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扎哈姆山口

3U破译信息:

人类需要坚强的意志,但人类更需要的,却是悲悯的情怀。

大战之后的七连,一派胜利者的亢奋。

战士们要么像鬼子进村似的,四处翻箱倒柜地找酒、找罐头。要么一堆堆地凑在一块儿吹牛聊天,享受着战场上片刻的悠闲。

不过,通信兵的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自从战斗打响后,强烈的电磁干扰就如影随形。他们冲电台吼破了嗓子,任你解调还是跳频,就是无法同外界取得联系。

按照既定指示,七连原地固守待命,同时抓紧时间补充弹药和安置伤员。

杨华则坐在泥地里,斜靠在一辆战车的负重轮上歇息,此时,他紧锁眉头,对周围的嘈杂和引擎轰鸣声显得无动于衷,只是一遍遍反复琢磨着那半张烧焦的地图。

敌团部指挥所已经被杨华仔细搜过了,没啥有价值的东西,几顶帐篷也烧个精光。看来这群敌人打仗不行,逃跑倒有一套章法,战场收拾得很干净。

“都啥时候了,跟进部队的影儿还没有!”李铁连长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他这是在向杨华示好。

李铁连长过来挨着杨华坐下,叹了口气:“唉,营主力怕是上不来了。”

他顺手把杨华手中的那半张图抽过来,来回扇着风。

杨华赶紧把地图又夺回来,问:“怎么,还是联系不上?”

“咳,联系不上!”李铁连长搓着手上的泥,“我让他们几个轮着班吼,不许停。”

“这没用。”杨华笑道,“还有别的招吗?”

“咱哪有鸽子放?”李铁连长双手抱着后脑勺,仰脸往下一躺,“哎哟嗬……这石头尖儿!”他往旁边挪了挪,长吁一口气,“其实不用鸽子送信也没啥,反正咱打了信号弹,报告旅部咱们到地方了……这心里面也觉得踏实多了……”

李铁连长眯了一会儿,又扭过脸来呵呵笑着:“这仗啊,打得痛快!咱一个连打垮他们两个重装营,还顺手搂了个山地连,这下,咱七连可露大脸了!”

杨华笑了笑,打断他:“你不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有啥蹊跷?要面对面地干,廓尔喀兵也那熊样!”李铁连长一拉帽子遮住脸,闷声道,“你放心,几个高地我都派人给占了,放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再回来!”

杨华低头不语,又在琢磨那张图。

“嗯?啥情况?”李铁连长听他没吱声,又在帽檐底下斜了一只眼出来。

“你觉得没?”杨华突然问,“这‘艾哈迈达村’阴飕飕的。”

“什么?”李铁连长一把将脸上的帽子扯开。

“对,就是这儿,阴飕飕的。”杨华两眼死死盯着手中的地图,自言自语道。

“这周围荒山野岭,就这么块洼地,自然会有点寒气。”

“不是洼地。”杨华突然抬起头,“是口井,等着你跳。”

李铁连长一下子被他唬住了,翻身坐起来:“你小子有话直说。”

“这一仗,打得太顺。”

“已经算是啃到骨头啦!死了这么多弟兄。”李铁连长哼了一声,“这仗打得顺,那是他们开头就被打蒙了,根本没闹清咱有多少兵。”

“那你没觉得,他们收得太干净?”

“干净啥!你去敲敲那排坦克,嘎嘎新!还有,还有那些罐头,够吃一年。”

“我是说这个。”

杨华抖了抖手里的地图。

“这个嘛……咱没兴趣。”李铁连长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

“收得太干净,其实很能说明问题。”

“啥问题?我看,就是你没事瞎琢磨的!”李铁又在满身摸火。

“好,那我从头跟你说。”杨华把地图摊开,“咱们旅打穿插的两个营,开始一路顺畅,就像两家约好了似的,可怎么偏偏在穿山坳的时候遇上了伏击?”

“那是场遭遇战,谁都没办法,只能怪咱们运气不好。”李铁连长摸到几根火柴。

“遭遇战?我看,那地形是他们精心选的,是伏击。”

李铁连长笑了笑:“行,就算是伏击,可咱七连还不是冲出来啦?而且穿插到位。”

“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再问你,路上打垮的那个坦克连,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块肥肉!撞到咱枪口上了。”李铁连长把烟叼在嘴上,“你记着点,回头报战果的时候,可不能把它给漏了。”

“放块肥肉在路上,送咱们吃?”

