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秦祎氘:读出精神

答应舒女士提出的要我帮她照顾童童的要求后,时间已很晚了,我起身告辞。

从舒女士家里出来时,刚好见对面杨菲正站在家门口,看不出是刚从家里出来,还是正准备开门进去。出于礼貌,我朝她点了下头。

她看着我,迟疑了一秒钟,然后立马板下脸,推开门进去,啪的一声重重把门关上。那情形,就像我刚才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错事似的。

怎么了?我也没得罪这小姑娘啊。难不成我跟踪过她的事被她知道了?我又从头捋了一遍过程,应该不会。我对自己的跟踪技能是很有自信的。

一楼大厅。大门上方的那个长筒状摄像头正俯视着整个大厅。担心又吓到鲍老太,我以每秒一米的速度,缓慢地从值班室窗口走过。这时,老太已坐在老爷椅上埋头打盹儿。

从楼里出来,此时的健身广场上已没有人影。没有风,秋千静静地停在那里,一丝晃动也没有,就像一幅透着伤感情绪的静物素描。

回到住所,已是十一点一刻。我匆匆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正准备试着想想舒姐的丈夫三年前突然消失不见的几种可能时,睡眠再次没有给我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从现实中劫了去。

梦十八(精神之门打开)

海蜇一层覆着一层,已没有任何足够我避开的空隙。

我闭着眼睛,以自杀的心态猛冲过去,只感觉浑身一颤,一阵猛烈的剧痛瞬间侵占全身。然后我便像中了弹的大雁,掉入茂密的树冠,被树枝一层一层地绊着,左翻右滚地掉下去。最后落在洞里的地上时,我都没意识到我已经落地了,就像在滚烫的麻辣油里面泡了三天三夜,身体所有的感觉全部消失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发现洞中央的架子不见了,老人也消失了。好久不见的概念女孩却出现了,正盘腿坐在也不知是东南西北哪一方的洞壁脚下。她的腿上方,摆着一张四条腿的小矮桌。桌上放着一颗头骨。

概念女孩双眼紧闭,右手覆在头骨顶上。精神穿过她的手掌。我赶紧忍痛跳起来,飞过去。

“你好,好久不见!”我停在概念女孩的身前说,有些激动。

“你好。”她淡淡回应,好像我只是个陌生人。我不免有几分伤感。

“这是那个日本女子的头骨吗?”我打起精神问,“精神之门打开了吗?”

“是的,”依旧是没有掺杂任何感情因素的语调,“主人公是日本的一对青年男女,这是那个女子的头骨。男主人公是位军人。时间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地点不确定。内容现在只知道有战争。”

“既然精神之门已经被打开,为什么地点还不确定?”上次老人告诉过我,打开精神之门,就是确定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人物。

“因为战争,他俩的故事不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

“哦,那什么时候可以读出里面的具体内容呢?”

“可能下次,也可能下下次。”

我点点头,不再打扰她,希望她能早点把这对日本男女的故事读出来。

静静地停在概念女孩的左肩上,我想起现实中的事情。在现实中,今天我终于弄明白那个发烫的头骨选中我的目的了——就是帮助舒姐找回她失踪了的丈夫,也就是那颗头骨的主人。这个任务对于舒姐和童童来说,是最重要的,比外星人入侵地球还要重要。

第二天上午,九点刚过,舒姐来到我们公司。她穿着白色中跟露趾凉鞋、深褐色瘦腿裤、淡灰色长袖V字领衬衫;头发在头顶偏后的地方扎起来,像松鼠蓬蓬的大尾巴;左右耳垂上各挂着一个深红色的心形吊坠;脸上化了淡淡的妆。时尚,优雅,气质,再加上眼角一丝淡淡的忧伤,是五十岁的男人遗憾没有早二十年遇见的女人,是三十岁的男人想去接触的女人,是二十岁的男生想去约会却又心存胆怯的女人。

豚sir这个大忙人竟亲自接待了舒姐。舒姐说明需求后,就点名要我接手这个案子。豚sir略表惊讶,问她从哪里知道有“我”这个人,为什么要选“我”?舒姐说是朋友推荐的。豚sir没有再问,P部的任务保密级别低,客户对某一侦探的工作满意,向别人推荐也正常。

