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秦祎氘:发现秘密

自有了与杨菲的第一次成功合作之后,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杨菲每天晚上都会应舒姐之邀,过来给我们做饭。在她的指点下,我也慢慢从学会切菜,升级到会炒几个简单的小菜。我尊称她为“菲菲师傅”。她很高兴我这样叫她,还有些自豪的样子。

有一次,我问菲菲师傅为什么喜欢做饭,现在喜欢做饭的女孩可是凤毛麟角。她回答说,她觉得烧饭做菜是一种创作,饭菜也可以体现自己的个性。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按部就班。她认为有些人烧饭时,按照菜谱上面写的一步步照葫芦画瓢,那不叫创作,和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东西别无两样。

乍一听,似乎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她的所言与她的所为,有不对头的地方。她之前每天周而复始地照看那间小古董店。开门,打扫,泡茶看书,午睡,泡茶看书,打烊回家。每天都是同样的程序,很难区分前天和昨天有哪里不同。完全地周而复始,完全地墨守成规,与她所说的“最不喜欢按部就班”,明显自相矛盾。

但我没就此反驳她,刚刚改善关系,就挑她的刺,这不是明智的行为。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必须分出黑白是非的原则性问题。等关系进一步融洽后,再探讨不迟。

和杨菲的关系基本缓和之后,我发现,杨菲有一点像谷姐,在不相熟的人面前,不多一言,很冷的样子;可一旦熟悉之后,也是个开朗多话的人。

“你怎么这么迟才向我道歉?”一天下午,杨菲过来给我们做晚饭的空当里,有些不满地问我。

“那之前我们总共才见过两次,”我说,“如果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立即跑上去请你原谅,万一你还不知道我以前跟踪过你,不仅要解释一大圈,还可能会让你以为我别有用心。”

“狡辩。”杨菲轻轻抽了一下鼻子,“不过,我当时确实没认出你来,回到家后才记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个林老板之前派来调查我的人。当时心里就想,这个虚伪的家伙,还假惺惺装作不认识我。那你是怎么发现我已经认出你的?”

“你想,我与你无冤无仇,自从第一次见面后,你都像仇人一样对我——这是其一。其二,那次打电话问你,林老板最近有没有再去你店里,你也没有问我怎么知道这事,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没有,这就证明,你确实已经认出了我。”

“真不愧是搞侦探的。”杨菲酸酸地说,“大侦探先生,平时就暗地里替有钱人干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吗?我怎么看都觉得与狗仔队好像并无多大差别哦。唉,失望中。我还以为,侦探都像福尔摩斯一样,执行的都是神秘、惊险、刺激的任务呢,原来……唉……”杨菲好像真的很失望似的使劲摇了摇头。

我没有反驳。“很抱歉,是我使你心目中的神秘职业褪去了光环。”

“没关系,”杨菲似乎真的接受我的抱歉似的,一本正经地回答,“也没什么。人嘛,都要勇敢地面对现实。那作为侦探,你有代号吗?”接受完我的道歉后,她接着问,“或者别称,就像007那样的。”

我不想再让她失望,略一思索,想到上次谷姐说我快成公司的形象代言人了,就说:“当然有,海豚。”

“海豚?”杨菲皱紧眉头,“为什么叫海豚?”

我把我们公司为何取名叫海豚的原因,原原本本复制过来。

“哦,那我以后就叫你海豚先生吧。”杨菲开心地一笑,就像给刚买的小狗取了一个自认为绝好的名字一样。“我也想有个代号,”她说着用手指卷着额前的刘海儿,看着我,“人这一辈子,如果有个代号,恐怕会更有意思吧。”

“代号要与本人职业,或者自身特点有关。你是开古董店的,”我想了想说,“你店里的那些古董都有些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都是本来是什么,就叫什么。”

“那就取一个与你的名字有联系的。”我想了想,然后说,“馥馥,怎么样?香气很浓的意思,‘花枝长好在,馥馥十年香’。”

“这与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杨菲不解地睁大眼睛。

“‘菲菲’拼音的首字母。”

“馥馥?”杨菲转动着黑眼珠,“嗯,我喜欢。不过,馥馥听着不像代号,再取一个有个性点的吧,最好也给我想一个跟你一样的动物的名字的。”

取一个动物的?陆上的猫狗牛羊给她,她多半不会喜欢,也算不上有个性的代号。海里的鲨鲸水母,又与她的形象不符。这让我有些犯难。

这时,看着她T恤上印着的五角星图案,我突然想到她穿过的一件胸前印着大海龟的T恤。于是我说:“龟龟如何?”

“龟龟?”杨菲重复一遍,然后双手啪地一合,满意地答道,“真可爱的名字,就叫龟龟吧。”

自这之后,我成了海豚先生,她成了龟龟小姐。

“你说你是CICA毕业的,”杨菲为刚得到的代号“龟龟小姐”高兴了一番后,问我,“这名字如雷贯耳,但一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可以跟我说说吗?”

“可以,按什么顺序,时间还是空间?”

“时间,我可不想要你给我背一篇关于CICA的空间布局的说明文哦。”

“从哪里开始?”

“嗯……就从你是如何被录取的开始吧。”

我只稍微回想了一下,随后,在不至于泄密的前提下,告诉了她关于CICA的几乎一切真实的情况。

如果是别人,即使不泄密,我肯定也不会说。但杨菲不一样,她父母和我是同一系统的人,所以她对我来说,不是外人。所以,她之前问我从哪里毕业时,我才实话相告。

CICA,在国家的高考招生计划里,找不到这个名字。它是完全独立地自主招生的。

每年高考前,CICA就会派人去各省重点高中挑选苗子。候选对象都是学习成绩好、头脑灵活、知识面丰富、身体素质棒的应届高中毕业生。简单说,不仅仅是学霸那么简单,要求的是综合素质拔尖。被选定后,是否会被录取,就看之后的高考成绩了。

每年,CICA只在全国招收一百二十名学员。而且面试时,考官不会告诉你进去后学什么,出来后干什么,只告诉你进CICA不用交任何费用,与军校一样每个月还有津贴,四年毕业后包分配。但前提是要放弃许多东西,忍受许多规矩。

我当年能被CICA选中,纯属“弄拙成巧”。CICA的考官来学校面试时,当时的我正高烧四十摄氏度,脑子里一片朦胧,如同被灌入了热乎乎的糨糊一般。不过现在想来,我能被选中,还得感谢那次发热之神降临我的身上——如果真的存在发热之神的话。

第一道面试题:

现在你走进一条胡同,走了一百米时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条死胡同。但你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五十米时,被两个壮汉拦住。他们要你交出手中的绝密资料。可那资料又绝对不能落入他们之手,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那两个壮汉你是绝对打不过的。这时,你该怎么办?

我想,CICA的面试题肯定都是高智商的游戏,肯定有一个高智商的答案。可我这时脑子一片混沌,比盘古开天辟地时还要混沌,怎么想得出来!

