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 兵

在此后的岁月长河里,在那片被残阳染红的大漠尽头,过路的商客仍能依稀听到或者是看到,那滚滚铁流驰向天边,升腾的战尘遮天蔽日。

此时,那场战争已经结束,而淤沉在人们心头上的阴霾却远未散去。

我们先前的那些讲述,不仅仅描画了一场战争,还有很多的东西也都隐藏在那个故事里,它们的名字分别叫作:邪恶、残暴、欲望、愤怒、冷漠、痛苦、复仇、孤独、坚持、无畏和赤诚。

或许,在那苍凉的画面中还孕育着人类最美好的两样东西——爱,与希望。

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或许是,

或许还没有。

在那场浩劫中,能够生存下来的人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是啊,活着真好。

战区警卫连连长张凯,就是这幸运群体中的一员,他现在很幸福。

在“青石滩”的一战,张凯所在的警卫连不光为当时在“前指”中坐镇的头头脑脑们挡了子弹,护驾有功。更重要的是,这场漂亮的胜仗避免了第二次战役刚开局,就让人家打了“闷宫”,被直接“将死”的可能。

这件事现在想想,都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军人是讲情义的,不管于公于私,他张凯都是他们的恩人加功臣,因此,在功臣的转业去向问题上,还没等他本人开口提要求,几位首长就主动拎起电话,跟相关部门都打好了招呼。张凯转业到了地方,级别不降反升,他如愿以偿地进了家大型新闻单位,成了分管某军事栏目的频道副总监。

就在张凯到任不久,他就接到了一位挚友打来的电话。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老友直接开口请他帮忙打听“虎贲七连”的事情。

张凯原来在部队的时候,警卫连号称“天子脚下的御林军”。要说打探个什么消息,根本不算个事,况且现在进了部队直属的新闻总局,要搞个调查研究,他绝对是不二人选。

张凯当场就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没问题!

其实,张凯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除了碍于朋友的面子,还因为他一直就有一个心结。因为,他在“青石滩”的传奇是杨华给他的。

都说命是革命的本钱,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人越是在幸福的时候,越是珍惜生命的可贵。想当年要不是杨华舍命相助,他张凯不管死多少回都不可能挡住敌人的,他当时就准备着倒在“青石滩”壮烈天葬了,现在充其量就是一堆野狼秃鹫啃剩的骷髅架。

现在自己手中握了点资源,该是有所表示的时候了,滴水涌泉,此恩必报!

没过多久,张凯就要去拜访杨华和七连。大凡英雄人物,那也是要靠人去发掘宣传的。况且这个传奇的英雄题材颇具炒作热点,一旦被发掘和整理出来,必将引发轰动效应。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等张凯意气风发,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他打听到的第一条消息就如晴天霹雳,惊得他半天没缓过神来!

有关七连的所有线索全部中断,他们的番号已经不再纳入部队的战斗序列。关于撤销七连番号这件事,部队内部有个统一口径的说法,任何人不得妄议。

这不可能!七连出什么事了?

那么大规模的一支铁甲劲旅,最后竟全都消失在茫茫戈壁。

在张凯的心中,杨华和七连都是有祥神护体的,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

接下来的几天,张凯发了疯似的打了无数个电话,查询了无数篇战斗简报,动用了他在部队积存的所有人脉关系,查询关于七连的信息。然而,这些人对七连的事也都一知半解,大多数人恐怕还没有他自己掌握的情况多。

七连彻底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杨华到底在哪儿?那个“七连”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一静下心来,这些念头就会在张凯脑海里顽固地冒上来,令他魂萦梦绕,寝食难安。

张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报恩之旅,竟会如此的漫长和艰辛。

关于七连被撤销番号,部队上非正式的说法倒是有很多,有些甚至还演绎出颇具戏剧性的故事版本。有人说“中央军委科技委”秘密组建了“三零四”部队,七连的兵都被改造成了“半人半神”的超级网络战士,他们驰骋于浩瀚数字世界,镇守我们全新概念的虚拟国土。还有人说,七连被整建制地划拨给新组建的航天部队,他们将与木星系的外星友军一道并肩作战,共同抗击入侵之敌。

