落至我省境内,请各治安局所予以关注,若发现其踪迹务必第一时间汇报方帅得知。上面则是大张的庄蝶照片。
“这是谁拿来的?”庄蝶惊恐地问道。
“方帅发布的通缉令,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真的不是逃犯,我也不认识他。”庄蝶咬着嘴唇,半晌才悠然地说道,“我父亲就是庄成尚庄大帅,我是她的女儿庄蝶。”她说到这里看到郝盛仁闭着眼,只好继续说道,“我父亲和方天仁是死对头,一直打来打去互有胜败。前一阵儿方天仁与我父亲见面商谈停火的时候看到了我,就说想要娶我当他的三姨太,没想到我父亲竟然同意了。”
“你真是逃婚出来?”
“嗯。”
“原来是这样。”郝盛仁点了点头,突然冷哼了几声,“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大败,如今连省城都快丢了?”
“不可能,我父亲熟读兵书,打仗一向喜欢佯攻伪退,兵败是常事,只不过却是先假败再真胜。”
“这次方大帅的部队已经开进了省城,你父亲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我得将你交给方大帅。”郝盛仁说着就要招呼人,却被庄蝶一把拉住了衣袖:“村长,你别把我交出去。”她几乎要哭声来,“我父亲和方天仁打了十多年,不可能没有仇恨。若他真败了,我落到方天仁手里恐怕也活不下去了……”说着话她哭了起来。
郝盛仁想了想,就让她先回去了。本来庄蝶以为过几天等事情有所缓和再和他商量。谁知道这位村长显然没有为她隐瞒身份的理由,于是很快整个村子都知道了她是庄成尚的女儿,更严重的问题是庄成尚此时兵败如山倒,甚至传言已经自杀了。
庄蝶在村里才树立起的威信就这样在父亲的传闻中消弭得一干二净,甚至开始有人在背后议论诽谤。她知道再待下去恐有危险,于是开始准备如何离开郝家集。
自从他们谈话后,郝盛仁再没有找过她,只是那马老婆子开始如影随形,想必是得了跟踪的指令。庄蝶思来想去,觉得在村里只有得到郝哲荣的帮助才能顺利逃脱。
“你必须帮助我离开郝家集,我要去省城证实传言的真伪。”庄蝶找到郝哲荣,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真的打算离开?”郝哲荣惊讶地问道。
“是的,你和我一块儿走吗?”
“我还有家人在郝家集,我不能离开他们。”
“那你帮我离开。”
“我怎么帮你?”
“今天晚上你过来,想办法把马婆子拖住。”庄蝶说。这是她想了很久的主意,如果郝哲荣同意的话,趁村长还没完全起疑心,她觉得自己还有希望离开。
可是郝哲荣却犹豫了:“我要冒很大风险。”
“难道为了我冒这一点儿风险也不值得吗?”庄蝶说道,“就算是我们相恋一场,你也应该帮帮我。”
“你也说我们相恋一场,可我连你的手都没怎么拉过。”郝哲荣阴冷地凝笑着走近庄蝶,“如果你同意,我就帮你。”说话时他的手已经开始不老实了。
对于郝哲荣,庄蝶其实是有一点儿感觉的,她说不清这到底是喜欢还是爱恋,但这个能说会道的男人的确给了她不少欣慰。所以当郝哲荣答应帮助她并冲上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反抗,只是天真地以为凭着自己的付出能离开郝家集。
可是庄蝶错了,现实沉重地打击了她。
当晚,郝哲荣再没有出现。约定时间推开马婆家门的,是村长郝盛仁和全副武装的巡查队。
于是,庄蝶被囚禁了起来。
之后庄蝶被饿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郝盛仁才出现在囚禁庄蝶的村尽头的空房中。他端着水和干粮走到庄蝶面前,狞笑着得意地走近。
庄蝶惊恐地望着村长,仿佛看到一头狰狞的巨兽。紧接着,这头巨兽粗暴地撕开了庄蝶的衣服,一言不发地占有了她。然后他将饭丢给庄蝶,满足地离开了。
从始到终,他们没说一句话。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庄蝶眼中落下,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亲就遇到如此祸事。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化作无限的悲伤涌上心头,她痛哭着睡着了。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又从西方落下。庄蝶麻木地躺在地上,每天能做的只有以泪洗面和面对郝盛仁的肆意凌辱。她麻木了,甚至开始有了轻生的念头。
就在这个时候,郝哲荣出现了。
庄蝶躺在草席上,静静地望着他。
“你父亲又打回来了,这几天村长他们在商量你的事情。”
“他们打算怎么办?”面对禽兽般的村长,庄蝶觉得他能做出任何事情。
郝哲荣却还是副懒洋洋的面孔,用无奈的神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将你交给你父亲,也不会交给方大帅。”郝哲荣显然清楚这段时间郝盛仁的所作所为,可惜的是他说话时没带一点儿怜悯。
庄蝶彻底死心了,她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3
临时被当作监狱的地方是村打谷场的一个旧库房,每天都有六个荷枪实弹的巡查队员分三班轮流站岗看押庄蝶。郝盛仁不来的时候,他们有人会去巡查队伙房打来饭菜送过来,再把头一天的马桶换走。
