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秦祎氘:改变任务

去童童的医院,要路过蓝天小区。从小区大门前驶过时,早上的细雨已经停住,但天还是雾蒙蒙的。我望了一眼106号楼,它没有任何表情地矗立在朦朦胧胧的雨雾中,仿佛在独自怅然地想着什么。

刚驶过小区不到一公里,我接到鲍老太的电话。她告诉我,杨菲刚刚背着一个挎包出去了。我立马掉头往回赶。正好,在小区外两百多米远的大道上,隔一马路迎面遇见她。

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一条有点褪色的牛仔裤,左肩挂着一个灰色挎包。她的头发直直垂下来,直到肩胛处,长长的刘海儿遮住了小半个额头。

我把“宝马”停在小区大门对面的车棚里后,从后面小跑赶上杨菲,保持二十多米的距离。今天,是个跟踪的好天气。我一路尾随她穿过两个十字路口,进入地铁二号线。

这时,上班高峰已过,只有一些清闲的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候车。地铁来后,我进入与杨菲相邻的车厢。明明有许多空着的座椅,可她却直直地站着,右手拉着扶手,左手紧紧抓住挎包带。

过了两站之后,人慢慢多起来。我移到杨菲那节车厢。只见杨菲一直面对着身前的车窗玻璃,看着玻璃中的自己。在东方明珠电视塔站,她下车,出了地铁口,径直朝东方明珠走去。我继续尾随她进入电视塔,乘下一班电梯上到电视塔的观光厅。

这时,观光厅外已下起初夏特有的淅沥小雨,天空愈加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人很少。杨菲站在观光厅西北方向的位置,默默地注视着雾蒙蒙的远方。

她站定后就一动不动,像尊雕塑一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二十几分钟后才转身。这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些发红。然后,她直接走进下去的电梯。好像她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刚才那样仅仅举行一个类似朝拜的站定礼似的。

出了电视塔后,她在地铁二号线入口附近进了公共厕所。我在旁边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等着她,从身边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罐可乐喝着。几口喝完之后,我把可乐罐扔进身边的垃圾桶。这时,八分钟已经过去了,还没有见她出来。

我找到附近一位“小白菜”帮忙。“小白菜”帮我找了后,出来告诉我厕所里没有我所描述的那个人,不过厕所里面有个后门,那个人可能已经从后门离开了也不一定。

难道杨菲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不可能。那何必走后门?是无意而为,还是她在躲避什么?

跟丢目标,这还是第一次,我不禁感到有些沮丧。

茫茫人海,再找到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只好坐地铁二号线返回蓝天小区。到达小区大门对面的停车棚时,已经快十一点,早饭都还没吃,肚子已经开始造反。正好旁边有家小饭店,我随便要了两个小炒、一碗米饭,一边吃,一边盯着小区大门。

饭吃完,还不见杨菲回来。我是一路赶回来的,杨菲不可能在我前面回来。蓝天小区有东西两个大门,平时她都是走我监视着的东门。难道她今天从西门回去了?

我给鲍老太打去电话,询问杨菲是否回家,得知还没有。看来,今天的跟踪失败,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如今,这里已经没事可做,于是我打算继续早上的计划,去医院看看那对可怜的母子。

刚准备行动,困意又突然袭来。这段时间,每天一到中午,汹涌的困意就如期而至。而且,困得非常厉害、非常执拗。睡眠的欲望压倒一切,就是白送的豪跑加**的美女放在我面前,也打动不了我。再拖延,恐怕就要现场倒地睡去。于是,我赶紧回到家里。

一上床,思维便像断了电的空调一样慢慢合上百叶,什么也想不成了。

梦十四(没有谁比谁幸运)