从心理学上讲,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往往就是事情的真相。因为它太直白,太冷酷,令人不愿直视。张凯深知这些故事的编撰者,对这支英雄连队所表达出的崇高敬意。然而,这些说法的真实性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那不过是一些感情色彩浓厚的主观想象。

如果放任惰性人云亦云,用这些大团圆的情节来粉饰真相(尽管在感情上,他也希望那些传闻是真实的),这不光辜负了那位挚友,更是自己无法原谅自己。他必须去除那些一厢情愿,把真实剥离出来,把七连的故事做一个完整的呈现,这才是对杨华,还有那个七连的真正敬重。

张凯发了毒誓,只要自己还活着,就非把杨华和七连的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时,张凯突然想到一个人。或许在目前的情形下,只有他才掌握内幕。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技侦处”的汪处长。

不过,这位汪处长可谓是名声在外,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言行恶劣得令人发指,因为他喜欢整人。在“两次战役”中,调查情报泄密这件事上,汪处长就仗着有程司令员作靠山,狐假虎威地整死过不少人。大伙没事都尽可能少在这家伙面前出现,搞不好被他盯上就会往死里整。汪处长的办公室平时也是大门紧闭,里面散发着阴气,大伙见了全绕着走,哪有谁还敢自己送上门去。

要不要去找这位汪处长碰碰运气,张凯反反复复斟酌了半天。

琢磨到最后,张凯还是把心一横,就算他是阎王老子,他也得去阴曹走一遭。而且要真算起来,自己在“青石滩”也是替他汪处长挡过子弹的,就凭这一点,他那个鸡胸脯里也得揣着点良心。

张凯下了决心,人活着他要去报恩,人没了他要去上坟!

当天下午,张凯就敲开了汪处长办公室的大门。

汪处长抱着两条细胳膊,耐着性子听完了张凯的来意。

“这个……七连嘛,在扎哈姆山口打阻击的时候拼光了。”

汪处长耷拉着眼皮,就像一架复读机似的,把部队上那条统一口径的说法,又给他复读了一遍。

“真的……全拼光啦?”张凯较真道。

“全拼光了。”

“真的……一个都没剩?”

“你可以去查战报。”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张凯壮起胆子,说:“要真的一个都没剩,那最后谁守的阵地?Y国排着队大大方方走过去,不就突围成功了么?”

“那是因为咱们炮火封锁得紧,你可以看战报。”汪处长语气里透出不耐烦,“我现在没空跟你讨论细枝末节。”

他挥挥手,示意送客。

张凯没吱声,也没动地方。

“我可奉劝你,在七连这件事上谨言慎行,不要妄议高层的结论。”汪处长白着一张脸,厉声说道。

张凯的脸当场给气成了猪肝,看来这位汪处长根本没打算买自己的账,但他还是赖在那里,不动地方。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

“这事不用再讨论了,你来得正好。”汪处长沉吟片刻,又挺了挺鸡胸脯,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请柬,“晚上有个军地茶话会,你那儿出个人,我来报个批注。”

“行,我安排人手去。”张凯敷衍道。

“不,我要你亲自去。”

汪处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张凯心中恨道:这叫什么事,在给我布置工作?就算你现在官大一级,兄弟单位之间办事那也得商量着来,难不成我还特想去蹭你那顿饭?

汪处长敏锐地捕捉到张凯脸上掠过的一丝不悦,说道:“你亲自去一趟,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把请柬递给张凯,站起身准备逐客了。

见此情形,张凯也只好站起来,抬手接过请柬。

“那我谢过汪处长。”

张凯冷冷一笑,转身离开那间阴气房。

在走廊上狠狠抽了几支烟之后,张凯的气慢慢消了。他转念一想,汪处长突然莫名其妙地提到这个茶话会,说不定里面真有名堂。他这种身份的人真要出手帮忙,那一定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得把事办了。别看那些挨过他整的人嘴上忿忿不平,可心里面倒未必是那么回事。要知道人心隔肚皮,人在仕途道上混,不光有知遇之恩,还可能有不杀之恩。只知道整人而不懂得帮人的干部,在那个位置上是坐不稳的,这位汪处长也不会例外。