我装作很荣幸的样子,把舒姐请进我的办公室。豚sir从始至终都陪同在旁。

谷姐不在,豚sir坐在办公桌对面她的转椅上,舒姐坐在办公桌右侧的高脚无背凳上。老大在场,我们只得认认真真地把戏演下去。我打开工作记录簿,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得正好的铅笔,用拇指肚确认一下笔尖的粗细,然后要求舒姐详细介绍一下她丈夫的失踪过程。

豚sir盯着舒姐,舒姐看着我,我看着桌上的记录簿,偶尔停下来记下关键的地方。

霍奇瑞,男,35岁。大学历史与古生物学讲师。身高175厘米。体重80公斤,微偏胖。戴一副黑边眼镜。

舒姐给我一张照片,是她丈夫以前给学生上课时的留影——黑色西装,红色领带,黑边眼镜,双手撑在讲桌上。他身后墙上的大屏幕上写着:骨研究的历史与现状。“骨”前面的字没有拍上。

16日晚与同事喝酒,凌晨1:30半回家。因回家太晚,被舒女士责骂。霍睡客厅沙发。17日早上6:30,霍失踪。后一直没有回家。朋友亲戚都不知其去向。

最后,豚sir点头同意接受这个任务,并同意完成任务的期限为一个月。

第二天开始,我就成了小家伙童童的临时保姆。每天早上七点半,我准时赶到舒姐家。舒姐带上一个小帆布包,里面塞一部手机、两瓶矿泉水、一个面包、一张地图、一把雨伞,把钥匙交给我,就像完成了交接班仪式。然后一整天,我便成了这一家的临时主人。

我的任务很简单,负责小家伙的进食、上厕所并记录他说的话。中午,可以用舒姐的厨房自做午饭。第一天早上出发之前,舒姐还承诺,每天晚上回来后,她负责一顿晚饭。但此承诺从未兑现。不过,利用这个机会,毫无厨艺基础的我,不仅学会了一些基本功,还学会了炒几个不错的小菜。

这一切,首先得益于与杨菲的和解。

做保姆的第一天,上午九点半,我正坐在童童床边的椅子上看昆德拉的《搭车游戏》,门铃响起。

打开门,是对门的杨菲。

我微笑着打招呼说:“你好,找舒姐是吧?”

她先是一惊,然后完全无视我,进到客厅大喊:“舒姐!舒姐?”

“她出去了,下午六点左右才会回来。”我说。

“怎么回事?”杨菲像看着入室行窃的小偷一样盯着我。

我把舒姐出去找她丈夫,让我替她照顾童童的前后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杨菲将信将疑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童童房间,看见童童安安静静地睡在**,返回客厅问:“舒姐为什么不叫我帮她看童童?她明明知道我这段时间天天在家的。”

“我刚才说了,她认为这件事情必须有我的参与,才能完成。”我回答。

杨菲还是半信半疑,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然后直接开门出去。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那么惹人不快吗?其中定有蹊跷。我打算等晚上舒姐回来后向她问问。

临近中午,肚子已开始不停地叫唤。厨房里的炊具一样不少,锅碗瓢盆全都锃光瓦亮,整整齐齐地各置其所。一进去,还会映出很多人影。在这里做饭,应该像在四面都是玻璃墙的练功房里跳舞一样惬意。

可惜我长这么大,几乎就没进过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像刚被抢劫过似的,孤零零地躺着两三个核桃大小的面包,和一条早已一命呜呼的鲫鱼。鲫鱼似乎已知道我奈何不了它,瞪着大眼睛挑衅地瞅着我。罐装啤酒和瓶装矿泉水倒有不少。

其实,硬着头皮,我还是可以做出来的,饿是饿不死,但味道肯定不敢想象。现在关键是还有小家伙。无奈,我拨通舒姐的手机。耳边立即传来呼呼的海风声,还有女孩嬉戏的尖叫。

“舒姐,现在在哪里?”

“松金海滩,什么事?”

“你早上说,中午童童要吃米粥的是吧?”

“嗯。”

“米粥在哪里?”