我缩为一个点后,越过雾蒙蒙的申城上空,来到海上,钻进海水。这次红头海蜇果然又多了不少。

找准机会,我快速从它们的空隙中穿过。倒是成功穿过去了,但速度过快,穿过洞壁之后,我如同一团摔摔球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成为一摊烂泥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上次被海蜇蜇了一下,只是痛及一处牵至全身。可这次,却是直接粉身碎骨。我趴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只感觉整个洞壁都在打转,老人在围着我打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老人才终于左右摇摆两下,站住不动了。我慢慢爬起来,见老人身前的架子上只剩下两颗头骨。其余的头骨都被放在靠一边洞壁立着的架子上。

招呼我也懒得打了。缓了几分钟,我突然想起老人以前说过,他和概念女孩只存在于我的梦里,可这些没用了的头骨和架子,又是什么时候被移走的呢?我可从来没有看见老人和女孩在我的梦里除了读精神之外,还有过别的任何行为啊。

我道出我的疑问。

“这些都是在你入睡之后、进洞来之前这段时间里完成的。”老人回答说。

“就这么几秒钟时间?”

“那只是你的感觉,其实时间相当长,因为你入睡速度很快。”

老人这句话里面的因果关系,我一时理解不了。但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打扰他,我知道,即使得到最详尽的解释,也绝不会推动当前的事情向前发展哪怕一毫米。为了下次不再摔得这么厉害,我想训练一下急刹车。

“我在这里训练飞行,不会打扰到您吧?”我问。

“不会,尽管飞就是。”

于是,我开始急刹车训练。助飞,猛然加速,然后猛然停住。效果老是不理想,总要经过好长一段缓冲后才能停下来。

“刹车时翻跟头试试?”老人看也没看我说。

我试着照做了一下。不错,效果立竿见影,两个跟头就能停下来。几次过后,我已掌握要领。即使飞得再快,两个跟头后都能稳稳停住。

接着,我开始训练障碍飞,快速从洞壁一侧被淘汰的头骨中间飞过。刚开始,偶尔会撞着头骨。几遍过后,速度再快我也游刃有余。几个来回后,我累了,停在老人的左肩上。

“飞得不错,不过那些海蜇是活动的,穿过它们比穿过这些静止的头骨,困难何止百倍?”老人说。

“那以前的读梦人也要经历这些困难?”我问。

“情况不一样,以前是在山洞里,或者悬在空中的水晶球里。在海底,这是第一次。”

我一直以为老人和概念女孩以前也是在这样的海底的洞里读精神,原来这竟是头一回。

“那以前的那些读梦人也跟我一样,是一个点?”

“是的,这样速度才快。”

“那没在海底,就不存在吃精神的海蜇了?”

“是的,不过存在吃精神的蝙蝠和鹰隼。”

“他们真幸福,”我哀怜起自己来,“不用忍受海蜇的毒刺。”

“但他们遭受的是蝙蝠的尖牙和鹰隼的利喙,不比你幸运。”

我还想就此说点什么,突然,一阵闹铃把我吵醒。

突然被吵醒,脑袋涨得厉害。是豚sir的来电。

“在哪里?”他急匆匆地问。

“家里。”我眯着眼望着头顶天花板上的那团像谷姐**的阴影回答。

“有C部任务,二十分钟之内赶过来。”

看一眼床头闹钟,下午两点整,我连忙套上T恤出门。

家离公司不远。赶到公司时,两点十八。

“首长好,我是秦祎氘。”是上级来的单线电话。

“你好,得知你现在正接手一项P部任务,请简单介绍一下。”从声音判断,电话那头应该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首长。

“是。”我认真地回答,“一位有钱的古董商想追求一家小古董店的年轻女老板,被拒绝,于是找到我们公司,要求我们给他一份关于那位年轻女老板的详细材料。”

“哪些内容?”

“就是关于她的出身、家庭成员、社会关系、受教育程度、个人爱好、脾性、日常活动等。”

“目前掌握了多少?”

