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一定是故弄玄虚,别有所谋。”
尤思博脸上带着尖酸的笑容,显然根本不相信丁杨。
他说服林立仁,从刑侦终端侵入了执法系统的主机,使他能够像变魔术般拥有超级用户权,对黑客常常活动的聊天室翻了个底朝天。
互联网的初衷是建立一个大型学术网络,促进研究成果的交流和共享,而不是互设障碍。防火墙、加密封锁,只是政府组织和商业公司进入网络应用后,大肆推行的安全防范措施。
尤思博是安全顾问、辅警,对执法系统十分熟悉,他点击桌面网络图标,屏幕上立即显示出一个小窗:
“用户名?”
尤思博敲击二字“警察”。
“密码?”
回答:“警察。”
这都是自以为安全系数很高而偷懒的做法,并非设计者的初衷。安全验证依然通行。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行文字:
“欢迎你,警察。”
“哼,看来在安全方面你只能得个‘D’的分数。”尤思博在心里挖苦林立仁。他浏览了一下电脑的根目录,随即发现了总IP。林立仁虽然不懂电脑和网络,但经过初级培训,平时工作中登录系统还是得心应手,只是所有痕迹都留在电脑里。
他上载了自己编写的解密软件,开始从执法系统出发,利用丁杨提供的路径,走上搜索黑客聊天室密码的艰苦劳动……
“×的,什么破玩意儿!”尤思博诅咒着,嘴里蹦出丁杨难得骂出的话,他在责怪林立仁的终端机。他认为一线警察都不懂电脑,积累大量垃圾却不懂得清理,最容易造成死机。
这种情况他在公安部门见得多了,当面不敢说,心里却很恼火。这不,他刚进入黑客聊天室,输入“寻找梭哈”几个字,电脑莫名其妙地显得凝滞了。对计算机了如指掌的他,不明白何以会发生这种停格卡住现象。时间过得很快,怕丁杨发现执法系统在运行,他可没时间处理电脑的崩溃,至少现在不行。不过他还是把这个凝滞现象飞快地记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就像任何一位出色的程序设计师一样。然后重新开机,重新上网。
他查看了执法系统的总IP机,发现即便在他这边电脑关机的时候,那边仍在继续使用他的解密软件搜寻有关“梭哈”的聊天记录。
这是怎么回事……
“尤博士,尤博士,”林立仁悄悄地打开办公室门,“罗队要带我出去,你快点儿走,别再猫在这里。”
尤思博闻言,吓得心里一激灵——罗卫掌管对他的考核权,如果他猜测的事做成了,当然会得到奖励,如果得知他不听丁杨的话,随意使用执法系统,可是会开除他的。
但他还算镇定,伸手按下隐藏在办公桌下的一个转换键。紧接着,脚步急促的副大队长罗卫便来到他的身后。
屏幕切换成公安专网的显示页面,一篇有关开展夜查行动的通知替代了他非法窃取他人数据软件的详细信息报告。
“尤博士,该立仁呈报的情况,让他自己呈报,不要惯坏了他的懒劲儿。”罗卫说。
“好。我只是学习学习上级精神。”尤思博慌不迭地点头。
精明的副大队长俯身看了看屏幕。“哦,学习学习业务是好的,不过要注意保持纪律。”
“放心吧,罗队。”尤思博应道,“我算是警队的人,规矩还是懂的。”
“我跟立仁出去办事,你在专案组守着,有事电话联系。但是,我得提醒你,最好待在机房里,好好跟丁专家学习。你要尽快提升自己,缩小跟他的差距。”罗卫这话说得不很客气,但出自真心。如果尤思博跟丁杨一样,他就不必给妻子留言求援。
