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申城:可怜母子

我一上的士,刚告知了目的地,那位领带结已掉到第二粒纽扣下面的平头中年男司机就开始了他的演讲:世界形势云谲波诡,中东恐怖爆炸,东欧颜色混战,美国战舰被炸,为了一口井搞核弹讹诈,弄得满世界乌烟瘴气、人心惶惶。幸亏国内还好,除了天灾,不用担心枪击绑架……但是现在工作累且不说,挣钱不多,份子钱飞涨,油价飞涨,物价飞涨……全国的男女老少都跑来看世博,路上堵得跟停车场似的,半天拉不了几个客。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狗屁!……家里老婆的风韵不再,一不打扮,对她就不再有感觉。孩子已上高三,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考大学是百分之百没有指望。家里的空调老出毛病,要用热风它突然出来冷风,要用冷风它突然冒出来热风。电视机也常闹别扭,刚看到男人解开女人的最后一颗扣子,它就突然出现满屏雪花……

到医院大门口时,他正说到他家十二岁的老猫突然来了第三春,四处撒野,老是往墙上喷小便——也不是只在墙上,只要是竖着的东西都不放过,弄得满院子臭气冲天……

下车后,我不禁感叹,的士司机一天十几个小时待在车上,承受着沉重的生活压力,每天回到家里老婆和孩子也许早已入眠。他们是世界上最寂寞也最需要倾诉的人啊!所以他们中才诞生了这么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间一切烦恼事的演说家。

轻轻推开病房门,小家伙还静静地躺在**。鬈发女士依旧像我上午离开时那样,双手紧紧握着小家伙的小手,眼睛盯着小家伙的小脸蛋。时间,在这里仿佛没有向前推进。

我轻轻走到小家伙的床尾。

鬈发母亲发现我后,偏过头来看着我,眼眶里湿漉漉的。我本以为她会为我这么快再次回来感到意外。可没有。

“孩子怎么样了?”我轻声问。

她摇摇头。

“您还没吃东西吧?”

没有回应。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她慢慢站起来说:“不用,谢谢。”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对我说谢谢。我不知往下该说什么,于是转身在一排靠墙的塑料椅子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块草绿色手帕,擦了一下眼睛,然后来到我身边,也坐下。

“今天的事,”她看了我一眼,随后一边用右手食指绞着手帕,一边望着前面床脚的地面,轻声说,“实在感谢。”

“不客气,”我说,“举手之劳而已。”

“你是个好人。”她抬起眼看着我,湿润的眼睛里涌动着真诚的目光。

她这样表扬我,让我很感动。她是这世上第一个说我是好人的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样表示感谢了。可能是因为好人越来越少,也可能是“你是个好人”这句话可以很方便地用更实在的物质来代替。

“只是现在孩子,不知道……”她看着病**的小家伙,没有继续说下去。

“发生这样的事,我知道大姐肯定很伤心,也很担心,”我安慰她说,“但事情已经发生,再伤心,再焦虑,对孩子的病情也没有什么好处。小家伙还小,正在长身体,头上的裂纹很快就会长合,会好得很快的。”

“嗯,”她轻轻点下头,“真希望如你说的这样。可是,医生说,孩子伤得很重,要是真伤到了神经,童童永远也醒不来,我……”

“大姐,真的不用这么担心,”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做医生的都会这么对家属说。他们会把各种可能出现的后果都罗列出来,而且有意夸大。目的就是为自己可能要背负的责任开脱。”

为了让她相信,我还告诉了她我以前的一次经历。“上中学时,我颌下腺发炎,需要做一个小手术。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就在门诊里的躺椅上做的。可事先签手术协议时,医生在上面列出了各种吓人的可能出现的手术后果,甚至连术后感染及危及生命的条款都有。其实,他们这么做,都是为万一出现的各种可能做事先声明,不值得全信的。”

“真的吗?”鬈发女士看着我,“是在安慰我吧。”

“虽然确实有安慰你的意图,但我说的这些也都是事实。悲伤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量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引导。有时候,人的意志是可以影响一些客观事物的发展的。”

“我也相信童童会没事的,”稍微平静下来后,她说,“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当时还错怪你,真是对不起。你叫什么?”

