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罗卫此时处于困境中。
胡志远没有让他将丁杨铐起来,更没有报告市局监委介入调查,反而勒令他回家休息。不巧,高媛值晚班。他不想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一人猜测没有事实依据的事情。于是,他没有回家,直奔网安支队。
他突然想全面了解丁杨的情况。参与丁杨的招录并一直担任上司的高媛应该是最了解丁杨的人,就算她有所偏颇,他会对她提供的信息进行分析,这是他的方式。
不过,真正困扰他的,还有诸多关于达摩的疑问。
一是达摩背后可能还有一个更厉害的黑手,一个绝无仅有的黑客,他设计了以投资为名的掠夺软件,一旦引起被骗投资的人的警觉,便派遣像达摩这种的杀手,杀人灭口。
二给达摩通风报信的人也许并非什么警方内奸,就是这个厉害的黑客,他监控了网络,控制了所有通信方式,预先探知了警方的行动。
三是娟子也许仍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甚至充当了达摩的传声筒,引诱警方上当,是她抓住一切机会干扰警方的行动。
还有,或许尤思博的死只是偶然,他只是跟钟健有私怨,两人发生争斗,然后双双被杀。从后山消失的年轻人只是出于贪财,拿走了他们的东西,离开时被遛狗妇女发现。也许,达摩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让警方的侦查失去方向,或者谋划开始下一个计划……
不用说,疑问一旦进入谁的脑海,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总会纠缠他好一段时间。
不过,对刑警来说,不怕有疑问,就怕没疑问。只是罗卫觉得面临的疑问,有的太浅薄,有的太无聊,有的太冷酷,不应该这样或那样。他已经在案件里陷入太深,伴随前期的调查,习惯于对任何人、任何情况都提出质疑。他了解到网络上的人能做出的最坏的事情,他甚至相信再残忍的事情都有可能通过网络发生。
他曾经不相信网络侦查真的能帮到什么,觉得高媛待在这种虚拟的地方挺好,轻松自在。现在,他决定真正虚心向高媛求教了。
罗卫猛地打了一盘方向,汽车飞速地飘过他应该转弯的十字岔道。在不眠不休一个通宵后,他做了一个非常完美、非常大胆,也是非常严重的违法大飘移。从左转道直接右转插进自己想要去的街道。
这里的道路很宽阔,路边有优雅而曲折的人行道,还有无数新种的白玉兰、桂花树。他转进了一个死胡同,尽力让眼睛不要瞪得太厉害。巨型碉堡似的楼房在广阔的青翠的草地上耸立着。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大的院子,四周有栅栏围起来,还有带关卡的车道。
他掏出警官证亮了一下,保安指引他往里面一直开。他沿着标号的车道走到底。绿意簇拥的假山后面,一栋看起来不太显眼的砖房隐藏在路边。不看挂牌,罗卫便知道这就是网安支队办公楼。这是唯一一栋周边没有任何灌木丛的房子,看来为了防止各种入侵者藏身,防止有人安装隐藏的电子产品,警方把它们都移走了。
罗卫看着光秃秃的小楼,叹了一口气。“高媛,高媛……”他喃喃自语,“你应该休假了。”
他把车开到黑色熟铁大门旁的泊位上停下,按了一下对讲按钮。现在是晚上九点,他并不期待楼里马上回应,所以当他听到刚响了一声就有人在说话时,感到很吃惊。
“哪位,有什么事?”一个男人平和地问。
“嗯,我是罗卫,梅阳分局刑侦大队的。”客观实在,没表明与高媛的私人关系。
“请对着摄像头,出示你的身份证件。”
他是因私来看望妻子的,这么正式,罗卫真想逃走。但他闭口不说话,选择了勇敢地看着那个摄像头,亮出自己的警官证。
过了一会儿,大门轰轰地响起来,然后缓慢地向两边滑开。罗卫锁好车,看到门首站着一位高个子男人。短袖衫、牛仔裤、凉皮鞋,一脸严肃。罗卫向前走了一步,感觉不妙。
男人不到三十岁,一米八左右,僵硬地站着。罗卫觉得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警察,更不像一个网络技术员——这段时间跟网络打交道,让他对整天面对电脑的人有所了解——某种程度来说,他看起来像一个保安。挺胸、昂头,罗卫向前走到入口处。
“请问,你是谁?”他问面前看起来有些阴沉的男人。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
“我已经在摄像头里给你看了证件。再说了,我先问你的。”男人之间的决斗往往是从客气对话开始的,但这话已带着火药味。
男人笑了,但是看起来却带着冷酷。“哦,梅阳分局……可没有市局领导签字,你是不允许进入这里的。”男人掏出自己的证件挥了挥。“我是今晚的值班员。”
罗卫皱起了眉头,努力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这里看望高媛。”他说。
“什么事情?”
