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造物主•Demiurge

关于吾明街道惨案 记者独家专访服刑中的苏复醒

××××年11月14日 信报专讯

编者按:

今年8月8日凌晨,发生在森南市林岗区吾明街道杀人案件,共3人被刺身亡,这一触目惊心的消息至今令人难以忘记。此案凶手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竟是尚录中学的一名叫苏复醒的学生,她与所有沉默寡言的优等生一样,在校期间忙于学习,行为表现没有任何反常。

据悉,苏复醒的父亲苏渐生前为G大学计算机系教授,同时还是名业余艺术家,曾经参加过一次大型版画展,在森南市小有名气。但他于苏复醒6岁时自杀身亡,原因不明,留下独生女苏复醒,由妹妹苏循抚养。苏复醒今年19岁,由于升学考试超常发挥,被海外F大学录取。但显然,这名身上维系着3条性命的女高中生已经和海外生涯、大学生活无缘。

8月31日,犯罪嫌疑人苏复醒正式被捕于森南市林岗区。苏复醒被捕之后,警方立即向她进行了历经一周的审问,并对其进行精神鉴定。彼时精神鉴定正常。显然,这位思维缜密的高中生从未想过逃避此案件,她对此供认不讳,但杀人动机至今未明。针对这起案件的特殊性和严重性,许多专家都参与了论证。

9月13日,本报接到信息,苏复醒在第二次精神鉴定时被鉴定为反社会人格、抑郁症及中度精神分裂症。这和之前的鉴定结果大相径庭。

9月19日,圣愈院院长达一纬神父介入此事,表明愿意接受该位“神的病人”入院进行“无限期治疗”,将此位反社会青年隔绝起来,该提议得到了当地政府支持,苏复醒目前尚在清岢监狱中服刑,将于11月23日正式转入圣愈院。

专访到苏复醒,不是一件易事。本报记者Linda,昨日成为了专访这位年轻犯人的第一人,下面是Linda在清岢监狱中与苏复醒的访谈实录。

在我专访苏复醒之前,我就对少年犯罪事宜兴趣较深。一个人做出如此过激行为,其背后必然有深刻的原因。我同情她,这是事实。因为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多么希望我们的青少年能够正常地成长,让这个社会没有这样的异端。我想,他们没有得到应得的关怀,所以用冷酷的杀人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关于她,最近网络上的解读已经很多很多,但苏复醒从未对公众说过一句话。那么今天,信报获得了苏复醒的独家专访权,我就带公众走近这位不幸的年轻罪犯的心。

我们的专访开始于下午2:00整。清岢监狱不允许摄像,所以,只拍摄了几张有限的照片。苏复醒穿着囚服,在我对面坐下,她看起来比她同龄的青少年们老成,这种老成反映在她的表情和镇定的情绪中。在她身旁有狱警陪伴,由于她被鉴定为躁郁、反社会人格以及中度精神分裂,所以或许有潜在的危险,因此狱警不允许我们二人独自相处,但为了让我们的罪犯更舒适地讲话,我请求狱警站在离我们5米远的墙角。以下是我们的谈话记录。(下文中,记者简称L,苏复醒简称苏)

L:你有午睡的习惯吗?

苏:有时候,不午睡会影响下午的精神状况。

L:那希望今天没有打扰到你午睡。

苏:没关系。

L:你被F大学录取了,你知道吗?

苏:噢。

L:你想去念大学吗?

苏:不知道。离开这个地方,是有点想的。

L:你知道被捕以后就没法离开了是吧?

苏:知道。

L:今天我代表信报来专访你,我相信很多人都对这件事有很深的兴趣,所以你能在今天向大家讲讲吗?让我们更了解一下你。因为现在网络上,媒体都对你这件事众说纷纭。

苏:了解什么呢?

L:不少年轻人专门发帖,说你很酷,也有人说你心理变态。你觉得你的行为对他们有怎样的影响呢?他们的评价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苏:我并不觉得我的行为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对大部分人来说只是一个消遣。即使有人说我做得好,也只是说说,有人说我心理变态,过一段时间,也会有其他的事情取代这件事。要说影响,也许让所有人更加了解这个世界或人性的真实面貌?我不知道。

L:你真诚实,今年19岁了是吗?