“大米在厨房门后的米罐里,电饭煲就在橱柜里面,打开即可看到。现在我正忙着,有什么事再联系。”她很快挂断。

我叹了口气,看来只有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了。我之前没煮过米粥,不知道米和水的搭配比例。正准备再次拨过去时,一个主意突然浮上心头。我从手机里调出杨菲家里的座机号码。这是我刚开始调查她时,从鲍老太那里得到的。

我拿起舒姐家的电话,输入了杨菲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出去。其实问她怎么做饭还是其次,主要是最近这两次与她见面,她的表情都像见到仇人一样。我很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与她接触,请她帮忙是个不错的借口。

电话铃响了十几声后还没有人接,我以为她不在家,正准备挂上时,那边接了。

“你好,我是秦祎氘。”

“听出来了,什么事?”那边语气咄咄逼人。

“有件事想请教你一下。”

“说。”

“舒姐早上出门前叮嘱说,童童中午想吃米粥,可是很惭愧,我不知道怎么做,所以想请教一下。”

“就童童一个人的?”

“不是,我和童童两个。”

“三两大米,五倍的清水,电饭煲里熬三十分钟。”说完,那边啪的一声挂断。嘟嘟的忙音好像还带着她的余怒。

真是奇怪,我和杨菲一共才见过三次面,都不曾正经说过话,更没有做过让她恼怒的行为,舒姐也不可能在她面前诋毁我,她却为何如此这般待我?

我又琢磨了半天,是不是我对自己的跟踪技能太自信了?上次在东方明珠跟踪她时,她竟然从厕所后门走了,看来不是无意为之,她是在有意躲避我的跟踪。

这个案子已经终结了,被她知道我曾经调查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职业就是“私家侦探”嘛,这是我的工作。何况那时候我也不认识她。

把大米放进电饭煲,加水,按下电源开关之后,我再次拨过去。

“喂?”对方还是那样冷冰冰的语气,“还有什么事?”

“可以麻烦你过来一下吗?有事想跟你谈谈,我看着童童不方便过去。”

“没兴趣跟你谈。”

“你先别挂电话——”

“你还想说什么?”

“呃……那个姓林的古董商,”我小心地问,“最近去过你店里吗?”

“没有!”

她这么回答,证明我刚才推测得无误,她早就认出了我。于是,我老老实实地把之前为什么跟踪她、如何跟踪她都告诉了她。当然,我把后面接手C部任务的事情省略掉了。只说自己没有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那个姓林的也确是无赖之徒,就耍了小手段,让他对她彻底放弃,这样就可以结案了。

我说对不起,希望她原谅。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知道了。”然后就啪地挂断了。不过,听语气明显缓和不少,这啪声也似乎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股逼人的气势。

米粥煮好之后,给小家伙喂了一小碗,剩下的我都吃光了。

刚收拾完,瞌睡小姐又如约带着迷幻药袭来。躺在小家伙床边的简易小**,鞋还没来得及脱,我就昏昏然进了梦乡。

梦十九(精神里的故事一)

飞出小家伙房间的窗户时,我很想去杨菲的家里看看,看她在做什么。可是没有找到她的家,下面已经是一片大海。

红头海蜇都在,痛苦无法避开。

醒来后,忍着疼痛,我飞到概念女孩身边。

概念女孩告诉我,她已经读出了精神里的部分内容。我洗耳恭听。

精神里的男子,叫金山,女子叫银河。两人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读同一所小学,念同一所中学,上同一所大学,真正的青梅竹马。双方家里都同意,等他们大学一毕业,就让他们结婚。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日本大规模入侵中国,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为了补充兵源,日本国内全民皆兵。大学停课,男学生训练一个月,就被送到战场,金山也不例外。女学生则被赶进工厂,夜以继日地生产枪炮子弹等军用物资。

刚开始,银河每隔两周还会收到来自中国战场上的金山的来信。金山在信中说,他第一次杀人后,心里是多么恐惧与不安。他不懂,日本与中国的人民本来都生活得很好,而且日本的生活条件比中国好得多,军部为什么还要派兵去攻占中国。而且事实证明,这并没有给日本的人民带去幸福,相反还弄得许多家庭妻离子散。

