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荡田案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渐黑,无论是堂外的百姓,还是堂内的各级官员以及相关人员,漫说是用晚膳了,连午膳都不曾吃过,可是不知为何,没有人感觉到饥饿,或许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这场大明朝历史上罕见的审判,本身就是饕餮大餐,他们等待了太久,亟须这样的审判来安抚和滋养被压抑了许久的灵魂。故审了将近一天,衙门外围观的百姓非但未见减少,反而渐渐多了起来。

天空又飘起了细雨,洋洋洒洒,若柳絮也似,落在百姓的身上,亦落入他们的心里。这洋洋洒洒的雨,让他们莫名地升起一股恐慌,雨又来了,灾难刚刚过去,下一个灾难还会接踵而至吗?可是当他们抬起头,看到那块书写着“公正廉明”的匾额,以及匾额下所站的那位父母官时,心里又安静了下来。

是的,天灾其实并不可怕,只要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可人祸就不一样了,在人与人之间的等级越来越森严的情况下,倘若那些有权有钱的人,枉法徇私,仗势欺人,普通人要想对付他们,犹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这位新来的青天大老爷,虽只是七品知县,却敢于去动二品封疆大吏的公子,这对老百姓来说,或许是莫大的幸福。

海瑞看了眼那些大箱子,喝一声:“打开!”冯全大声应是,命令衙役把箱子一只一只打开。随着那些箱子陆续开启,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这可不是区区一个知县干的事情,按照眼前的事态发展下去,该怎生收场?

除了一些常用的衣服及生活用品外,在将近二十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金银财物或名贵字画,价值至少在万两以上。似这般事情,在官场算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哪个人不知道当官的收受他人孝敬是寻常事?连普通老百姓办些事,都不好意思空着手去央求于人,更何况是一位二品大员的公子、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可一旦将它公之于众,却不免触目惊心,这些财务如果用于民生,足够让一个县的环境大为改善,使全县读不起书的孩子安心读书。悲哀的是,他们将国家公器当作私人的武器,把民脂民膏当作私库,毫不吝啬地将之奉送,为自己的前途铺路,以求在不远的将来如愿擢升,坐到更好的位置上去。

倘若天下官员,皆作如是想,那是件何等可怕的事情。海瑞愤怒地一拍惊堂木,许是心虚的缘故,胡桂奇的身子震了一震。

“胡桂奇,本县问你,这些财物从何而来?”

“哪里来的?”胡桂奇尽管心虚,但好歹是五品高官,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说道,“此乃各级官员孝敬的,我也是盛情难却,不得已而收之,并非贪污。”

海瑞寒声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了这些财物乃是非法所得?”

“海瑞!”胡桂奇怒道,“我再说一遍,你给我听好了,这些财物乃是各级官员孝敬,而不是非法所得。”

“来人!”海瑞似乎并不想听他的辩解,喝道,“逮捕胡桂奇,押下去!”

胡桂奇大惊,“你凭什么?”

“就凭你收受不法钱财!”海瑞眉头一竖,再次向发愣的冯全喝道,“把胡桂奇押下去!”

事实上冯全完全被吓傻了,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把胡公子押在县大牢,到时候如何收场?类似的事情以前并非没有发生过,无论是民告官,还是低级官员得罪高级官员,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到时候如果胡宗宪怪罪下来,淳安的官员哪个消受得起?

冯全正自为难,一匹快马停在衙门外,很快一名驿使分开人群,从外面大步跑进来,及至堂外,说道:“浙直总督府送来加急公函,请徐文长查收。”

徐渭闻言,心头一喜,这道公函真是来得及时极了,接过公函时,心里又不免七上八下起来,按道理胡宗宪不可能这么快得知这边的情况,更不可能是来给胡桂奇脱罪的,那么此时发公函至淳安,究竟是为何事?

徐渭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张纸来,只见上面写道:今天下安定,久不闻兵事,人心思安而不思危,贪墨滋长,犹以严州为甚,知会严州及以下各级官府,查贪关及国事,不可姑息,务一查到底。

按照惯例,从省一级发下来的公函,须从州、府、县一级一级传阅下来,以便各级地方官员领会上级之精神,这道公函直达淳安,胡宗宪的意图很明确,内阁和都察院都把重点放在了淳安,作为一省之总督也必须拿出态度,以配合朝廷肃贪,演场戏给皇上看。

徐渭不禁哭笑不得,可能胡宗宪也不会想到,海瑞为了让韦德正乖乖伏法,甫上任就向胡桂奇动了刀子,这海瑞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此公函在这时候送到,恰好增长了他的气焰,局面只怕真就无法收拾了。

“胡部堂说了什么?”海瑞望着公函问道。徐渭只得把公函送到他手上。海瑞接过来一看,眉头不由得一挑,把公函展示于众人面前,“部堂有令,查贪关及国事,不可姑息,务一查到底,把胡桂奇带下去吧。”这回冯全也来了信心,朝捕头戴孝义使了个眼色,将人押下堂去。

韦德正彻底傻了,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手足无措。办了胡桂奇后,海瑞再次把目光落向韦德正。他知道现在韦德正就像是一只被猫逗得魂飞魄散的老鼠,再无勇气顽抗,故淡淡地问道:“韦德正,本县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哪个给你的胆子,兼并土地,肆意侵吞百姓私产?”

“知县大人应也已猜到了,征地文书乃严州府所下,此事与严州方面自然脱不了干系。”韦德正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老老实实地交代道,“草民每年都要向严州通判卓有才孝敬,至于孝敬之财物,我均有记录,每年少则几百两,多则数千两。”

海瑞又问道:“你不过区区一介白丁,如何能搭上严州府的通判?”

韦德正答道:“乃是因了兄长韦光正的关系。”

海瑞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较为满意,“那么你可承认,你名下的两百余亩地,乃是通过严州府上下勾结,非法侵占?”