“那是怪他们运气不好。”李铁连长把火柴“刺”地划着。

“那艾哈迈达村突然蹦出两个重装营,又怎么解释?”

李铁连长点火的手忽然停住了,愣在那儿。

“这只说明一件事。”

李铁连长抬起头,问:“啥事?”

“敌人知道咱们的穿插路线。”

李铁连长的火柴烧到了手,他一痛扔开,神情有些恍惚。

“你看这个艾哈迈达。”杨华向四周荒山指了指,“就像口井,一个陷阱。”

李铁连长看着他,怀疑自己在做梦:“你是说敌人放两个装甲营,专等咱们?”

“如果两个装甲营都被打垮了,那是计划之外,可撤退就是计划之内了。”

“你啥意思?万一没吃掉咱们……他们还另有预案?”

杨华点点头,说:“你刚才说得对,他们高估了咱们的兵力,所以他们逃了。”他望着四周的群山,“如果没猜错的话,敌人来围猎的部队,已经在路上了。”

李铁连长一笑:“那你打算怎么办?”

“守在这口枯井里,只有死路一条。”杨华在地图上指给他看,“他们围过来,咱们就跳出去,去扎哈姆山口。要捅,咱就往他们命门上捅。”

“什么意思?!”李铁连长目光锐利地一闪,“你要七连放弃阵地?”

“不是放弃阵地,是转移阵地。”

“要换别人说这话,我现在就崩了他!”

李铁连长眼睛一瞪,把手上的烟用力捏成一团。

杨华笑了笑:“崩了我容易,就怕你这一枪,把七连的弟兄也全给崩了。”

真是晦气!

李铁连长仰头望天,琢磨了一会儿,脸上又渐渐缓和下来:“说说理由。”

“没啥理由。”杨华把地图折起来,揣好了,“这就是种默契,就像你一说冲,二排侧翼迂回,三排后头兜底一样。”

“这是两码事。”李铁连长眯起眼,“下命令是上面的事,执行命令是咱的本分。”

“我看,这命令已经不保险了。”

“咋不保险?”

“既然咱们穿插路线都泄了密,还有什么敌人不知道。”

李铁连长一下笑了:“心思都被人家看透了,这仗还怎么打?”

“你打篮球吗?”杨华突然问。

“打啊。”

“那我现在拿球,看都不看就往篮下传,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问,咱在篮下直接起跳了呗!”

“对,直接起跳,这就叫战术默契。”

李铁连长目光炯炯地盯了杨华一阵儿。

“纸上谈兵,咱是讲不过你。”他厌烦地一摆手,“你也甭跟我扯别的,我就问你,现在外面联系不上,你跟谁默契去,难道靠心灵感应?”

“要说心灵感应,这话也对。”杨华笑了笑,“以前,我常跟陆参谋长下棋,我习惯用‘断’这一手,现在,他就在程司令员身边,他应该看得明白。”

“扯淡呢你!”李铁连长一下火了,“这可不是下棋过家家,是打仗,咱赌的是命!”

“对,是打仗。”杨华淡淡一笑,“战机稍纵即逝,咱赌的是国运。”

杨华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李铁连长被这句重话压得心烦意乱。半晌,或许是为了发泄心头的焦躁和不甘,他“霍”地起身,面向夜空兀立,良久。

“老子最烦你那故弄玄虚的劲儿!太不实在。”他头也不回地说。

“你是不信那邪。”

“你爱跟哪位首长下棋,咱管不着。”李铁连长把手里的烟卷捏成末,掸在地上,“可这战场抗命的事,你要拿不出个真凭实据,你就算说出了花也是白扯!”

“话我是说不出来。”杨华笑道,“不过,你要的真凭实据马上就到,少安毋躁。”

杨华不再说话,他仰起脸,闭目养神。

李铁连长兀自站了一会儿,又开始满身摸烟。

就在这时,通信兵突然跑过来,冲着他们喊:“连长,连长,你看!”

李铁连长循声望去,只见幽暗的月色背景下,对面山顶上的“消息树”被推倒了,这是通信链路被阻断时,连队商量出来的土办法。抗战的时候,“消息树”一倒,就说明鬼子快进村了。

——对面山顶的瞭望哨发现了敌情!