一个月后,金山在信中说,他已经变成了禽兽,杀人的禽兽。杀人不再使他感到恐惧,相反,他从中体会到了一种源自动物本能的最原始的快感。现在,他一上战场就兴奋,战争使人退化,退化成禽兽。可每次战斗结束后,他又成为普通的人,懊悔和恐惧使他几欲崩溃。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日本。他说,他希求的只是能与自己相爱的人有一小块遮风蔽雨的地方,开开心心、恩恩爱爱地过完这一辈子。他说他身边的大多数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在一封信里,金山还告诉银河,有一天,一辆大篷车运来十几个年轻的女子,有中国的、朝鲜的,也有日本的。刚开始,他们以为是分来的女卫生员。后来才知道,她们是专门被送来供他们发泄的。身边的很多人都在她们身上发泄了本能的欲望。可他没有。

银河也把她在工厂的情况告诉了金山,但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每天要工作十八个小时,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手指已经被机器切掉了一根。她只告诉他自己现在很好,她的家人和他的家人也都很好。她只告诉他她很想他,叫他一定要活着回去,因为她还等着他回去娶她呢。她还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杀人。她会每天为他祈祷,让天照大神保佑他。

就这样信来信往三年后,战争越来越残酷。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已经形成,共同对日宣战。日军在中国也愈加陷入被动,被拖得筋疲力尽。本土也开始频繁遭受空袭。金山与银河的书信,从此中断。

在一次空袭中,金山与银河的家被夷为平地,他们两家的亲人都尸骨无存。银河因在工厂加班才得以幸免。那之后,金山就成为银河生命里最后的牵挂和依靠。

一天,传来消息说,日本有个联队在一次突围中几乎全军“玉碎”,只有十余人逃生,且都身受重伤,被送往野战医院抢救。听到那个联队的番号时,银河差点晕过去。那正是金山所在的部队。银河恨不能马上去到那个野战医院,看看自己日思夜念的金山是否在那里。

她偷偷逃出工厂,跑到港口。这时,刚好有一艘运送物资的货轮开往中国。银河请求船长带她同去。只有几根光亮头发的秃头船长同意了。银河对他感恩戴德。可银河没想到,她上的却是一条不归船。在途中,秃头船长把她奸污了。

银河伤心欲绝,几次想跳海自杀。但想到还没有确定金山是否还活在世上,她不甘心。于是,她忍辱负重坚持下来。她牢牢记着秃头船长的名字,还有这艘船的名字“春日丸”……

下午醒来时,小家伙还在呼呼大睡。闲着无事,我给谷姐发去短信。

“进展如何?”

“步履维艰。听说你昨天被人点将了,豚sir今天还教育我们,要向你学习,俨然成为我们公司的形象代言人了嘛。”

“有时间再向你解释。”

“当然要解释,不然我可认定是你自导自演的了。不说了,正忙着,闲了再聊。你没在找人?”

“临时当会儿保姆,你忙吧,闲下来联系我。”

“可以。”

中午只喝了两碗稀粥,很快肚子就叫嚷起来。但一想到舒姐回来后,就会有香喷喷的清蒸鲫鱼,现在饿一下,待会儿可能会更有食欲,我就硬忍了下来。

晚上六点十分,舒姐提着一网兜菜推门进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似乎比刚从敌人包围圈里九死一生突围出来的幸存者还要累。看她这样,我知道寻夫没有结果。

我递给她一杯水。她接过咕噜一口喝完。

“真累坏我了。”她说。

“马不停蹄吧?”

“差不多。”

“其实,以我的经验,不管是找人还是找东西,就应该像散步一样慢慢来,走快了还可能会错过。”

“你说得没错,这样下去,我的身体肯定吃不消。也怪我以前太养尊处优,缺乏锻炼。”舒姐像好不容易从水里挣扎上岸的丝毛狗一样,摇了摇头,蔫头耷脑地问,“童童没事吧?”