这段时间可能真的比较忙,郝盛仁一直没再来过。所以每天都有不同的小伙子给庄蝶送饭,他们大都一丝不苟地做事,从不敢侧目偷窥,唯独一个黑面皮的矮个儿有些不太在乎,每次大大咧咧地提走马桶的时候都不怀好意地打量庄蝶,然后嘴角挂着阴冷的笑容离开。
庄蝶觉得这是可以离开的机会,也是自己孤注一掷的唯一动力。于是第四天傍晚当这个矮个子又进屋把干净的马桶放下时,准备提着秽桶离开的时候,伏在地上的庄蝶一把拉住了他的裤脚。
“带我出去,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庄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矮个子显然吓了一跳,却紧接着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他稍加停顿,然后用很低的声音告诉庄蝶他晚上来救她。
庄蝶暗暗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也许真要熬出头了。可惜她还是太过天真,苦候一晚的她等来的却是包括矮个儿在内的六个禽兽巡查队员的轮流摧残。庄蝶能感觉到他们都喝了酒,然后可能达成了某种默契;而她能做的除了从被破布堵住的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外,只有无尽的泪水。
他们带着满足离开时,庄蝶其实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从此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六人走漏了风声,前来占庄蝶便宜的男人越来越多。一个月前,他们还是村里诚实的农民、勤劳的铁匠、笑眯眯的胖掌柜,甚至是面对庄蝶诚惶诚恐的半大小子,可此刻却俱成了半疯癫的禽兽,用非常廉价的贿赂而得到了庄蝶的身体。
日子又一天天地过去,庄蝶甚至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她相信自己迟早会被他们折磨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天晚上占有自己的六个巡查队员又一次全部进了这间充斥着腥臭的房间。除了他们之外,领头的男人就是戴着员外巾、穿着马褂的村长郝盛仁。
“把她架到广场上去。”郝盛仁像不认识庄蝶一样,冷冷得发号施令。包括矮个儿在内的六个巡查队员上前架起几乎全祼的庄蝶,拖着她来到小十字街广场上。庄蝶看到周围已经站满了村里男女老少,大家正围着中央的十字架上一堆干柴窃窃私语。
“来了来了……”一个妇女说道。
“早该烧死她了,村长还是心肠太好。”另外一个妇女说道。
“就是,这种不守妇道的娼妓不烧死还留着干吗?”又一个妇女说。
“都是她勾引男人,把家里的钱都败光了。听说村长就是为此把她关了起来,她却还变着法儿勾引巡查战士,真该死。”先前第一个说话的女人道。
……
听声音,庄蝶都能分辨出她们的姓名,知道她们的老公是谁或有什么喜好,甚至那方面的时间长短。可如今庄蝶几乎一丝不挂地被绑在木架上,脚下堆着浇满油料的柴火,却一句话都不说,一动也不能动。
“准备行刑。”郝盛仁简短地说道。
矮个子走上前,手里擎着火把。
庄蝶想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出郝哲荣,可是没能成功。这时,一骑白马绝尘而来,马上坐着郝家集巡查队的联络官。庄蝶能看出他骑的是自己的马。
联络官满头大汗地跑到村长面前,对他紧张地说了几句话。村长似乎没有听清,又转过头问了一遍才皱着眉头往庄蝶这边望着。接下来非常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村长急步跑到刚才还说庄蝶的几个妇女面前,急切地说着什么。
几个妇人瞬间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失魂落魄地过来给庄蝶解开绳子,几乎是抬着她走进了村口一间房子里。进屋的时候,庄蝶分辨出这是村里的馆驿所,素日用来接待方帅派来村里收税的。
这是怎么回事?昏迷之前,庄蝶只记得这些。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口干舌燥,想睁开眼喝点儿水的时候,看到了面前诚惶诚恐、端着碗的郝哲荣。
庄蝶躺在柔软舒适的**,身上穿着簇新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做成的,针脚细密。郝哲荣小心翼翼地望着庄蝶,看她醒来立时立刻用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大声地呼喊起来:“蝶儿,你醒了?你醒了?”
“这是哪儿?”庄蝶小声问道。
“这是村里的馆驿所啊。你昏睡了三天,我们都担心死了。”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之前村长听信谗言,说你是杜国邦的细作。方帅那边又派了人非要置你于死地,所以才误伤了你。如今误会已经解除,终于给你平反了。”
“细作?”庄蝶吃惊地问道。
“对啊,说是绥系打入热系的奸细。如今村长已把这个诽谤你的人抓起来了,还有要置你于死地的杜国邦手下。”
“他们是谁啊?”