“跑吧。”我毫无底气地回答。我现在智力有障碍,不能用智慧对付那两个壮汉,那就只能发挥动物的本能——跑。

“跑?”考官似乎很惊讶地反问道,“我可说了那是一条死胡同。”

考官反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也同样深感吃惊。我想,他难道也在发烧。

“往后跑。”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听了我的回答,考官低头写下什么,然后问了第二个问题:

如果这时,你背后又出现另一个人,你该如何办?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算了,还是发挥动物本能吧。

“跑。”

“往哪里跑?此时你的前后都有人。”

跑,只能前后,不能上下。我毫不犹豫地说:“还是往后跑。”

考官又低头记下什么。第三个问题:

假设我住在地球上,正准备策划一项犯罪行动。你住在天上任一颗星星上。并且在任一颗星星上,你都可以通过望远镜观察到地球,而且都是一样的效果。你打算选哪一颗作为你的观察点来监视我,使我不敢轻举妄动?条件是,你的选择必须既能对我产生威慑力,使我不敢轻举妄动,同时又能使你自己最轻松。

天上那么多星星,选哪一颗好?最近的那颗吗?但是考官说了,通过望远镜都能看见地球,而且都是同样的观察效果,这样远近就没有了意义……肯定有一个最佳的选择。

而我此时的脑子如同绞进了海藻的涡轮一样,实在没办法运转起来,连平时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九大行星的先后顺序都无从记起。

说到星星,我突然想起了熟悉的《小王子》。反正已经砸了,于是,我干脆借用《小王子》里面的话来回答。

“我不具体选择哪一颗,我只需要让你知道,我就在某颗星星的背面。这样,当你仰望繁星的时候,就会想,啊,我的监视人,他就在那里,就在某颗星星的背面。这样,你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考官听完我的回答,轻轻地笑了。以我当时的神志,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满意的笑,还是觉得我的回答不伦不类的笑。不管了,反正面试结果绝不会因为我分辨出那是怎样的笑而发生改变。

后面还有其他一些题,包括心理测验之类的,还有严格的体检。我那天脑子可能真的烧坏了,好些事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CICA和军校一样提前录取。高考分数出来后的第三天,我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和老妹研究填报哪个院校时,一位双眼皮的漂亮女邮递员来到我家大门口,朝院子里大喊:“请寿,有快件。”

听口音,她应该也是本镇上的。签下我的大名后,漂亮的女邮递员看着我的签名,笑笑说:“嗯,很好的名字,恭喜你啊!”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邮递员是因为我有个“很好的名字”而恭喜我,还是因为我收到了CICA的快件而祝贺我。如果是后者,那她错了。第一眼看见信封上面CICA的署名时,我也兴奋了一下,但马上冷静下来。我知道这里面不一定是录取通知书,就如同以前每次收到印有某某杂志社的信封时,同学们都会围上来说“有稿费了,又有请客的喽”。可拆开一看,大多是凄凄惨惨的退稿信。

不录取也寄封安慰信,这CICA的“售后服务”也真是可以,我一边拆信一边想。一旁的老妹等不耐烦了,一把捞过去嚷道:“哎呀,急人!”

老妹刺啦一下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红色的长方形卡片。两秒钟后,她忽地站起来,挥舞着拳头转身朝屋内跑去,边跑边喊:“妈,哥被录取了!被录取了!”

听到老妹那样嚷嚷,我的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CICA,那可是我一直梦想去的地方。经历那次失败的面试之后,在老师同学和家里人看来,我似乎对能否进CICA持无所谓的态度。其实,我心里很失落。唯其在意,表面上才装作不在意。

CICA的大门,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拱形混凝土建筑。上面的横梁上没有校名,两根侧柱上也没有其他任何标志。只是左右门岗上两名荷枪实弹肃立如雕塑的卫兵向外界传达出,这绝不是平凡之地。

从大门往里望去,只能看见一条笔直的大道。很长,看不到尽头。但不是特别宽,刚好可容两辆重型坦克并排通过。大道两边共开了四个小门,左右各两个。每个小门通往一个学区。左边是文学区、语言区,右边是特训区和技侦区。学员在每个学区里学一年,四年后毕业。

为什么要设立文学区,而且要首先在那里面待上一年,我不知道。在CICA里面没有为什么,只有执行和学习。教官命令什么,我们就执行什么。教员教什么,我们就学什么。执行教官的行政命令和完成教员的学习任务,并达到他们的要求,就是我们在这里的使命。

当然,达不到CICA的要求和意志薄弱坚持不下去者,是可以要求或被要求出局的。但这都是极少数。

出局者在离开之前,必须与CICA签订一份保密协议:保证在任何情况下不向任何人透露CICA里面的任何情况;三年之内不准出国;五年之内必须每年向CICA提交一份关于这一年自己的行踪和参加重大活动或组织的报告。

其实,出局的人大都是在前两年就被淘汰的。前两年,我们根本就没有获知比初进CICA时更多的关于它的信息,甚至连CICA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知道。

CICA每年都要评出本年度的最佳面试题答案。我为什么会被CICA录取的疑惑,和进入CICA之后的担心,就是在CICA公布当年最佳面试题答案的那一刻彻底消除的。自从进入CICA之后,我就一直担心突然有一天某个领导找到我说:“小秦,对不起,我们弄错了,你没有被CICA录取,可以回去了。”这种担心,就是在CICA公布最终面试题答案的那一刻彻底清除的。

在校园局域网上看到本年度的最佳面试题答案时,我这整日惶恐不安的心终于平定下来。我的心中充满那无法言表的庆幸感,就像这段时间我一直坐在一架出了事故的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飞机上,而现在飞机终于平安着陆一样。

CICA学院2003年度最佳面试题答案及点评

第一题最佳答案:往后跑。与此答案相同或相近者占录取者比例:100%。

点评:这本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很多考生因考官着重提醒那是一个死胡同而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教训:不管遇到何种问题,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从主观环境里拖出来。跳出局,以局外人的思维客观地判断形势,避免先入为主的偏见。

第二题最佳答案:往后跑。与此答案相同或相近者占录取者比例:93%。

点评:很多考生想当然地把后来出现的那个人看作前面那两个壮汉的同伙,可考题中并没有指明。

教训:观察对象时要细心全面,没有足够说服自己的证据时,切勿主观论断,避免自以为是。

第三题最佳答案:不选择某颗具体的星星,而选择躲在某颗星星的背面。这样,当罪犯仰望繁星的时候,就会想,啊,我的监视人,他就在那里,就在某颗星星的背面。这样,他就不敢轻举妄动。与此答案相同或相近者占录取者比例:0.83%。

点评: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但又不让对方弄清自己的具体存在,这才是最让对方无计可施的威慑。

教训:有时候,非现实性的威慑,远远大于实际行动所产生的效果。

0.83%,就说明这一百二十个被录取的考生的回答中,没有与这个答案的相近者,只有一个相同者。

大家都猜测这个人会是谁,竟然说出如此“唯美而又具有软杀伤力”的回答。

“唯美而又具有软杀伤力”,这是我们那届仅有的四位女生中的一位的点评。此人叫焦洁,是我们那届四大巾帼之中的浪漫派。进入CICA之后我才知道,能进CICA的,除了身体素质好、成绩好这一共同特点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每个人都很有特点。就比方说这个浪漫派焦洁,看上去外表柔弱、脸蛋漂亮、声音细腻,我们都不堪其苦的野外拉练,被她憧憬成寻找白马王子之旅。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练长跑的,还在全国拿过奖。

还有谷姐——冷若冰霜的谷薇娜,是古墓派,一个会面从不主动打招呼也从不微笑的冷面女生。她极有语言天赋,不管哪里的方言,简单教教,就能很快说得有模有样。至于外语,她精通英、法、俄、拉丁四种语言,还粗通七八种其他语言。语言区的结业考核,她是我们那一届的第一名。