“没事,正常。”

见舒姐这样,清蒸鲫鱼肯定是没指望了。

“你在外面吃饭了没?”我问。

“没有。”舒姐有些歉疚地看着我,“不好意思,菜都买了,只是我现在实在不想动了,站起来都困难。”

“没事,我去外面买两个盒饭回来。”

我正要起身出去,舒姐直起腰看着我:“你不会做饭?”那眼神,就像看着一条不会游泳的鱼一样。

“老实说,是的。”

“你们这代人啊……”她一边无奈地感叹着,一边拿起电话,按下一串号码。

“喂。……是我。……嗯,回来了。吃晚饭了吗?……那正好,来这边做吧,什么都有,就缺一个做饭的。……他呀,”舒姐说着看了我一眼,“这是个不会烧饭的家伙。……马上过来啊。……嗯,拜拜。”

“我请了外援。”舒姐放回电话说,“杨菲,你们上次在医院见过,我的对门邻居。她比你小,可做得一手好菜。哦,我差点忘了,她上午来过吧,聊得怎么样?”

看来,杨菲上午过来之后,给舒姐打过电话核实。不过,舒姐这么问,也说明杨菲一直没有把我曾经跟踪调查过她的事情告诉她。

“哦,还好。”我说,“不过,她是女孩子,烧饭是……”

“得得,还大男子主义。”舒姐打断我,“先去代我开下门吧。”

刚走到门口,门铃就响了。打开门,只见杨菲腰系一件米黄色围裙,右手提一把明晃晃的不锈钢菜刀;头发扎在脑后,露出两个不大不小的耳朵;两个耳垂上各有一个小扣子样的黄色耳钉。这次见到我,她主动对我微笑。笑得很可爱,简直像一个做菜刀广告的模特。

“菜、肉、鱼、料,都有,你看着做吧,两三个就够了,”舒姐回头看了一眼,“你怎么还带把刀过来?”

“自己的用惯了,顺手。”杨菲一边说着一边笑盈盈地走进厨房。

“侦探先生,机会难得,菲菲的手艺可不错,好好学学。”舒姐故意扯大嗓门儿,生怕我和杨菲听不见。

我乖乖站在厨房门口,一来,想进一步改善我和杨菲的关系;二来,也确实想学习学习。只见杨菲把衣袖捋到手肘处,舀两碗大米放进盆里,装满水,两手搓揉着;然后倒进米筛滤干;这样重复两次后,把大米倒进电饭煲,加上水,合上盖,按下电源开关。原来,这么干净的大米煮之前也要洗。那我和童童中午吃的,岂不是原生态的米粥?

接下来,她从冰箱里拿出那条鼓眼睛鲫鱼放在砧板上,用刀背刮去鱼鳞,然后拉开鱼肚,取出内脏,掏出鱼鳃,动作娴熟干练,一看就是经常下厨的人。

“你别老站在那里啊。”见我一直呆站在门口看着她,她可能也感觉到了不自在,看了我一眼说,“帮我把小青菜洗了,把大蒜剥了吧。”

她竟然主动跟我说话了,这让我很高兴。我中午的道歉,看来是非常明智且富有成效的。

在我洗小青菜的时候,杨菲打开天然气,放上铁锅,倒入清油,然后在砧板上飞快地切黄瓜。眨眼工夫,一条长长的黄瓜就成了一堆只有硬币厚的黄瓜片。

“刀功真不错。”我说。

杨菲很客气地一笑。切完黄瓜,铁锅里的油也烧好了。她把鱼放进油锅里,又在砧板上飞刀切火腿肠,两根火腿肠瞬间成为薄薄的火腿片。接着,她转身翻动铁锅,鱼儿翻身之后,又在砧板上切好瘦肉丝。整套动作娴熟流畅,忙而不乱。脑后扎着的头发,也随着她转动的上身摇摆不定。在我眼里,她就像正在演奏的架子鼓手。我想,真应该为她配上一段节奏明快的音乐才对。

双锅齐上,半个多小时,鲫鱼汤、黄瓜炒火腿、小青菜肉丝都摆上了饭桌。

“这么快,配合得挺默契嘛!”舒姐满意中带着几分欣慰地看着我和杨菲说。

这时,我突然想起舒姐以前曾提起要给我介绍一位既长得漂亮又有个性,还做得一手好菜的女孩给我。难道就是杨菲?