“差不多可以交付了。”

“请具体说一下。”

虽然疑惑为什么这位老首长对我的这个P部的案子这么关心,但我还是继续回复了。

“女老板叫杨菲,一九八八年生,籍贯青海,受教育程度不详。据小区管理人员说,她父母两年前在一次空难中丧生,后来在上海的舅舅帮助下开了这家小古董店,现在和她爷爷住在一起。她生活很规律,爱好看书,没有朋友。除了看店,平时也没有什么别的活动。大致就这些。”

“现有个任务要你去完成。”那边没有停顿,接着我的话说。

“是。”

“你现在调查的这个叫杨菲的女孩的父母,是我们总部隐蔽战线的两名同志,三年前因公殉职。为了照顾好英烈的后代,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别国特务的骚扰,按照杨菲的个人意愿,我们给她安排了目前的生活。现在命令你立即停止对她的调查。同时,请你设法彻底消除那位古董商对杨菲的任何企图。我们不能让我们牺牲了的同志的后代受委屈。这就是我这次给你的C部任务。”

原来杨菲的父母也是隐蔽战线的同志,可以说与我是同行啊,难怪她的身世资料会这么简单。

“是!”我两脚跟一碰,立正回答。

放下电话,我顿时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就像卸下了一层重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我在这次跟踪监视杨菲的任务中成了螳螂,而且自己竟一点也没发觉,这让我有些不爽。但对于这项新的任务,我十分乐意接受。帮那个姓林的古董商打探一个小姑娘的隐私,早就让我厌烦不已。

回到办公室里,谷姐正盯着电脑屏幕认真地看着什么。

“好久没回来了啊,”谷姐抬头看了我一眼,“今天怎么回巢了?”

按规定,我们手上有任务时,不管是C部的还是P部的,直到任务完成,期间都可以不回公司。

“想谷姐了啊。”话一出口,我突然感觉这话的内涵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我也常这样跟谷姐开玩笑,可今天说出来后,立即就后悔了。

“怎么没去监视那个小老板?”谷姐却没听见一样,看着电脑屏幕,按着键盘上的向下的方向键问。

“今天天气不好,她没去开店。”我坐在转椅上,转了两圈后,顺着谷姐刚才的话问,“谷姐,你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那个林老板打消对她的念头吗?”

谷姐依旧盯着屏幕:“怎么?心疼了?”

“不是。只是觉得那姓林的不是好人,那女孩真要是被他搭上,能有好下场?我觉得,我们的工作也应该有个底线,我们不是杀手,不是谁给钱就替谁杀人,也不管杀的是好人还是……”

“得得,这些话对豚sir讲去。”谷姐打断我。

“有什么办法既能向林老板交差,”我坐在转椅上,打着转问自己,“又能阻止他对那个女孩的继续骚扰呢……”

“这个太简单!”几秒钟后,谷姐突然说。

“请教!”我赶紧停住。

“肚子叫了,”谷姐终于看了我一眼,“午饭忘了吃。”

“说吧,我跑腿。”

“不巧还忘了带钱包。”谷姐说着撇嘴轻轻一笑,嘴角两边的肉随之微微鼓了起来。

“我请客。”

“那就不客气了。”谷姐直起身,扳起手指头,“一个超级汉堡,两份薯条,两个炸鸡腿,两个蛋挞。”

“以前可从没见你吃这么多。”

“炸鸡腿不要也可以。不过,没吃饱的话,即使有好的主意,也恐怕……”

没等谷姐说完,我已冲出了办公室,在对面的肯德基里买了清单上的食物。

“说吧,什么办法?”一刻钟后,我把印有KFC老头的袋子啪地放在她面前。

“很简单,”谷姐边从袋子里掏出纸盒边说,“那个林老板要的只是一份书面报告,你只要在这报告的内容上做做文章……”

“得,”我从谷姐面前夺过一个炸鸡腿,“还以为有什么不同凡响的高招呢!这招我早想到了。”

我啃着鸡腿,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却不知如何下手。

“怎么不写?”谷姐嚼着薯条,不无得意地扬起眉毛。

“我写她已有意中人?”

“那种人会在乎这个?无所谓,反正只是寻一时之欢。”

“说那女孩的亲戚有在市公安局当领导的?”