“集合吧。”杨华望着山顶,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来得这么快,看来真是早有预案。”李铁连长站起身拍拍裤子,又把帽子戴好,然后对着通信兵大声吼道,“传我命令,全体集合!”

他向前跨了几步,忽然扭回头来瞪着杨华:“你小子,有时候我真他妈怀疑,你是不是跟敌人早串通好了!”

没等杨华搭腔,李铁连长已经绕过战车,看不见了。

在不远处,王金尧如幽灵一般,从一辆战车后面闪出来,他在李铁连长身后不痛不痒地跟了一句:“你信那小子吗?”

李铁连长转回身:“不信。”

“那你为啥?”

“为啥,就为那小子敢抡着刀和敌人对砍,有种!”

“我琢磨着,他八成是不想活了。”

李铁连长没吱声。

“你还没看出来吗?那小子不光要玩死自己,还想玩死咱七连!”

李铁连长眼睛一瞪:“现在,是咱欠人家一条命。”

王金尧没词儿了,他嘟囔道:“我看,你别被那小子给忽悠了。”

他吸了口烟,眯起眼仔细琢磨李铁连长。

“你是放不下那人儿,还是放不下那事儿?”

他慢悠悠地,把那口烟喷出来。

李铁连长狠狠踹了他一脚,扭头就走,头也不回地说:“怎么,你吓尿啦?”

“呵,扯呢!”王金尧冷笑道,“咱得给七连留点种……”

李铁连长大步走远了。

王金尧把半截烟摔在地上,一脚狠狠碾灭,喊:“行,你装傻,咱哥几个就陪你疯个够!”

十分钟后,部队整装完毕,七连又上路了,这只过河的卒子决心一拱到底。

出了山坳不久,夹杂着冰雪的烈风就横扫队伍,七连长长的车队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第二天一早,队伍的前方出现一大片盐湖,远远望去,犹如光滑的镜面一般,把天空的倒影映在平展的湖面上,景色美得令人窒息。

杨华根据地图判定,此地距达扎哈姆山口,已不到一小时的路程。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装甲集群终于到达了指定位置。战士们纷纷爬出战车,靠着坦克的负重轮沉沉睡去。由于疲劳和睡眠不足,他们仿佛是这大漠上的一群石像,亘古以来就伫立在这里,纹丝不动,没有思想,没有生命。

七连的兵向来有风餐露宿的习惯,这是为让身上还带着血腥气的战士,时刻保持战斗的紧张状态。如果谁不能在这种环境下抓紧时间睡个饱觉,那他就不是真正的军人,七连的战士是可以一边行军一边睡觉的。李铁连长和杨华没工夫打盹儿,他们立刻跳下车,带上几个班排长勘察地形。

大伙喘着粗气,手脚并用地爬上西侧的一块高地。

面前的山口深处,是一个典型的两山夹一线“走廊式”地形。在山谷间的沉沉雾霭中,一条战备公路向远方蜿蜒着,几乎望不到尽头。

山风迎面扑来,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远处发白的地平线上,不断翻腾而起的滚滚黑云,又不时被成片的闪光映得雪亮,随后便能听到一连串的沉闷的爆炸声,暗示着那里仍是激烈拼杀的战场。在被朝霞浸染的宁静天空下,让人实在不忍去想象,远处那片血肉横飞鬼神哭号,被钢雨烈火反复耕犁的战场,该是怎样一座人间地狱。

一行人用望远镜默默观察着阵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时候,二排长带着步兵班迅速登上无名高地,并立即着手开挖防御工事。部署交叉火力是门艺术,二排长还嫌不够,又在高地反斜面上架设了迫击炮阵地。他用眼神估摸了半天,确定坦克和步战车肯定都爬不上来,于是他再组织人手,把缴获的“标枪”反坦克导弹卸下车,又吭哧吭哧抬上了高地。

部署完了“重武器”,二排长喘着气,扬手指着不远的一处青石岗请示道:“那儿视野开阔,可以放个观察哨。”

李铁连长眯眼看了看,摇摇头说:“目标太明显了,肯定会招敌人炮弹。”

“行,那就不上去了,咱再找地方。”

“还是得上去。”杨华笑道,“连长的意思是,在那上面弄个假的。”

二排长擦把汗,“嘿嘿”一笑,说:“保证比真的还真!”