“秦祎氘。”我说。

“祎氘,”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说,“很干净清爽的名字。我叫舒洁。”

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我的名字很干净清爽。这个名字,以前被陌生人评价得最多的是“很有武侠感”。今天,她已经给了我两个“第一次”。

“哦,舒姐。”我说。

“是舒洁,水吉洁。”她纠正说。

“我知道,我是说你比我大,应该叫你舒姐,大姐的姐。”

她听着,又微微一笑,眼角随之聚起两条细细的鱼尾纹。鱼尾纹一般是时间无情摧残的结果。可她的是岁月沉淀出来的美的结晶,给她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这是卖古董的那个女孩所没有的。谷姐也没有。

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也被她这一笑给击退了。随后,她问我是哪里人,现在在哪里工作。除了不能说的,我都如实相告。

当她听说我现在在一家私家侦探公司上班时,像小孩子一样,有些许兴奋地说,那一定是一个很刺激、很有意思的工作了。我说没什么意思,整天做一些无聊的琐事罢了。她笑笑,也没有再问。

从谈话中得知,她是外地人,家里的独生女,现在在浦东的一家银行上班。工作轻松,待遇不错。儿子童童在上幼儿园,还差三个月满六岁。这本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可不幸的是,她的父母在她婚后第三年的一起车祸中双双遇难。一年后,丈夫又因病离世。丈夫的老家也在外地。所以,现在上海就母子俩,没有别的亲人。

从她的述说中我还得知,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便没有心情像以前一样与朋友同事外出聚会逛街,节假日就整天待在家里,单位的集体活动也以各种理由逃避。孩子童童也跟她一样,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吵闹,不再去游乐园,也不再和楼下的小伙伴们出去玩耍。每天放学后,他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做作业,然后看动画片;妈妈做好饭后,就和妈妈一块吃饭,给妈妈讲学校有趣的事情;晚上见妈妈看电视,就乖乖地偎依在妈妈身边翻看图画书;见妈妈在呆呆地伤心,就要妈妈给他讲图画书上的故事;见妈妈望着墙上的结婚照流泪,就用纸巾给妈妈擦眼泪,还说爸爸去另外的地方玩了,不久后就会回来的,童童都不哭,妈妈也不要哭啊……幸亏有孩子陪在身边,不然早就“被痛苦的刀割成碎片了”。现在情绪刚刚好起来,又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可想而知对她的打击之大。

舒女士说这些时,一会儿用手帕抹抹眼睛,一会儿又用手指绞着手帕轻轻微笑。有欣慰,有无奈,也有期盼。就这样,不觉间已到了下午四点。这时,医生进来巡房。

医生查看了床头各种仪器上的数字,然后又翻开小家伙的眼睑看了一番后,说:“孩子的生理指标都很正常,现在的问题主要在神经方面。”

“那童童什么时候可以醒来?”望着医生,舒女士急切地问。

“这个谁也无法预测,神经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现在只能配合药物慢慢治疗,耐心等待。”

舒女士无语。等医生走后,她却好像想从我这里寻得答案似的注视着我说:“怎么办?”

“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以积极的心态去引导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要相信孩子。”我说。

舒女士紧绷着嘴唇,点点头。

又待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了,我起身准备离开。

“你以后还会来吗?”舒女士把我送到病房门口时说,可能感觉到有些冒失,她脸上浮现出微微红晕,“当然,是在你方便的时候。今天实在太谢谢你了。你的忠告也让我放松了很多。不然,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接着,她还故意开玩笑来掩饰刚才的冒失说,“你以前是不是学过心理学?我觉得你真可以兼职做做这方面的工作,生意一定不会差的。”

“没有没有,你过奖了。有时间一定再过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请尽管打我电话。”说完,我把手机号码留给她。

下午四点半,我离开医院。走出医院大门时,我突然想起昨晚谷姐的祝福,她说祝我能早日拥有一段曲折离奇的人生经历。莫非,她的祝福已经开始应验?