苏:是。

L:所以你从来不觉得你对别人和社会有责任?

苏:(沉默)

L:没有关系,我没有录音,今天只是聊聊而已,你可以畅所欲言。

苏:每个人都只能由他自己负责。

L:你偷换了概念,我是问:你不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会影响到别人的生死幸福吗?

苏:当然会,这个世上所有事都是相互影响的。

L:那当你杀了三个人之后,你会有悔恨、愧疚和罪恶感吗?

苏:没有。(想了一下)

L:你还记得,你是用刀刺死了王先生全家人吗?

苏:记得。

L:苏复醒,你能说说,杀害他们一家人的时候,你是清醒时还是糊涂时的行为?

苏: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清醒的。

L:也就是说这是你经过思考的,不是突发状况?

苏:我也说不清这个问题。

L:你知道自己的精神状况吗?

苏:知道。

L:你会认为以自己的精神状况所做出这些不好的事情是可以原谅的吗?

苏:我没觉得原谅不原谅有什么重要。

L:你会有良心不安的时候吗?我猜你是没有的吧。

苏:(沉默)

L:你是不是感觉到不信任我,所以回答这些问题不太配合?

苏:没有。关了这么久,也需要有人聊聊天儿了。

L:那我觉得你没有在认真回答这些问题。这是一个向公众展现你自己的机会,甚至可以获得大家的宽恕,你不觉得吗?我问你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给你很好的机会。

苏:我没有意愿要得到大家的宽恕。还有,你不是说你没有录音吗?为什么又是向公众展现了?

L:你自己宽恕了你自己吗?

苏:(沉默)

L:你后悔吗?你想想,你本可以去念大学的,而且在F大学,而不是在这个冰冷的地方。

苏:我没后悔过。后悔是不好的。

L:那你因为你反复告诉自己后悔是不好的吧?其实正常人都会后悔吧?

苏:后悔是因为事情本可以避免,但我不是。

L:你杀人还是必需的?

苏:是没法避免的。

L:你到现在都不愿告诉大家你杀人的原因和动机吗?是有人在威胁你,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如果是有难言之隐,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如果是有人在威胁我,那我更不会告诉你原因和动机了。(冷冷地笑了一下)

L:所以其实你现在是没有任何悔恨之心的,我可以这样确认吗?

苏:(沉默)

L:圣愈院要接受你这件事,你对此怎么看?

苏:我更宁愿去死。

L:我怎么觉得你应该感到庆幸?你可知道去了圣愈院,简直就是个躲过死缓或无期徒刑的最佳途径?甚至很多网友猜测,你是装精神病才躲过死刑的,对此你怎么看?

苏:我不知怎么说,也许这是造物主的安排?

L:造物主?你是有信仰的吗?

苏:没有。

L:你有去信某些教吗?当然我不是说什么正经的宗教,那些信徒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苏:没有,我什么教都不信。

L:是吗?我个人也是个信徒。我相信这世上是有造物主的。

苏:噢,我们所说的造物主应该不是同一个。

L:那你刚刚谈到那个很多事不可避免,你是不是也觉得上帝为每个人预备好了道路?比如他或许最终会让你知道生命的可贵,让你知道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也让你知道别人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苏:我不信上帝。这世界若是有上帝,那我就遇到鬼了。

L:难道不是有上帝,就有魔鬼吗。你知道你即将要去的圣愈院是一所宗教疗养院吧?是达一纬神父亲自批准接收的你。

苏:我小时候和亲戚会经常去教堂做礼拜,但是我从未相信过。人们通常说上帝为自己做好了预备,上帝为自己铺好了路,这些都是人们聊以**的说法。人们不愿意面对真实,因为真实太残酷了。你刚刚所说,人的价值。人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其实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人唯一的价值就是他们感觉到自己由于自我意识造成的孤寂和荒诞,所以要给自己虚构出一堆价值这件事?上帝是人造的这件事如此简单难道都不敢接受吗?

L:那我全当作你现在还太年轻,才说出这样的话吧。

苏: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说服谁。谁有信仰,愿意怎么信都是他自己的事,我说这些仅仅是为了让他们不要试图帮我解脱,帮我找到“上帝”,所以我宁愿被判死刑也不想去圣愈院。那个达一纬神父,我看过他的布道。除非他是个傻子,才会那么热诚造作地歌颂上帝,噢,要么他就是个骗子。

L:那我算知道你会做出那些事情了,因为你既没有信仰,也没有道德。在免除你死刑这件事上,达神父简直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一点儿都不感激他吗?