“郝大鹏和胖掌柜。”
“那不是铁匠和饭铺掌柜吗?”
“那都是他们为了掩饰身份,现在包括那六个违抗军令的巡查队员都被抓了起来,就等你的处置意见呢。”
“六个巡查队员?”
“对,看守你的那六个,玩忽职守,已经被村长抓起来了。”郝哲荣信誓旦旦地说道,接着他指了指桌上小山般的一堆首饰和金条,“这些是村长拿给你的,说这是你在村里一年的俸银。”
庄蝶不是不识货的人,可乍见如此多的金银首饰还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珠圆玉润的大颗珍珠、猫儿眼宝石、田黄石雕刻的观音、一尺多高的玉佛……再加上成堆的金条,饶是父亲作为一方军阀竟也无如此财富。
“这……这么多?”
“对,村长说你这一年在村里如此勤劳,理应补偿。”郝哲荣顿了顿,又指着另外一桌的山珍海味道,“这些人参、虫草、木耳都是村民们送的,你看这是马婆子的,这是李家的,这是大个郝家的,这是胖郝家的……”
庄蝶发现,几乎每家都送了东西。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抚摩着发烫的脑门儿,庄蝶要理一理乱如麻絮的思路。可郝哲荣仿佛没有离开的意思:“那八个人怎么办?”
“哪八个人?”
“两个细作和六个巡查队员?”
庄蝶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犹豫半晌才沉吟道:“你告诉村长,过去的事情就算了,这八个人一定要火刑处死。”
“好。”郝哲荣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道,“我怎么回村长和村民这些东西的事?”
“收下,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庄蝶疲惫地说道。
“好嘞。”郝哲荣开心地下去了,庄蝶虽然躺在**,可依旧能感觉到自己像快散了架一样。
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庄蝶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这期间村民们每天都轮流来看她,带着他们自己认为最好的食物。庄蝶也和他们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就像从前一样,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又过一个月,庄蝶告诉郝哲荣自己要带着这些金银离开,需要给父亲送一封信。此时她已知道父亲和方天仁达成了和解,谁也没有把谁怎么样。
对于庄蝶的请求,村长郝盛仁有些诚惶诚恐,但在看到庄蝶每天开心地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样子,最终放下了心,让联络官拿着信去省城给庄成尚报信。
当庄成尚的大军开至郝家集时,庄蝶在这儿已经住了一年零七个月。她望着一年多没见的父亲,飞快地冲了上去,紧紧地将他抱住。
“你怎么不来找我?”庄蝶哭着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我和方天仁又干了一仗。”庄成尚大大咧咧在村长家的客厅坐下,傲慢地左右环视着,“你这一年多就住这儿?”
“是啊,爸爸,你看怎么样?”
“还行吧。你让我来就是这事?”庄成尚问道。
庄蝶抬起头,看见他身后的郝哲荣和郝盛仁都瞪圆了眼睛惊恐地望着自己,笑道:“没什么,那些东西可做军饷,让你带走。”
“我看了,都是好东西。怎么来的?”
“村里人给的,我帮他们干活儿。”庄蝶说着笑了笑,故意把话题岔开,“和方天仁的仗打得怎么样?”
“老对手了,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庄成尚站起来转了两圈,告诉身边的副官把那些金银财宝装好就走,然后问庄蝶。“你和我一块儿走吗?”
“走啊,我有一句话要问,问完就走。”庄蝶说着站起身,来到郝盛仁面前,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村长,要烧死我那天联络官跑来和你说什么了?”
郝盛仁满头大汗,把腰弯得像个虾米:“他说你父亲庄成尚没败也没死,和方帅达成了和解协议。”
庄蝶点了点头,又走到郝哲荣面前:“我走了。”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全屋人却都能听见。
郝哲荣淡淡地点了点头:“我很舍不得你。”说话时,他真情流露,甚至有些哽咽。
庄蝶什么都没说,只是随着父亲走出房间,当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时,她突然站住了脚步。
“怎么了,丫头?”
“方天仁和我的婚约还有效吗?”
“什么意思?”
“我要是嫁给他,你们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你想通了?”
“想通了,不过我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让王副官陪我做就行,你先回吧。给我留两个营。”庄蝶说话时语气很平淡,丝毫听不出什么异样。庄成尚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
十天后的某个早上,已然回到省城闺房的庄蝶正忙于下嫁事由,闲暇之余,翻开了当天的《早报》:郝家集疑遭五龙山强人洗劫,全村数千余口无人幸免,村舍火烧四天三夜!
二〇一六年四月三日申时三刻于名仕乐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