“草民……”韦德正咬咬牙,道,“草民认了。”

“让他签字画押。”海瑞命令魏晋,把供状送到韦德正面前。待韦德正确认无误,签字画押后,海瑞又吩咐道:“马上抄送一份,连夜送去京师,不得有误。”

魏晋哪敢怠慢,应了一声,下去办事了。海瑞命人带韦德正下去关押候审,又令告状的几百户百姓先行回去,随时听候衙门传唤。众百姓对他心服口服,拜了又拜,谢了又谢,这才陆续离开衙门。

待审理完毕,海瑞这才下了堂,再次向鄢懋卿、徐渭等人行礼,微哂道:“不知不觉审了一天,辛苦了二位,得罪之处望海涵。”

鄢懋卿见状,心想你倒也懂些人情世故的嘛,笑道:“海知县好生厉害啊,着实让本官大开了眼界,只一天时间,就查办了两人,堪称雷霆手段。”

“见笑,见笑了。”海瑞目光一转,看向徐渭,“逮捕胡桂奇乃是迫不得已,望徐先生莫往心里去。接下来还望先生做一下胡桂奇的思想工作,让他把跟姚顺谦见面的经过交代清楚了,如此的话,我们都好向胡部堂有个交代。”

徐渭眼中精光一闪,问道:“海知县打算如何处置胡公子?”

海瑞道:“只要胡公子是干净的,我自然会将他释放。至于他向各级官员收受财物一事,当交由胡部堂亲自决断。”

“好。”徐渭见他没有抓着胡桂奇不放的意思,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在下一定说服胡公子,让他把会晤姚顺谦一事说清楚。”

海瑞道了声谢,说道:“在到淳安之前,我一直在家务农为生,无甚积蓄,若两位不嫌弃,我便以从老家带过来的土特产招待,请两位在后衙用膳,可好?”

鄢懋卿哈哈笑道:“海知县的这顿饭,我们吃定了!”

“来来来,请!”海瑞热情地请鄢懋卿和徐渭去后衙。这个时候,他身上那股子威严和不容反驳的气度已然不见了,换之的是平和及亲近,再加上他身上所穿的那件沾满泥巴的灰色交领道袍,完全是一副普通百姓模样。徐渭看在眼里,心下暗暗称奇,这端的是个奇怪的人,发起威来睥睨世间,光芒万丈,天王老子也未必放在眼里,放下公事后,却是丝毫不起眼儿,走在茫茫人海,鲜有人会注意到他。

鄢懋卿太熟悉官场了,东道主嘴里虽道是吃顿便饭,往往却是山珍海味俱全,断然不会真的以粗茶淡饭招待,但看到海瑞招待他们的饭菜后,他才知道原来从此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真话,眼前的这桌菜,甚至连粗茶淡饭都算不上。

菜是海瑞亲自下厨做的,他一边洗菜、淘米,并亲自上灶炒菜,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鄢懋卿和徐渭则坐在后衙院里的一张石桌前,看着他把菜一样一样端上来。现在,摆在桌上的是五样菜,一碟凉拌腌萝卜,浇了些麻油;一碟鸡屎藤粑仔,乃是地地道道的海南琼山[1]特产,深受当地人喜爱,然对外乡人来说,那东西有一股子怪味,委实难以下嘴。另有鱼豆腐、山芋、土豆各一份,除了那鱼豆腐是荤菜外,其他四样决计找不到一点油水。而且那道唯一的荤菜鱼豆腐,乃是他从琼山老家带出来的,在他那破包袱里闷了一个多月不说,前两天还淋雨泡过,腥臭味特别重,猫闻了都得跑,一般人是难以消受的,直把鄢懋卿看得目瞪口呆,此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哪有用这种吃食招待客人的?一时心里暗暗叫苦,抬腿走吧,拉不下脸,不走吧,实在难以下咽,十分尴尬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徐渭是从底层百姓走过来的,也吃过苦,倒是没觉得什么,拿起筷子道:“海知县亲自做的菜,在下定是要尝一尝的。”徐渭吃了一口,认真地嚼完咽下,不知是不是故意气鄢懋卿的,瞟了他一眼,评价道:

“海南风味,甚为独特。”

鄢懋卿当然知道徐渭所说的“独特”是什么意思,见海瑞招呼他们吃饭,只得闷头扒饭,不敢伸筷子去夹菜。海瑞见状,道:“鄢宪台如何不吃菜?”

鄢懋卿自打为官以来,从来没有扒光饭的经历,心里真是把海瑞恨透了,嘴上却说道:“许是饿过头了,没了胃口,吃些饭就好。”

海瑞不傻,他自然看得出来鄢懋卿的意思,故意叹息一声,道:“民生艰苦,超乎为官者之想象,此正是当朝最大的悲哀,为官者高高在上,过的是上流生活,漫说是不会去理会百姓的不易,很多官员甚至看不起低贱的穷人,偏偏制定各项政令的又是那些高高在上,与社会脱节的官员,两位以为,可不可悲?”

徐渭抬头问道:“那么以海知县看来,什么样的官才是好官?”

“当有悲天悯人之心。”海瑞严肃地道,“如果一个官员,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如何做好一个好官?”

徐渭点头,深以为然。海瑞看了眼桌上的菜,又道:“其次应吃得了苦。为官者,说穿了只是三百六十行里的一行罢了,并无特殊,其作用是维护社会的秩序。若是吃不得苦,不思百姓之疾苦,已与管理者相去甚远,留这样的官员有何用处?”

鄢懋卿听得面红耳赤,夹了块腌萝卜,勉强咽下。徐渭端起桌上的一碗水,说道:“海知县知民生之不易,来淳安上任,端的是淳安百姓之福也,在下以茶水代酒,敬海知县。”

海瑞连忙端起碗道:“徐先生谬赞了,只不过我一直生活在平民之中,从平民中而来,这才知道他们想什么、要什么、盼什么。”

县大牢里,一盏油灯如豆,胡桂奇朝徐渭发着牢骚,看他的样子依然十分气愤。徐渭则静静地坐着,拿一壶酒自斟自酌,像是在听着胡桂奇的倾诉,又像是完全没去理会,只顾喝酒。待胡桂奇说完了,指指桌上的酒菜,道:“公子不饿吗?”

胡桂奇气愤道:“那海瑞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将我关在这儿?”

“他不算什么东西,但有资格关你。”徐渭喝下一口酒,淡淡地道,“如果你不把你与姚顺谦的事情说清楚,他还会揪着公子不放的。”

“我会怕他?”胡桂奇冷笑一声,“区区一个知县,他能将我怎样?”

徐渭叹息一声,“公子啊,莫非你真不明白当前的形势吗?”

胡桂奇瞪着他道:“那又怎样?”