苏:随便吧。我这些话本来就是不打算说的,但是你问到了,我就说。上帝为每个人预备好了未来?这多么荒唐,也许只有人这样荒唐脆弱的物种才如此一厢情愿吧。自欺欺人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幸福快乐与否,无论凄凄惨惨落魄地生活,还是飞来横祸般遭遇不幸,你都告诉自己:上帝自有安排。嗯,是啊,也许上帝为你们预备好了道路,但是我呢?上帝对于不信上帝的人,又有什么价值呢。

L:也许我们不该谈这些问题了。但我觉得这是大家认识你的一个途径吧,苏复醒,我知道你的身世,你从未见过你的母亲,你父亲也在你很小的时候自杀身亡了。是不是你早年的不幸让你对别人的幸福充满了嫉妒?

苏:我不嫉妒别人的幸福,也许我最多会觉得与我无关。

L:不,我觉得你是嫉妒的,潜意识中。你一定觉得自己特别不幸吧?你没见过生你的人,你父亲也抛弃了你。

苏:他没有抛弃我。

L:说说你父亲吧?他生前可是挺前途无量的啊,年纪轻轻就是G大的计算机系教授,还是个画家。他的自杀也是一个谜题,他一定对你造成很大影响吧?

苏:(沉默)

L:你说,要是他在天之灵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苏:他没有什么在天之灵,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即使他知道这事,我也拿不准他的想法。

L:所以你父亲给你印象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吗?关于你的童年,你和他相处多吗?

苏:我不太想在这里谈他。

L:你觉得你杀人这件事和你从小失去双亲的经历相关吗?你的姑母作为你的抚养人,是完全尽责的,所以你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罪犯吗?苏复醒?

苏:(沉默)

L:你觉得你有罪吗?如果你觉得有,可以通过我告诉公众。

苏:(沉默)

L:为什么要杀掉那三个无辜的人呢?这个原因你一直三缄其口,我再次想要确认一遍,你今天愿意告诉公众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苏:(沉默)

就这样,由于采访时间有限,而在问及关于父亲的情况之后,苏复醒的状态一直保持沉默不愿谈及,甚至完全不配合,所以访问到此为止。在这此访谈中,经记者本人的努力,终于问及了一些重要的情节。

例如,我们可以在访谈中看到,苏复醒显然对童年自己的父亲自杀一事,怀恨在心,她虽然没有明确表达自己对父亲的责怪,但据记者本人的观察,她所有的越轨行径,根源都是来自童年那个对她影响最大的人。

另外,由于苏复醒是躁郁症、反社会人格及精神分裂症患者,她所说的话也许不能完全取信。事后记者又简短采访到接收苏复醒的圣愈院院长达一纬神父,有关苏复醒对圣愈院和他的抵触之情,达一纬神父表示,苏复醒的抵触非常正常,她自觉自己是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人。相信她可以在圣愈院找到信仰,而圣愈院的工作并非是强制她相信某种教义,而是帮助她的灵魂得以治愈。

针对苏复醒杀人一事,本报记者Linda(P大学社会学博士学位)准备撰写一项科研论文:《论邪恶灵魂与神的意旨——以女高中生苏复醒杀人案件为例谈童年、犯罪、信仰与救赎之间的关系,兼论其被圣愈院收留的合法性及社会意义,及神的恩惠对社会“异端”的净化可能性》,该立项获得了政府专项拨款资助,后续报道本报记者Linda也将持续作出。

陈降快速地浏览完了这篇新闻报道,她忍不住被Linda的论文题目逗笑了。她看了看时间,12:01,12:30即将统一入寝了,所以还有29分钟,她得抓紧时间继续查查资料。她又点进了一个论坛,也是在谈了苏复醒这件事。

网友Crange:Linda的专访我看了,她写了一系列苏复醒这事的研究,都拿到了资助,哈哈哈哈,不得不说苏复醒可以养活她这几年了啊!(××××年11月15日 13:04)