“都是杨菲一个人做的,我只在一旁‘观战’而已。”我说。

“你也帮着洗菜了啊。”杨菲回答。

好吧,这算是我和杨菲的第一次合作。

晚上回到我的住处。刚躺下,梦又如约而至。

梦二十(精神里的故事二)

我、老人、概念女孩三人围坐在那位日本女子的头骨旁边。这是老人和概念女孩第一次同时出现在洞里。概念女孩继续告诉了我白天没有讲完的精神里的故事。

历经千辛万苦后,银河终于找到那家野战医院。医生告诉她,金山还活着,而且只受了轻伤,三天前就已经出院,又去了前线。

知道金山还活着,银河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但一想到自己的遭遇,她又陷入深深的悲痛和自责。她问医生金山被派去了哪个部队。

医生告诉她,金山原部队已不存在,他只能哪里缺人就去哪里,具体被补充到了哪支部队不清楚。医生劝她赶快回去,前面很危险。还劝她不要再想着金山,因为去前面的人,十有八九都回不来。

可银河怎会甘心,好不容易找到金山,怎会就这样放弃。就是死,她也要见金山最后一面。可战局混乱,一个女人想在异国的土地上找到自己的爱人谈何容易。军队也不会帮助她做这样的事。她是从日本工厂里逃出来的,被抓到很可能被遣送回日本。对银河来说,只有一条路可以试试。

想到再不抓紧时间,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金山了。于是,她随同十几个年轻女子,被一辆大卡车一起送到前线,在枪林弹雨中,在各个联队之间穿梭。

每到一处,在被同胞压到身下之前,她都要打听金山的下落。每次慰安时,她都用手帕蒙住脸,上身穿好衣服。每做一次,银河心里对金山的愧疚就增加一层。

一次,在一个草棚里,银河终于从一位士兵那里打听到金山的消息。原来,金山近在咫尺。那个士兵就是跟金山一个联队的。当时,金山就在草棚外。这位士兵告诉她,金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银河赶忙穿好裤子,赤着脚跑了出去。

银河日思夜想的金山,以前从不抽烟的金山,现在正蹲在草棚外几十米远处的小土坎上猛劲抽烟。他剃光了头发,军装上缺了左衣袖,身上多处裂开,一支长枪靠在右肩头。

银河快步跑过去,跑到他面前。自己日思夜念的爱人就在眼前,可她却张着嘴,连他的名字也喊不出来。

金山抬起头。他满脸土灰,颧骨像类人猿一样高高隆起,眼窝深陷,鼻子下、下巴上的胡须密密匝匝,左耳朵根部还沾着未干的斑斑血迹。

金山手上的烟头掉在了地上。他睁大眼睛瞅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银河,慢慢站起来,就像肩上被压着千斤重担似的慢慢站起来。他的眼睛里先是惊讶,接着是高兴,然后是迷惑。接着他后退一步,望了一眼银河身后的那排草棚。

“你……”金山抑制不住激动,眼睛里透露出复杂的情绪——委屈、悲痛、愤怒、不愿接受、伤心。他摇了摇头,抱头蹲下,然后又猛地站起来,一把将银河紧紧搂在怀里。

“宝贝,你怎么……”金山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使出全身的劲,紧紧搂着自己的爱人,胳膊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银河张着嘴,呼吸困难,脸色青白,眼睛里却是无比幸福。她想,就是这样死了也无憾了。

就在这时,紧急集合的哨声突然响起。远处山坡上一位长官模样的人正一边朝这边挥手一边大喊:“集合!集合!马上出发!”