“此次反贪是皇上下的旨,不管是做戏还是动真格的,在这当口,无论是哪一级的官员,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连胡部堂也下了公函,表明态度要配合朝廷肃贪,你可倒好,偏要往这风口浪尖上撞。”徐渭放下酒杯,估计是已有了几分酒意,竟然像教训子孙一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激愤地道,“你想要干什么?这样下去,连胡部堂也会被你涉连,你想过吗?”

胡桂奇一愣,“你是什么意思?”

“还是那句话,把你和姚顺谦的那些事交代清楚。”徐渭的语气丝毫不容商量,“把拿的银子捐了,赶紧回头,不然连胡部堂都保不了你。”

胡桂奇似乎在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走到徐渭面前蹲下,说道:“先生莫唬我啊。”

徐渭看都没去看他,径倒了杯酒喝下,道:“说吧,那天在洪福酒楼,你究竟干了什么?”

胡桂奇坐下来,也倒了杯酒,一口喝下,说道:“拿了他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徐渭吓了一跳,“区区一个县丞,何来那么多银子?”

“是从朝廷拨下来的修堤款里挪的。”胡桂奇心虚道,“我曾许诺,让他向上爬一级。”

徐渭满脸通红地站起身,倏地将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杯子被他摔了个粉碎,碎瓷片四溅时,有一粒溅在了胡桂奇的脸上,扎得他痛叫了一声,然后愤怒地看着徐渭,想要冲他发火。从小到大,只有他冲别人发火的份儿,哪个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可看到徐渭的样子时,他又忍下了怒意,此人的性子他太了解了,发起狂来连胡宗宪的面子也不给,跟这样的人斗气,只怕是得不了什么好处的。

“疯了吗?”徐渭用满是红丝的眼睛瞪着胡桂奇,“那银子你也敢拿,想死啊?”

“那……”胡桂奇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徐渭问道:“姚顺谦的去向你可知道?”

“不知道。”胡桂奇摇头道,“那天他给了我银子后,不知为何就失踪了。我保证,他的失踪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怕只怕你已经脱不了干系了。”徐渭神色肃然地道,“想过他为何失踪吗?修堤款少了五万两,为的是能向上爬一级,可这时候偏偏海瑞出现了,他再往上爬一级的希望彻底破灭。更坏的是,大雨骤然而至,河水决堤,淹没了那么多良田,一则良心上愧疚自责,二则再无升官的可能,心灰意冷,三则怕上面追究,四则……”

胡桂奇的心提了起来,“四则如何?”

徐渭道:“四则,只怕还有人给了他巨大的压力,不然剩下的修堤款不可能会不翼而飞。”

胡桂奇惊道:“先生认为,剩下的修堤款不是姚顺谦卷走的?”

徐渭嘿嘿怪笑一声,道:“只怕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会是谁?”

“不管是谁,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屁股擦干净。”徐渭说道,“而且心里必须要明白,皇上要反贪,内阁和都察院都要演出好戏给皇上看,相互较着劲儿,争当戏里的主角。这时候各省、各府、各县就都会行动起来,揪出一些不法官员,以作为此次行动的政绩,一级一级往上报,所以你得收敛些了,不要再往风口上撞。”

“明白了。”

徐渭瞟了他一眼,见他态度尚算良好,也就没那么气了,便道:“你且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我来想办法。”胡桂奇果然老老实实地称好,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门去。走出门时,徐渭忽回身说道:“你沿途收受的那些财物,也都捐了吧。”

胡桂奇一愣,心下虽有些不甘,但到了这份儿上,也只得咬咬牙答应了。

雨又紧了起来,落在屋顶上沙沙作响,像是催命的乐符,听得人心慌。

海瑞连夜召集淳安所有官员,召开了一个动员会议,他郑重强调,百姓的财产和生命大如天,眼下桐溪已经决堤,自今晚起,所有人必须坚守岗位,每一位官员负责一个河段,责任到人,倘若沿河再发生决堤,谁负责的,谁就地免职;其次,每一位赶去抢修河堤的百姓,必须按例发放工钱,每顿供应米粥,不得让百姓出了力,衣食还没有着落。

主簿魏晋哭丧着脸道:“县尊啊,朝廷发放的修堤款不翼而飞,县里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漫说是给修堤的百姓发放工钱,固堤的沙子业已抽不出银子去购买了。”

海瑞沉着脸道:“银子的事你去想办法。”

魏晋一愣,心想这下倒好,本是想吐苦水的,倒揽了个要命的活儿,全县都遭灾了,教我到哪儿筹措银子去?

“怎么,有难处?”海瑞看了一眼,冷冷地问了一句。

魏晋看了眼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心里突突直跳,委实没有勇气去反驳,更不敢说有难处,咬着牙答应下来。

海瑞目光一转,落在典史冯全身上,说道:“冯典史,本县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找到姚顺谦和赖文川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得已时,通报严州府,让他们配合查寻,不得有误。”

冯全沉吟了一下,问道:“万一要是活不见人、死未见尸呢?”

海瑞浓浓的眉头一沉,那粗粝的脸变得越发沉重,这是十分有可能的,在权力的支配下,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但是他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沉声道:“如果真要是活不见人、死未见尸,跟他们一样,本县就地撤了你的职!”

在场众官吏闻言,暗暗地倒吸了口凉气,均想此人哪里是什么一县正印,分明是个冷面无情的活阎王。

次日一早,魏晋喝了一碗粥,就往外走,海瑞下了死命令,他可不想真丢了官,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把救灾款弄到手。刚到街上,便遇上了徐渭,魏晋连忙揖手参见。徐渭抚须笑道:“魏主簿一脸愁容,何事烦恼?”

魏晋叹道:“昨晚县尊下令,要按例给修堤百姓发放工钱,并供应米粥,可如今修堤款没了,县里哪来的银子啊。”

“就为这?”