“这样姓林的会更来劲,借此巴结。”

我起身倒一杯茶递给谷姐:“请谷姐指点。”

谷姐抿了抿嘴,以胜利者接受投降者的求降书的姿态接过,然后说:“说那个女孩有病。那种人最在乎自己的性命。说女孩有病,他肯定避而远之。”

见我没反应,谷姐喝了一小口茶,转回去。“怎么,心疼了?”她盯着电脑屏幕狠狠按下回车键,“舍此,可别无他法哦。”

半小时后,我编出一页交差报告。

尊敬的林老板:

您好!首先,感谢您对敝公司的信任与支持。现距您要求的交报告期限还有一周时间。不过,从目前得到的情报资料看,我觉得没必要再继续查下去了。现把调查结果详报如下:

杨菲,女,1988年生,籍贯青海。现有家庭成员:爷爷(大学教师,退休在家)。

现住址:蓝天小区106号楼502室。

爱好:看书。

日常生活概述:两年多前,在古董艺术品商业街开了一家小古董店。每天上午八点左右开店门,打扫店面,然后在店里看书。平均每天上午上厕所两次。中午十二点左右用微波炉加热自带的饭菜。饭后,靠在店里的藤椅上午休大约一个半小时。下午同样看书,平均上厕所两次。下午五点左右关店门。店里生意总体清淡。晚上一般待在家里。阴雨天不开店,待在家里或者偶尔去东方明珠。没有朋友。

以上,就是我通过跟踪调查得到的信息。以下信息,是通过技侦手段秘密获得的。

杨菲的父母三年前死于不明传染病。两年前,她也被查出患有此病,于是迫于周围舆论压力,与爷爷迁至上海。此传染病属于潜伏期较长的慢性传染病,而且只对特定人群有传染。传播途径:皮肤接触,血液,唾沫等。目前尚无治愈先例,感染之后,十年后的死亡率为百分之百。

得知这个消息后,本人很吃惊。但同时,也解答了我的一些疑问,比如为什么她在上海没有别的亲人,为什么没有朋友,为什么不愿意接触别人。

由于以上信息是通过技侦手段秘密获得,还请林老板阅后销毁并保密,谢谢合作。

不知以上这份报告是否符合您的要求,如有疑问,请随时联系。

写好后,我打印出来递给谷姐。

“帮我看看有什么破绽?”我说。

谷姐极不情愿地接过。莫非她在吃醋?应该不会。

看着材料,她刚才一直嚼个不停的嘴巴突然停止了嚅动,漫不经心的脸色也有了变化,就像无意间在脸盆底发现了已丢失三天的中了大奖的彩票似的。

“哪些真的哪些虚构?”谷姐似乎很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只有她父母的死因和她的病是虚构。有什么不妥的吗?”

“那她父母的真实死因是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空****的天花板,回答:“空难。”鉴于C部任务的严格规定,对谷姐,我也无法以实情相告。

“哦,”谷姐将信将疑地把材料递还给我,“没有破绽。”

给林老板传真过去后三分钟,接到他回电。

“快说那个病有哪些症状?”他近乎大吼着问。

“材料上说,传染此病后,人体不会有任何临床症状,只有通过血常规检查才能判定。如果血常规指标都正常,那就证明没有被传染。但这并不是说这人就属于不会被传染的类型。目前,整个医学界对此病都还不是很了解,有些人接触一次传染不了,接触十次,可能就会染上。”

最后,我还想说一句祝他好运的话,那边已迫不及待地挂掉电话。

看来,大功告成了。

“一块出去吃晚饭吧,我请客。”放下电话,我对谷姐说。

“没你清闲,”谷姐苦笑道,“就在食堂吃,晚上还要加班。”

下午五点,我回到住所。虽说完成了任务,我却没有食欲。五点半,按照早上的计划,我骑上“宝马”去医院。也不知道舒女士现在找到人帮忙没有。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舒姐迎上来抓住我的胳膊,红肿着双眼看着我,说:“童童……童童……”

“慢慢说,舒姐,”见她这样,我也紧张起来,“童童怎么了?”我看了一眼童童,这时的童童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

“童童说胡话了!”舒姐终于说出来,似乎费了很大的劲。

我本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如此。我放下心,说:“我们大人发热了,有时也会说胡话的。童童头部受到撞击,说胡话应该正常。”

“可童童说的是……”她欲言又止,好像很害怕说出来似的。

“童童说什么了?”