还有口技厉害的,学起动物叫来惟妙惟肖,很可能连动物都辨不出来这是个冒牌货;还有辨识能力超强的,比如从来没有见过同学们的父母,在家长联谊会上帮老师组织接待,不用人家介绍就能准确认出这是哪位同学的爸爸,那是哪位同学的妈妈,几十位家长无一认错……所以,CICA的学生又戏称学校为门月馆。

“知道门月君是谁吗?”我问正坐在对面津津有味地听我讲故事的杨菲。

“门月君?”杨菲右手肘拄在桌子上,手掌撑住下巴,眉头微锁,好像正在把门月君三个字输入大脑努力搜索,“春申君,孟尝君……没听说过有门月君啊。不过,几年没念书,历史都忘光了。”

“这不是你的错,史书上没有记载,就是上网问‘度娘’,肯定也查不到。”

“那你还问我!”杨菲猛地缩回手,瞪大眼睛瞅住我。

“但是门月君确实存在,”我急忙解释说,“只是不是本名,就像你本名不叫龟龟小姐一样。”

“哦?”杨菲眉毛微微向上扬起,眉眼间挤出两条细细的皱纹。

“至于原名,你也可以根据CICA里面人物的特点来归纳总结。”我提示说。

“哎呀,见识短浅孤陋寡闻,猜不出来。”十几秒钟后,杨菲彻底放弃。

“门月君就是孟尝君。”我说。

“门月君和孟尝君有什么关系?”杨菲用小指头蹭着鼻尖。

“孟尝的拼音首字母是M和C,门的首字母也是M,至于C嘛,难道不像一弯月亮吗?”

“呃……”杨菲想了一会儿后,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好吧,我承认这能联系得上。但是,孟尝君与CICA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就不方便说了,毕竟,这也绝非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为什么?”杨菲仿佛眺望似的眯起眼睛。

我没有回答。

过了一分钟后,她突然像中了一张不大不小的彩票似的笑着说道:“呵呵,我知道了。孟尝君的门下,那可都是什么什么之徒啊。不过,门月馆这个名字倒挺好听的,很像隐居深山的某个武林派别的名号。既然CICA这么神秘,”她继续问,“那你在里面都学了什么呢?”

“这个就不能说了,有规定。”

“泛泛而谈一下嘛。”

“第一年在文学区学了本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第二年在语言区学了一门国际通用语言和两门非通用语言;第三年在特训区学了一些基本的技能;第四年在技侦区学了技术侦察,那是一项综合性技能,需要用到前三年学到的东西。”说完,我看着杨菲。

“继续啊,看我干吗?”

“完了。”

“完了?这不等于没说嘛!”

“再深入,我可就要违反原则了。”

“我以我的灵魂保证,”杨菲说着举起右手,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就是类人猿,也不说。这总归可以了吧?”

“你这是害我做一个不守原则的人。如果这次背叛CICA,下次就有可能背叛你。”

“好了好了,不说就是,搞得神经兮兮的,还真以为自己多神秘似的!那国家培养了你们四年,毕业之后,你们就做私家侦探,替有钱人干活,这样算回报祖国吗?”

她这样问,我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回答。如实说,肯定不行,这是重大泄密,即使她父母与我是同样的人。我起身,去客厅接了一杯水。

再次回到她面前时,我想好了怎样应对。

“我属于没用的那一部分人,”我说,“毕业时,有一项考核没过关,就无法拿到毕业证,也就没有资格为国家服务。根据事先与学校签好的协议,我不得不补上那四年的学费,然后自己找工作。由于在CICA里学的东西很适合从事私家侦探这一行,所以,我就做了现在的事情。”

“哦,这样啊,那你是哪一项没有过呢?”看来,杨菲今天是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外语。因为天生舌头短,一些外语单词实在无法准确发出来,补考了一次还是不行。”

“哪门外语啊?”杨菲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俄语。”

“哦,俄语啊,它的个别发音确实很难,”她竟有些感同身受地说,“我以前在大学时修的‘二外’,就是这个,里面有一个颤音,我一直没法念正确。那你的那些同学——考核过了关的,都去干什么了呢?”

“不知道,都是保密分配。”

“那CICA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穷追不舍。

“我也不知道,没有资格为国家服务,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唉,实在太可怜了,也太搞笑了吧,上了四年学,竟然都不知道自己上的什么学。海豚先生,节哀啊,”她捂住嘴咯咯笑起来,“晚上给你做顿好吃的,好好安慰你一下。”说完,她起身走出卧室。

看着杨菲走开的背影,想到她刚才像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听我讲故事,还问这么多问题,说这么多的话。而她以前,在古董店里是那样郁郁寡欢,对周围毫无兴趣,只顾着看书。也许,她一直以来都在默默承受着孤单、寂寞和失去亲人的痛苦,没有朋友没有欢乐,只能整天与古董为伴。想到这些,我不禁对她产生深深的怜悯之情。

但现在,她却把我当成了唯一的异性朋友,在我面前放下沉重的外壳,还原与她的年龄相符的一面。这让我很感动。一个别人都无法靠近的人却把你当作不设防的朋友,这还不值得感动吗?这时,我真的希望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让她永远像刚才这样开心快乐下去。

和杨菲进一步熟识之后,一天晚上,我带她来到望归山顶看夜景。我们并排坐在西边小亭子里的长木椅上,相距十厘米的距离。

“自从两年多前第一次来这里之后,我就常来。”望着江水入海处形成的喇叭口形状的地方,我带些怀旧意味地说。

“嗯,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杨菲把手掌横放在眉上方,好像怕被太阳晃着眼似的,左右摇头望了一圈。

“你这是干什么?”

“这样才像远眺的样子嘛,也可以望得更远,不信你试试。”她说。

“心理作用。”

“你说话怎么像大人一样,自己没试过就说人家心理作用。”杨菲保持那个姿势说。

“你说话怎么像大人一样。”我重复一遍说,好熟悉的句子,这是《小王子》里小王子的口头禅。“别鹦鹉学舌啊,你试试嘛,”杨菲说着把手掌放在我眼睛上方,“看见没,是不是看得更远、更清楚了啊?”

她这么一说,感觉还真有那么一点点效果。

“嗯,好像是的。”我说。

“我说得没错,刚才还说我心理作用呢。”杨菲缩回手去。

“你怎么发现这个法子的?”

“没来这里之前,在老家,爷爷常带我去戈壁滩上看落日。”

“戈壁滩?”

“是啊,我们老家不远处就是戈壁滩。一到周末,如果天气好,爷爷就带我去戈壁滩上看落日。”

“你和你爷爷真够浪漫的。”

“那当然,”杨菲说着双手抱住双膝,望着远处,“那里的夕阳美极了,四周全是暖暖的火红色,我想,如果真有天堂的话,顶多也就那个样子了。我和爷爷选一块稍微高出地表的小沙丘坐下,一直看到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四周都暗下来。那时,我就会像这样去看,”杨菲边说边把手掌放在眼睛上方,“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听着杨菲的描述,我在头脑里想象出夕阳下的美丽戈壁滩——灿烂的火红世界,一个女孩坐在稍高出地表的小沙丘上,手掌横放在眉毛上方,望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身后拖着三条长长的影子。

三条长长的影子?怎么会突然想到三条长长的影子呢?