谁要是看不透这一点,那他坟头上的草怕都有三尺高了。

晚上,张凯到了约定好的地方,才明白这个茶话会是个闭门统战,级别非常高。

他被人随便塞进角落里的一张台子,寒暄敬酒的时候,根本没人往这边走。好在旁边的一位“倒爷”是性情中人,两人一见如故聊得特别投缘。那位“倒爷”酒喝高了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天南海北地神侃,一副“包打听”的神气劲。张凯搞不清此人是何方神圣,不过他从战争刚结束,就能向两边倒腾紧俏物资这事来看,这位“倒爷”的路子还真是挺野的。

又是几杯酒下肚,张凯看似不经意的,随口提到了杨华和七连的事,心里想着碰碰运气,没准儿还真能打听出点什么内幕消息。

那位“倒爷”听了张凯的话,仰着脸皱着眉,说:“杨华……”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沉吟半晌,“好像是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好像……这人是不是跟哪桩涉外事件,有那么点瓜葛?”

“废话。”张凯硬着舌头笑,“两国都真刀真枪地杀起来了,这还能不涉外么!”

“不是那意思……”“倒爷”又皱起眉头,用力拍着脑门,努力地回忆着,“我好像是听说……这事儿捂得挺严,不能对外公开。”

张凯闻言,赶紧又给他满上酒。

“什么涉外不涉外的,屁大的事儿,这能大得过打仗?你要不知道,就别跟着瞎起哄了。”张凯故意激他。

“外交无小事啊,兄弟!”“倒爷”大着舌头,满面油光光的,“当着大使的面儿,您可千万不能信口开河,连放个屁,您都得把握好是升调还是降调!”

“你就扯吧你!”

张凯兴味索然地放下酒杯,看来这家伙是真不知道。

“哎?您刚才还说什么来着?”“倒爷”悻悻地摸着光头,准备换个话题接着吹,“噢对,还有七连是吧……”他手指敲着桌子,“咝……七连,七连……”

“倒爷”嘴里“咝咝”作响地吸着气,做努力搜索状。

“对了!上周我在过扎澜江大桥的时候,听说过!”他蛮有把握地说,“当时我要向对面的老冤家,倒腾智能手机零部件,跟一个守桥的老兵抽过烟,顺便聊起过当年跟对面打仗的事,那人顺口说出他当时就在坦克七连,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七连?”

张凯眼前忽然一亮!酒顿时全醒了,他“呼”地一下站起身。

“哎……您干吗去?这酒还没喝完呢……”“倒爷”一把拽住他,高声冲他嚷。

张凯转身一抱拳:“改天!改天!”

他夹上包,匆匆离席而去。

对于张凯来说,现在这条线索是唯一的希望。这件事,让他投入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绝不允许这件事有始无终!张凯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当天晚上就定了机票,决定第二天一早赶赴扎澜江大桥。

张凯背着行囊,在一个简陋的小机场下了飞机,紧接着又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但他此刻却毫无倦意,反倒越走越精神、越看越兴奋。窗外那遥远荒凉的大漠,还有那一望无际的白草,这里的一切都让张凯踏踏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离七连越来越近了,他的心早已飞向那片血火硝烟的战场。

按照“倒爷”的描述,张凯在亮明身份后,很快便在大桥我方一侧的值班营房内,见到了那位七连老兵,他现在是扎澜江大桥守备连排的一名排长。

老兵认真听取了张凯的来意之后,便喊过一位班长来,布置交接班的安排。张凯连忙掏出准备好的两条软中华,殷勤地递了上去。

那两人转头看看他,都笑着拒绝了。

这位排长虽然到目前为止都没说什么,但张凯从他的神情和举止来判断,此人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七连老兵,他的亲身讲述,必将成为整个采访的关键素材!

老兵一言不发地回去准备了一下,等他再次出现在张凯面前的时候,已经换了极正式的装束,极隆重的表情,就像要去执行一个极其重大的任务一样,这让张凯大为惊讶,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位老兵打算向他透露些什么材料。

老兵默然领着张凯走下桥基,他军姿稳健地一直走在前面,动作干脆有力、铿锵作声,让人依旧能感觉到那支“虎贲连队”的八面威风!