“好,我一定虚心学习。”
“再说,这是跟他拉近乎的最好机会。走吧,尤博士,给他打打下手。如果你能取代肖教导,我们出门就可以多一份力。”
“这可难啰!”他抬头朝罗卫挤挤眼,颇有意味地说,“男女有别,我可取代不了。”
“我可不是跟你油腔滑调。”
尤思博缩缩头,说:“好。可我得先关掉电脑,过几分钟就去。”
罗卫走到门口,回头喊道:“我希望回来后,看到你跟丁杨有说有笑地待在一起。”
“放心吧,罗队。”尤思博嘴里应着,尽量不流露出失望至极的心情,他真不愿意跟一个讨厌自己的人在一起,何况他还霸占着自己喜欢的肖可语。
再次按了下“切换”键,公安专网的通知视窗退去。尤思博开始敲击详细信息显示指令,想看看究竟他的解码软件对黑客聊天室的信息搜索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突然,他停下手,眯起眼睛盯着屏幕,发现有些异常。显示器上的字迹似乎比正常的模糊,鼠标的光标仿佛也闪烁不定。
还有,他敲击键盘上的字母键时,它们的反应也有点儿缓慢呆滞。
难道,真如丁杨说的那样……出了什么问题。
他让自己像黑客一样去思考。如果自己的机器被病毒入侵,程序都会命令机器通过即时消息系统向攻击者报到。他载入诊断软件,发布了一条消息,但是什么回应也没有。
他猜想麻烦应该源自终端机的老化,以及垃圾未清理造成程序反应迟缓,也可能是图像加速器出了问题。有空时,他会首先检查它。
不过,有那么一瞬间,尤思博脑海里闪过一丝丝恐惧:模糊的字母和字母键缓慢的反应完全不是操作系统的毛病,而是真如丁杨所说,是某个黑客发现了他的踪迹,在捣蛋作怪。
这个黑客侵入了他的执法系统,对尤思博搜索的信息恼羞成怒……
在达一路超强电脑屏幕的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对话框:
绞肉机监管状态
目标:“梭哈”行动,及跟“梭哈”有关的搜索活动
状态:联网
下方的屏幕上,达一路此时所看到的内容与一千公里之外的汉洲市公安局梅阳分局里尤思博在林立仁的电脑屏幕上看到的内容丝毫不差。
自几个小时前,“梭哈”告诉他有人高价搜索他的情况,达一路就对叫“梭哈”和“金枪鱼”的角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达一路花了许多时间浏览黑客聊天室里搜寻“梭哈”“绞肉机”“硅谷”的软件资料及记录,了解到搜寻者的大致位置及软件的基本情况,令他大吃一惊。
他确定搜寻者来自雁南。
搜索软件的源代码十分高深,他似曾相识,可能来自某个故知。
“梭哈”虽然向他通报情况,却遮遮掩掩,目的是勒索,似乎知道搜寻者是谁,却不肯透露,好像对方比他更出得起价钱。
搜索的路径十分巧妙,对虚拟环境实时游戏聊天室熟悉,却又不常登录。
这些情况对他而言,似乎暗藏玄机,令他胆战心惊:有人发现了他的“硅谷”软件!
他的软件游移无踪,潜在的商业价值捉摸不定,对方是如何发现的呢?追踪的目的何在?如果跟“梭哈”一样,他们应该联手才是,而不是“梭哈”提高价码。
“梭哈”固然是一位天才并善于创新的程序设计员,这个软件有他的创意所在,但没有他“雷神”的改进,分文不值。那么,新冒出来的搜索者是谁呢?他跟这个软件有关系吗?
