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丁杨很快破译了达摩电脑里的数据。

结果发现,这台机子并非早先他原来攻击的那台。它不能算真正的热机,只有操作系统、“绞肉机”复件和一些“雷神”寄给达摩的信息资料。资料多数都是关于汉洲的,是达摩在汉洲的目标任务所必需的指示。现在机子落在警方手里,“雷神”一定会更换接收地址。

但是,计算机里没有提到达摩接下来的清除对象。

胡志远跌坐到转椅里,双手交叉,盯着天花板,沮丧至极。

“我能试试吗?”苏南小心翼翼地说。他在丁杨身旁坐下,浏览着目录。“他可能删除了一些文件。你有没有试过用修复软件来恢复一些内容?”

“没有。”丁杨答道,“他临走时,使用了销毁软件,灭除了所有资料。”

“他确实非常小心谨慎。”苏南说,“他知道你能够侵入他的电脑,所以事先做好了准备。”

苏南开始运行修复软件。片刻后,屏幕上出现了达摩过去几星期里删除的内容碎片。他浏览一遍后,说:“没有提到下一个目标,也没有关于投资平台的事情,只有一些收入钱款项目的收据碎片,大多数数据已被损坏。”

丁杨转身过去,说:“我来看看。收入钱款,那就应该有资金流转地址,表明这些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苏南站起身,丁杨坐回原处,浏览剩余的被删文件的残片件,大都是一些数字垃圾。他摇着头,滚动回到内容支离破碎的收据上。胡志远俯身过来,指着屏幕说:“这些英文字母或许正是某家金融公司的名称和地址,是不是有地点记录?”

“或许正好显示洗黑钱嫌疑。”丁杨说,“倘若真是如此,他们又会矢口否认,说对达摩的事一概不知道。”

胡志远说:“如果知道牵涉这么多命案,我保证他们肯合作的。”

“也可能更不合作。”丁杨带着怀疑的口气说。

胡志远加了一句:“洗黑钱本身就是一个重罪,销赃或者协同掠夺、杀人,更足以让他们喝一壶的。要是不想去监狱,这是一个很好的合作机会。”

丁杨将那一组英文字母复制、整理,排列成公司名称,地址果然是雁北省。

胡志远右手抹了一把板刷头,身子前倾,拿起手机。他拨通省公安厅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希望接电话的是一个副主任以上领导,或者恰好是熟人,而不是其他中心成员。听到对方是欧阳宁,他不禁松了口气,欧阳是副主任。

胡志远说:“欧阳主任,我是汉洲的老胡,说话方便吗?……有事儿需要您帮忙……那是,打电话就是来求你办事的……好,帮个忙,查一下雁北省××计算机产品公司……好,我不挂断,等着你。”

不一会儿,胡志远一边歪着头倾听,一边缓缓点头。

“好,我明白了,谢谢。我们认为这家公司涉嫌为我们正在侦办的一起重大案件犯罪嫌疑人洗黑钱。我们打算找那里的人谈谈。有什么发现会告诉你。当然少不了请你们指导。”

他挂上电话,对苏南和丁杨说:“那家公司暂无违法记录,而且是一家老牌电脑公司,在全国各地都有连锁分公司。即使达摩给他们公司打过钱也不足为奇,只能说明他从那里购买了什么,也一定不清楚它是赃款。不过,我会派人过去。”

“最好我跟着过去,”丁杨说,“我会翻出他们所有的老底。不过,我还要清理其他的东西,看能否找出些更有利的证据。”

“好,那你先看看吧!”胡志远说着,手机响了,他躲到一边去接电话。

丁杨示好般微笑了一下,在键盘前坐下。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注意力回到闪烁的显示器上,双手开始猛烈敲击起来,脸上带着无比专注的神情,仿佛全部身心都离开了现实世界,进入了网络里。

迈进罗卫的汽车,胡志远仔细打量他,皱眉、沉郁,情绪没有丝毫舒展,但他不好多问。反之,他倒是特意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甚至开玩笑,请他评判自己衣着是否得体。其实,他仍然穿着褐色T恤和麻灰的牛仔裤,即使站在空空****的马路上,也不会引人注意。