正努力思索为什么会想到有三条影子时,杨菲偏过头来看着我问:“你说这山叫望归山?”

“嗯。”

“顾名思义,这个名字的由来,肯定有故事的吧?”

“是的。”我给她介绍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年轻的渔民从这里驾船出海捕鱼。后来,他一直没回来。于是他的未婚妻天天跑到这里来盼望他归来。不管电闪雷鸣还是风雨交加,都没有放弃。有一天,天上下着暴雨,她离开家门后,却再也没有返回。家里人以为她滑落山崖,可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后来有人说,那天曾看见一条小飞龙在这山顶盘旋。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信以为真,认为是年轻女子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天派仙龙把她接走了。于是,人们把这座山取名叫望夫山。后来,改名叫望归山。”

听完我的故事后,杨菲望着脚下的山腰处,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现在像这样对爱坚贞不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呢?现在的爱情故事,不是婚姻背叛、爱情阴谋,就是与空姐同居、与小姐艳遇。海豚先生,你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吗?”

“对不起,”我如实说,“我没想过。”

“那现在想啊,给你两分钟时间,”杨菲说着掏出手机,调出计时器,“现在开始。”

杨菲说的确是事实,为什么现在,像那样对爱情至死不渝的人越来越少呢?按理说,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再为温饱犯愁,有更多的条件去追寻爱情,发现爱情,保养爱情,也有更多的手段把所爱的人抓牢。可事实却好像背道而驰。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夜都市,很认真地想着。

突然,我感觉以前似乎与谁讨论过类似的问题。而且几乎是同一瞬间,我想到了答案。

“两个原因,”我说,“一是因为世界在变小,空间时间不再是问题,随之**增多,选择增多。而随着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另一个,就是因为这些客观环境的变化,使现在的人变得越来越浮躁,越来越务实。”

“就这些?”杨菲瞪大眼睛,“太形而上了吧,能说具体点吗?”

“不能具体,你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很形而上的问题。”

“那再找个合适的回答,”杨菲像在面试应聘者似的,“总之,再长一些的。”

我前后活动了两下肩关节,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拿我们都熟悉的小王子来说吧。”说出这话时,我发现《小王子》真是一本万能的书。“小王子之所以离开自己居住的星球,除了没有真正理解玫瑰花的心思之外,还有两个很重要的外在因素,就是有一群候鸟迁徙经过他的星球,同时有别的星球可以去拜访。如果没有候鸟的帮助,没有别的星球选择,小王子就不会离开自己的星球。如果小王子继续留在自己的星球上,总有一天,他会发现那表面高傲、内心脆弱的玫瑰花的柔情蜜意。后来,小王子走过一个个陌生的星球后,才开始慢慢怀念起自己的星球,并渐渐醒悟。最后,小王子还是幸运地返回到自己的星球,回到一直深爱着他的玫瑰花身边。可我们,却是永远也回不去的。”

“嗯,虽然一时不能很好地理解你的这个答案是否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但我还是很佩服你。”杨菲歪着头看着我,“小王子的故事,我也能倒背如流,可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它还可以用来解释别的问题。”

“我也只是偶然想到。正如作者所说,这是一本写给大人看的童话。可惜作者……”

说到作者,我突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巧合。

“你不觉得有些巧合吗?《小王子》的作者安东尼最后一次驾驶飞机执行侦察任务时,永远消失在地中海上空,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坠机了,还是偷偷飞到别的地方隐藏了起来,反正之后杳无音信。后来,有不少人穷尽一生想揭开这个谜底,至今也没能够如愿。很久以前,那个望夫的女子正是在这座山上突然消失。因为舒姐,我们俩才真正相识。而舒姐的丈夫,三年之前,也是同样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离奇消失。他们都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不是有原有因地失踪。是不是很巧合?”

说这话时,我又突然意识到,自从接手林老板的那个任务以来,我所遇到的这些巧合,比我前二十多年遇到的加起来还要多。而且这些巧合不仅多,似乎还有些联系,我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它们好像都在围绕一个中心打转。只是对这个模糊的中心,我现在还没有任何概念。

“是呀,听你这么一讲,”杨菲用小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鼻翼两侧,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说,“还真有些匪夷所思。怎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我再次坦白说,“我也只是刚才突然意识到。”

杨菲回过头去,望着外滩的方向。这次,她没有因我回答不上来而显出失望。她肯定也知道,巧合之所以为巧合,正是因为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如果真找到了这些巧合的原因,那它们也就不是巧合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在一些无从揣测的事情面前,除了沉默,我们别无选择。

天上突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只好带着这些还没有想明白的巧合,起身离开。

慢慢地,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中雨。下山的路有些滑,“宝马”时速表上的指针一直指在二十五左右。杨菲双腿放在一侧坐在我身后,双手紧紧抓住我的T恤后摆。

还没有到山脚,我们的头发已经开始往下掉雨滴了。杨菲却很开心,嘴里轻轻哼着很好听的歌。

“这歌名叫什么?”我大声问,“好像是很久前的老歌吧。”

“知道歌名干什么?”她扯了扯我的T恤后摆说,“觉得好听就行。”

“那你唱大声点,听不太清楚。”

“好啊——”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

……你脱下凤冠霞衣,我将油彩擦去,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

一曲终了,中雨变成大雨。我们都成了落汤鸡。

“喂,”杨菲在我身后大声喊着,“你最后一次淋雨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大声回她:“一个多月前吧,那次好像也是突然下起了雨。”

“哦,那你最后一次用嘴巴接雨滴又是什么时候呢?”

用嘴巴接雨滴?我努力回想,那好像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印象中,好像还是儿时赤脚踩在雨中做过的事。

“说话啊!”杨菲在后面催促道。

“记不起来了,太久远了。”

“唉,可怜,肯定都忘了雨滴是什么味道了吧?”

是的,她说得没错,我确实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雨滴的味道。于是,我减下车速,迎风张开嘴,伸出舌头。几滴很大的雨点打在舌尖上,可好像并不是儿时记忆中的那种味道。这些雨滴有些酸涩。

“你怎么吃这里的雨啊?”杨菲又在后面扯住我的衣服说,“我又没有问你这里的雨滴的味道。这里的雨怎么能吃呢,不知道这长江三角洲地区下的都是酸雨吗?”

难怪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可记忆中的雨滴又是什么味道?我真是无从想起,应该是淡淡的、凉凉的、混合着植物和泥土气味的味道吧。

回到住所后,我洗了个温水澡,躺在**,看着头顶天花板上那个模模糊糊的、已分不清像谁的**一样的阴影。这时,我突然想起,刚才在望归山顶之所以想到三条长长的影子,肯定是因为经常在舒姐家看到那幅有着三个太阳的油画。

而且,现在想起来,那幅油画和杨菲讲述的情景,何等相似。这又是一个巧合吗?突然,我莫名其妙地浑身一紧。

今夜无梦。

第二天下午,正在童童床前看杨菲借给我的《烹饪快速入门》,接到谷姐电话。

“还在当保姆?”

“嗯,兼学习烹饪。”

“现在有时间聊聊吗?”

“怎么这么闲,任务完成了?”