魏晋怔怔地道:“这难道还不够吗?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县尊说,要是筹不到银子,就地免职。”

徐渭哈哈笑道:“在下有办法可解魏主簿眼下之忧,不过魏主簿也得帮在下一个忙。”

魏晋听他说有办法筹到银子,笑逐颜开,“先生若是能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定不推辞。”

徐渭道:“昨晚在下去见了胡公子,他很后悔,希望你们知县能给他个悔过的机会,饶他这一次。他答应只要海知县不追究,愿意把他收受来的十万两银子如数无条件捐献出来。”

“胡……”魏晋本来想说,胡公子真的愿意跟海知县服软?转念一想,这也难怪,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反贪大潮下,即便贵如胡宗宪之公子,也不敢冒险继续玩火,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赃银拿出来,将功赎罪,以便脱身。想到此处,魏晋心下一喜,他喜的并非是可以拿到那十万两赃款,而是更多的银子,把那笔丢失的修堤款补全。

魏晋的官衔虽低,但官场的那一套是相通的,不分职务高下,只要对方有求于人,而且所求的还是攸关名节的大事,徐渭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替胡桂奇擦干净屁股,“这……这个有点难啊,先生是知道海知县为人的,他铁面无私,容不下私情,估计一开口就会被他骂出来。”

徐渭虽是书生,可毕竟跟了胡宗宪多年,对这些为官者的心思看得分明,笑了一笑,说道:“在下还可以送魏主簿一个大大的功劳。”

魏晋眼睛一亮,问道:“什么?”

徐渭道:“韦德正早晚都是个死,横竖少不了要挨那一刀,到时候他的家产必是要充公的,可是一旦移交国库,你们一点好处也得不到,倒不如趁着现在,让他拿出二十万两来,权作救灾用,谁也不会说什么,而且天灾当前,这种做法也是合乎情理的。如此一来,淳安县的财政问题就解决了,你说呢?”

魏晋拊掌道:“徐先生高明!”

“走!”徐渭要趁热打铁,“咱们这就去见海知县。”

魏晋也想早些把这事解决了,两人一拍即合,一起往衙门走。到了县衙署,没见着海瑞,一问之下才得知去了沿河一带视察,两人无奈,只得也往沿河赶。

此时,海瑞正在县闸官署大发雷霆。

闸官乃是专门管理河流的官员,开闸泄洪、管理河道以及河上来往的船只等,皆属于闸官的管理范围。然莫要看闸官的官职小,却是个油水很足的地方,商业船只的登记管理,河流的开发审批,虽要经县衙署批准,但由于在闸官的管理范围之内,一般县衙署见没什么大问题,且有利于县内的经济,便审批通过了,因此实际上皆由闸官说了算。

闸官如此做法本无不妥,各府各县都是如此做的。但是,由于淳安县近年来频发洪涝灾害,洪水不光冲走了良田民舍,也使得河道管理混乱的问题浮出了水面。

海瑞在暗访期间早已发现了问题,沿河一带的土地,有的开发了鱼塘,有的则成了集观河、酒店为一体的酒楼。其中规模最大的一间酒楼唤作龙泉阁,金碧辉煌,夜夜笙歌,热闹非凡,其出入的皆是当地之权贵。有一日,海瑞想要进去用些便饭,被外面迎宾者挡了出来。海瑞好奇,酒楼对外营业做生意,何以不让他进?那迎宾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穿得寒碜,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晓,岂是你这种人可以进去的?即便是让你进去了,你消费得起吗?”海瑞听完,倒也不与那迎宾者理论,回头离开。

除了被开发利用的田地外,有些沿河的地即便还有人耕种,业已不属于百姓名下,那些在地里干活儿的几乎都是雇农。当时,海瑞十分好奇,问正在耕地的一位农夫,何以沿河的地都非个体所有?农夫无奈地笑笑,回答海瑞道:“这些地啊,由于濒河,常受河水浸泡,因叫作**田,赋税较一般的地少了一半都不止呢。因了田赋少,那些有权有势的都眼红,便各施神通,纷纷将之收为名下。”

海瑞又问道:“何以不告官?”

农夫叹气道:“官府也是支持这一带用来开发的,说是有利于淳安发展。起初还有些人不愿意被征用,可官府说,不愿意被征用也行,你们自己留着,但不能种植任何作物,否则便是违法,是要罚款的。”

海瑞愤然道:“土地不让耕种,违的是哪条法?”

农夫道:“我等百姓如何知晓啊,反正官府代表的就是法,他们说违法,我等便无说理的地方。”

海瑞闻言,当时就是一肚子怒气,河道本是运输、灌溉所用,如今却成了某些人的私有财产。最让人无可忍受的是,由于沿河田地被占为私有,致使水利设施破坏殆尽,一旦下雨,河水受阻,便形成了洪灾。

这是天灾吗,是人祸!

然而让海瑞愤怒的还不只此。今日一早,他带了河泊所官吏[2]、巡检司的戴孝义等抵达沿河一带时,闸官房子金早早地就在道路上迎候了,不仅如此,还安排了一群渔夫,夹道欢迎。

海瑞眉头一蹙,明显有些不高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房子金四十多岁的样子,人不高,大腹便便,看上去一副面慈心善的模样,带着笑容像个活菩萨,微弯着腰身走到海瑞旁边,装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说道:“海知县莫怪,下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事前三令五申,让他们不要来,免得误了正常的渔业作业,可……可他们不听啊,非要自发地来欢迎县尊,搞得我也是十分为难。”

海瑞暗暗冷笑,我昨日刚到的淳安,能有多少百姓知晓,更无政绩名声,何致让百姓自发地前来欢迎?等一下再收拾你。因此忍着不快,在房子金的带领下往河边走。

房子金在官场上游历多年,对陪同上级视察之事驾轻就熟,表现得十分客套、谦卑,说话更是有技巧,几乎滴水不漏。海瑞听着他说话,脸上却是阴气沉沉,无一丝笑意。这更让房子金谨慎起来,走到河堤上时,他指着沿河一带说道:“县尊请看,我县沿河一带原本是一片荒芜,近些年来着力开发,县尊看到那边的那座酒楼了吗,那便是龙泉阁,乃我县最豪华、最高级的酒楼,沿着龙泉阁下来,便是一片鱼塘,平日也向外开放,供百姓休闲垂钓。县尊再看下流,那是景观区,植了大量芦苇以及水草树木。”

此前海瑞早就在这一带暗访过,对这里的情形心知肚明,却故意问道:“为何要在河道沿岸种植那些东西?不怕河道阻塞,影响泄洪吗?”