罗卫也是如此,纯麻的衬衣看起来十分廉价,样式很旧,胡子拉碴,头发有些乱,表情里透着精明。在任何一个生活小区都不起眼。

他们向东朝着雁洲区驶去。罗卫开车很小心,好像时刻关注着背后是否有人。

“你说阿倔突然有证据要提供,为什么不自己送到公安局呢?”胡志远说着,把手伸到脑后,调整了一下汽车的头靠,“他这是在保释期,不时地到公安局冒头说得过去,这样神秘倒让人猜测另有所谋。”

“所以,我才叫上您,而不是随便带一个人去。”

胡志远抱歉地一笑。“哦,如果他觉得我是他的保险单,他应该打电话给我才对。他约见面的人是你,我可不好出面替他求情。”

“那要看他提供线索的价值,我是案件承办人,你只要签字就行。”罗卫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说话一板一眼的,“听他的口气,似乎有些急,安全似乎受到了威胁。”

胡志远对阿倔这路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一点罗卫心里明白。

“希望他的线索有助于抓住达摩。”

“他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他能信任我,我会公平地待他。”

“你打算如何见他,我们可不可以再过一遍?”胡志远提议。

“他希望跟我一个人在雁阳大厦地下停车场见面,所以你就留在入口处。我开车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车位,你步行跟上来,待在楼梯附近,留心观察进来的车辆和行人。我看到阿倔就给你打电话,描述他开的车。你在确认没人跟踪后,马上给我回电话,我就过去找他。”

胡志远点点头。这是常规做法。阿倔是一个天生谨慎的人。达摩烧他网吧,也就可能杀他,至少会派人盯梢。他一定会提防着。

他们把手机调到振动模式,又各自输入对方的号码。然后,罗卫在大厦外面的路边停了车,胡志远扯了扯衬衣,悄悄地走到暗处。罗卫继续开车往地下停车场去。

半个小时过去。停车场有三辆车驶离,又有五辆车开进,只是全都停在离罗卫较远的另一区域,其他区域还有一半空位。差五分钟,就是晚上九点的时候,一辆银白色的长安驶了进来,罗卫认出方向盘后阿倔苍白的面容。他迅速按下了手机快捷键。

“给我两分钟。”手机里传来胡志远压低的声音。

阿倔把汽车停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罗卫看见他在关闭长安的引擎和车灯时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接着,手机里传来胡志远的声音:“他被人跟踪了。”

“那就取消见面,”罗卫说,“在人行道上等我。”

“尾巴我来处理。你去找他吧!”

“不。不能给他带来危险。离开这里。”

“没事儿,阿倔的尾巴碰上点儿麻烦,他在入口处被保安缠住了。你有五分钟时间。”

“你对他做了什么?”罗卫悄声问。

“控制住局面而已。快去吧!”电话挂断了。

罗卫环顾四周。没有人来往。当他接近那辆银色长安时,看见司机一侧的车窗摇了下来。阿倔坐在车里,看上去瘦小枯干,惶惶如惊弓之鸟。

“这个给你,”他说,声音有点儿颤抖,“装出付我钱的样子。”他递过来一个小纸袋,罗卫把手伸进口袋,假装递钱进去。

“自称达摩的人,”他急迫地说,“到处找我,听说他还想买凶干掉一个警察。”

“买凶的事有线索吗?”

“只听说在跟黑道联系,没听说具体的目标。不过,他已经找了些人,干跟踪和盯梢的事,前两天我背后就总是有尾巴。另外,娟子很危险。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哪里,但你们必须将她转移。”

“还有什么?”

“情况都在我给你的纸条里。现在快点儿离开吧,求你了。”

罗卫绕过银色长安,在停车场里转了个圈儿,再走回自己的汽车。胡志远已在出入口急不可耐,跳上副驾座,便问:“他告诉你什么啦?”

“我还没来得及看。”罗卫转动方向盘,将纸条交给胡志远,往大路驶去。“应该是关于达摩的,这人贼心不死,依然在打丁杨和娟子的主意。”

胡志远瞄了一眼,急吼吼地说:“快!往梅雁派出所,全速开!”

罗卫拿出一个活动式警灯,啪地拍在车顶上,呜里哇啦地嘶鸣起来。汽车突然加速,像脱缰野马一般,在繁忙的车流里穿越。

阿倔在纸条里写道,达摩通过截取肖可语在“孕妇群”里的发言,查到娟子跟肖可语住在一起,请了几帮街头混混在附近盯梢,一旦完成西郊的任务,他就会对娟子下手。

西郊?也即梅平区。胡志远刚接到曾旭发来的通报,辖区发生一起妇女坠楼案件。

通报正好印证了阿倔的消息,并将他们推向了十万火急!