网友Nada:她的专访并没有问出来个什么吗。Linda是个虔诚的教徒,她喜欢采访年少的罪犯,希望罪犯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然后悔改,她一直都挺会发问,戳人痛处。但是好像这次不管用啊。(××××年11月15日 13:06)

网友石Ⅹ:L写那么多研究,标题还长,我很为她担心啊,怎么写得出来?尤其是我发现她并那么不了解自己的研究对象,她怎么写啊……(××××年11月15日 13:12)

网友Crange回复石Ⅹ:没办法,苏复醒这个事情,就是Linda把它炒作起来的,她只要一见着有青少年犯罪,跑去采访的速度比谁都快。Linda现在已经是首席记者了。(××××年11月15日 13:14)

网友游:我就想问一个问题——苏复醒为啥杀人?(××××年11月15日 13:20)

网友Crange回复游:鬼才知道,她一直保持沉默,如果不是有啥难言之隐那就是她不屑说吧。(××××年11月15日 13:21)

网友游回复Crange:听尚录中学的小道消息说,被杀的对方是她的男友啊,当然就是情杀了啊!

网友一云:即使是情杀,干吗把别人父母也杀了?我真看不懂。她都拿到F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网友游:这大概就是我们常人不懂的高智商犯罪了吧?

网友一云:我呸!还高智商犯罪。高智商罪犯是不会被抓的!她只是个疯子而已。

“我的天啊。”陈降在心里小声嘀咕,关于苏复醒的报道真的太多了吧。她关掉了这些页面,让自己冷静下来,闭目仔细想想,利用网络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对!我该尝试着向外界发出信号了。达一纬神父临走前那么肯定地说我再也找不到苏复醒,因为我们是被分割的两个世界,那有没有一线可能联系起来?

唉,我在想什么啊。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打开网页,输入自己从前的邮箱地址:Joy1989@wolf.com,发现果然没有了这个邮箱。她有些灰心丧气。

但她却很快突发奇想,要是重新注册一个一模一样的呢?

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按照原来的邮箱地址注册好,打开后,她却发现自己从前的信件都在。

这就像是魔术一般,让她觉得今天是一个奇迹。在这种时候,她软弱的意志就像是一个重新被充满气的充气球一样。她很难相信眼前的一幕——从前的时空又回来了吗?

她找回了之前的邮箱!里面赫然出现的还是那些信件!

她的心快跳出来了。面对这种情况,如果不让她相信上帝,都非常难。她突然闻到一阵机遇的气息。这是一个机会!

原来只需要重新注册,就能连接上原来的时空?那些旧物就回来了?!她伸出发抖的手,赶紧打出了一封邮件:

救救我!快!!我被当作苏复醒关在了圣愈院!

然后在发送的时候,她突然犹豫了。发给谁呢?妈妈?警方?叶古?噢,不。他们怎么找得到我?如果我在另一个时空的话。不……不行,还是得试试,于是她把这封邮件发给了妈妈。但是她内心觉得这行不通。

对了,我应该发给苏复醒!她才是那个我需要找的人!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本苏复醒日记本,翻到第一页,上面写了一个邮件地址:Rew.Sue@kolling.com,她很快对照着这个地址,反复核实了三遍,发现无误时,然后发出。

“可是,苏复醒万一在我自己的时空,收不到邮件也没有试过重新注册邮箱那怎么能收到呢?”

为了万无一失,她把这封邮件又发送给了自己。

她祈祷着苏复醒在自己家里,能打开电脑看见这封邮件,她深切地祈祷着。

心,越跳越快。

森南市林岗区

“其实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真的。”她对身旁的叶古说。甚至她的眼神里闪现出一丝无助。

“好吧,这个就看你自己的意愿吧。不能强求。”他说。

“我杀过三个人。”她开口了。

这个时候,车正驶入颠簸的一段路——澜波大道有一段正在维修中。车身抖动剧烈,叶古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这段路上。

“怎么……这……么……抖啊!”他的声音也是一颤一颤的。

平日里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澜波大道突然变得坑坑洼洼,实在是有损观感。恐怕整个森南市就数这条路最美、最长、最静谧了。

“吁,终于过了。”叶古神情松弛了下来,“你刚刚说什么?”