房子金道:“县尊容禀,沿河发展商业,对我县的经济增长是显而易见的。下流打造成景观休闲区域,也使那片荒芜之地干净漂亮了许多。去年严州的袁府台来参观时,对此赞不绝口。但是,下官也必须承认,凡事皆有利有弊,如此对泄洪确有一定影响,下官正在全力想办法。”

“想到办法了吗?”海瑞的脸阴沉得可怕。

房子金小心翼翼地道:“暂时尚无有效的方案。不过请县尊放心,存在的弊端下官一定想办法尽快解决。”

海瑞瞟了眼水面,问道:“河面上何以没有渔船作业?”

“有少量渔船作业,不过眼下正是洪涝期,已禁止捕捞了。”房子金笑着道,“县尊有所不知,如今这一带商业发达,很多渔民不愿干捕捞之事了,酒楼需要伙计,鱼塘需要管理,到处需要人,捕鱼虽然是自给自足,自由些,可收入不稳定,所以很多渔民都上岸过日子了。”

“本县出身海南,家乡也是水系众多,对河里的事多少知晓一些。”海瑞说道,“河道分深水区和浅水区,来了淳安后本县听说,浅水区累年不曾疏通,导致河道郁积,船不能行。若是不知深浅者,船只随时搁浅。这会不会是渔民不愿捕鱼而上岸的原因呢?还有,河道淤积,水运更受影响,你们又是怎生解决的?”

房子金闻言,暗暗心惊,原来这是个行家啊,不好糊弄,便道:“县尊莫要听信某些心怀不轨者的片面之词。我们每年都疏通河道。适才县尊也说了,河道有浅水深水区域之别,某些人不谙水性不慎搁浅,乃是寻常事。总不能将个人经验不足所犯下的过错,归究河道管理之人吧?”

海瑞点点头,似乎认同了他说的话,又在河岸走了一圈。时近中午,堤坝下跑来一人,穿一身锦缎,头戴方巾,五十岁的样子,满面油光,跑上堤坝时,已是气喘吁吁,由于海瑞穿的是便服,且十分朴素,那人一时没认出来哪位是新来的知县,先是往房子金看了一眼,得到房子金的暗示后,方知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正是新来的淳安知县,急忙作揖道:“草民单春芳,乃龙泉阁主人,不知海知县大驾莅临,未曾迎迓,听凭责罚。”

房子金在一旁打圆场,“未来迎接县尊大驾,自然有罪,你说如何罚你吧。”

那单春芳忙道:“草民已备下薄宴,恳请各位大人赏光,以谢草民不敬之罪。”

“算你识相。”房子金转首朝海瑞笑道,“县尊,正好也快到午时了,不妨给他个面子,移尊龙泉阁,用些膳食如何?”

海瑞冷眼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里却若明镜也似,单春芳是故意来迟吗?连老百姓都自发前来迎接了,龙泉阁主人如何不知?他是故意迟到,以赔罪的方式给予来视察的官员一个合情合理的吃喝方式,此等拙劣的前后矛盾的把戏,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但是,现在很多官员都吃这一套,顺水推舟,去那本地最高档的场所心安理得地吃喝。

端的是用心良苦啊!海瑞暗叹一声,有多少官员就是在这种恭维的环境之下,一步一步堕落的!

海瑞看透了,却不说破,他想要看看官场里的这一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于是说道:“既如此,本县恭敬不如从命,走吧。”

一切尽在自己的预料之下,房子金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你表面上虽然做出一副严厉之状,但终归还是吃这一套的,只要你肯吃这一套,那么下面的事就好说了。

单春芳在前面带路,房子金则在旁边陪着,这帮平时耀武扬威的权贵,此时极尽恭敬谦卑之能事,领着海瑞进了赫赫有名的龙泉阁。

龙泉阁堪称是富丽堂皇,到处透着股贵气。单春芳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但凡达官贵人,皆喜附庸风雅,即便他们本身不喜欢文人,也没有赏字看书的兴趣,在个人的着装以及对出入场所的要求上,却无不偏向于风雅,以体现出其品位的不一般。

龙泉阁乃达官贵人的出入之所,自然不能仅仅体现其华丽,因为过于华丽就会显俗,所以在装饰上,刻意于豪华中透着些风雅,随处可见名人字画,且每间包房都取了个清雅的名字,比如接待海瑞的这间厢房,便唤作“听竹轩”,进入里面后沿墙果然种了竹子,在翠绿的竹子下面,铺了层鹅卵石,石边筑了条小型沟槽,有水流淌。

海瑞见状,直是瞠目结舌,那日暗访,曾被迎宾者赶了出来,端的是不当官不知人间竟还有这等享受所在,搞得他浑身不自在。房子金和单春芳请他在上首落座,没一会儿菜肴便一样一样送了上来,不止山珍海味,且每一样都十分精致,满满地摆了一大桌。粗略估算,今日这一桌菜少说也得在百两银子左右。普通百姓不吃不喝一年之收入也不及这一桌菜。

这就是人世间啊,上下尊卑之差别竟如此之大,莫非不是社会之症结吗?

“来来来,海知县请尝尝我们这里的菜如何。”单春芳作为东道主,拿起筷子要为海瑞夹菜。海瑞一伸手阻止了他,单春芳讶异地道:“怎么了?”

“我海瑞这一生,漫说没吃过这么好的菜,连见都不曾见过。”海瑞肃然道,“你为何要请我吃这么好的菜?”

这一问着实让单春芳惊诧不已,官员到下面来视察,请客吃饭乃是惯例,大家早习惯了。海瑞这一问,反倒让他十分不习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好在他见惯了世面,只要上了桌,恭维的话张口就来,讪笑道:“海知县切莫见外,你到淳安任职,乃是淳安之福,今天又不辞辛劳,到沿河来视察,无论是草民还是这一带的百姓,无不心存感激。草民备下这一席酒菜,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孝敬一下而已。”

海瑞问道:“那么本县问你,你开这酒楼,百姓感激你吗?”

单春芳见他的脸色不对劲儿,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好,紧张至极,连冷汗都出来了,强笑道:“草民开酒店,乃是对外做生意,做的就是这买卖,人家感激草民做甚。”

海瑞冷哼道:“本县到淳安做官,乃是拿朝廷俸禄,做应做之事。而且本县刚到淳安,什么事都没做出来,你们对我的感激却是从何而来?还是就因为本县手中有权?跟你说一件事,在本县到任之前,就已经在淳安暗访多日了,有一日在这沿河一带,本县饿了,想着就近来吃顿便饭,谁承想被迎宾的赶了出来。人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本县现在亮出了身份,就能成为这里的贵宾,而且这一切都是你无偿提供的。身份不同,待遇也是天差地别,这是为何?无非是一个有权,一个没权而已。”

“休得胡来!”海瑞陡然沉声道,“本县并非在责问那迎宾者,而是在问你们,生而为人,并无不同,所差的只是一个无财,一个有财;一个无权,一个有权而已,如何在你们眼里,一个是人,一个就不当人看待了呢?”