新搜索者给他带来的恐惧远胜“梭哈”,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结合当前的情况,达一路得出结论:新搜索者才华横溢,想象力丰富,但防范能力并不强,敏感脆弱,却任性妄为。
这是一个智商前后矛盾的孩子,或者是没有发育成熟的黑客。
达一路如同许多了不起的电脑高手一样,心思缜密,却又不乏神秘主义的思想。他可以将一个对象分析得如同玻璃人,却又会怀疑对方的透明只是一种假象,就像计算机有种难以言传的超自然特性,一个跟网络融为一体的黑客,自然会拥有超乎自然的表现。
因此,达一路会多疑也就在意料之中。他在怀疑别人的同时,既自负,又对自己做出的结论和即将做的事情摇摆不定。过去的几个小时,随着他使用“绞肉机”漫游在黑客聊天室,试图捕捉“金枪鱼”的线索,他的疑心越来越重。
必须阻止“金枪鱼”,必须阻止一切可能与“梭哈”合作、阻挠他使用“硅谷”软件赚钱的行为。达一路计划用一种绝对有效的方法阻止他。
此时,他滚动浏览了更多信息。这些资料提供了搜寻者所在的位置,以及他使用的网络系统的详细数据,是“绞肉机”解密的结果。
这个网络系统使用十分广泛,享有很高的监管地位。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它在安全方面给达一路提出了巨大挑战。要是任由它活动,他将面临极大的崩溃风险,让前面的工作毫无意义。
对方使用的竟然是政府部门的执法系统!
如果不是对方主动参与搜索解码,他要单方面攻击可谓障碍重重。它的安保措施非常严密,因为政府的信息屡屡泄密,造成政府失信及国际间谍事件,因此政府加强了防范。
达一路瞥了屏幕一眼。哦,不,别这样。对方竟然**,门户大开,任由“绞肉机”搜索系统源代码及解密其中的高等级锁密信息。
不过,紧接着他又叹了口气。对方的电脑跟他一样再一次崩溃了。十分钟前才发生过。一定是那个隐藏在“绞肉机”软件中的程序错误在作怪。有时他的电脑和被侵犯的电脑会莫名其妙地停止工作,双方都得重新启动、重新开始、重新上网。
当然,这个程序错误耽误的时间也就是几十秒,但对一个黑客来说,却是不可容忍的重大瑕疵。软件必须设计得完美无瑕。他曾试图修补这一隐藏的缺陷,但因为父亲急于投入使用,至今都没有时间沉下心来解决。
片刻后,他和他的对手重新回到了网上。达一路发现对手在搜寻他的地址。
他是要绞杀我吗?达一路在心里默想。
他的屏幕上出现一个小窗口,“绞肉机”程序问:“回避还是设置陷阱?”
回避那是一定的!
陷阱?达一路想起执行人提到的西苑公园后面那片荒山。他将选择键移后一格,按下“是”键,眼前屏幕立刻出现另一个小窗口:
“内容:”
他键入:“西苑公园的约会提前到今晚九点。”
窗口隐没。黑客聊天室出现“不如不见”的聊天窗,他在跟一个电脑“嫩仔”对话。
嫩仔:师傅,教学何时进行?
不如不见:发发短信如何?
嫩仔:我喜欢被打手板心。
不如不见:可我往后几天都没时间。
嫩仔:今晚,今晚如何?
不如不见:真拿你没办法。
嫩仔:真希望美妙的时间尽快到来!9点钟我在西苑公园北门等你。准备享受一番广场舞的旋律吗?
不如不见:……
尤思博在机房门口停下脚步,恍惚间看到一个“小”字在丁杨头上盘旋。
他环顾着空****的机房,只有丁杨和肖可语两人挤在一个隔间里,他原来待过的隔间电脑没有关闭电源,屏幕右下角闪着幽幽的蓝光。他不会再去使用那台电脑,也不想关闭它,该知道的他都已经搜索到了。
关于丁杨,网上还真有不少东西。不过,除了些许怪癖,倒没有多少负面的信息。一篇家访日记,记载了他上初中时班主任跟他妈妈的对话。
班主任问:“足球、排球、篮球和乒乓球,丁杨更喜欢哪一类?”