罗卫玩儿命地加速,警灯红蓝交替的光晕迅速变成了一个耀眼的光球,看上去像朵小型蘑菇云。达摩为什么一直留在汉洲?终于给出了答案,但罗卫竭力想抛却它。他不愿相信此人敢顶风作案,不愿相信自己将娟子推向达摩疯狂的烈焰,又因为自己拒绝接受妻子关于“孕妇群”的潜在危险,而将她暴露在凶手的枪口之下。

汽车像一架潜行在暗夜里的火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到达了梅雁。

眼前,已是混成一片的蓝光、红光。车道两边停着许许多多车辆,“110”巡逻车、“120”救护车、“122”疏导车等,包围着小小的派出所。

车还没停稳,他和胡志远就已经钻出车门,冲向家属区里。

肖可语家,他们都去过,那是她丈夫因车祸身故的时候。这时,屋里又洒出令人心悸的强光,罗卫一阵心惊胆战。

“站住!”突然,楼道里有人喊道,接着闪出两个年轻警察。

“什么人,不准靠近!”两根枪管一齐对准了他们。

胡志远瞥了一眼稚嫩的面孔,亮出警官证,年轻警察立即“啪”地敬礼。

“发生什么事?”

“报告队长,有人被杀了。”年轻民警说,“‘110’的同志正在等你们。”

“怎么没有接到报告?你们所长呢?”胡志远还在询问,罗卫疯狂地挤到前面,往肖可语的住处跑去。

“肖教导!”背后传来一个疯狂的叫声,“可语,你怎么样了?”是丁杨的声音。

“丁杨?”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

罗卫放下了心。丁杨迅速越过他,推开门口的民警冲进门厅。

“丁杨,队长他们呢?”肖可语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个女辅警搀扶着她。她白色短衫上沾满了血,眼睛滞钝无光,从未如此茫然过。丁杨奔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虽然听到她在询问队里的情况,但他毫不理会,只顾在她身上查找伤口。她的肌肉依然富有弹性,这让他略微安心了些。

“你受伤了吗?”丁杨问。

她用力摇了摇头,却似乎动弹不了。“没有。快打罗卫的电话。”

罗卫走进去,一手搀着她,让她坐回沙发上,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下子崩溃了,身子突然塌成一团,仿佛支撑它的骨架全融化了。“娟子死了。”她的声音像西伯利亚寒风掠过石洞发出的尖啸。

罗卫的身子滞了滞。“……怎么可能,我刚刚接到报告……”剩下的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因为他看见肖可语身旁的辅警点了点头。

“有一群人在楼下闹事,”肖可语结结巴巴地说,“我下楼看一下,就一眨眼工夫……我无能,我没能保护她。”

阿倔的话闪过罗卫的脑海。

“罗卫,”门口一名警察说。他认出是梅雁派出所所长,“必须让可语平静下来。她已经做了一番陈述,但她过于自责,也不接受治疗。”

“他一定还在附近。”肖可语突然说,“罗卫,如果你在的话,他一定逃不了。”

“你尽责了!我们都努力了。刚才我正好接到线报,说有人要谋害你们,所以快速赶过来,没想到还是迟到了一步。”

肖可语摇摇头。这时,她盯着丁杨,对罗卫说:“保护好丁杨,他也是凶手的目标。”

“让他放马过来!”丁杨挺了挺腰说,“可惜上次没能杀了他。”

罗卫瞪了一眼。丁杨似乎醒悟到罗卫的意思,接着说:“可语,你一定受伤了,伤在哪儿?让我们看看,让医生看看。来,我们去医院。”

说着,丁杨推开辅警,两手架在肖可语的腋下,却听肖可语“哎哟”一声,刚刚弯腰站起来,却直接倒在沙发上。丁杨跪在沙发的阴影里,轻柔地撩起她的裤腿,看到她两条小腿全部红肿充血,显然受到严重撞击。

罗卫从未见丁杨如此伤心痛苦,与达摩正面交锋,摔得头破血流;被他冤枉锁上手铐,他一直显得沉着果敢,现在,他却像个破布娃娃。

此时,丁杨心里纠结着几万个紧张兮兮的问题,但任何一个问题说出口都会令他胆战心惊,会使肖可语感觉达摩二次降临。他脸上呈现出痛惜怜爱的表情,趁她没有挣扎之际,一把抱起来,便往楼下冲去。