遇上如此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在座的官员个个如芒在背,着实不知该怎生应对。房子金吓得屁股像被针扎了也似,突地起身赔不是,“县尊责备的是,下官等今后一定坚决改正陋习,纠正不良之风气。”

大家以为他做做样子,说几句气话也就过去了,哪承想海瑞又沉声道:“撤了,把这一桌菜撤了。”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啪地放在桌上,又道:“给本县上两样素菜、一碗米饭,其余人想要在这里吃的,各自掏钱。今后哪个要是敢在本县地面上,胡吃海喝,就地免职。”

在座人等面面相觑,河泊所的官吏和巡检司的戴孝义等人,摸出两枚铜钱,要了一菜一饭。单春芳尴尬无比,看了眼房子金,只见房子金也掏出两枚铜钱,放在桌上,道:“按照县尊所言,把铜钱收了,撤下酒菜,重新上。”

单春芳迭声应是,吩咐人把酒菜撤下,并按照各人所付的铜钱,给海瑞上了两样素菜、一碗米饭,其他人则一菜一饭,不敢再说巴结之词,闷声把一顿饭吃完了。单春芳战战兢兢地问道:“海知县,需要喝茶吗?”

“上开水。”海瑞冷冷地说了一句。开水上来后,海瑞往房子金身上一瞟,目光如电,“说吧,把沿河一带改作鱼塘饭馆,种植水草,致使河道堵塞,是谁给你的胆子?”

房子金本好好坐着的,听了此言,屁股一滑,跪倒在地,“县尊明鉴,下官如此做,也是想淳安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

“可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吗?”海瑞拍案而起,怒气冲天,厉喝道,“年年治水,年年遭灾,一条条人命,一亩亩良田,在洪水肆虐下消失。而你们呢,还敢在这处地方饮酒赏水,谈笑风生,良心让狗吃了吗?今日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漫说你性命不保,全家都会受你连累!”

房子金脸色煞白,脑子里嗡嗡作响,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昏厥过去,“下官冤枉,下官治理河道兢兢业业,不说有多大的功绩,但从不敢有私心,请县尊明察。”

“不招是吗?好,本县就让你死个明白。”海瑞早已成竹在胸,朝戴孝义使了个眼色。戴孝义会意,取出韦德正的供词;海瑞一手接过,重重地扔在桌上,道:“这是韦德正的供词,据他交代,侵占良田,把好好的良田变作诡田,乃是严州通判卓有才在撑腰。你呢,是哪个给你的胆子,把**田强行征用,又从中得了多少好处?”

旁边的单春芳插嘴道:“房闸官所言,并无虚假,请海知县明察。”

“房子金。”海瑞加重了语气,“本县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还不招认,本县只得按律处置,不只你要接受严惩,你的家人也要充军或者发配。”

包房内的空气一下子沉重起来,压抑无比。房子金也开始人神交战,犹豫起来。他早在昨天就听说了海瑞惩治胡桂奇,逼迫韦德正招供一事,此人连胡宗宪的公子都敢去动,他区区一个闸官算得了什么呢?正想着该不该如实交代,只听海瑞的声音再次传来,“本县再提醒你一件事,这座龙泉阁有没有你的份?”

此话一落,不仅房子金吃惊,连单春芳也站不住了,双腿一屈,跪在地上。原来他什么都摸清楚了,不光是**田的事,连龙泉阁之事也了然于胸!面对这样一个阴沉冷峻又洞若观火的知县,房子金终于连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也没有了,倏然垂着头痛哭起来,“下官知罪,请县尊法外开恩!”

单春芳见房子金屈服了,他身上自也没了当地富商的架子,磕头若捣蒜,本是想拉个官爷入股,以保平安,哪承想来了个铁面判官,油盐不进,反惹来了灾祸。

“你们这帮人……”海瑞气得浑身发抖,“百姓的身家性命,莫非还没有你们自家腰包重要吗?当官为何啊,当官是让你们为民造福,而不是叫你们来祸害百姓的!说吧,霸占**田,以开发为名,兼并土地,破坏沿河水利设施,私筑圩田[3],种植沿河作物,致使河水拥堵,是谁给你的胆子?”

房子金抬头看了眼海瑞,见他那副面色铁青、眼中冒着怒火的模样,急忙又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交代道:“不敢再欺瞒县尊,这些事情是赖知县认可的。”

“胡说!”海瑞知道赖文川的为人,不然他也不会和赖文川一起联手举报韦光正,听得房子金居然把罪责推到已然失踪的赖文川头上,越发气怒,“赖知县岂会与你同流合污,干这龌龊之事!”

徐渭和魏晋进来时,正好赶上海瑞在发火,先是一惊,继而想到这海瑞乃有备而来,现身之前就已经举报了韦光正,并且在淳安暗中调查已有时日,如此雷厉风行也在情由之中。不过在听到房子金说赖文川亦参与其中时,也是难以置信,以赖文川的性子,是决计干不出这等事的,尤其是徐渭,因都是读书人,且性情相投,甚为了解赖文川的为人,而且在这次的洪水来临之前,还去见了他一面,从他的种种言行来看,无疑是一心为民的好官。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房子金敢说此话,应非空穴来风。徐渭走到房子金面前,问道:“有证据吗?如果没有证据,信口开河,就罪加一等。”

单春芳连头都不敢抬,跪着答道:“禀知县大人,房闸官说得没错,赖知县确实拿了草民的好处。”

徐渭眉头一皱,神色陡然凝重起来,从韦德正的供词来看,此案涉及严州府,究竟到了哪一级,尚不明确,如果说赖文川真的卷入其中,再加上姚顺谦逃逸,难不成淳安县的官场已经烂透了?还有,赖文川突然失踪,莫非与此有关?思忖间,看了眼海瑞,走到他跟前小声提醒道:“海知县,依在下看,带回衙署再行询问为妥。”