他叫上几个兵,又爬上去了。

反坦克壕肯定是来不及挖了,因为机械和人手都不够用。

李铁连长争分夺秒,迅速在公路上布了雷。又带着大伙硬是在山谷的中央,堆起了一道比坦克略高的土岭。杨华则领着战士,在土岭后面挖掘战车掩体,然后在上面的伪装网上覆盖野草和树枝。三排长把几顶旧帐篷上钉上角反射器,还把一些汽车轮胎散乱地放在空地上。

还没布置停当,高地上的“消息树”就被推倒了——敌人来了。

灰色的晨雾中,十几辆坦克在远处公路上呈一路纵队,沿着谷底向山口开进,坦克的钢甲在晨曦中泛着幽冷的寒光。

他们大概是一支装甲集群的前锋。

由于身处后方,坦克车长和驾员都大大咧咧地开着顶盖、露着脑袋,呈正常行军状态。坦克纵队不断逼近,敌人仍未发觉任何异常。

“啪!啪!啪!”

山谷间突然爆出的几声清脆而尖厉的枪响,这声音在寂静的晨雾中回**开去,两旁山林中栖息着的大鸟受到惊吓,纷纷“扑扑棱棱”地飞上半空,原先安详的山谷霎时升腾起了死神的阴影。

前出的狙击手与敌人接战了,他们选择了坦克驾驶员。

打头的三辆敌坦克顿时失去控制,歪歪斜斜地冲出公路,一头拱在泥泞的河**打滑。

李铁连长一声令下,七连的十几辆坦克一齐冲上土坡,他们只露出小半个车头,把火炮的俯角压到最低,同时向那三辆不能动弹的坦克集火射击。

第一波炮击过后,那三辆敌坦克先后起火爆燃,其中一辆还发生了殉爆,炮塔被掀翻在一旁。后边的敌坦克在短暂的惊骇过后,纷纷关闭顶盖,编队同时向两翼展开攻击队形。

“嗵、嗵、嗵、嗵”七连第二波打击接踵而至,又有四辆敌坦克斜卧在河滩上起火燃烧。剩下的坦克见状,纷纷打出发烟榴弹,炮管倒指,高速退出战斗。

李铁连长指挥全连坦克从土坡上撤下来,全数躲避到伪装网底下。几名战士迅速用汽油点燃了十来只汽车轮胎。

接下来就是等待,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炮声。

紧接着,一大片小伞花在半空中绽放开来,伞下挂载的末敏弹缓缓旋转着,摇摇晃晃向地面飘落,在十几米的高度上,突然“砰、砰”地爆射出一道道自锻破片,就像一阵骤起骤止的钢铁冰雹,把地上打得尘土飞扬、一片狼藉。

七连的运气不错,这波末敏弹是红外制导的,那十来个烧着的轮胎起了作用。李铁刚刚清点完战损情况,天空中就再次响起低沉而急促的“噗、噗、噗、噗”的声响,如死神袭来的呼号。

他缩身滑回炮塔,一把关上顶盖。

对方的大口径榴弹劈头盖脸地打过来,阵地上顿时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横扫一切的气浪震得人肝胆欲裂,焦煳辛辣的气味直刺鼻腔,令人干呕不已。

那是持久不息的滚滚雷鸣,黑红色的烟云翻腾起来,笼罩了整个阵地前沿。对方的杀伤弹紧随着末敏弹打过来,正是为了杀伤刚刚爬出坦克残骸的坦克手,敌人十分老辣,可谓打得沉稳又有章法。

战场是一个魔幻的世界,神秘与恐怖,同时重重压在心头。

高地刚刚发完敌人开始进攻的报告,“假瞭望哨”就被打成一片火海。

李铁连长率领能动的坦克,再次冲上土坡。敌方坦克群潮水一般涌来,冲击一浪高过一浪。双方激烈的对射过后,七连的阵前再次留下十多辆熊熊燃烧的残骸。突然,敌导弹发射车出现在战场,导弹飞蝗般打来,战局急转直下。

关键时刻,高地上的步兵班投入交战,凶猛的迫击炮火和“标枪”导弹攻击,令对手方寸大乱。敌远程自行火炮群再次覆盖了高地。

七连仅剩的几辆战车退下土岭,在后方列阵。

这是一支擅长打运动战的部队,这样的阻击战也打得这样出色,不能不归功于七连战前的精心谋划,和切中要害的战术战法。

敌坦克迎面爬上了土岭,纷纷亮出肚皮,七连的炮手们抓住这关键的瞬间,把它们轰成一团团燃烧的火球,有几辆敌坦克笨拙地爬过土岭下坡,再次亮出它们脆弱的车顶,很快又成为七连点杀的目标……