“没有,刚好有空,想听听你被点将的事。”

“说来话长,等一下,我换个地方。”

我把舒姐留下的袖珍录音机放在童童床头,按下录音键,来到客厅。

坐在客厅的双人木椅上,望着对面墙上那幅有着三个太阳的油画,我给谷姐讲起我被舒姐点将的事。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现在我与杨菲的关系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对谷姐,我是没有任何保留的(C部任务除外)。她对我也是如此。人一生,我想,应该至少有一个可以这样毫无隐瞒的朋友。

半小时后,她又突然打过来,说是有很紧急的事情要与我商量,电话里面不方便说,晚上七点去我家。我问是否可以先透露一点,她说不可以。我又说既然很紧急,那她可以现在就来舒女士家,或者我回去,童童叫杨菲帮忙看着。她说这也没必要,听她的就好。她这么坚持,肯定有她的理由,我也就没再多问。

由于晚上有约,我在舒姐家吃过晚饭之后,就赶紧回家。七点刚过,谷姐准时来到我的住所。她示意我先把手机关机并取出电池。我一声不吭地照着她的指示做,手机关机未取出电池时仍可被监听,她如此小心,肯定有很秘密和重要的话要跟我说。

“今天下午和你通话之后,”她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马上向上面请示,要求你和我一同负责我正接手的这项任务,并说明了原因。上面听了我的解释后,答应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颇感意外,当然也很兴奋,因为又将成为谷姐的搭档。我赶紧催促说:“那快说,到底什么任务?上面是谁?”

“三年前,O**总部下属的一个很重要的实验室被恐怖分子突袭并占领的事,有听说过吗?”谷姐问。

“O**?”我想了一下,“好像没有听说。”

“其实,这件事只有很少人知道,我也是接到上面的任务后才得知。”谷姐开始介绍说,“六年前,军方为了研制一种特殊的隐形材料,成立了代号为O**的机构。该机构从全国招募到四十余名材料学方面的专家参与研究。这之前,军方已把塔克拉玛干沙漠边上的一个叫‘沙漠孤舟’的小型军事基地改建成实验室。‘沙漠孤舟’是一栋三层小楼房,实验室在地下。专家们就在那里进行与世隔绝的绝密研究。研究小组由喀城某大学一位名叫胡凯的材料学专家担任小组长。就在实验快要成功的关键时候,也就是实验正式启动近三年后,一伙恐怖分子突袭了‘沙漠孤舟’,并扣留了全部人质,威胁人质继续研究。由于有那么多人质在恐怖分子手里,他们又极其狡猾,在整栋楼里遍布了炸药,救援队伍一筹莫展,只能在‘沙漠孤舟’外形成一个警戒圈,常年把守,并按照‘恐怖分子’的要求,定期给恐怖分子提供生活物资。当时,在恐怖分子冲入实验室的时候,研究小组的负责人胡凯突然离奇消失。第二天,恐怖分子把胡凯的儿子儿媳也绑架到‘孤舟’,以此威胁胡凯出现。第三天,胡凯和孙女逃离喀城,在途中所坐大巴车与一辆油罐车相撞起火,全车人都被烧死。恐怖分子知道后,这才放过胡凯儿子儿媳的性命。现在,上面怀疑这整个‘沙漠孤舟’事件,很可能是由自己内部的某个人一手操纵策划。现估计沙漠孤舟里的实验快要接近尾声,如果让他们得逞,后果将无法想象。我两周前接到的C部任务,就是与这起事件有关。下面说的,可能会使你觉得有些难以相信。”谷姐说着停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综合各类情报分析,上面怀疑胡凯与他的孙女并没有死。三年前的那起车祸是一个假象,有人做了替死鬼。”

“是的。胡凯为什么会从实验室逃脱,是谁帮助他们做的这一切,这个人,是否就是事件的幕后策划者,现在都还不能确定。所以,现在要挽救局势,只能从胡凯身上入手。只要找到胡凯和他的孙女,一切疑问就可迎刃而解。这就是上面给我的任务。上面怀疑胡凯与他孙女现在就潜藏在上海。”

“在上海?在这世博会期间,这个任务确实蛮艰巨的。”我说,“与我现在协助舒女士寻找她不见了三年的丈夫的难度旗鼓相当。何况,这一切仅仅建立在怀疑的基础上。现在上海城里是否真的存在这两个人,都还不确定。要在这样一个有着两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寻找两个都不确定是否真正存在的人,真的不比大海捞针容易啊。”

“人,我已经找到了,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真的假的?”我有点不敢相信谷姐说的。

“真的。”谷姐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那我不懂了,已经找到了,还拉我进来干什么?”

“我想要你帮我确认。同时,上面又给了新任务,为免打草惊蛇,上面不便直接插手,要我们顺藤摸瓜,找出真正的幕后策划者。”

听谷姐这么说,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可真是一项足以载入我们公司史册的任务了,多谢谷姐推荐,也让我有幸成为史册留名者。那胡凯与他的孙女现在哪里?”

“蓝天小区,106号楼,502室。”谷姐一字一顿地回答。

“杨……菲?”我不知要配何种表情来表达此时心里的惊讶。

“是的。”为了给我一点时间去接受,她停了一会儿,稍后,放缓语速,慢慢说,“杨菲和她爷爷的基本资料,你都清楚。他们搬来上海的时间,正好是‘沙漠孤舟’被劫后第九天。我去他们在民政局备案的资料上所留的籍贯所在地查过,并无此两人。杨菲开那家小店,也不像真正的开店者,她爷爷又几乎足不出户。综合这些,我有八成把握,他们俩很有可能就是胡凯和胡依祎。”

我脑子有些乱,起身倒了一杯冰镇矿泉水。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一口喝完杯里的水后,我说。

“因为你,”谷姐抬头看着我,“但这都纯属偶然。”

“因为我?”我脑子愈加乱了。

“是的。当时我正一筹莫展,你突然要我给你出主意,如何让那个林老板以后不再骚扰杨菲,之后,还把起草好的向林老板交差的调查报告塞给我,叫我给你把关。看完后,我吃了一惊。杨菲和她爷爷不同于常人的生活行为,让我感觉他们也许有什么别的秘密。于是我进行了一系列调查比对,发现他们可能就是我正在找的人。而且从你的回话中看得出来,杨菲的父母并非真的死于空难。这里面肯定有内幕。但我知道,你既然不愿说,肯定有你的原因。于是,我准备着手调查他们。第二天早上,我又无意间得知,你昨天刚接到一个C部任务。回办公室后我问你,你又告诉我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几句话就已经完成的任务。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按惯例,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接手两个任务,尤其是一个C部的和一个P部的,除非这两个任务之间有联系。于是,我推断,你昨天要我给你出主意让林老板以后不再骚扰杨菲,并非因为你良心发现,而是有人叫你这么做的。这也就是你接手的那个C部任务。这也进一步证明了杨菲身份的特殊。同时也说明,你跟踪调查杨菲的事,已经被上面那个给你下C部任务的人发现,也就是说,杨菲身边有人正在时时保护她。于是,我赶紧撤销了近距离调查杨菲的计划。