海瑞知道他的意思,此事涉及赖文川,这里人多眼杂,在没有更多的证据前,不宜声张,当下吩咐戴孝义将二人押回衙署。

在回衙署的路上,徐渭将此行的来意说了,魏晋则在一旁搭腔,意思是说有了胡桂奇捐献的十万两银子,如果可以再从韦德正那里拿出二十万两的话,今年的修堤款就没有问题了,今年要是能把河道治理的问题彻底解决,明年便不会再有洪涝灾害,淳安的百姓不会再受灾,这是有利于千秋万代的好事。

事实上海瑞并没有真正要关押并审理胡桂奇的意思,眼下如此做,一则是为了压垮韦德正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其知道他反贪的决心;二则是为了敲山震虎,让其他官员明白,在此番的反贪过程中,不管是谁,只要落在他海瑞的手里,绝不姑息。所以关胡桂奇是权宜之计,他也在等着徐渭出面来说情。现在看徐渭把三十万两修堤款给凑齐了,自然是顺坡下驴,见好就收,海瑞便道:“此事可以商量,不过我有个条件。”

徐渭忙道:“海知县请说。”

海瑞道:“须由本县差役亲自押送胡桂奇。”

徐渭一怔,“海知县的意思是要用囚车押解胡公子去总督府?”

海瑞点了点头,此时他那张黝黑粗粝的脸上又出现了那抹不容商量的神色。徐渭猜透了他的心思,在此人眼里,法就是法,没有人情可言,他可以放胡桂奇出狱,但并没有释放的意思,只不过是移交给了胡宗宪,让总督大人去自行审判。这么做有两个好处,其一是不会得罪胡宗宪,毕竟胡桂奇受贿在前,即便是胡宗宪也不敢说什么;其二是警告胡宗宪,得管理他的亲属和手下了。

徐渭苦笑一声,道:“就依海知县所言。”

徐渭也只有苦笑的份儿了,他与海瑞虽说只接触了两天,但有时候两天就足以认清楚一个人,海瑞的铁面无私及其依法办事的行为作风,在大明朝的历史上,也许只有当年的太祖皇帝能与之媲美了。

自从海瑞到任后,鄢懋卿的压力很大。在京师为官者,大部分人的心里都明白,胡宗宪是严嵩这条线上的人,尽管胡宗宪有功于社稷,甚至在当今朝廷之中,功绩能大过胡宗宪者寥寥无几,但是胡宗宪究竟是不是贪官,或者贪了多少,却是个谜,朝中除了严嵩外,只怕没有人清楚。

出于这方面的考虑,鄢懋卿觉得是该拆锦囊的时候了,当下把贴身藏着的锦囊取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上书:

不遗余力,不惜代价,整顿浙江官场,只限州府。

看完锦囊的内容,鄢懋卿豁然开朗,只要不查到省一级官员上面去,上层就不会乱,只要上层不乱,无论下级官场如何整治,严嵩都可以稳如泰山,顺着皇上的意思把这场戏演好。如此看来,该是到了他出手的时候了,不能由着海瑞把风头占尽,教高拱在严嵩面前耀武扬威。

想到此处,鄢懋卿迅速做了个决定,去省里跟胡宗宪碰个头,在浙江、江西、南直隶等沿海地区,胡宗宪才是真正的领导者,要去治理严州,必须先跟他通个气打声招呼。当下,他先去县衙署,本是想去知会海瑞一声的,不想他一早就出门了,便跟衙役交代了一下,当天就离县去了杭州。

在杭州浙直总督衙门的后院,有一座占地约三亩的园林,奇花异草在涓涓细流的灌溉下长得正茂。

胡宗宪最满意的是园子里的这棵油松,树大根深,枝叶如盖,层次有别,站在树下,恍如走入了一间天然的厅堂,特别是夏季,坐在树下,暑气顿消,实在是避暑的好去处。

这时候,胡宗宪坐在树下的石桌前饮茶,其对面坐着的便是四十余岁、满面油光的鄢懋卿,似乎园子里的凉意丝毫解不了他的暑气,脸上不停地冒着汗,擦之不尽,后来索性伸出蒲扇样大的手,往脸上抹了又抹。

胡宗宪见状,微微一哂,道:“景卿,心静自然凉。身在官场,你只有静下心来,才能看清楚涌动的暗流。淳安县的河堤年年修,还年年出事,为何啊?那是因为朝廷拨下来的专款,有一大部分进入了某些人个人的口袋,焉有不出事之理?”

到了杭州总督府后,胡宗宪没有请他吃饭,说是要在自家院里请他喝茶,方便议事,亦显风雅。从这一点来看,胡宗宪是个谨慎之人,这种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搞接风宴之类的事,免得落人话柄。但是,这茶也并不好喝,鄢懋卿与胡宗宪到底差了一级,官大一级大的不仅仅是品级,在权力和气势上都要高于人一头,所以当胡宗宪像话家常一样与他说话时,鄢懋卿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不过鄢懋卿是聪明人,他知道在严嵩这条线上的各级官员,几乎无有不贪者,迎合圣意,主动反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罢了。正是因了这缘故,他才必须在浙江弄出些动静来,方不负严嵩所托。听了胡宗宪的话,鄢懋卿道:“听说淳安上一任的知县赖文川,便是因为治水不利,才被撤职查办的,莫非他也贪了?”

鄢懋卿又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心想原来你早猜到了严州府也不干净,这就好办了,当下把严嵩交给他的锦囊取出来,给胡宗宪看,说道:“这是严阁老的意思。眼下韦德正已然招认,指认将良田变成诡田乃是严州通判卓有才替他撑腰。海瑞在淳安大展拳脚,我们是不是也该在严州府做出些动作了?”

“还是严阁老想得周全啊。”胡宗宪瞟了他一眼,“我大明的国库空了,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当官不作为,二是贪墨横行。如此上下勾结,层层贪腐,几乎要把大明的根都掏出来了,朝廷自然会不惜一切,大力肃贪。最近连严阁老都感到了压力,足见此次的反贪,不仅仅是针对淳安,而是会在整个大明形成一个巨大的风暴。”

鄢懋卿闻言,脸上的肥肉不知为何跳了一下,“朝廷连阁老都要动?”

胡宗宪沉默了会儿,反问道:“你觉得朝廷只是想治一治府县一级的官场了事吗?”