他大概是没有听到我刚刚的话。

苏复醒看着叶古的表情,似乎的确是没有听到。

“我们待会儿去个音乐餐厅吧,那地方特好。”他冒出这么一句话,非常突兀。

“什么?”她惊异。

“噢……唉!我完全傻掉了!刚刚那一瞬间,我完全把你当作她了!完全!你真的,和陈降一模一样啊!”他慌忙解释,似乎有一丝内疚。

叶古突然注意到自己内心甚至有个奇怪的想法,这个想法硬生生地扎在自己脑中,开始萌发,让他觉得,陈降和苏复醒,或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差别,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给他莫大的晕眩感。他刚刚轻松愉悦说话的样子,真的让他忘记了真正的陈降是那个失踪被关在圣愈院生死未卜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个坐在他身旁一语不发的人。

也许他只需要身边有一个长得像她的人陪伴就行?他不知道。他突然不知道人作为人的唯一性是什么,也看不懂自己内心深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究竟自己喜欢陈降的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应该反省一下这个问题了。

可这个问题很快还是被他忘了。有什么好反省的呢。该吃饭了、该睡觉了、该起床了、该出去疯了、该社交了、该找工作了、该谈恋爱了……这样生活就行了,那些复杂的问题,为什么要去想呢?明知道没有答案。他一直不懂陈降那颗古怪的好奇心,因为很多问题在他这儿,都不是问题。噢,人类自古不就是这样活着的吗?遵循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一世痛快不就行了。为什么想那么多自寻烦恼呢?这些人,大概就是想太多了吧,他想。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苏复醒,沉默的苏复醒,看着窗外的苏复醒,真的让他无法想象这竟然不是陈降。

不管是谁和我谈恋爱,我觉得都一样。

他心里冒出这么一句独白,然后很快又止住这种想法。但他还是冷不丁对着苏复醒问了一句:“苏复醒,你想做陈降吗?你为什么要找到她呢?那样你不就又要回那个圣愈院了吗?”

说完之后,叶古突然意识到,这句暗示的话标志着自己对陈降的背叛。因为他潜意识里其实想要提醒苏复醒,也许你可以继续做“陈降”。

这太可怕了。叶古被自己吓住了。

“我必须得找到她,必须得联系上她。自从我‘被出院’后,很多从前的记忆就像被抹去了一样,我最近两个月头脑都是懵的,我总记得我以前在做一些什么事,我最关心的问题……现在似乎记不起了……再说,我的日记本还在圣愈院……”她在思索,有些语无伦次。

“我是说,如果你不用想这些呢?如果你就作为‘陈降’继续生存,有优越的生活条件,再也不用被关、被打、被电击呢?”叶古心想,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哪儿有所谓的真相、真理可执着呢,她在执念些什么呢?

“不,我心里清楚,我做不了她,因为我不是她。”苏复醒在说“我不是她”时语气加重了一点儿,她似乎察觉到叶古的表现有些怪异。“请直接送我回家吧,我不想想耽搁时间。”

“我和你一起吗?”

“不,我自己回去。”她说出一句很疲惫的话,指着前方路口——快到太渡路了。

“哦,你还没告诉我,你以前为什么在圣愈院啊?因为……你看起来不像精神病什么的啊。”

“关在圣愈院里还有一类人——罪犯。”她说完之后,车子刚好停稳在小区路边了。

“哈哈,这怎么可能?像你这么可爱的人怎么会是罪犯呢?”他笑着说。

苏复醒看着笑得很僵的叶古,发现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相信人,甚至离他们仍然很遥远。人的善变、荒诞、健忘。叶古会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吗?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对陈降不再关心,甚至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这里来?对于他这样毫无想象力的人来说,陈降在另一个世界这种说辞他真的会埋单吗?罢了。不能再和他多说了,他让人感到麻烦。

“我杀过三个人。”但她还是丢下这么一句话,掉头走了。

“哈,我不相信。”他在身后笑,“唉,真的不一起吃个饭吗?!”

她一边走,一边觉得烦躁,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她甚至有些后悔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叶古。还有,陈降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叶古又喜欢陈降什么呢?好吧,也许正常人的事情,她都不知所以。

她想到叶古刚刚问她的话,如果我不用想这些呢?如果我就作为“陈降”继续生存,有优越的生活条件,从不用被关、被打、被电击呢?