在医院门口的小店里选了一顶灰色网球帽后,我乘地铁来到庙前街。

从“烨羽沙”店前走过时,只见杨菲正在收拾店铺准备关门。

我在附近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跟踪她来到隔壁街的菜市场。我跟踪她这两天来,第一次见她去菜市场。她买了小青菜、猪肉、火腿肠和鸡蛋。我在小本上一一记下。

买完菜后,她直接回到自己家里。

我回到住所后,在楼下的小饭馆里点了两个小菜。吃饭时,我却想起下午从医院出来时舒女士期待的眼神,还想到可怜的她现在一个人照顾小家伙,可能都没时间外出吃饭。

但一天之内连续两次去看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他们,舒女士会怎样想我?我脑子里犹豫不定,身体却已经骑上“宝马”疾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今天是中邪了吗?

再次推开小家伙的病房门时,舒女士正在用毛巾给小家伙擦脸。见我进来,她很高兴地对我说:“刚才童童说话了,说口渴,我给他喂了一大杯水。”

我本以为她会为我这么快又回来而惊讶,可是没有。童童病情好转带给她的兴奋,远远超过了我的不约又至带给她的惊讶。而且,她就像早就知道我会这时候回来似的,兴冲冲地对我说着我走后童童的表现。

“这可是好的征兆,”我也替她感到高兴,“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孩子既然知道口渴,说明身体机能没有问题。他能把生理需求用语言准确表达出来,说明思维也没有出现大的毛病。”

“我说了小家伙会没事的,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嗯,托你吉言啊!”这时,正是晚上七点整。

“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问。

“不说我还忘了,”舒女士两条细细的眉毛微微往上一扬,“你这一提醒,还真感觉有些饿了。”

“那你去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看着童童。”

舒女士看了一眼童童,然后看着我,略一犹豫后,感激地笑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舒女士走后,我在她坐的椅子上坐下,看着**还在静静睡着的小家伙。小家伙圆嘟嘟的小脸蛋,红润的小嘴唇,小小的鼻子,睫毛长得有些过分,十分可爱。我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的右脸颊,像果胶的感觉,结实而又有弹性。

这时,小家伙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我马上把耳朵贴上去。小家伙想尿尿。

我从护士站叫来一个小护士帮忙。我抱小家伙,小护士帮我提着盐水瓶。本以为使点劲才能把小家伙抱起来,可没想到小家伙出奇地轻,就像在水中有浮力向上托着一样。

把小家伙抱进洗手间后,我蹲下,把他放在我的左大腿上,正准备给他脱裤子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我和小护士都吃了一惊——小家伙竟然自己站了起来,眼睛没有睁开,梦游一般。我和小护士都愣住了。两秒钟后,我解下他的裤子。小家伙的小鸡鸡仿佛在向我示威一样,耀武扬威地直直向上翘起。

尿完之后,我把小家伙抱回**。小护士皱起眉头,看着小家伙说:“这么奇怪的病人,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也抱有同感地点点头。出门时,小护士回头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小舅。”我随口回答。

小护士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关上门。她对我笑?难道我自称是小家伙的小舅有什么不妥吗?不过,那毕竟是善意的笑,可能是因为见我是一个比较尽职的小舅而给我的表扬吧。

舒女士回来后,我向她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听后亲吻着小家伙的额头:“宝宝真乖,妈妈在这里。妈妈知道宝宝很坚强,宝宝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然后对我说:“谢谢你这么快又过来了,真不知道怎么感谢。”

“不客气,来看自己的小外甥,应该的。”我说。

“小外甥?”舒女士疑惑地睁大眼睛。

“刚才有护士问我是小家伙的什么人,我也懒得解释,就随口说是小家伙的小舅。”

“呵呵,童童要是真有你这么一个小舅就好了。”舒女士苦笑道。

“等小家伙醒来后,如果他喜欢,您也不嫌弃,我就认他这个小干外甥。”

“有你这么一个神秘的侦探舅舅,童童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的,说定了啊。”

这时,小家伙的嘴唇又动了下。舒女士马上把耳朵凑上去,然后用手掌贴着小家伙的小脸蛋:“好的,妈妈马上去给童童弄哦。”

“童童说饿了,我去给他买点吃的。”舒女士一边翻开手提袋一边说。

“我去吧,比你快。小家伙爱吃什么?”