我的脑子里已经越来越乱,不知道谁真谁假。谷姐知道我在整理思路,也不再说话。

犹豫再三后,我把我上次接手的那个C部任务的实情全讲了出来。“上次,要你给我出主意打消林老板对杨菲的念头,确实因为我接手的那项C部任务。我的上面也告诉我,杨菲与她爷爷现在确实是假身份。实情是,杨菲的父母是我们隐蔽战线的同志,三年前在执行一次绝密任务时牺牲,上面为了照顾杨菲,就按她的意愿,把她与爷爷安排在这里。杨菲伤心至极,也就暂时休学。为免闲出毛病,上面还为她开了一家不用费神费力的小古董店。后来杨菲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也就一直没有返回学校。为了不让为国家牺牲了的同志的后代受到委屈,同时也为了防止别国的特务骚扰,上面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他们。这些说法也完全可以解释他们现在的表现啊。”

谷姐听后,很专注地看着我。我知道,其实她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分析我刚才所说的。

“要是知道给你下任务的那个人是谁就好了。”谷姐自言自语道。但接受命令者不得查询发布命令者的任何资料,这是C部的规定。而且我们即使想主动去查,也无法办到,都是单线联系,无从入手。

“给我纸笔,太乱。”谷姐说。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黑色水笔。

谷姐一边在纸上写着一边说:“上次给你下命令者,就简称A。给我下命令者,简称B。整个‘沙漠孤舟’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就简称幕后。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A告诉你的是事实,也就是说我的推测错误,杨菲和她爷爷根本就不是我要找的人。这样,A是幕后的可能性就很小,甚至也许A根本就不知道‘沙漠孤舟’事件。

“第二种可能,A告诉你的不是事实,也就是说,杨菲和她爷爷并不是烈士的后代,而是三年前逃走的那对爷孙。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两种可能。

“等等,”我说,“如果A就是幕后,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胡凯扣在‘沙漠孤舟’的实验室里,还要帮助他逃跑?”

“胡凯当时为什么会逃出来,而且唯独逃出来他一个,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疑问。有可能A在指挥他的人突袭‘沙漠孤舟’的时候,故意放胡凯出来,然后帮助他消失。而且胡凯多半还不知道A的真实身份。至于A为什么要放他出来,还帮助他消失,这个我暂时也想不出来。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第二种可能,”谷姐接着说,“A不是幕后,给我下任务的B才是幕后。当时,在B幕后指挥突袭‘沙漠孤舟’时,胡凯幸运地从孤舟逃脱,然后找到A。为了确保胡凯的安全,A把胡凯和胡依祎秘密送来上海。同时造成胡凯已死的假象,以打消B对胡凯的念头。不久前,A在得知你在以私家侦探的身份调查胡依祎时,就编造了那个英雄后代的故事,以免你深入调查,查出他们的真实身份。而现在,B又不知从哪里得到胡凯爷孙可能还活着并藏在上海的情报,于是利用我们公司C部这条渠道,叫我来打探他们的下落。”

“这不太可能吧,”我感到有些恐怖,“如果A是我们自己的人,不可能为了保全胡凯一家,去故意制造车祸,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吧。”

“这个还不清楚,从警方的调查报告来看,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或许他只是利用了这起车祸。”谷姐说,“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总之,现在只清楚一点,A和胡凯有联系,B不知道胡凯在哪里。但A和B谁是真正的幕后,A为什么要把胡凯藏在上海,都不清楚。或者A和B都不是幕后,真正的幕后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麻烦了,头都大了,”我捂住后脑勺说,“那你告诉B快要找到胡凯了吗?”

“没有,你了解我的,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一般不轻易下结论。向上面请示要你参与这项任务,我也只是说你很有找人的天赋。”

“幸好如此。”我说,“不过,这整个事件还有一种可能。”

谷姐睁大眼睛。

“A和B是同一个人。整个‘沙漠孤舟’事件,是他编出来的故事,以此来检验我们的工作是否真正合乎C部任务不向任何人包括内部人泄露的规定。”

“这也确是一种可能,”听我说完,谷姐没好气地看着我,“除了你能想出来这种检验工作的方式,恐怕普天之下,没人比你更不怕麻烦的了。”

之后,她继续严肃地说:“现在,你正好接手舒女士的这个任务,可以与杨菲近距离接触。从上次你跟踪杨菲被A发现来看,A肯定也知道你现在的这个任务,杨菲肯定向他汇报过。既然A这次没有阻拦,说明他知道你这次的任务与胡凯他们没有关系,不会对他们产生威胁。你说你现在与杨菲关系不错,具体到什么程度?”

“去过她家吗?”谷姐问。

“没有。”

“见过她爷爷?”

“也没有,说是回老家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谷姐急问。

我猛然醒悟:“明天问她。”

“知道后,马上通知我,如果是坐飞机,就好查了,至少可以知道他去了哪里,”谷姐看着我说,“祎氘,现在就看你的了。我们能否完成这个任务,不仅关系到那四十余名科学家的生命安全和国家军事机密的安全,甚至可能影响到整个国家的稳定。当然还直接关系到杨菲的安危,如果杨菲果真就是胡依祎的话。”

第二天早上,我如约来到舒姐家。

九点半,杨菲如昨天一样,神态自若地来到舒姐家,就像一个普通人来邻居家串门一样。

可在我心里,她已经有了质的变化。当然,她不是变成了什么坏人,相反,在这个案子中,她是个受害者。

“你昨晚怎么一直关机?”杨菲见我便问。

“手机出了点问题,”我回答,“找我了?什么事?”

“嗯,”杨菲很认真地说,“我昨天晚上看了一个情感类电视访谈节目,主持人说的一句话让我想到,前天晚上你用小王子回答我的那个问题有些牵强。怎么能把忠贞不渝的爱的消失,全归因于客观世界的变化呢?我觉得人的主观因素才是最主要的。”

我现在哪还有心情与她讨论这些,但有些圈子,我不能不绕。

我就势说:“我也觉得我的回答有点牵强,后来我好好想了想,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恋人之间相处的时间太少。再牢固的爱,也必须要有时间的保证,时间久了,才会依赖对方。古时男耕女织,天天在一起,日久之后肯定离不开对方。如果有一天,某一方突然消失,另一方肯定会陷入深深的绝望和永久的期望。而现在呢,上班八小时与同事在一起,有时还加班,一天中真正与爱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就短短那么几个小时,更不要说那些经常出差的。”

这时我想起了舒姐,她现在几乎扔掉了一切在海边寻找已经消失了三年的丈夫。我对刚才的解释又感到不确定了。

杨菲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她没有男朋友,体会不到恋人突然消失不见时的心情。我也体会不到。

“真的,”我装作好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问她,“你好像有好几天没有去看店了吧?”

“爷爷还没有回来啊。”杨菲毫无戒备地回答。

“一直没见过你爷爷,他什么时候走的?”

杨菲略一回想,说:“刚好是你过来的那天走的吧。”

“可有一个地方是怎么也不会人山人海的。”

“哪里?”