草棚里的士兵背着长枪,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往外跑。金山松开银河,两行泪在他灰扑扑的脸上留下两条明亮的痕迹。

“你怎么能……”金山很伤心地看着银河,“你怎么能……”

身边跑过的士兵拉了一下金山的胳膊,金山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身跟着他们一起朝集合地点跑去。金山跑在最前头,直到下到最后的那个山坡后面,也没有回头。

不久后,美国在广岛、长崎分别丢下了两颗原子弹。紧接着,苏联出动百万大军进入中国东北,攻击日本关东军。中国也全面发动反攻,开始了对日本的最后一战。日军再也支撑不下去,无条件投降。

这些都与银河无关。她不奢求金山还能娶她这个“肮脏”的女人。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见金山最后一面,确定他还好好地活着。

这时候的日本已经开始往国内撤退。当银河千方百计打听到金山还活着,并且就在与她同一批被撤回的队伍里时,她是多么高兴。她多么希望金山突然跑过来对她说:“宝贝,走,咱们回家去。”

可没有。

银河没有怪金山,金山一直为她洁身自好,可她却没有保护好自己。冤家路窄,这时,银河还发现,用来运输他们这一批撤退人员的船队里,竟有“春日丸”——那个给她带来噩梦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银河给金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把自己的遭遇以及想与那个毁掉她一生幸福的秃头船长同归于尽的决心,都告诉了他,并且希望下辈子能报答金山对她的好。银河找到金山所在部队的长官,请求他一定要亲手把这封信交给金山。长官答应下午就给他。

当天晚上,银河整夜没有合眼。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传来的声响。好几次她都好像听到金山在屋外喊她的名字,可跑出去一看,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轮到银河他们登船返回。银河挤上了“春日丸”,站在船舷边翘首企盼。她多么希望,金山这时能突然出现在港口,然后大步朝她跑来,对她说:“宝贝,以前的事都让它过去吧,战争结束了,我们回去就结婚。”这样想着,银河幸福地笑了,好像这一幕真的发生了似的。

可直到“春日丸”收锚离岸,金山也没有出现。她似乎有点恨他了。不,金山没有错,她自己也没有错。造成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这场可恶的战争。而这不幸的直接酿造者,就是那可恶的秃头船长!

“春日丸”驶出去半小时后,银河找到秃头船长。好色的秃头船长见到她,果然色心又起。他把银河带到自己的卧室里。银河假装顺从,趁他低头慌手慌脚脱裤子时,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剪刀狠狠地扎进了他的颈部。看着秃头船长捂着喷泉一样的脖子倒下,躺在地上只有挣命的份儿,她冷冷一笑,走到船边跳入了大海。

其实,银河不知道的是,自从上次匆匆见面又分开之后,金山也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

那个长官并没有按约在当天下午把信交给金山。他去与中国政府商谈撤退交防的事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金山看完这封迟到的信后,马上赶到港口。可这时,“春日丸”已经驶离港口一个小时了。

回到日本后,金山立即去找“春日丸”。当船员告诉了他那天发生的事情后,金山的心就像被撕裂开一样。

他闭上眼睛,靠在“春日丸”的船舷上,悲伤地向西眺望。那里的万顷碧波下,是他最心爱的人沉睡的地方。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到他们分手的那一天。他不会对她说“你怎么能”,他会说:“我们一起回国,我们马上结婚!”

到今天这一步,到底谁是罪魁祸首。是那个禽兽船长,是他的长官,还是他自己?不,罪魁祸首是这该死的战争,是发动战争的日本军部,是那些该死的战犯。可怜的银河无缘无故被卷入这场被少数人煽动起来的狂热战争中,遭受了那么多痛苦,到最后不仅没有得到她最爱的人的安慰,反而被抛弃。走之前,她肯定失望极了,伤心极了。想到这里,金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大声痛哭起来。

这时,整个海面突然变得风平浪静,平静得就像无风的湖面一样。只有金山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响彻海天之间。金山拔出手枪,朝自己的左大腿扣下扳机。枪响,他的左腿抖了一下,流出来黑乎乎的黏稠的血,没有一点痛感。金山诅咒发起这场战争的人全都死于非命。然后又朝右大腿扣下扳机。枪响,钻心地痛,流出来鲜红的血,整个右腿颤抖不停。金山怀着仇恨的心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诅咒。诅咒形成风,吹向天空;诅咒形成雨,落入大海。