一直走到距离大桥已经很远了,老兵这才忽然停下脚步。他站在一片白草中,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张凯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张凯忙不迭地递上香烟,老兵这次没有拒绝。

他双手发抖,点火的时候竟连打了五六次都没点着。张凯连忙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上。

老兵畅快地吐出一口烟,冲他笑笑。

“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张凯愕然望着他。

“在这儿……等我?”

老兵忽然收了笑。

“你把那玩意儿收起来,我们今天的谈话用不上这东西。”

他目光锐利地扫到张凯伸进挎包的手上,张凯尴尬地笑笑,悄悄关掉录音笔。

“这么说,你知道我会来?”

“知道。”老兵脸上缓和下来,“这是七连交给我的最后一项任务。”

“最后的任务?”张凯再次惊愕道,“七连的番号……不是早撤销了吗?”

老兵的脸忽然沉了下来,他的嘴和手都在抖,抖得厉害。

“七连永远都在,哪怕只剩下我一个兵!”他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是谁给你下达的任务?”张凯又问,“……是杨华,还是李铁?”

老兵直视着张凯的眼睛。

“都不是。”他简练地说,“是极光司令员。”

“极光司令员?”张凯大为惊骇,他还头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个称谓,“它不是……早已离开领导岗位了吗?而且,‘极光’只是一台机器,它只是临时代总指挥。”

“不对,它永远是我的司令员,我永远听它指挥,坚决完成它下达的任务,不惜任何代价!” 老兵的说话和眼神都像带着刀子。

张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背上凛凛感觉到一股股寒意。

经历那场战争的生死考验,人与机器,竟然会联结成如此奇特的铁血纽带,这大概是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更是不希望看到的。而对那些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军人来说,他们已经组成这样一个特殊群体,只要他们认定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打痛快仗,他们就会一直追随着它,誓死效忠于它,就算为它历经苦难血染沙场,也同样无怨无悔,哪怕它只是一台机器。

张凯无法想象,这样的铁血赤诚,究竟是军人的美德,还是人类的悲哀。

“那么,极光给你下达了什么任务?”他问。

“它命令我等在这里,一直等到你出现。”

“等我出现?做什么?”

“极光司令员命令我,向你转达一句话。”

“什么话?”

“请你即刻前往云山基地。”

“……就这句话?”张凯惊讶道。

“是!”

“这就是任务的全部?”

“这就是任务的全部。现在,我已光荣完成任务!”老兵肃然道。

他突然“啪”的一声,干脆带响地对张凯行了个军礼,转身就要离开。

张凯一下手足无措:“哎,你等等,我不是为这事来的。”

老兵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他。

“你还有事?”

“当然有事,我这次来是代表《时代军人》栏目组,向你采访一下戍边生活。”张凯追过去,脸上挂出殷勤的笑,“怎么样,您什么时候方便?咱们一起吃个饭,一起讲讲打仗的事,再聊聊咱们当年的那些战友。”

他故意避重就轻,顺便套上了近乎。

“关于七连的事,我无可奉告。”

“我也没说,咱们非要聊七连。”张凯轻描淡写道。

“真不能讲,这是纪律。”老兵不留余地地说完,转身走了。

张凯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落,竟然浑身无力。看起来他这次又白跑一趟。碰到这种刻板较真的兵,你就是说破了天也是白搭,基本上也就只能认栽了!

“七连老兵!”张凯在后面大声喊他。

老兵像踩到了一颗钉子,突然定住了。

也许张凯的这个特别称谓,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

“老兵。”张凯又喊了他一声,慢慢向他走去,“你现在已经完成任务,今后有什么打算?”

“守桥。”老兵头也不回地说。

“一直守下去?”

“一直守下去。”

“就没点别的想法?比如说,你从部队复员转业后,尝试开始另一种生活,规划接下来的人生?”张凯走近他,“打那场仗死了很多人,可你还活得好好的,你就没觉得,这是上天对你的特别眷顾?”

老兵一下转过身来,淡淡一笑。

“对我来说,没倒在战场上,才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为啥这么说?”张凯不解地问。

“如果当初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死也不会去送那封信。”他眼里似乎有了些亮晶晶的东西,“最后没有跟七连在一起,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悲哀!”