“飞机上啊。”

“你爷爷是飞回去的?”我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问。

“嗯,那天一大早就走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有一段日子吧。”

杨菲的表情告诉我,她不想多谈她爷爷。为了免她疑心,也担心她身上有窃听器,我也就没再问。

趁上厕所的机会,我赶紧用公司内部专配的加密手机,给谷姐发去短信:“1号,大早,飞机。”

七分钟后,收到谷姐回复:“喀城!”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杨菲就是三年前那位因车祸而亡的胡依祎了。

时间紧急,必须立刻做出行动。从厕所出来后,我在客厅里找到一张便签,趁杨菲在童童房间里看童童,写下——

首先,请你相信我,我对你和你爷爷,都没有任何恶意。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怀疑你身上有别人安装的窃听器。但我们下面的谈话,绝不能被任何人听见。你和你爷爷现在很可能正在被坏人利用。

现在,请你不要说话,把你的手机和你身上别人给的任何金属质的东西,都放回你的屋子去。我们要谈的,直接关系你父母的生命安危。事出突然,你也肯定不敢轻易相信我,没关系,我理解,你可以先用绳子把我绑起来,然后我们再谈。

写好后,我找来一小捆尼龙绳放在身边。然后叫杨菲来客厅,说有个烹饪问题想请教她。待她过来后,我一边递给她便签条,一边说:“你帮我看看这道菜的配料有没有问题。”

在估计她差不多看完纸条上的字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双手背在椅背后。

这时,杨菲把目光从纸条上移到我脸上,瞪大眼睛。眼里充满惊讶、疑惑,就像坐在她面前的我已不是我,而是一个大脑袋细脖子的外星人。

她盯着我看了有五六秒钟,又重新看一遍纸条。之后,她快速把纸条放在桌子上,拿起绳子,像捆强盗似的把我捆起来。

捆得很不专业,如果我愿意,两分钟之内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逃脱。

“没错,就是这样的。我要回去休息了。”杨菲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我,才多少放下心来说。

三分钟后,她再次来到我面前,虎视眈眈的样子。“好了,我已经把手机放回去了,身上的衣服都是我自己买的。”

“谢谢你相信我,”她这样配合,我很感激,“首先,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之后,你可以保持沉默,只听我说就行了。”

“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杨菲却没有继续配合,她反问道。

听我这样说,杨菲更加吃惊地注视着我。她这样看着我,不用回答,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首先,说明一点,”我继续平和地对她说,“我是昨天才知道你和你爷爷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前,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故意接近你而特意而为。我和舒姐的相识、与你的相识,纯属偶然。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们现在依然是朋友,我想帮助你。同时,你这也是在帮助我。”

杨菲看着我,没有回话,她现在肯定一时难以接受。

紧接着,我把谷姐接手的这个任务,以及我为何也被卷入,以及我和谷姐目前面临的疑问以及几种猜测,都说了出来。

其实,杨菲早已清楚整个事件的始末,而且肯定知道得比我和谷姐还要详细。直到听到我说出帮助她和她爷爷逃来上海的那个人可能是整个事件的幕后黑手时,她才表现出难以相信的震惊和恐惧。

“你身为局内者,肯定不清楚谁真谁假。现在,我和我的同事也并不是仅为完成任务而调查你。在没有确凿证据证实谁是真正的幕后之前,我们不会向任何人汇报任何情况。”

看得出来,杨菲已经被我弄糊涂了。我知道,现在再说下去也没有用,必须要她自己去理解。

沉默良久后,她终于开口:“如果我相信你,你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局面开始缓和,我赶紧说:“我想知道你爷爷当时是如何从‘沙漠孤舟’逃出来的?你们上面的那个人又为何安排你和你爷爷来这里?他这样安排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能找出那个幕后吗?”

“不敢确定,”我坦言相告,“但这些必须先弄清楚,否则就无法再向前推进。”

“那我为什么就相信,你不是那个幕后黑手派来的奸细呢?”

“如果我与那个幕后黑手是一伙,我现在根本没必要问你刚才这些问题,也没必要坐在这里与你谈。直接把你和你爷爷抓起来,送到‘沙漠孤舟’去就是了。”

杨菲依旧那样直直地注视着我,但听我这一解释,刚才眼睛里的怀疑明显地减去了一些。

我趁机继续说。“你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也可以。你结合我刚才说的,自己好好分析分析,一直在指挥你们的那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幕后黑手。同时,也希望你不要把我们刚才的谈话告诉任何人,我知道在上海有人在暗中监视保护你。刚才说了,在没有确定谁是真正的幕后之前,我和我的另一名搭档也不会向任何人汇报任何真实的情况。这项至少关系到我们内部稳定的重大任务,也是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降落到我和我搭档两个人的肩上,没给我们丝毫准备,我们也一时难以相信,感觉压力很大。”我把我的真实感受讲出来,希望她尽快理解,“现在,你是第三个比较全面知道整个事件的人,而且肯定知道许多我和我搭档都不知道的重要内情,所以,我和她需要你的帮助。现在时间紧迫,请你……”

这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知道在这个紧张时刻,不能在我面前露出任何思考的外在表现,以免让我看出她心理的变化而处于被动。我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在杨菲回自己屋里思考的时间里,我从被绑的绳索里抽出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加密手机,接通谷姐。

“我刚才已经和杨菲谈过了,不,是胡依祎,”我纠正说,“她现在还不是很相信我们。”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谷姐肯定也在激动中。

“这很正常,”之后,她开口,话语里有一股明显被压抑的兴奋,“如果她现在马上什么都告诉你,这才值得怀疑。毕竟这不是一件一下子就能想明白的事情。你认为她与我们联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九成,她是一个聪明人,想明白之后,应该会与我们合作。”

“好,等你的消息,记得不要太急,不要太催她。”

“明白。”

差不多十分钟后,胡依祎再次过来。我的判断是对的,她选择了我和谷姐这边。但她依旧没有放弃警觉,没有给我松绑。

她直直地站在我面前,回答了我之前的那些问题。

“你认为田将军有可能是那个幕后黑手吗?”说完后,她问我。

我细细地想了一番。“有可能,毕竟他是整个研究计划的直接领导者,对情况最清楚。”

“如果是,”对我的这个推断,胡依祎却显然持怀疑的态度,“那他当年为什么还放我爷爷出来?直接让我爷爷在实验室里研究不是很好吗?那样的话速度也会更快。而且,当时的实验眼看就要结束了,他需要的东西很快就可以批量生产出来了啊!”

这些问题,现在我还无法回答。对此,她很失望。“那我们下面怎么办?”

“我晚上回去后与我的搭档商量,明天上午再告诉你下一步计划。”

“你现在把她叫过来,我们一起商量不好吗?”对我的这个回答,胡依祎也颇有不满,“莫非你们还对我有什么隐瞒的吗?”

“没有,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绝不比你多一个字。我是担心,附近可能有人正在监视你,我搭档过来,要是被他们发现,那我们就……”

“那你现在回去和她商量,”她打断我,“待会儿再过来告诉我,不行吗?童童我来看着。”

“也行,”我想了一下,然后叮嘱她说,“如果你那边有人监视到我离开,问你,你就说不知道,你一直待在家里。”

“嗯。”胡依祎点头,然后把捆在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回到公司,跟谷姐说了我从胡依祎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后,我们进入情报数据库,查到田将军比较详细的资料。

田永升出生于农村,从小父母双亡(被洪水卷走),吃百家饭长大。他天资聪慧,从上学开始,成绩排名从未退出年级前三。由于成绩好,一直免费入学至高中毕业。在CICA里,也是各科的尖子生。毕业后,被直接分配进入军方特别情报机关——×局。先后调入国家安全机构、军队第一装备材料研究所。工作努力,成绩出色,20××年晋升少将军衔。田永升把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国防事业,一直未婚。

“你相信他一直未婚的原因?”看完田永升的材料后,谷姐问我。

“虽然现在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但我相信还没有绝迹。”我回答。

谷姐起身。“我想现在就去他老家看看。在我回来之前,你和胡依祎不要轻举妄动,尤其要稳住她。”

我没有意见。

回到舒姐家,给胡依祎说了我和谷姐的计划。她也没有异议。

现在,就等谷姐调查回来。

这时,谷姐已经坐上了最近一趟飞往石家庄的航班。

梦二十一(新任务)

这天晚上,已有好几天没有做梦的我再次回到梦里。这次,我没有缩成一个点,也不是在海里。我面朝天躺在自己**,读精神的老人就在上方的天花板上,如浮雕一般。

“您好!”我像见到好久不见的老朋友,有些激动地打招呼说。

“你好,”老人依旧面如止水,“找到那个任务了吧?”