鄢懋卿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但他明白高拱的心思,他是想掀起一场彻彻底底的反贪风暴,把严嵩这条线连根拔起,要治标,更要治本。

“部堂是如何想的?”鄢懋卿也反问了一句,弦外之音是说,现在胡桂奇已经被捕了,你将如何自处?

胡宗宪拿起杯子,喝了口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将杯子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后,叹息一声,说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啊,贪图眼前的利益,沿途收受各级官员之贿赂,撞在那海瑞手里,活该。你择日启程去严州吧,该查的还是要查,无论涉及谁,严查到底。”

鄢懋卿盯着他看了会儿,心想你这是官话还是真心话,不怕真查到自己头上来吗?严嵩都已经表明态度,只查到州府一级,适可而止,你是不是也应该表个态?但这种话他没敢说出口,毕竟胡宗宪贪没贪,谁也不清楚;他没挑明,哪个敢乱嚼舌头呢?

送走鄢懋卿后,胡宗宪的脸立马就沉了下来。他表面上装作镇定,其实心里暗流涌动,那个海瑞是何许人他并不清楚,但是从鄢懋卿所描述的情形来看,真是一个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头,这样的人是不会按官场的规则和常理来出牌的,如果由着他继续下去,真会把大明朝的天给翻个跟斗。嘿嘿,高拱新近上任都察院,新官上任三把火,恨不得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这么多年管理大明朝海防线的经验告诉他,进取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维稳,没有稳定哪来的进取的机会?同理,当今朝廷固然需要肃贪,但如果肃贪闹得上下不宁,使得朝野内外的官吏人人自危,无心理事,天下不就乱了吗?所以他同意了鄢懋卿去严州,一则是做戏给朝廷看,浙江方面在配合朝廷反贪,而且力度还不小;二则是给那个海瑞变相施加压力。

海瑞抵达衙署后,按照路上的约定,由县差役负责押解胡桂奇去杭州。临行时,他交代差役不得徇私,须按照押解犯人的规制把胡桂奇交到胡宗宪手里;倘若有故意放宽押解规制之行为,差役就不用回来了,自行脱下制服回家种地去。

差役知道这位海知县执法如山,自然不敢阳奉阴违,只一一答应。徐渭听说鄢懋卿去了杭州,心想这里有海瑞坐镇,而且他是高拱的人,没必要留在淳安助他,也就随胡桂奇一道去了杭州。

当天下午,海瑞便坐堂审理房子金一案,让他交代兼并**田、从中收受好处的种种细节。房子金不敢再存侥幸之心,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原来在建设龙泉阁之初,时任知县赖文川是反对的,沿河之堤坝本就不稳,如果再在其外围大力开发,会使堤坝越发脆弱,到时候大水一来,高高耸立的龙泉阁自然不会有事,下面的田地和作物就遭殃了。为官者一味谋利而不顾百姓死活,这等行为比为官不作为更加可恶。出于此等考虑,赖文川一口否决了这个提议。

明朝的俸禄是非常少的,七品知县按常例,月俸约为九十石米,只能勉强度日,倘若再摊上几个穷亲戚,时常来串门或者求办事,少不得要打发些银两、请客吃饭,日子就越发拮据了。赖文川的确是清官,也是难得的好官,坏就坏在亲戚上。

在任淳安知县前,赖文川家中穷迫,一直靠亲戚帮衬,当了官后知恩图报,只要力所能及,能帮的如数给帮了,帮不了的只能婉拒,说我穷困潦倒时,全仗你们相助,没有你们,便没有今日的赖文川,欠你等之恩情,时刻铭记于心,无日或忘。只是我也不敢忘记先贤之教诲,为官者为公,非是自家之私器,可任性胡为,望你们也体谅我读书之不易,莫使我落个停官罢职的下场。

然而亲戚们不会如此想,在他们的思想里,家里出了个当官的,理当好办事才对,不然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为何呢?而且他们觉得落魄时帮了你,你理应回报才是,你却倒好,飞黄腾达了,以种种理由推诿,简直忒不近人情。

遇上这等事,赖文川苦恼,亲戚们怨恨,两厢不欢喜。房子金发现此事后,觉得这是个突破口,那日得知又有亲戚来找赖文川,就让单春芳出面,说是赖知县的朋友,给了他们一百两银子。此后,其他亲戚陆续来到淳安,有求职的、求财的、求办事的,房子金和单春芳一一予以满足,一年下来,算上实物和财物达十万两之多,及至赖文川知晓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无奈之下,赖文川只得批准**田开发一事。至于清理河道、增加水利设施、加固堤坝等事,在左右掣肘之下,不能开展,就此拖了下来,直至去年洪水暴发,赖文川因治水不利,被革职查办。

海瑞听完陈述后,久久没有言语。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腐败不光要自律,还要时刻警惕亲属被腐蚀,不然你再怎么廉洁奉公,也是徒然。

权力是什么呢?海瑞开始重新思考权力的定义。有人说它像一把刀,可以披荆斩棘,**尽世间之混沌,可它似乎更像是一个香饽饽,人人趋之若鹜,让得到权力之人成了众人仰慕和依靠的对象,又似乎像一个神器,很多人以为它无所不能,世间没有权力办不到的事情。

都错了,海瑞在内心坚定地否定了这些定义,权力是责任,是正义的维护者,若非有一身正气、一腔热血,有一颗爱国爱民之心,便不配为官。它不是神,但是神圣的,不该受世间一切**之影响,一往无前,不忘初心,解国家之忧,百姓之苦,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那么姚顺谦呢?”海瑞沉吟良久之后,开始对姚顺谦好奇起来,问道,“你可知他的为人?”

房子金说道:“据罪官所知,姚县丞与赖知县一样,都是廉洁的好官。罪官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劣迹。”

“所以你觉得姚顺谦卷款失踪很奇怪,是吗?”

“是的。”房子金肯定地道,“从常理来看,姚县丞干不出那样的事。”

难道姚顺谦如赖文川一样,也是被从侧面腐蚀的?

如果说**田案是赖文川亲戚被腐蚀所致,诡田案是严州府推波助澜的后果,那么姚顺谦卷款失踪,洪水暴发当晚桐溪陡然决堤与这两起案子有无直接关联?

[1]今海南海口。

[2]掌管渔业税务的官员。

[3]在河流浅滩内筑田,一种占湖为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