这时,楼下奔上一群人,法医、痕检、技侦纷纷拥上来。“快,快,放在担架上。”一个霸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丁杨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送进了“120”救护车里。

医生立即过来处理。丁杨温存地拉着肖可语的手,正要说些安慰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放下她的手,说:“好啦,听话,接受治疗。我想起来了,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得去配合罗卫抓那个人。”

“你怎么配合抓人?”她问。

“他不是想杀我吗?我得让他来杀啊,看是他杀我,还是我杀他!”丁杨咬牙切齿地说。

肖可语盯着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她说:“不,你不能去当诱饵。”

丁杨无暇理会她的劝告。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既然达摩的主要目标是自己,既然他一直没有离开汉洲,是因为自己还活着,那他一定还在附近盯着,只要自己现身,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扑过来。

“你去医院安心治疗,”他柔柔地说,“这边的事儿一完,我就去看你。”

肖可语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脉脉地看着他。她明白,此时,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走进派出所会议室,罗卫马上感觉到平静表象下的紧张不安。疑似诈骗杀人案件的调查工作进展到关键时刻,犯罪分子竟然冲进派出所杀害举报人,气焰是何等嚣张,案情性质是何等恶劣,不能不引起上上下下的重视。

罗卫和丁杨的出现,集中了所有的目光:兼任市局局长的谭副市长、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刑侦支队长、分局的黎政局长。正在翻看着笔记本进行案情汇报的胡志远岔开话题,作了简单介绍。谭副市长摆摆手,让他们坐下,继续听汇报。接着是工作安排。

这是胡志远辖下的谋杀案件,方方面面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认为罗卫负责的专案组应该继续原来的工作,新抽调的刑警负责组织搜查、堵截和追捕。

谭副市长正要做最后讲话,罗卫举手发言。他将刚才丁杨跟他说的“诱饵”计划亮了出来,因为要击败追猎不到的敌人,最有把握的方法是从暗处将他引出来。

罗卫没有详细说明整个计划。他的潜台词是新抽调的刑警虽然不都是愚蠢之辈,却因为不了解前期情况,一定非常冒失,只能起到恐吓、唬人的作用。如果把嫌疑人逼急,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即使警方拥有先进设备,要查出达摩的去向,恐怕力不从心。

但是,把达摩从暗处引出来,有谁能做到呢?

经过前段时间的周旋,罗卫知道,达摩是个最执着、最强有力的对手,有着线上和线下两条信息渠道,却又不是直接在网上联络的人,任何一种单线引诱,都可能失败。要将线上与线下结合得完美无缺,就必须对此人了如指掌。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罗卫和丁杨。

不过,最强有力的原因,罗卫没有说,恐怕是连胡志远都没有掌握的。那就是:丁杨才是达摩和那个幕后犯罪团伙最想清除的对象。

丁杨是真正的诱饵。

方案就这样定了下来。丁杨感到肾上腺素分泌渐渐地加快,有种失重的感觉。散会后,他单独跟罗卫走在一起,他能看得出罗卫也同样紧张激动,同样全神贯注。

丁杨考虑,单方面的追踪恐怕一时难以奏效,何不争取更多的协同合作?既然一些毫无组织的网民可以一起对热点人物进行人肉搜索,翻出他们祖宗十八代的事情,汉洲的网民同样可以像侦探一样找到警方要找的人。这就是公安的群众工作,在网络的汪洋大海里,只要激发出网民的道德责任感,更能掀起正义的巨浪。

他拿出手提电脑,稍事设置了一下,让搜索功能保持开放性,让更多的网民参与进来,贡献自己的时间和专业技能,便跟着罗卫加入了搜索的队伍。他们搜的是达摩经常出现的几个点,网吧、歌舞厅、咖啡馆,大都是通宵营业的场所。他用手提进入了黑客聊天室,并开通了定位功能。

午夜的“天天K歌”,依然热闹,但那份热闹显得有些孤独,寂寞的音响,炫目的灯光,彰显了楼上网吧、洗脚城、咖啡馆的另类。娟子曾经在这里跟达摩幽会,但她已经被达摩杀害了,没有娟子的“天天K歌”还能引来达摩吗?