然后,他扔掉手枪,跃入了海中。他向着西方拼命游去,心里呼喊着:爱人,请等等我,我会和你永远在一起。

风暴来了。越来越多夹杂着诅咒的风雨包裹着金山的躯体,消失在大海深处。一群短吻海豚在他消失的地方出没。

几十年过后,流传这样一个说法:在银河跳海的海域有一个战士,会偶尔在风暴中出没,他的身边簇拥着一群海豚。不少渔民都说曾亲眼看见过。还有人说,遇见这个海豚战士当天,肯定会打到很多红头海蜇。红头海蜇是一种有很高经济价值的稀有海蜇品种。

后来,住在海边的民间艺人就根据渔民的传说,用泥烧出海豚战士的陶俑。买的人很多。几乎每个渔民家里,都像供奉财神一样,供奉一尊海豚战士的陶俑。每天出海之前,渔民都要烧香祭拜,希望能遇见带来红头海蜇的海豚战士。再后来,祭拜海豚战士的内涵,扩延到祈求好运保佑平安。到最后,就连当地的女子出嫁,也要先祭祀海豚战士。

战争结束后,日本大部分的主要战犯都受到了远东军事法庭的审判并被处以死刑。但有些同样负有不可饶恕罪过的战犯却逍遥法外。不过,在战争结束后的一两年内,他们中很多人都相继死于非命。一次,一些发起并直接指挥战争,然后又逃脱军事法庭制裁的日本将军们在聚会庆贺时,楼顶突然坍塌,八人当场丧命,另外两人也重伤成为植物人,可当时在场的三位服务生却只受了轻微皮外伤。这成为日本国内轰动一时的奇谈。其他逍遥法外的战犯,有的丧命车轮,有的葬身火海,有的溺水而亡。一位不但逃脱制裁,还成为政府高官的战犯在一次吃鱼时,鱼刺卡在气管,而后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又遇到交通堵塞,被活活噎死在救护车里。日本的渔业很发达,是当时国内最重要的支柱性产业之一,所以日本民众对鱼充满感情,关于鱼的忌讳也很多。尤其是在这位政府高官的家乡,只要与鱼有关的死者都不能举行葬礼,尸体要被抛进大海,以求赎罪。

老人说:“当务之急是读懂这个梦,然后完成你在现实中的任务。”

“到底什么任务?”我问老人,“现在的我依旧毫无头绪。”

“我们已经把精神读出来了,我们的任务到此结束。”

“但这个精神并没有告诉我去干什么啊?”

“我们读精神,你读梦。我们只负责告诉你精神里面的故事。这个梦告诉你什么,需要你自己去读。老实说,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梦会对你在现实中的那个任务有何启示。你们的那个世界,我已经很生疏。在你找到你的任务后,我会再次出现在你的梦里。至于会发生什么,只有到时候才知道。”

“你是说,”我看了一眼概念女孩,又看了一眼堆在洞角的那些头骨,“从现在开始到我找到那个任务之前,我不会再见到你们?”

“和她,”我有些不舍地看着概念女孩问,“还有机会再相见吗?”

“不会,”老人很肯定地回答,“永无再见。”

想到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将真正成为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我有些伤心。毕竟,我们还是相处了不短的时间。

“可以和你握一下手吗?”我对概念女孩说。

她看看老人。老人略一犹豫后,点头。

概念女孩伸出右手。我飞过去,轻轻地落在她的手心里。跟她的脸庞一样,她的手也是概念性的手,没有具体的肌肤触感。

“还有一点不明白。”概念女孩收回手后,我继续问老人,“世上有无数人曾发下过诅咒,为什么那些诅咒就不会灵验呢?”

“精神存在的前提是必须有大爱大恨,”老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诅咒能产生作用的前提,也必须是由大爱产生大恨。就是说,这种恨,必须是由包含大爱的大悲剧引起。喜欢的人跟别人走了,我诅咒;上司对我不仁,我诅咒;被朋友出卖,我诅咒;社会不公,我诅咒;当官的腐败,我诅咒,等等。这些诅咒,都不是深入骨髓的,都不是子弹穿进大腿也不会感到疼痛的大恨。现在所谓的和平年代,**越来越多,价值取向越来越多。随之,人的选择也越来越多,人也就越来越善变,越来越浮躁。这是一个不会产生大悲剧的时代。不能产生大悲剧的时代,其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不能产生大悲剧的时代,其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我默默重复着老人的话,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