“是有一个很棘手的任务,”我回答,“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好像跟你读到的精神没有什么联系。”

老人不置可否:“如果像扔烟头一样容易,也不是重要任务了,也没必要费这么多周折了。”

“您现在肯定不能告诉我,”我明知不可能仍期望会出现意外地问,“谁是那‘孤舟’事件幕后的真正策划者吧。”

“是的,”老人说,“现在,你必须找到一颗头骨。只有找到那颗头骨,你才能最终制服这位幕后主使。如果没有这颗头骨,即使找到了他,也没办法抓住他,相反还可能害了自己。”

头骨?怎么又是头骨?

“什么样的头骨?”我问。

“一看便知就是你要的头骨。”

“有什么特征?”

“没有特征。”

“那如何去找?”

“不用特意,只要努力,就会遇到。”

我有些疑惑:“既然都不用特意去找,那何谈努力?”

“那找到以后呢?”

“只有找到以后才知道。”

我不禁叹口气:“那这次醒来之后,我是否也会像以前一样,把梦里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但它们会储存在你的潜意识里,会对你在现实中的行动有所帮助。”

我无言。

“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老人停了一下后,说,“小姑娘很想你。”

我惊讶:“您以前不是说过她没有感情吗?”

“是的,以前是没有。但那次与你握手之后,她有了。”

我替她高兴。

“仅仅是因为握手的缘故?”我问。

“也可能是因为吸入了那个日本女子的精神,丰富了她的肉体。但毕竟那次握手对她影响很大,那是她第一次与别人肌肤接触,而且是异性。”

“有感情了,”我自言自语道,“那太好了!”

“那她很高兴吗?”我问老人。

“世上不存在绝对的好坏。”

“难道有感情了不是好事?”

“不一定,”老人回答,“如同一个天生没有味觉的人,感觉不出酸甜苦辣,什么都能吃。旁人看来,他肯定是痛苦的,可他本人却不会觉得自己在承受痛苦。直到有一天,他有了味觉,发现世上竟还有那么美味的东西。这时,他才会觉得以前没有味觉的日子是一种不幸。但有了味觉之后,随之带来的还有一些没有味觉时不会有的烦恼。如果偏食的话,烦恼会更多。”老人看着我,“而且这个姑娘与你们不一样,你们每个读梦人都只是匆匆过客,梦醒之后,你们就会把她忘记,读完梦之后,更会把她永远忘记,以后在梦中也不会再记起她。可她有了感情,会记着你们。如果感情很深,还要承受思念之苦。这对她以后读精神没有好处。”

可怜的女孩,我想,就像杀手不应该有恻隐之心,和尚不应该有七情六欲一样,她的职业要求她不能有感情。

“那她在哪里?”我问。

“在寻找新的精神。”

“还在我梦里?”

“没有。在你梦里的任务,我们已经完成。”

“那在别人梦里?”我有些难过。

“在没有找到足够的精神之前,我们不存在于任何人的梦里。”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看着老人,有些担忧地说:“那这次梦醒之后,我是不是连您也不能再见到了?”在心里,我已视他为老朋友。

“还有一次会面机会,在你找到那颗头骨之后。”

说完,老人慢慢变浅,慢慢变浅,最后消失。

“果不其然,另有原因。”第二天下午差不多五点,在办公室里,刚下飞机的谷姐对我说。

听说田永升已经成为将军,村民们都很激动。他们抢着跟谷姐介绍自己与田永升的关系,说田永升自小如何聪明如何懂事,在他们家吃了多少顿饭住了多久等。个个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神情。

可说到后来,村民们都摇头叹息。原来,十五年前,事业正蒸蒸日上的田永升突然中断了与村里的一切联系。村民们都很奇怪,但也没有怪他,想他可能是职务高了,事务繁忙。可令村民们有些怨愤的是,即使再忙,他也不该连阿莲都不联系。阿莲与田永升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的。

田永升小时候在阿莲家住的时间最长。阿莲比田永升小三岁,田永升很疼她,还曾答应阿莲,长大后要娶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阿莲的学习成绩本来也不错,可村里自来重男轻女,加上贫困,初中没念完就退了学。后来她在镇里的小理发店里当学徒,之后回村里开了个小理发店。那时,她常常把积攒下来的钱拿给还在念高中的田永升。

田永升很感激,在被推荐进入CICA后,他告诉阿莲,等他毕业工作有了工资,就供她继续念书。

田永升毕业工作一年后,有了一些积蓄,也确实劝过阿莲再去上学。可阿莲拒绝了,她知道田永升工资不高,不想拖累他。而且自己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再重新拿起书本,不现实。

田永升一直没有忘记阿莲一家对他的照顾,每个月发了工资,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其他的都存起来,三年后就给阿莲家盖了新房子。他也一直没有忘记小时候对阿莲的承诺。可这时,他刚参加工作,作为单位培养的年轻骨干,常年在外出差,根本没时间停下来想自己的事情;之后又被派往苏联学习了四年;回国后,又马上领命组建新的部门,接受新的任务。这一忙,又是三四年过去了。

虽然没有和阿莲成婚,但田永升实际上早已把自己当成阿莲家的人,每个月都会寄钱给阿莲父母,剩下的也都全部留给阿莲,让她保管。

可是后来,田永升却突然消失了,好几个月没有只言片语寄回来。打电话去他的单位,他们只说他调走了,具体去了哪里,说是部队秘密不能讲。就这样,田永升之后再没有回过村里,也再没有与村里任何人有过任何联系。

十几年过去了,村民们都渐渐淡忘了这个人。可阿莲一直没有忘。她一直没有结婚。谷姐找到她询问起田永升时,已两鬓全白的阿莲除了流泪,什么也不愿意说。

大多数村民都相信田永升是因为自身之外的什么原因,才中断了与村里的联系,也都表示理解。不过也有少数村民说起田永升时很气愤,说他忘本,是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恐怕也没这么简单,”我说,“他是一个聪明人,如果真是忘恩负义,可以编出无数理由不再与村里联系,没必要留下这种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话柄。我想,他有可能是被迫的。”

谷姐看着我:“目前,已没有更多的线索。现在,我们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先看看胡凯带回什么信息,到时再做下一步的计划。至于胡依祎,你一定要安抚住她,叮嘱她千万不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这个我明白,放心。”

这之后的几天,我、谷姐、胡依祎就像蛰伏的青蛙一样趴着一动不动,静静等待。奇怪的是,这两天,周围的世界也好像在跟着我们一起蛰伏,就连伊拉克、阿富汗几乎每天必有的自杀性恐怖袭击的新闻也都奇迹般地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