“一定能找到的!”丁杨说。

罗卫瞥了一眼丁杨凶狠的神色,没有发问,乖乖地跟在身后。从丁杨遇袭到娟子被害,他已深刻领教了达摩的无所顾忌和穷凶极恶,只要是他确定的“清除”目标,不论跑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不达目的绝不甘休。

简单地说,他已丧心病狂地盯上丁杨,自然时刻关注着丁杨的动向,不论线下还是线上,一旦逮着时机,就会像饿狼一样扑过来。

果然,丁杨的手提在散播出自身定位的同时,不断接收到来自网民的信息,捕捉到了搜索它位置并向这个位置扑来的对手。“他并不在歌厅,可能去了上面的楼层。”丁杨说。

这时,两人正待在歌舞厅的独立电梯里。要上网吧、咖啡馆或更上层的写字楼,只能攀登消防通道,但楼上的场馆和公司都已经打烊。丁杨管不了那么多,径直下了电梯,钻进消防通道,消失在黑暗之中。

可怜丁杨是近视眼睛。他在黑暗中只能一点点地向前挪动,尽量让眼睛适应远处透来的暗光。罗卫让一名特警扶着他前进,自己迅速往楼上爬去。

“这里有人!”走出几步,罗卫发出惊呼。

丁杨猛追几步,在楼梯间溢出的光线里看到罗卫双膝跪地,俯在一个倒伏在地的保安旁。

“只是昏迷。”罗卫说。

简单地施救后,保安悠悠地醒来,但他惊恐地蜷缩着,指着上面说:“鬼……鬼……”

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声,以及激烈的打斗。紧接着,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声近距离射击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枪声突然响起。三人不约而同地倒退了一步。“快跑!”楼上传来一个痛苦的声音。

接着是第二声枪响,然后是“扑通”一声。毫无疑问,有人摔倒在地。

罗卫让特警保护丁杨,只身往消防通道奔去。他一边在黑暗中观察动静,一边绞尽脑汁地考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达摩吗?他为什么滥杀无辜呢?但答案一定只有一个,那个人就是达摩,他是跟着他们进来的,只不过被保安发现后,在有意把他们往楼上引。

突然,一束明亮的手电光照在通道中间,然后绕成弧度来回扫视,并渐渐往这边移来。罗卫知道,只需几秒钟,手电光就能照到他了。

手电光所照之处,便是子弹的标靶。

丁杨紧随着跟了上来,手电光越来越近。罗卫突然向右一转,发现他们已处于楼梯间的门洞里,丁杨跟着躲了进去。

手电光在楼梯扶手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变得越来越亮。

他朝这边过来了!

黑暗中,罗卫一动不动。他听到丁杨屏气凝神往上爬的声音。转过身,他抬头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从采光孔中照射进来,仅够他看清周围狭窄的楼梯消防井。在压抑的狭窄通道里,罗卫觉得自己的双腿绷得紧紧的。

不行,不能让丁杨接近。置身消防井,就是让自己置身明处,随时可能成为达摩的靶子。想到这里,他腿上的肌肉因紧张而有些**了。

丁杨越过他,往楼上爬去。

“丁杨,不行。”特警说着伸手拉住了丁杨。

罗卫欣赏地对特警点点头,示意他将丁杨拖进楼梯间,并电话联系其他搜索力量。

他靠着楼梯内墙,弯着腰偷偷看了一眼中心轴。老式楼房的消防井竟然是一个一眼看不到底的黑洞,护栏只有腰臀那么高,一失足,就可能栽下去。罗卫强忍着一阵眩晕。

但是,这么待着也不是办法,等待援军,只可能错失良机——如果既不能给达摩得手的机会,又不能拖住他,他就可能随便从哪个通道逃走。

绝对不能再让他逃掉。拼死一战在所难免,等待已不再是生存本能的选项。

上面某处,罗卫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地移下来。接着,声音进入了楼梯间,手电筒时不时地往下照射楼梯井的中心轴。

不行,不能再等。罗卫戴上一副跟丁杨鼻梁上一模一样的眼镜,拿过丁杨的手提电脑,俨然就是丁杨的翻版。然后,他悄然蹑足溜进消防井。既要藏身,又要尽快向上。爬着爬着,罗卫突然发现墙上有个豁口。这是一个观察窗,他扫了一眼汉洲的万家灯火,头顶微弱的光线一下子亮起来。他飞快地冲过采光孔,一阵凉风扑面而来。