“这是高媛的私事,和你没有关系。”
“可这是公务场所,你知道的,机要重地。”
罗卫有些恼火,没有立即回答。他重新别有兴致地看了看那个男人。他所看到的让他觉得自己很渺小,感觉不是很好。不再是严肃的外表,而是一件时尚的衬衣,用来隐藏手枪:不再是古板的发型,而是很适合击倒罪犯;不再是阴沉的面孔,而是刚毅里透着聪慧,来自一个聪明的百分之百经过良好专业训练的警察。
这是高媛的世界。罗卫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心里感到很难过。
男人嘴角边又露出一丝笑意。这让罗卫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解读,他对人第一印象的判断似乎正在走下坡路。
他本该放弃,却选择继续坚持。
他给高媛打了一个电话。高媛对他到了支队楼下感到十分惊讶,经过一阵争吵,最后她妥协了,同意在楼下的会客室见他。
几分钟之后,高媛的脚步声响起。她看起来有些紧张,见到他之后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高兴。有关团聚的场面,两个人张开手臂奔向对方,这些都没有。相反,她只是领着他走到两张相对而立的沙发前,然后分头对面坐下,用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
“你怎么擅自跑到这里来了?”
“我没想到你们对自己人都这么戒备森严。”
“罗卫,这里是技侦和网安支队。我们有严格的程序和规定。如果每个人都能走进来,那这里就会被破坏掉。”
“我知道了,下次我要请谭副市长亲自陪同过来。”
高媛立马变了脸,迅速扭过身去,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罗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完全被她冷漠的声音所震惊。当震惊慢慢退去,他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她。
“你到底是怎么啦?”
高媛起身端起茶壶,走进隔壁的开水间,泡了两杯绿茶。泡茶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依然没有平息他的火气。“好,”她刚坐下,他就开始了。“媛媛,你到底怎么啦,对我这样?”
高媛吹了吹自己的茶,上面冒着热气。这时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黑眼圈又加深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空洞,这是一个没有睡好觉的人的样子。
真有意思,他想。这段时间,他忙得像只无头苍蝇,以为高媛会轻松闲逸,以为他不在身边,她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不用考虑两人的关系。
“有事说事吧,是不是关于丁杨?”她直截了当地问。
“你知道了?”罗卫挪了挪身子,似乎为了更好地思考。高媛的问题打消了他的气焰,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自己的脾气,“媛媛,我并不是想打听什么秘密。但我确实想对丁杨有个简捷快速的了解与把握,你知道,如果我能断定他与本案无关的话……”
高媛不耐烦地摇摇手。“老掉牙的理由就不用说了。”低沉的调子,透露着对他的不耐,没有丝毫平日的关爱,令他心里泛出酸水。
“丁杨的过去没什么不好,但他曾经跟我说过,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过去,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去,影响到他未来的生活,他要做命运的主人。”
“听起来有些高大上,但个人经历的透明,更能赢得信任,这也是上级不停地让我们填报个人事项报告表的原因。案件无非就是复杂的人事。”
“你说得对。”两人的谈话似乎进入了公事公办的正轨,但罗卫很不习惯高媛的语气。他静静地看着高媛,她却又久久地迟疑不语。
最后,罗卫忍不住问:“还有呢?”