“他说……”舒姐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头骨!”

“头骨?”我吃惊地反问道。

“是的,说了好几次头骨。”

我正觉得不可思议时,上次那位浓眉大眼的医生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那位曾帮我忙的小酒窝护士。见到我,小酒窝护士踮着脚,在浓眉大眼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

“你是病人的舅舅吧?”之后,浓眉大眼问我。

看了一眼舒姐,我回答:“是的。”

“请跟我来一下。”

我随浓眉大眼来到隔壁的检测室。浓眉大眼打开灯箱,指着灯箱前的一张X光片说:“这是病人头骨的X光片,请仔细看裂纹的形状。”浓眉大眼指着童童头骨右耳后侧的地方。

我凑近。裂纹很细。“像是……人的头骨?”

“是的,裂纹的形状很特别,但我相信这仅是偶然。今天病人开始说胡话,说的也是头骨,可我还是相信这也仅仅是偶然。”浓眉大眼像个倔强的少年一样,一再强调事情的“偶然”,“舒女士现在心情很糟,我担心告诉她,会使她更加不安。”

我点了点头,再次凑近仔细观察。没错,的确是完整的人头骨图案!

“裂纹的形状与病人说出的胡话之间有关系吗?”我问浓眉大眼,“就是说,如果裂纹的形状是一朵白云,病人是否就会说白云?”

“不敢确定,”浓眉大眼看着X光片摇头道,“这是本院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恐怕在全世界,这也是第一例。要知道,我们的大脑高深莫测,目前我们对它的了解,仅为皮毛,或许连皮毛都还算不上。”

“那现在怎么治疗?”我想了想后问。

“药物治疗,静观其变。你有什么意见?”

我又不是医生,能有什么意见呢。

回到童童病房后,我问舒姐:“童童什么时候开始说的胡话?”

“今天上午。”

“只说这两个字?”

“嗯。”

“隔多长时间说一次?”

“不知道不知道……”舒姐使劲摇头,蓬乱的鬈发也随着左右摇摆,“我只记得童童说了头骨,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舒姐,”我按住她的肩膀,“听我说。”

可这次舒姐不仅没有听我说,反倒突然扑进我怀里,紧紧抱住我,脸靠在我的右肩胛上,身体一颤一抖,滚热急促的呼吸重重地吹到我的脖颈上。不知眼泪还是鼻涕,从我T恤的圆领口流进去。

一周之内,先后有两个女人在我怀里哭泣,而且都是比我年龄稍大的女人。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用手去抱住她。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等她冷静下来。

我望着她背后墙上的那个圆形挂钟,盯着秒针一停一顿地前进,心里默数着停顿的次数。

数到八十一时,舒姐停止哭泣。九十九时,她松开我,把散下来的几缕紧贴在被泪水打湿了的脸颊上的鬈发捋到耳后,低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拿过纸巾盒递给她。

她接过。我们在靠墙的塑料椅子上坐下。

“刚才医生找你干什么?”稍后,她低着头,双手使劲搓着被泪水浸透的纸巾哽咽着问。

我看着她双手夹着的搓成一团的纸巾,犹豫了几秒钟后,回答:“医生给我看了童童头部的X光片,给我解释了童童为什么会说那些胡话。原因就是,童童头颅上被撞伤所形成的裂纹形状,很像一颗头骨,由此在大脑里出现一个头骨的影像,进而影响语言。也就是说,如果裂纹形状是一朵小花,童童可能就会说小花。”

“那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孩子他妈!”舒姐偏过头,手指使劲捏着纸巾问。

“就因为你是孩子他妈,才担心你知道后胡思乱想,所以……毕竟撞击出那样的裂纹,属于太巧合的事情。而你作为孩子最亲的人,或许不会这么认为。”