上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转身在消防通道里站稳脚跟,面对着螺旋楼梯。上方的手电光越来越近了。他背靠墙壁凭借阴影往上爬,等着手电光照到他上面的台阶上。

越过了一道楼梯弧线。

突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一个黑色人影,两手往前伸着,一手握着手电,一手握着手枪。

罗卫本能地做出反应,突然一个凌空飞脚,猛地踹了过去。人影也看到了他,举起了枪。但罗卫的脚后跟已经以强大的冲击力踢在他的胸口上,那人一下子撞到消防井墙上。

接下来的几秒钟,一切都模糊了。

罗卫摔了下去,身子像轱辘一样在楼梯上滚动,头部疼痛难忍。

杀手蜷曲成一团向下滚了好几个圈,手电筒“哐啷”沿着台阶往下跌,最后落在一级台阶上,正好映照着一柄黑色之物——手枪。两人同时朝手枪扑去,由于罗卫更接近些,一把抓在手里,抬起枪口。那人躺在上面的台阶上,恐惧地看着罗卫。

借着手电光,罗卫看清了那人的真实面目——达摩。

罗卫用枪指着达摩的脑袋,食指扣着扳机:“你以为我就是丁杨吧?”

达摩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恶狠狠地答道:“我是要杀丁杨。但我是在报仇。是他和他父亲害得我家和我养父全家家破人亡的。”

达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着给自己的身体输送氧气,但一呼吸就感到钻心的疼。罗卫蹲在他下面的楼梯上,笨拙地用手枪指着他的胸膛。

这时,达摩受过的训练发挥了作用,他开始判断眼前的形势。对他不利的是,敌人手持武器,援军很快到达;对他有利的是,对手是警察,不会轻易开枪,而从他握枪姿势看,受伤不轻,可能支持不了多久。

他不会向我开枪的。达摩断定。他用枪指着我,只是想胁迫我不要逃走,等待援军过来。楼下楼上的叫喊声告诉他,这座大厦已经被包围了。

我必须马上采取行动。

达摩举起双手,然后慢慢转动膝盖,做出完全服从和投降的样子。

让对手觉得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

达摩虽然摔下楼梯,但他感觉到别在腰带后边的匕首还在。他希望自己能安全脱身,他猜想罗卫大概已伤得难以应付目前的局面。

达摩在考虑要不要迅速从腰带上拔出匕首,抢先甩向罗卫。但他估计自己大概只有五成胜算。对手毕竟是一个警察,即使在暗黑里,即使受了伤,扣动扳机的反应还是有的。

如果我的动作干净利索……

楼下的叫嚷声越来越近了。

我是来执行任务的,我必须完成任务。达摩提醒自己。干掉眼前的对手,才有可能对付丁杨。

罗卫拿枪指着达摩,喝道:“你说丁杨害得你们几家家破人亡,你撒谎。丁杨根本不可能害人。”

“你说得没错,但他比害人者更可恶。”达摩说。

关于丁杨及其父亲害人的秘密,达摩是在一周前从养父打给他的电话里得知的。“我的今天就是丁杨的父亲丁建中造成的。”养父说,“包括你父亲的出走,都是因为丁建中,你不是一直想报仇吗?完成心愿的时候到了。”

“父亲不是跟别的女人走了吗?”达摩问。

“孩子,”养父低声说,“我很遗憾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父亲是因为被丁建中害得破产,无颜见你母亲而出走的,他如果不出走,丁建中会将他送进监狱。”

达摩的第一反应是根本不相信。他搜索过丁杨的资料,丁建中是一个做服装生意发家的商人,被人报复杀害了;丁杨是一个无辜的学生,因为精通计算机当上了警察。

“孩子,你涉世不深。”养父道,“你不知道江湖的险恶。有一句话,‘资本家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他这话说的就是像丁建中那样的商人。为什么丁建中被人杀了,因为他害人。他的致富,是因为掠夺了你父亲的财富,掠夺了我的财富,我和你父亲破产了,他发家了。”

“被他害的还不止我和你父亲。”养父继续说道。接着举了几个常跟养父往来的朋友的事情,他们或者破产,或者坐牢,那是他亲眼看见的。

“而现在,丁杨又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要将我们都送进监狱。”养父最后说,“如果你还不相信,查看弟弟发给你的电子邮件吧!”