“和大多数人一样,丁杨上过大学,修完了与网络技术有关的全部课程。就是那时,他结识了你们正在调查的黑客,因为少年心性,口头上建立‘后羿追日帮’,其实就是一个黑客聊天室,经常在各个网络系统里驰骋,和那些年轻不经事的爱好者争强好胜。大学毕业后,他找了一个工作,却被我们翻出了老底,工作丢了,还要送进监狱。”
“这样的人怎么得到特招呢?”
“因为他有更深的老底。”
罗卫看着高媛,没有接着问下去。
“调查中,有些事情推翻了对他有罪的认定。”
“发现了什么?”
“事情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高媛一边看着窗外,一边陷入回忆中,“我们首次讯问丁杨后,在综合应用平台录入他父亲的名字丁建中,发现丁建中牵涉几起诈骗案件。我们调阅了旧案卷,发现丁建中二十多年前便主动协助警方调查诈骗案件,先后在新戎县、汉洲市连续协助侦破了多起案件,直至十二年前惨遭杀害,也就是写入课本的‘5·18’抢劫杀人案,你应该也是学过的。”
罗卫点了点头。“达方成抢劫杀人案。”他轻轻地说,好像背书一般。也就在这瞬间,他想起了那个死者的名字——丁建中。
“就是他,”高媛继续说,“二十多年前,丁建中还是一个年轻后生,在新戎县做服装生意,从广州、杭州、上海等地贩运服装到汉洲、新戎等地,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那时,搞贩运的,大都靠坑蒙拐骗赚钱。尽管如此,丁建中却恪守买卖的规则,对败坏市场规矩的人深恶痛绝,不断地向工商和公安举报不法行为。这时,公安机关找上了他,聘请他担任线人,并交给他几条相关线索,请他暗中调查。”
“丁杨满十岁那天,丁建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邀请所有跟他有过生意往来的人到他家做客——”
罗卫皱了一下眉头,问:“‘不管三七二十一’是什么意思?”
“这时,丁建中已经查实了公安交给他的几个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证据,但苦于他们一时难以聚在一起,公安机关难以一网打尽。于是,他不顾公安的反对,决定利用办生日酒的机会,把所有人都请到酒楼——不管好的坏的——喝酒,请警察包围酒楼,瓮中捉鳖。”
“说下去。”
“这一天,那些人真的都来了,丁建中盛情地款待他们。诈骗分子不知是计,还想拉他入伙,并推举他当老大,不用他跑腿,分成却占最大的份额。那些不参与诈骗的,以为丁建中也是诈骗分子,远远地躲在一边。这时,警察冲了进去,不用一个个辨认,便将所有诈骗分子一网收进了看守所。丁建中做得很老成,请了很多人出面讲情,并签了保释书,才被释放回家里。没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嗯。”罗卫频频点头。
“这次成功,让公安机关看到了丁建中的侦查潜质,从此,频繁跟他合作,又破获了几起案件。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几进宫的家伙,看到丁建中屡次拉拢都不入套,却又喜欢跟他们套近乎,怀疑上了他。有人捕风捉影,说他可能是公安的暗桩,吓唬丁建中,让他的生意做不下去,但他根本不理那个碴儿。不久,一个钢材商人刚结算货运费,在汉洲郊外的火车货运站被人捅死。”
“那个案子我知道,商人身无分文,却伪装成抢劫杀人。应该是十五年前。”
“是的,死者是丁建中最要好的朋友,曾参加过对Y还击战。丁建中对在战场上为国拼命的人相当尊重。当时,他已经成了大老板,手下有很多人为他跑生意,不用他亲力亲为,完全可以和别人一样,对犯罪行为视而不见,但他了解到朋友的死,其实是几个投机者对正经做生意的同行的报复,十分愤怒,公开表示要查出凶手,将之绳之以法。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他有他的路子,有比警方更多的地下渠道,很快查出了凶手,并移送警方,舆论一片哗然。这样,他就跟某些势力公开结下了深仇大怨,招来更多的恐吓。”
罗卫被深深地感动了,说:“他完全可以做得隐秘些。”
“那段日子,丁杨母亲整天活在战战兢兢里,坐等大难临头。结果有惊无险,一切平安无事。毕竟,丁建中是给公安做事,犯罪分子不敢马上报复,这事对他的生意也没产生多大的负面影响。过了三五年,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过去了,至少他家里人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但被判入狱的人却忘不了。”罗卫插话说。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过去了很久,连警方都有些淡忘。丁建中跟警方的关系一直很好,甚至向汉洲的几个分局和派出所捐献过警车,还为几起大案提供过悬赏,警方对他的家庭和生意都特别关照。既然如此,那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一些黑道上的人物不是躲着他走,就是特意巴结他,送他一个‘红顶商人’的称号。你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吗?”