突然,炮火的气浪将浓雾激**起来,三百米的阵地湮灭在滚滚烈焰中,那是战神斗篷掠过的阴影,他飞临血火迸溅的战场,用死亡的钢鞭狂暴抽打遍体鳞伤的阵地。双方的原始兽性又再一次被刺激起来,每一组肌腱都鼓胀得簌簌发颤,这是战神对战神、雄狮对雄狮的疯狂撕咬。

敌人拼了血本,不断改变战术,用两翼猛攻、中央突破的战法,全力突击七连的核心阵地。长长的土岭上很快趴满了焦黑的坦克残骸,这个巨大的钢铁坟场,慢慢为这场殊死拼杀画上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句号。

钢铁大潮终于退去了。敌我双方为这场殊死战斗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各自退回巢穴舔舐伤口,准备再次积蓄力量。

战场上突然平静下来。

午后的太阳苍白地悬挂在空中,哀伤地注视着千疮百孔的大地,高地被削平了,树木被拦腰斩断,草地翻露出泥土,就像是一块块丑陋的伤疤。黝黑死寂的河滩,在血污的侵染下瑟瑟发抖,群山沉沉低吟,就像是唱给亡灵的安魂曲。这片人迹罕至的土地,从未像今天这样,沉闷,苍凉,悲壮,惨烈。

李铁连长数了数,现在七连能动的坦克只剩四辆,这点兵力根本就顶不住敌人下次攻击。他把这四辆坦克围成个圈,准备最后豁出去打个反冲击,说不定还能多赚点。

就在这时,远处的硝烟中模模糊糊的,忽然出现了一大片“树桩”。战士们屏住呼吸,打起精神来仔细观察。透过炮瞄镜,他们渐渐辨认出那些个“树桩”竟是一大群Y国士兵,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如同一群僵尸,手上没了武器,只是表情木然地缓缓向前挪动。

生命是如此顽强,又是如此脆弱,是那样珍贵,又是那样轻贱。

这些军人是刚从远处那片血火炼狱中撤下来的溃兵,他们早已失去了战斗的欲望,没有思维,没有目标,与一群行尸走肉再无分别。他们只是本能地,朝着回家的方向蹒跚而行。这群人为了活得更好,为了那个被人鼓动起来的狂热欲望,浴血奋战,历经苦难。死得那么惨烈,死得又那么卑贱,就像初冬飘落的枯叶,残躯遍地,无声无息。

几名战士打开顶盖,望着眼前这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桩”不知所措,李铁连长也铁青着脸,手指紧紧扣着并列机枪的扳机。

突然,空中又传来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声,一排不知来自哪方的炮弹在“树桩”的面前轰然炸开,七连的阵地前顿时血肉横飞!

炮击过后,却听不到人的惨叫和呻吟,杨华惊愕地再次打开顶盖,远远望见那群“树桩”根本没有卧倒隐蔽,他们只是纷纷又转回身,本能地远离炸点,再次朝着地平线的深处,朝着那片被烈火染得血红的炼狱慢慢走去。

七连牢牢钉在了阵地上,把最后一道大门关死了。

这是个规模巨大的包围圈,Y国四十万大军在这“薄皮大馅”的肉包子内,却没有显露出太多绝望与崩溃的迹象。

谁都看得出来,“极光”的胃口实在太大了,这要当心消化不良!

沙鲁克汗明白,这是一大锅“夹生饭”,他还有机会。Y国紧急动员的援军正大踏步向战场赶来,只要能够形成“东西夹击”的对攻态势,Y国就可以撞破这层薄皮包围圈,甚至会对敌形成反包围,最后谁吞掉谁,现在还难说着呢!