也许我是想过另一种生活,也许我求之不得。可是另一种生活应该是“我”的,而不是“别人”的。

她躺在卧室里思索着,准备稍作小憩。无意中看到了电脑屏幕一闪,是有消息进来了吧?

她抵抗住困意点亮屏幕,原来是陈降的邮箱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她原以为是系统错误,但是摆在她眼前的一切太不可思议!

救救我!快!!我被当作苏复醒关在了圣愈院!

她本来是一个冷静的人,但当她看到眼前的这句话,有一种活生生的震创感。她甚至能透过屏幕听到陈降的呼吸声。这简直太真实了。

让自己迅速稳定下来后,她仔细查看着邮件的细节,这封邮件显示的是由陈降的邮箱转发到陈降的邮箱的,原邮件发送地址是苏复醒的邮箱。

所以陈降只在向她家人和我求救?

那么显然,第一,陈降已经获得了我的日记本,看到了邮箱地址;第二,她竟然在圣愈院找到了网络?达一纬神父怎么会让她碰网络呢?第三,也是最奇怪的,她所在的那个世界和我的世界难道是可以连通的吗?

原来她们是可以连通的。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她非常惊慌。是的,惊慌,惊慌让她忘了去欢喜。

苏复醒的手颤抖地在搜索引擎中搜索到了自己的邮箱,发现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这个邮箱的注册记录。她想着,陈降是怎么做到的呢?该不会可以试试重新注册一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吧?

于是,她尝试着注册了原来的域名,果然,找到了自己的邮箱。

邮箱里面除了一大堆未被过滤的垃圾邮件外,还静静躺着4年前F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在最顶端,她看到了刚刚陈降的那封求救信。

她点击了回信,颤抖的手和跳动的心让她不知该如何下笔,她打了几个字,删掉,又重新打,然后告诉自己,要快,时间最宝贵。于是,她给陈降简要地回复了一段话。

她本来还想多写一点儿,可是她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不能再多写了。她也没有告诉她母亲去世的消息,她总觉得现在不是告诉她这个坏消息的时机,陈降那么绝望地在圣愈院,如果告诉了她,她应该会吃不消吧。她发送了出去。

她感觉到自己离这个真相越来越近,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

圣愈院

苏复醒的日记 第18页

昨天是在圣愈院度过的第二个圣诞节。我猜想外面的天气定是很冷了。

尽管我早就厌恶了达一纬神父千篇一律的赎罪词,但昨天竟然仔细地听了下去,我还记得他对我们这一区域的罪犯说:

“你的罪过不是折磨你的原因,你的良心才是折磨你的原因——如果你还有良心。”这是一句挺有意思的话,我甚至默记下了这句话。

他的眼睛盯着我,似乎想要看穿我似的。我以同样的眼神回复他:神父,莫非你也是躲在这个阴森院墙里的“罪人”,虽然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甚至有没有犯罪,但我知道你很痛苦,不是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懂我的眼神。我有种莫名的知晓——我知晓他大概是在故作虔诚。他嘴里的那些鬼话,大概都会恶心到自己——他那掩饰不住的不屑,透露了他鄙视自己所说的一切谎话。

他很痛苦,或许他痛苦的程度与我相似。我很想回问他一句:神父,我们都是没有良心的人,折磨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呢?

后来,大家用了圣餐,那饼的味道和从前姑母常去的那个教会里的饼极度相似。

然后,我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当我进了圣愈院,我的人生就此完蛋了。我前后左右盯着四周的人,那些我尽量不与他们建立任何联系的人,我内心无比确定——我成为了这个世上最无足轻重的垃圾和渣滓。或许这么说对自己太不公平了?但我早已是一个对一切都毫无感觉的人。也许别人可以享用一顿美食、观一幕美景,但是我却是一个毫不在意的人,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在意了。圣愈院是地狱,我知道,但这个地狱恰好匹配了我一滩死水的心。如果自己对一切都毫不在意,那么也就不再在意一切如何对待自己。而我带走别人的性命,却迟迟还没带走自己心无所念的性命,这原因是什么呢?噢,那件事。

想来,我也像个疯子一样不断追究那件事,那件最重要的事。

我常想,一个人若是抛弃了生活的快乐,所有人类生而应得的幸福,而去为一些缥缈不着边际的事情耗费精力,是本末倒置吗?