“新世纪初期,那是一种特别的荣光。”
“但是,特别的荣光容易给人风光的幻觉。丁建中这时就活在一个幻觉中,认为自己的生意做得好,财富足够,在社会上的地位高,足以自保,也就失去了警惕性,不再把黑暗势力当回事,只顾着四处奉迎。这样,危险一步步地接近了他。
“丁杨上高三那年,潜伏已久的危机终于爆发。前面十来年里,因为诈骗入狱的几个穷凶极恶的人,陆陆续续地出了狱,不论他们的入狱跟丁建中有没有关系,他们都听到一种说法,丁建中是公安的暗桩,丁建中是靠出卖他们发家致富的。这种谣言当然同时传到了丁建中的耳朵里,但他没当一回事。但丁杨母亲慢慢咂摸出了其中的滋味,积怨像病毒一样浸染着他们的生活,再要防备已来不及。”
高媛摇了摇头,继续说:“以后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得出。其实,他们一家一直活在战战兢兢之中。那天,丁建中外出收账,接到一个熟人的电话,便应约而去。丁建中刚应酬完,他醉眼朦胧地看到对方走过来,好像是一个穿着警服的熟面孔男子。他本来可以看清楚再接近,不等与他相认,挥刀便刺,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丁建中死后,他的财富真相也就暴露了出来。他的经济状况早就捉襟见肘,一日不如一日,靠着向银行抵押贷款过日子。以后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得出。银行不仅收走他家公司,还拍卖了他们的房宅,对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进行了拍卖。一家流离失所,母亲受不了打击,差点儿疯了,丁杨失学,每天在网吧里打发时光。”
“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丁杨遭受过这么大的磨难。”罗卫深受震动地说。
“但这还不是我们特招他的理由。”
高媛接着说:“丁杨离开大学后,一直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许多黑客朋友拉拢他,请他一起开发黑软件,沿海一些公司需要,但他没有失去理智,毅然回到家里照顾母亲。他留言说,如果他的技术跟那些浑蛋黑客一样,跟着为扭曲的黑技术糟蹋,为那些败类公司所利用,他会终生不得安宁。”
“抓他是什么时候?”
“也就在这之后不久。”高媛说,“回到汉洲,他既没后台又没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这时,一家公司找上了他,许以高薪,条件是使用大学里组织‘后羿追日帮’时的网名,拉拢水军,为公司所用。”
“水军?那有什么用?”
“一时跟你解释不清。你只要知道以后的事情就行。”高媛看了一眼网络盲的罗卫,接着说,“为了生存,他答应了。公司老板知道他是一个凡事极讲原则的人,什么事都瞒着他,只要他的名气,并不让他参与具体的事情。这样干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发现不对劲儿,他招募的兄弟一个个发达了,只有他仅仅拿死工资。盛怒之下,他并没有马上去找老板发泄,而是悄悄地跟兄弟们套近乎,终于发现了公司的秘密。”
“什么秘密?”
“老板在利用水军干违法犯罪的事情。”高媛不愿多作解释,罗卫也不好多问。“丁杨心思缜密,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将方方面面的事情全都摸清,然后把计划付诸行动——不是敲诈老板,而是向公安机关举报——递送了一封证据确凿的举报信。”
“这是好事啊,你们为什么抓他呢?”