“那你怎么想?”舒姐看着我。

“我希望是。除了巧合,也找不到别的原因。”

“希望是。”舒姐突然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气重复一遍说。然后,她抬起头,头顶抵着墙,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气,两秒钟后,又长吐一口气。

这时,她脸上的表情突然一下子全部消失——刚才的伤心也好,担心也罢,统统消失。就像被老天开玩笑多次,最后什么也无所谓了一样。

这样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后,她才慢慢恢复正常,轻声说:“谢谢你又过来。”

“我和童童有缘,晚上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了。”

舒姐起身,重新坐到童童床边的椅子上,双手紧握住童童的小手,看着童童的小脸蛋,又仿佛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沉默重重压来。我再次盯着墙上的那个圆形挂钟,秒针转了完整的六圈后,起身告辞。舒姐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我,点了下头。

走出医院大门时才想起,刚才忘了问舒姐是否吃过晚饭。现在就她一个人,真可能连去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想转身再回去,犹豫了一番,还是算了。

回到住所,冲了淋浴。喝杯温开水,我一丝不挂地叉开腿躺在**。此时,仍旧没有食欲。

灯太暗,看不见天花板上的那个**女人。好困。我拉上毛巾被,关掉灯。

怎么会撞出那么完整的头骨裂纹?这种巧合,实在太令人难以相信。难道真的仅仅是巧合?我想……可睡眠没有给我时间。发红的灯丝还没有彻底暗下来,我便缩成一个点。

梦十五(找到精神)

老天!蜇人的红头海蜇又多了许多。而且,它们分为两组朝相对的方向来回绕着洞壁游动,织成一张很密的海蜇网。我跳了跳,做两下准备运动,准备冲刺。

瞅准机会,我急速朝一个空隙飞去。险之又险,不过最终还算冒死过关。穿过洞壁之后,我以S形翻了两个跟头,稳稳停住。

“干得漂亮。”老人说。

“您也干得不错,”我悬在老人左耳上方十厘米处,他面前的架子上只剩下一颗头骨,“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颗头骨?”

“是的。”

我绕着头骨飞了一圈。这是一颗整体偏小的头骨。上部略大,下端略小。大眼窝,小鼻槽,牙床稍窄。光滑的头骨顶上的精神像燃烧着的火焰,熠熠生辉。老人的手掌压着精神。精神穿过他的手掌。

“读出多少内容了?”我问。

“现在只知道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其他的还在读取中。”

我静静停在头骨的左眼窝里,不再打扰老人,让他好好读精神。

早上醒来,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橘红的晨曦从窗户射进来,落在地板上。不错的天气。

八点准时赶到DD公司。谷姐没在办公室。我打印出来一张顾客回馈单——得不到顾客签名,任务不算完成。

真希望姓林的血常规检查不会有什么异常。我拨通他的电话。

“喂,请问是林老板吗?”

“Hello,是秦detective啊。你好,多谢你的那个技侦message。God bless me,我的blood常规一切正常,哈哈!”

看来他心情不错,中英大杂烩又来了。

“不客气,那您对那个女孩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No!以后那条街都不想go了!”

“哦,我现在把一份顾客回馈单给您寄过去,请您签个字,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也可附上。”

“No problem,一定给你美言几句。”

“谢谢。”

“No thanks。”

挂断电话后,我叫了同城快递,把回馈单封好后给快递员,叫他拿到林老板的签字后,再拿回来。

现在,这个任务眼看就要完成了。“No thanks, no thanks……”我坐在转椅上,转着圈,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日光灯,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儿学到了新句子一样,一遍遍无聊地重复着。

八圈之后,桌子上的手机“呱呱呱”响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我懒懒地接通,是舒姐的来电。

她说,她打算明天就带童童出院,医生也同意了,说是家里熟悉的环境可能更有利于童童康复。如果我明天上午有空的话,能否过去帮她搬一下东西。

“好的,明天上午就去。”我说。

“谢谢。”