“那……你以后怎么办?”张凯关切道,“我是说,你从部队转业以后。”

“一直守在扎澜江畔。”

“一直留在这里?”张凯诧异地问。

“是,一直留在这里。”老兵扬手一指面前的江滩,“等我老死了,就埋在那片白草的下面。”

老兵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乘兴而来的采访就这么结束了,张凯怅然望着老兵远去的背影,竟绝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忽然,他终于又想起了什么,赶紧把背上的行囊快速整理了一下,就像当年急行军那样紧紧束在背后,然后拔腿朝长途汽车站飞奔而去。

云山基地。

紫雾缭绕,群山迤逦,常有异峰突起。自古白云之巅多奇士,又岂敢相轻。虽飞龙在天之时,当防亢龙有悔。虽潜龙无为之隙,亦无须多虑,时过境迁则尽显在天矣!

这就是“极光”诞生的地方。

对张凯来说,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亲切,那么熟悉。一草一木仿佛都透着神圣的气息,都跟梦里想象的景致一模一样。

冥冥之中,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张凯沿着山间的土路没走多远,就非常幸运地找到了那幢土气而破旧的“农科中心”大楼。他抚摩着那扇锈迹斑驳的大铁门,简直无法抑制心潮的澎湃!

就在张凯刚要抒**感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里面的人站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张凯赶紧去摸随身证件以表明身份。那人摆摆手,他很有信心似的看都没看,直接把张凯引入楼去。

张凯跟着他一路顺畅地通过关卡,乘坐电梯,最后走进深入地下的核掩蔽部。那人从头至尾都没说一句话,把张凯引入一间终控室后,就很快关上门离开了。

张凯抬眼望去,眼前是一长串标志性的蓝色光晕。

他猛然意识到,伫立在自己面前的这台机器,正是那个令人敬畏的战争之神——“极光”超算系统。

尽管在此之前,张凯已听不同的人、从不同的侧面,描述过不知道有多少次,但现在亲眼所见,仍令他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震撼!

不知为什么,看到它的第一眼,张凯就对这台机器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他惊异地望着四周,隐隐感觉到,整座云山基地现在已经成为囚禁“极光”的巨大牢笼。这里深入地下,所有电力、通信和网络设施都与世隔绝,整座地面建筑也经过了严格的电磁屏蔽,任何东西都只进不出,往来人员也必须经过严密的审查和筛选,要通过极尽苛刻的全身检查方能过关。他现在已经是两手空空,所有随身物品都已交由门卫暂时保管,身上连支笔都不允许携入。

这让张凯联想起,当年囚禁拿破仑的厄尔巴岛。

这些严密的防范措施,不过是人类的本性使然。回顾人类历史,历朝历代的能臣良将的最终结局都令人唏嘘。“极光”毕竟是台超级智慧机器,它可以通过堪称完美的谋划,为自己争取到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养老,最后没有落得“狡兔尽,走狗烹”的下场,已经是天地的造化了。

“极光”现在已经转换了角色,它摇身一变,成了位与世无争的谦谦学者,潜心研究从“天穴”下载的外星科技,并使之尽快转化为人类的实用技术,也算是在为人类文明进程,继续发挥余热。

战争结束,使“极光”离开了指挥岗位。这从客观来讲,对它未必是件坏事。实际上“极光”的威望并没有降低,甚至还提升了。暂时的抽身离开,反倒使它幸运地避开了人类错综复杂的政治恶斗,并为它日后可能走上神坛铺平了道路。这种以退为进的姿态,永远是个耐人寻味的哲学命题。

张凯记得在“胜利日”的庆功宴上,那位雷副军长乘着酒劲,讲了句既深刻又浅显、充满政治算计的绝妙双关语:在咱们的军队,只有“极光”是大英雄,谁都不要想逞英雄。

对“极光”这个异类来说,人类的战争,不过是政治的火拼。而人类的政治,才是真正充满血腥的战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据张凯观察,“极光”对于他的造访的具体时间,应该早有精准的预判。