“信中并没有具名,我们一介入,便查到水军们都是奔他去的。老板很狡猾,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吃亏倒霉的成了举报者本人。”
罗卫笑了起来。
“当然,我们不是这么傻的。口供一对,就发现了蹊跷,再把他叫来一审,不仅发现这家公司的问题,还挖出了‘后羿追日帮’的问题。只是,因为追逃存在困难,没有深挖下去。”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他一丁点儿问题?”
高媛骄傲地说:“没有。在案情汇报会上,谭副市长都大吃一惊。至今我都记得他对丁杨的评价,他说,‘这个小孩的原则性足以成为我们在座每位同志的楷模’。”
“这故事是真的吗?怎么听起来像是《美妙人生》中的情节?”
“是有点儿离奇,毕竟生活中能如此坚持的人不多。但这全是事实,没有半句虚构之言。”
罗卫点头,表示赞同。“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能不让人相信。是啊,生活并没有强迫过任何一个人,不能坚持的,只是每个人的本性。”
“之后,局里就呈报人事部门启动特招程序。一应手续办齐全后,我亲自开车将文件送到他家里,放在他母亲的面前。她呆呆地盯着,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最后她抬起头,问我那是不是真的。当我告诉她,她不是在做梦时,她几乎崩溃了。她只是不相信儿子能够当上警察,那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她浑身上下颤动不已,流着泪,拥抱了我一把,又推开我,将儿子拥在怀中……那时,我明白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她是怎么教导儿子的。她说:‘儿子,你做得对,老天爷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走正道的人。你是父亲的儿子,你父亲没白死,我看到他了,他真正地在你身上复活了。’”
罗卫静静地想着高媛的话。“归根结底,这位母亲让人油然起敬。”
“确实是这样。所以,怎样的结局都有一定的前提条件。丁杨会怎么做,你自己考虑。”
罗卫“嗯”了一声。“是我错了。”
“如果你像丁杨一样,很显然,网络上的那些坏蛋也会恨你。”
罗卫叹了口气,把手插进头发里。“我本来一直很喜欢他的。今天,我把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并给所有与嫌疑人有联系的情况建了一个数据库,却发现枝枝蔓蔓都跟丁杨有关系,所以才这么犯蠢。”
高媛怔了一下,脸色和身体都舒缓开来,仿佛有一股春风融化了她心头的寒冰。“我喜欢你这一点,罗卫。敢于承认错误的能力。”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媛媛,这个犯罪嫌疑人构建了一张非常复杂的网络,不论警方做什么,都在他的预谋之中,而且都能把丁杨算计进去。”
“这说明,他在把丁杨作为目标,反之,谁会把丁杨当作目标呢?这个人就是你的目标。别管他什么原因,只有你坚定信心,我们才好帮你,丁杨才好帮你。”
罗卫把头转到别处。他喝光了茶水,把空纸杯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他不想听她说教,她知道这一点。然而,她同时做不到,她的说教跟她的温柔一样,时不时地冒出来。他和高媛还有一点很相同:他们更倾向于阐述事实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值得深入地分析。
“你说得对,”他很快说道,“谁会将丁杨作为目标,只有他自己说得清。”
“他说了,是那个跟他一起组建帮派的人。”
“但没有证据佐证,”他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坚定。“侦查的第一要义是不要急于得出结论。可以说,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直接接触到为首的犯罪嫌疑人。”
“达摩只是替身,或者杀手而已……”她替他说。
“至少,幕后指挥另有其人,而他的手下可能不止达摩一个人。”
“真的?”高媛看起来非常吃惊。她皱起眉头,用手揉擦着太阳穴。他肯定她在怀疑自己对幕后者的判断,因为她的表情显得很茫然。
“据分析,像吴美凤、刘群类似的案件,不仅发生在汉洲,还有雁北省,那边的案件已经确认可以串并,那么,一定还有其他地方发生的同类案件,只是没有互通信息,难以进行串并确认。而且,达摩之所以没有离开汉洲,不是因为他只在汉洲犯案,而是这里还有他需要清除的对象。”
“那他为什么没杀我呢?换一种更具毒性的药,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为什么?”