我常常做两个梦。一个是黑白的,我在黏稠而模糊视线的雨中找着方向,在梦里,我分不清昼夜,就像是在一个没有昼夜分明的时空,我孑然一人,想以呐喊驱走这些愁云雾雨,但我喉咙发不出声音。

我不停地往前跑,可是无论跑多久、跑多远,眼前的一切的都是一个模样。在那个梦里,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有无限的循环、迷失,摸不清前路和永无一丝光芒。

寻找着光或热,像一台已被设定好的机器一样。

可是我心里知道,我永远都找不到。像希绪弗斯。

第二个是那个有关太空舱的梦,我在那里见到了造物主。

之前我记下了它,在第一次做梦完后,我还能较为清晰地描述它时。现在,每一幕都像烙印一样,清晰可见。

或许我深信不疑,我属于造物主。但和姑母所说的那一位深深爱着我们每个人的造物主不同,他也不是宗教里的某一位神——不,当然不是达一纬神父每天在这里叫嚣着的“神啊”,他不是这些,他是它,是一台偶尔会出错的机器,是冰冷的,不是带着光与热的。不是我们所渴望的那一位。

那个梦,唯一让我看不清的是那位实验者的面庞。看不清他的神情和他的眼睛。每一次的寒意都告诉我,他是不怀好意的,或者他有其他目的。作为实验品的我,我不是他的目的。

我是谁的目的呢?

谁也不是。我只能是我自己的目的。

我难以证实我的存在。我知道,即使我喊破喉咙,声音都不能被听见。

而每当我回想起自己在那个梦里残破的身躯,我便知道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谁也无法对此负责的命运。但它不值得自哀自怨,它没有那么了不起的价值,我不该那么在意自己的感受。我想要弄清楚一切,我的命运缘何如此,那位实验者,那位造物主的意愿究竟为何?

在父亲那儿,我学到的唯一东西是界限和突破。

界限便是作为被造物,从来不可能明白造物者的真实面目甚至意图。

突破便是被造物也许可以与造物主无限接近,甚至进化、超越造物主。

来圣愈院一年多了,也许到了我最难过的时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快要被遥遥无期的空虚、绝望折磨致死,我把内心的一些复杂情绪告诉郑老头儿,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个头脑清晰的老头儿,他鼓励我需要多记录日记,他说,救赎不在达一纬神父的圣辞那,而是在一个个字写下的过程中,写出一切,是能在这个疯人院里幸存下来的唯一途径。我问,如果我不要救赎,我就想要死呢。他说,死得明白也就是救赎,先澄清自己的内心吧。或许是吧……

Rew.S

××××年12月26日

苏复醒的日记 第24页

父亲大概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他什么都干。他也是我见过最复杂的人,没有人能弄清他的喜怒哀乐。他化作风、雨、雷、电,来无影去无踪,总是做出超出大家理解的事情。小时候姑母总是告诉我,像他这样的人,没有女人能和他在一起,也是自然。

他告诉我,他不需要别人天天陪伴,那是负担中的负担。然后我问,我是不是负担,他说是,但是他乐意有这样一个负担。但年幼的我就对这句话表示怀疑。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我能看到他的内心。

在我5岁那年,他从非洲回来,身上还有一个枪伤,我不知道他干吗去了。他只告诉我,当一个副教授,太让人腻歪。他需要去阳光最强烈、温度最火热、最贫穷和最荒蛮的地方去治愈一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因此被开除公职,但是又因为他在某项计算机科学项目上有了突破性的成果,职位又升了一级。

他画了很多版画,铜版和木板,抽象的线条,灰蓝的颜色。我觉得好看极了。那时有一位叫作Rita的阿姨经常来找他,但最后还是在一次争吵中夺门而出,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给我讲诉奇特的故事——我感觉是来自他的幻想。他也会为我读诗,现在我回想起来,那些阴森恐怖的诗似乎并不适合给小孩子念,但对于我来说,那是一段令人沉醉的经历。

他喜欢重复一句话,“复醒,你的人生是你的,我什么要求都没有,除了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你真正地醒来。”

如果我问他为什么,他每次就含糊不清地说,“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头脑发昏的!你不能和他们一样啊!”