“No thanks,”我脱口而出,马上又急忙更正道,“不客气。”

舒姐在那边中断了两秒钟后说:“等你。”

等我?等我!好像说“明天见”更符合常理吧。但不管怎样,从这仅有的两个字里,我最直接地感受到了我存在的意义。记得古希腊(也许是古罗马)的某位哲人曾这样说:被需要,是一个人自我存在价值的最直接的体现。现在的我感同身受了,真是亘古不变的至理箴言啊。

四十分钟后,快递员送回林老板的回馈单,还附带一张写给我们豚sir的便条。

豚sir:

Mr秦办事very得力,我very very happy。我hope you give him very very big奖励。

Romeo

看到林老板潇洒的英文签名,我不禁想起了那句经典台词:罗密欧啊罗密欧,你为什么要叫罗密欧呢?

幸亏舒姐的电话来得及时,不然,我已经拿着回馈单,向豚sir邀功去了。一个案子完结后,我们必须每天在公司坐班,做文字或内勤工作,直到接到下一个案子出勤。这样我就不能再随便出去了。我把回馈单放进抽屉。

刚关上抽屉,谷姐拿着一个透明文件袋进来。

“听说你昨天接到了一个C部任务?”谷姐见我便问。

“怎么了?”

“怎么了,够意思啊,接到C部任务也不吭声。是可以免除你那四十罐啤酒的任务吧?”谷姐说着把文件袋重重地放在办公桌上,站住瞪着我。

“只是一个几句话就可以完成的任务。如果C部的所有任务都公开的话,我敢保证,这是有史以来,C部最低风险、最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跟你现在经手的任务相比,你那个如果是炫目的太阳,我这个就是萤火虫的屁股,而且是年老多病的萤火虫的屁股。”

“少贫,”谷姐边说边走到桌那边,然后像在示范如何坐下似的,缓慢而又十分端庄地坐到自己的转椅上,“那你的意思是,这个任务已经完成了?”

“算是吧。”我说。

“确实够快的!”谷姐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不过,她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知道再问我也不会说了。这可是C部的大忌。

“你的那个大任务现在进展如何?”我转过话题问。

谷姐弯腰按下机箱电源,然后把后背紧紧向后靠在转椅背上,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很认真地说:“上次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任务要完成的话,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个任务要存在。”

“不好理解。”我真的没有理解。

“不好理解也只能到此为止。”

“那现在的前提问题解决了没有?”

谷姐微微转过头,斜着眼睛看着我:“无可奉告!”说完,把头继续转过来一点,问:“后来还去看过那对母子吗?”

“去过一次。”

“那孩子怎么样了?”

“身体很正常,”我指着右太阳穴说,“只是这儿好像出了点问题。”

“说清楚。”

“自从被撞之后,一直昏睡着,吃喝排泄都很正常,各种身体的基本需要也能用语言准确表达出来。除此之外,就像一直在熟睡一样,没有任何其他反应。昨天晚上我去医院,他妈妈告诉我,他开始说胡话。你肯定想不到小家伙说了什么,只两个字,重复地说——头骨。”

“头骨?”谷姐一下子坐直身子,像喉咙里飞入一只大头苍蝇似的扭曲着眉头。

“我当时的反应跟你现在差不多。后来医生给我看了那孩子头部的X光片,上面清楚地显示,小家伙被撞伤部位的裂纹形状,竟然就像一颗头骨。不应该用像,”我感觉自己像在说灵异故事似的,“简直就是一颗缩小了的真实头骨。”

“怎么会撞出这么复杂的裂纹,那现在医生准备怎么办?”谷姐边说边从桌子上拿起一支削得符合她的标准的铅笔,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打着转。

我看着她手指间的铅笔说:“找不出病因,怎么办?脑电波检测也没有任何异常,不是脑损伤也不是脑震**。除了辅助以调节性的药物治疗之外,别无他法,只有等他自己醒来。”

“可怜……那孩子的母亲岂不是很伤心?”