罗卫感受到这是她发自心底的疑问。为什么杀掉尤思博?为什么放过高媛?又为什么急匆匆地对付丁杨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丁杨懂得网络技术?
“你以为他只知道我是你的妻子,查不出是丁杨的上司?”
网络是那么不受控制,那么不合理,似乎一切都不是传统刑警所期待的。
“我被耍了。”罗卫慢慢地说,“所谓切断基站,入侵医院配药系统,其实是声东击西,他还有其他侵害目标……”他挺直身子,“王八蛋,我被这王八蛋耍了!”
高媛眨了眨眼睛。“离开医院后,我也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他通过‘刷脸支付’系统找到我,一定‘人肉’过我的资料,侵入过我的QQ、微信。他利用‘理财群’诈骗杀人,何尝不会利用‘孕妇群’‘育儿群’‘月嫂群’‘购物群’,乃至朋友圈的点赞投票系统诈骗杀人呢?这些群圈里透露的个人信息,不正为他提供了可乘之机?”
“媛媛,我这是跟你谈案子,别扯没用的。”
“没用?我正跟网信办、妇联合作,建立网管机制,维护像我这样的妇女权益呢!”
罗卫正要反对,却害怕引起一场战争,赶紧说:“不,我只是就事论事,并非不保护你。”
“罗卫,我是说认真的。这个案子,似乎让你变得是非不分了。”
他摇了摇头。
“罗卫——”
“怎么了,媛媛?”他用一种新腔调问她,“你还是不能忍受我将案子办下去?”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之前,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经历了自己受到侵害,经历了丁杨差点儿被害,你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她知道罗卫一时无法理解,自己不应该拗下去。她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他,但她就是拗不过自己的脾气。她不能在他面前服输。
她瞪着他,说:“对。”
罗卫也从对面沙发站起来,看着她,眼神比她感受到的更加沉着。他就是这样,即使心里背负着无尽的压力,总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你知道哪里出问题吗?”他清晰地说,“为什么我们开始的时候处得不错,现在却出现分歧呢?不是柴米油盐,不是钱,而是抱怨陪伴,抱怨相守。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媛媛。这一切是因为你缺乏信仰。因为孩子,因为你自己的孤独,不再认真地对待工作,不再想别人所想,不再想案子需要我,心里只装着你自己。”
“我缺乏信仰?”她大声反对,“我只想着自己?这句话竟然来自我爱的男人嘴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信仰,我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自己?”
罗卫很快后悔了。他知道自己的话太尖锐,太伤人,特别是对一个警察妻子来说,信仰和感情向来是一对矛盾,是个敏感话题,不能触碰。“对不起,我收回我的话。”他喃喃地说着。他的表情逐渐隐藏起来,想要挽回。
但是,高媛不会让步,绝对不会。“在你扭曲的观察视角里我什么都不是,罗卫。而你是一个超人,就是钢铁炼成的。老天,跟你这样的超人在一起真荣幸,我也应该成为一个超人,那样才能配得上你。”
“我只是说你不要——”
“是啊,不要自私自利。”高媛尖叫道,“我请你放尊重一点,不要对我进行心理分析,不要像个治疗专家一样。你去外面充当圣人!”
“高媛——”
“我就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她继续说,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你去查你的案子,我做我的普通人,跟你没有关系。现在,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请你离开。”
“媛媛,我知道现在我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
“我并没有那样要求!”高媛怒视着他。罗卫只是摇了摇头。
高媛转过身,向装着门禁的楼道走去。罗卫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晚安,罗卫。”她脚下不停。
现在,该他来付出努力,一切都是公平的。有意思的是,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些,但是在他的家庭里,没有人被鼓励停下来。
“你怎么这样呢?”他用自己的方式保卫自己。但是高媛已经关上门禁,噔噔噔地往楼上走去,没有听到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