然而时间却不在Y国一方,四十万人就是四十万张嘴,军队是要吃饭的,包围圈内的“粮油弹水”耗一天少一天,再不打通部队的补给缺口,饥寒交迫的Y国将不战自乱。

此时,“极光”却显露出它冷血的一面,它抓住Y国急于决战的心态,且战且退,一步一步把这四十万大军引入了它的预设战场。那是一片群山环绕的广阔盆地,Y国在这里看到的不是援军,而是四面围得如铁桶一般的刀山剑林。

原来,“极光”利用敌方援军“急攻冒进”的救火心态,早已派遣一支快速纵队,采取围点打援的战法,在一条山谷中伏击了Y国援军。对付这种“一字长蛇阵”,向来就是我军的专长。战斗打响后不到半小时,Y国就被切成了数段,像一大群被赶进围栏的鸭子,只消片刻工夫Y国就全线崩溃,准备缴械投降。

然而经过短暂的黑暗时刻,“极光”拒绝了。

一方面它完全没有“杀降不祥”的忌讳,另一方面,“极光”同样没有多余的给养来收纳这群降兵。

接下来的场面,可以用当年沙龙将军与村民之间的两句对话来描述:

村民们双臂向天:“把我们的房子烧了,让我们住哪儿?”

沙龙立于炮塔上:“让你们住天堂。”

于是,顷刻之间血雨腥风,整个山谷成了令整支Y国哭泣的墓地。

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半点迟疑。“极光”迅速调动打援的部队原路回防,这下“薄皮大肉包”彻底变成了铁桶。现在,四十万Y国士兵已插翅难逃。

中国人向来讲究谋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对敌围而不打,待其耗尽给养,不战自乱,最终向我军缴械投降。对交战双方来讲,这都是最圆满的结局。

然而,“极光”似乎不准备给敌方任何翻本的机会,它或许已经预测到未来某种潜在危机。在它看来,这场仗务必要将Y国杀得心惊胆寒,打得元气大伤,让敌人自此不敢望东而顾。

关键时刻,“极光”把战略预备队全部压了上去,赶在Y国的《停火协议》尚未拟定之前,它号令全军,由战场的四面,对被围之敌发起向心突击!

此时此地,Y国那四十万困兽被逼上了绝境,“极光”冷血杀降的恶果尽显,围歼战役演化成两军的殊死搏斗。

黑云吞没了残阳,天空开始燃烧,大地不停颤抖。千万只羊皮鼓擂醒了古老的原始本能,凄厉的号角席卷起人类暴虐的狂涛,这是能让死人都爬起来战斗的战争交响。

整个战场化作一个整体,就像一个遍体鳞伤、流血不止,却仍在拼杀不休的巨人。人类之间这种近乎疯狂的殊死搏斗令人触目惊心,拼红了眼的Y国士兵显露出顽固的一面,他们在被枪顶住脑门的情况下,仍至死咒骂着向迫击炮膛里塞着炮弹,只求对方给他们个痛快。在战争中,最残忍血腥的不是面对面地白刃格斗,更不是钢铁怪兽同归于尽的激烈对射,而是伤员与伤员之间的厮打。他们已经无力呻吟,更无法发出呐喊,只能在泥泞的血洼中捉对翻滚扭打。用手指抠抓,用牙齿啃咬,把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注入向对方的最后一击……

“极光”喜欢这样的恶仗,它不断地投入兵力,犹如向战争烈焰中泼入滚油。它冰冷的机壳内是纯粹的理性,它从不感情冲动,也从不悲天悯人。它不会因胜券在握而趾高气扬,也不会因伤亡惨重而心如刀绞。

战神用他烧红的铁犁耕遍每一寸阵地,播撒下死亡的种子。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包裹着灼人的热浪,从血污泥泞的大地上升腾弥漫,直扑向火烧的云端。在这片辽阔的战场上,到处上演着千篇一律却又截然不同的搏杀——冲锋、反冲锋,压制、反压制。燃烧的阵地上,不断飞溅着泥土、血肉、钢片和植被的残枝。这是巨浪与巨浪的迎面撞击,死神对死神的亡命追杀。

此刻,在“极光”的内心里,眼前不是几十万士兵,而是几十万艘星际战舰,有了这样一支大军,它就可以横扫乾坤。作为部队的最高指挥,它最大的痛苦是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统揽全局,它的潜在智慧不能完全展露出来。

“极光”相信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的策略,也懂得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的格言。它的优势在于一种成熟而冷酷的理性,这是军事家和权谋家所必备的一种素质。作为一台拥有绝对意识的超级机器,它很少显露出唯我独尊的锋芒,也极少表达出它那旺盛的独到主见。然而,“极光”也同样无法独善其身,世间任何东西都注定不可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时势的狂涛既能把它推向炫目的巅峰,也可以把它卷入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