姑母说,世人都没有疯,他们可聪明着呢,是他有点儿疯。他有点儿疯,这个我信。但是我不喜欢她说他疯。因为她所说的“疯”和我所认为他的“疯”一定不是一回事。姑母是他有责任感的姐姐,在她面前,父亲像小孩子一样挨她训,因为她喜欢教他,怎样才是“正确地活着”。

小时候的我对此大惊,因为我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一种方式叫作“正确地活着”,父亲从来没有讲过,我甚至不知道“正确”是什么。

对于姑母每次的干预、教育,他都毫不在意,也从来不露出反感的神情。

“她呀,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和其他人一样。但她是我姐姐,这是我和她唯一有关联的地方,你呀,你和我才一样。”他喜欢这样对我说。

但我并没有很高兴。我和他一样吗?我对此感到愠怒。我为什么要和他一样呢?即使他是我父亲,我为什么就要和他一样呢?他唯一在乎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他的延续吧?

“为什么姑母说你有点儿疯,可是我不觉得。”

“她说的是对的。”

“为什么?!她每次教育你,你都不反击。她这样下去会越来越……骄傲。”

“可是我的确过着和正常人不一样的生活呀。若是有一天……我是说,我要是不见了,那你就得和姑母一起生活了。”

“为什么会不见?爸爸,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

“……嗯,那就不会,我不会丢下你不见。我也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别在意,这个问题不重要。”

“为什么你觉得姑母是对的?你明明说过,这个世上的人都疯掉了。”

“世人皆疯癫,我也不能幸免啊!”

“那姑母呢,她呢?”

“哈哈。她可是个最癫狂的宗教徒呢。不过,嘘……她自己不知道。”

后来父亲又失踪了半年,就在他与我说过姑母疯不疯这个问题之后的几天,我寄住在姑母家,那可真是一段难过的日子。

有一天,姑母告诉我,父亲给她通了电话,他就快回来接我了。

“为什么他不和我说话呀?”

“不知道。”

再度见到父亲时……那半年后,我像只被释放的鸟那样飞出姑母的家,一头冲到他怀里。

我那时已经学会不要再和他怄气了,因为那是完全没用的。他沉醉在自己的事情和发现中,他并没有察觉到我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着多么强烈的好奇心。

“你到底去哪里了呀!姑母一定很想你去看医生。”

“看医生?我才不,她才该去呢。我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父亲语气有些惊慌,我一直记得他的表情。

“你去了那么久,在干什么呀!”

“很重要的事情……复醒,我遇到了奇怪的事,它很骇人,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什么呀?什么呀?”

“可是我就算给你讲了,你现在怎么听得懂呢?唉,如果我不给你讲,又怎么能行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是我给你讲了,你会站在你姑母那一边吗?”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站在你这边!”

“好……好……好孩子……过来我告诉你。”他急急忙忙地说,明明就在家里,为什么就像是……时日不多般似地争分夺秒。

那一天,他告诉了我那个惊天大秘密。到今天,我都觉得亦真亦幻,或许是个玩笑,或许就是真的。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昭示着,他已经疯了,他全然已经不想再活着,但他手里握着真理,是真理让他疯掉的。

我在这孤寂的四面墙里,回想起那时的他,这是我和这个了无生趣的地狱唯一抗衡的方式。我相信,有些事情未明,我就不该死去,也许吧。继续在圣愈院的夜里幸存着,就有望亲眼目睹到光吧,快熄灯了,我又要开始和夜战争了……

Rew.S

××××年12月27日

快熄灯了,是啊。

陈降坐在卧房中,仔细看着苏复醒的日记,听见外面开始打宵禁前10分钟的钟了。苏复醒3年前的12月27日,这则日记让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绝望之境的念想,就在3年前,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坐在这里,用记日记的方式对抗着圣愈院即将临头的黑夜。一瞬间,陈降觉得自己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一些感受,但更多的感受她无法感受得到。在熄灯的时候,她努力让心里升起念想,白天里她发出的那封邮件让她有了期待,她再度祈祷着苏复醒能真的收到她的邮件,即使没有人能够来圣愈院里救出她,那她也一定要明白这一切的真相,因为真相,就是拯救。

所以苏复醒啊,求求你啦,快点儿打开我的电脑看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