舒女士略一皱眉,说:“那又要麻烦你了,看能不能找到米粥吧,最好放点糖。”

我跑到护士站询问。护士告诉我医院食堂就有专门为不能进硬食的病人准备的米粥。

“这么快!”等我端着小碗米粥回来时,舒女士赶紧迎上来,接过米粥,“侦探舅舅就是不一样啊。”

“没有,就在医院食堂弄的。”我老实说。

“童童能有你这么厉害的小舅,真是他的福气。”舒女士一边说一边舀了一小勺米粥,用嘴唇试了试,然后送到小家伙嘴边,“童童乖,吃饭了啊。”

小家伙好像真的听到了舒女士的话似的,微微张开嘴。结果,一碗米粥被他一口气吃得一滴不剩。

“要不要再喂点?”舒女士给小家伙擦了擦嘴后,回过头问我。

“可以了,白天流了不少血,身体比较虚,最好不要吃太多,以免增加胃的负担。”我说。

“你懂得可真不少!”

舒女士如此接连不断地夸我,无疑给了我很大自信。我也似乎渐渐认识到,对这个世界来说可有可无的我,某些时候还是有一些存在的意义的。

收拾完之后,舒女士多少踏实下来,不再那么忧心忡忡。

我在靠墙的塑料椅子上坐下。她坐在童童病床侧,看着我,问我说:“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很肯定地回答,就像回答“你有一百万吗”一样没有任何犹豫。

“那女朋友呢?”

“也没有。”

“怎么会没有?”舒女士看着我说,“像你这样心肠好、工作也好的小伙子,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

“真没有,干我们这行的,经常做暗中跟踪调查的事情,很少与他人正儿八经地接触,所以还没有遇到。”

舒女士想了两秒钟,微微点下头,然后把几缕散落到脸颊的鬈发捋到耳后说:“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大忙,现在又是童童的小舅,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那谢谢了。”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回答。

“可不是玩笑,我认识一个心地好、长得也不错,又做得一手好菜的小姑娘,有机会介绍给你。你们肯定谈得来。”

“这么好的姑娘,还没被有钱人抢走吗?”我顺势问。

“她可不是那种势利的女孩子,不少有钱有势的人追过她,都被她回绝了。”

“这么有个性,那你怎么断定她和我谈得来?”

“感觉,完全是毫无理由的感觉。你们俩都有不俗且相通的地方,但若要我把这不俗且相通的地方用语言说出来,我又做不到了。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一种错觉,一种由我内心对你的好感和美好祝愿而形成的主观错觉。不过,你们当面交往几次,就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了。”

“行,既然您说得这么玄乎,有机会一定会会她。”

这样说完后,我们便没有可继续说下去的话题。沉默。

沉默慢慢地越来越凝重。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起来,毕竟我们这才刚刚认识不到一天。

“您今天晚上就一直这样守着?”一会儿之后,我打破沉默问。

“嗯,”舒女士摸着童童的小脸蛋回答,“我要陪着童童。”

“那我去叫护士给您拿一张行军床过来。”

“不用,躺下肯定也睡不着。”舒女士偏过头,眼睛里又开始浮现出担心的神色,“你先回去,明天还要上班吧?”

我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九点整。是该走了。再待下去,对一个刚相识这么短时间的陌生人来说,确实有点关心过头。

从医院大门出来时,一抬头,正好瞥见医院东面不远处的那座望归山。细想一下,已经好久没有去那里了。

我跨上“宝马”,一路疾驰,向它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