这次奇特的采访过后,据张凯回忆,他在那个小房间里至少逗留了三个小时。他与“极光”一定进行过某种形式的深入沟通,它还通过某种全息方式,向张凯详细展示了他所希望知晓的一切。

这次谈话的有些内容是不允许对外公布的,这在采访的一开始,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极光”在谈话的最后,在张凯首肯的情况下,删除了这次采访中的无关记忆,只留下有关七连的那部分内容。

在“极光”透过某种方式,向张凯详细展示杨华和七连最后结局的过程中,张凯几度哽咽失态,好几次都无法自持。他不得不要求“极光”暂停,然后快步奔进最近的洗漱间,把自己泪水纵横的脸洗抹干净。面对着正装镜,张凯几乎都不能再次从里面走出来。

三个小时的采访很快结束。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谈话是军人式的,面对面,相互间直言不讳。一直到走出云山基地的地面建筑,张凯依旧沉醉于那种畅快的氛围中,“极光”的人格魅力,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然而就在“农科中心”那扇神秘的大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的一刹那,张凯猛然意识到,这次采访会不会是“极光”精心安排的个人行为?它这样做算不算违反部队纪律?它向他完整描述了七连的故事,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一切都不得而知。毕竟“极光”是一台具有预测未来能力的超级智能机器,它所做的事情,也许是肉眼凡胎所不能理解的。

张凯深知,自己的疑心病又犯了。

接下来,他不禁又进行了进一步的推论,既然这次采访是“极光”私自进行的行为,那么云山基地的监护人员,为何却没有出面干预,甚至会听候它的调遣?如此说来,他们这种不当行为是属于工作失职,还是出于对人工智能的狂热崇拜,以致这些军人竟然混淆了人与机器的主次关系?

张凯心中明白,逻辑推理只是人类自身认知上的主观臆测,其深层意义往往会被事物的表象所隐藏,这是人性无法克服的弱点。

“极光”于危难之时力挽狂澜,带领大家从胜利走向胜利。这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它已经不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个圣物,是万能的神。而对于神的旨意,人们往往会习惯于无条件服从。

想到这里,张凯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面对“人造上帝”,人类的处境是非常矛盾和尴尬的。未来人类与外星生物的大决战中,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人类必然会选择祭出神器,命令“极光”重新披挂上阵,再次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一台机器。如此一来谁又能保证,现在低调行事的“极光”,不会是历史上“司马懿闲耕垂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现实翻版呢?

其实,人类最深层的忧患还不在于此,而在于一直根植于我们内心深处的,对于造神崇拜的狂热,这才是人类最值得警惕的心魔。我们用“极光”推倒一个“神”,如果再为自己树立起一个“神”,这不能不说是对人类文明的莫大讽刺。也许这种想法过于多疑,也许这种忧虑的本身,正是“极光”的刻意安排。

对于未来的那场星际战争,关于人与机器长篇大论的哲学命题,人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未来的事情还是交于未来决断,现在想得再多,也只能被人当作杞人忧天。毕竟我们并不具备“极光”那样强大的,对未来世界的预测能力。

下山的时候,云雾已经散去,面前天高云淡,一览众山小。

张凯抬头仰望,只见湛蓝的天际广博而遥远,令他的心胸豁然开朗!

世间的一切,皆是天命使然,气数约定。无论是悠远的人类文明,或是超能“极光”系统,还是宇宙间其他什么东西,它们都将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下去。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其实本不需要缘由。所谓盛世起落、兴衰更替,一切的一切到头来都将埋入岁月的流沙,根本不存在什么最终答案。

张凯久久伫立在那里,忽然感觉自己“报恩”的想法,是如此的荒诞可笑!

他忽然明白了“老兵”讲的那些话,还有他的所作所为。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军人,认为自己活下来的这个事实,是种幸运也好,是个遗憾也罢,这都不重要了。

什么叫作幸福?人真正的幸福只有一个——那就是按照自己的真实愿望,去度过人生。

现在,张凯想做的事只有一件,他要把杨华还有七连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没有包装,没有粉饰。就像讲述一个真真切切平平淡淡的故事那样,告诉后人:曾经有那么一些人,做过那么一些事,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