打开收件箱,达摩惊讶地发现了一大堆文件。这些文件大概讲述了十年前丁建中犯下的“恶行”,包括巧取豪夺、近乎敲诈的威胁,以及跟黑警察合作,迫害合法经营等。

达摩对邮件中的信息百思不得其解。丁建中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致使十几二十个商人或者破产,或者投进监狱呢?

更吸引达摩注意力的是最后一个文档。那是达摩父亲写给养父的一封信,达摩认出笔迹确实是父亲的。父亲在信里自称被丁建中逼得走投无路,为了不坐牢连累妻儿,只得远走他方,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看到这里,达摩恨不得立马手刃仇人。

父亲流离失所,我和母亲养无所依,都是因为丁杨的父亲。

此刻,在黑咕隆咚的消防井里,达摩低头注视着罗卫,他想这个人可能就是跟丁建中合谋的警察,却没想到他是否年轻。

是不是他根本不重要。达摩心想。他跟我一样,只是个走卒而已。狭路相逢勇者胜。

罗卫离他只有几个台阶,举枪的手显得无力。他受伤不轻!达摩一边想着一边将脚悄悄地挪下一个台阶,扎稳脚跟,眼睛死死盯着罗卫。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达摩说,“但丁杨父亲害死我父亲。这就是证据。”

达摩手里出现一张照片。当然罗卫什么都看不清,却产生了预期的效果,转移了罗卫的注意力。

就在这一瞬间,达摩猛地扑向罗卫的左手边,试图利用弧形外墙让自己躲开子弹。果然,罗卫一枪走偏。巨大的枪声在狭窄的消防井里回**,达摩感觉到子弹擦肩而过,飞向了砖筑的消防井壁。

罗卫重新瞄准,但达摩来了个空翻。就在他下落的时候,两拳朝下猛击罗卫的手腕,打落了罗卫手中的枪。手枪“哗啦啦”沿着楼梯掉了下去。

达摩跌落在罗卫身边的台阶上,阵阵剧痛撕裂着他的胸肋和肩膀,但肾上腺素的涌动倒让他更加专注。他把手伸到身后,猛地抽出匕首。

他瞄准罗卫的胸口,又稳又狠地扎了过去。

“哐啷”。

匕首发出的不是插进肉体的“噗噗”声。达摩立刻意识到失手了。当他看到罗卫已经抢先站起来时,他再次凶恶地向罗卫扑过去。

两人在极其危险的旋梯内侧边缘拼命地扭打起来。

达摩明白自己已经赢了。两人都手无寸铁,他想,但我的地形更有利。

他往上爬时就观察过消防井中央的矮护栏竖井,一旦滚过护栏掉下去必定丧命。此刻,达摩一条腿撑着井墙,借助强大的支撑力拼命把罗卫往竖井里推。

罗卫极力反抗,但达摩的有利位置让他优势尽失。

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那些涉及生死存亡的决定——往往是在一瞬间做出的。

这时,罗卫绝望地看了一眼背后的黑洞,圆形竖井非常狭窄,直径不到三尺,但如果他垂直掉下去,这个宽度已经足够了。

掉下去绝对丧命!

达摩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拼命抓住罗卫。罗卫意识到他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他不能跟达摩角力,只能借力。

达摩在向上向墙外推,罗卫只能俯下身,两脚在楼梯上扎稳。他是一个被人打趴下的摔跤手,虽然趴下却仍然顽强地预备着弓身跃起。

他从趴到蹲,突然爆发,向空中一跃,拱起背从空****的竖井上飞了过去。就在他向外飞跃的瞬间,他感觉到本已经做好准备将他推进竖井的达摩,由于力量突然发生逆转,完全失去了重心。

达摩想赶快缩力,但他挥舞着双臂,却寻找不到平衡。

罗卫在后空翻飞出去的时候,默默祈祷自己能飞得足够远,越过空****的竖井,落到下一个平台上……但他用力显然有些过分。掠过半空时,他本能地把身体蜷成球状,然后重重地落在平台下的阶梯垂直面上。

玩砸了!

罗卫的头撞在尖锐不平的阶梯上,差点儿没撞昏过去。但也就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越过竖井,先是撞在楼梯对面的墙上,然后落在阶梯尖角上。

背后还有警棍!罗卫一边努力保持清醒,一边想往身后拿出警棍自卫。他知道,只需几秒钟,达摩就会掉到他的旁边。

但为时已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只是在他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瞬,依稀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啪、啪、啪”……就像一条不幸跳到河岸的大鱼,垂死地蹦跳着,越来越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