“遇到这样的事,能不伤心?肯定伤心欲绝。不过,她现在好像已经开始接受事实,简直有点像看破红尘了。”

“这么快就接受了?”

“我也觉得她的情绪变化,相比一般人来说,过于理性。不过,她不是一般人。两年前失去丈夫,她承受的痛苦已经刻骨铭心,现在身边唯一的亲人又变成这样。她也许已经对上天不抱任何希望了,知道再怎么伤心再怎么祈祷,也不会得到它的一点点眷顾。”

“人都这样吧,何况又遇到这些偏离常理的事情。以前失去丈夫,至少还有孩子。现在孩子又……”谷姐用十分期待和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她现在最需要的,肯定就是有个能让她牵挂的人。这个人能给她安慰,能鼓励她继续坚持下去,能给她孩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信念。一个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牵挂。没有牵挂,就活不成了。”

我把头靠在转椅背上,脚一蹭地,以每秒一圈的速度打起转来。

见我没有回应,谷姐继续道:“你就好人做到底,没事时常去看看。如果怕有人说闲话,就说是孩子的小舅,年龄也差不多。”

“早就是他小舅了,”我坐在转着的转椅上,无奈一笑说,“上次有护士问我是小家伙的什么人,懒得解释,就说是他小舅。”

“跟我一样聪明。”谷姐边说边停止转笔,插回笔筒,然后转身啪啪啪输入开机密码。

“小家伙的母亲刚才打来电话,说打算明天就带孩子出院,家里的气氛可能更有利于孩子的病情好转;说希望我有时间过去帮忙。”

“那你怎么说?”谷姐盯着电脑屏幕,手敲键盘问。

“答应了。既然已经卷进来了,再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吧。何况这又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举手之劳。”

“嗯,这才像话嘛,谷姐支持你!”谷姐说着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称赞的眼神。

梦十六(新消息)

中午刚吃完午饭,瞌睡又如期而至。回到住所,我倒床就睡了过去。

我缩成一个点,再次钻进海水。眼前的所见,不禁使我倒吸了口凉气——不,应该是倒吸口海水才对。红头海蜇织成的网的网眼小了将近一半。

不过凭着之前练就的高超飞技,老天保佑,我终于有惊无险地穿过去了。海蜇的触角差点就蛰到了我的屁股,再偏一点点,就中弹了。进到洞里,我喘着粗气自言自语道:“照这样下去,下次被蜇肯定在所难免了。”

老人在聚精会神读精神,没有理会我的唠叨。

“有读出什么新消息吗?”我问。

“这是一位年轻的日本女子,思念她的是一位年轻的日本男子。”老人说完停住。

“就这些?”

“日本的牛郎织女,与我何干?”

“还在读取中。”

真像听评书一样,每天都是“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沉默一阵后,望着墙角那一堆被淘汰的头骨,我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概念女孩了。虽然不想继续打扰他,但我还是忍不住问:“请问怎么好久没见您孙女了?”

“简单回答还是详细回复?”

“简单回答。”我不想浪费老人太多时间。

“她在休息,待我把精神之门打开后,就由她来接替我读取精神里面的具体内容。”老人说完闭口不言。

“还是详细回复吧?”我后悔刚才的决定。

老人不紧不慢地再次回答:“要读出精神里面的故事,首先要打开精神之门。打开精神之门,就是读出故事里的主人公、时间和地点。现在她还没有能力把精神之门打开。待精神之门被打开后,读取里面的故事就很容易了。只要有精力,不管是我还是她,读取速度都是一样的。”

听完老人的叙述,我乖乖地待在这个日本女子的小鼻槽里,不再打扰他。我想,待在这里,说不定还能读到一点这位女子生前的故事。

可直到最后醒来,我什么也没有读到。

林老板的任务,上午已经算全部完成。他的回馈单,我还没有交给豚sir。这就意味着,自现在直到明天我把舒女士母子接回家这段时间里,我完全无事可做。于是,我想去医院看看童童到底怎么样了,医生竟然这么早就同意他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