妈妈回答说:“哦,他不喜欢运动。只喜欢拆东西,手工是他的唯一爱好。”
接着,班主任观看了丁杨的拆卸活,将他的手工定性为强烈的求知欲。他的这种欲望似乎在逐年按指数增长。幸运的是,班主任发现了他的这一天分,将他往物理知识上引,培养了灵巧的双手和聪慧的头脑。他的所谓拆东西就是为了弄清事物原委,而做到这点的唯一方法就是:将其拆开。到了丁杨手里的东西没有一件能够幸免于难。
小学时,他妈妈为了帮助他长身体,买了一台豆浆机。下班回家,却发现小丁杨坐在客厅里,怀里抱着那台小小的机器,兴致勃勃地仔细研究着部件。
“你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吗?”她恼火地问。
丁杨懵懂地看着她。不知道,不在乎。
反正已经拆破了,那就任由他当玩具吧,妈妈想。可是十分钟后,它又被重新安装妥当,运转正常,并没有因为被肢解过而变好或变坏。
妈妈向班主任介绍说,对家里各种器具进行解剖,早在他五六岁时就开始了。开始确实破坏了不少东西,但是,很快他就既能拆卸,也能成功地拼装。而且拆卸对象由小件往大件发展。在弄清楚玩具中的滑轮、车轮、齿轮和发动机原理后,他对这些东西厌烦起来,兴趣随后转向电子。
初中三年里,他折腾了音响、收录机和一台废旧电视机。拆开,再装起来。没过多久,真空管和电路板的神秘感便在他内心**然无存,求知欲开始像饥饿感一样被重新唤醒。就在这时,他发现了电脑。
十三岁生日那天,他做生意的父亲,从外面收了货款回来,带着他到一家超市让他自己挑选礼物。“想要什么尽管挑。”
“随便什么吗?”丁杨放眼宽阔的商场,摆着成百上千种分类分区的商品。
“想要什么尽管挑。”
他径直走向电器区。父亲以为他会挑最近出来的放录机。但父亲想错了,他越过了那个区域,挑了一台电脑。
那时,家庭电脑还不是十分普及,而且价格不菲。父亲沉思了一会儿,同意了他的请求。对一个求知欲强烈的男孩来说,这个选择真是再好不过了。它强大的储存功能、无限的知识储备和创新能力……那个空间广袤深邃,错综复杂,小到分子,大到仍在不断扩展的宇宙。在那里,求知欲可以永远自由自在地徜徉。
谁知,电脑一到手,丁杨首先将它拆卸开来,先看它的元件构成。这时的丁杨已经不是蒙头求知的年龄,他的拆卸显得更理性。从拆到装花了整整一个星期。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丁杨的求知欲达到高峰时,父亲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母亲四处求告,几乎发疯,家里的钱财耗尽,他为了照顾母亲,失学回家。
就在他情绪处于最低点时,父亲生前的一位好友了解到他的情况,把他送到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学计算机,拿到了本科文凭。在学校里,他语文课和历史课根本不上,英语课和政治课勉强忍受,数学课和物理课占绝对优势。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他和好朋友没完没了地讨论计算机领域的种种问题。
就是在这里,他完成了一个天资聪颖的电脑爱好者到黑客的进化。
尤思博还搜到丁杨一些同学的校园回忆。他们忆起在职业技术学院度过的所有时光,在充斥着馊水味的食堂里,在自修室里,在绿色走廊上,他们讨论着中央处理器、显卡、公告栏、病毒、虚拟磁盘、密码、可扩充随机存储器,以及他们的酋长“梭哈族人”。
“梭哈族人”似乎在学院无人不晓,充满了传奇色彩,又好像是黑客的通用户名。
随后,尤思博搜到了丁杨唯一一次因为攻击政府网站被抓的经历。奇怪的是,多年后,丁杨参加录警考试,此事不仅没有影响到他,反而因为录警领导就是当年的办案人而将他特招录入了汉洲市公安局,被抓时,丁杨才十七岁,是职业技术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大三,基础课程已经学完,有点想法的学生开始为自己的就业谋划,丁杨没什么打算,就整天待在网吧里,起了个“如若初见”的网名,在黑客聊天室聊天。这时,他认识了“梭哈族人”。
“梭哈族人”是沿海某地的一个程序设计员,日复一日进行简易、单调的编程,十分厌烦,便时刻潜伏在黑客聊天室里,像一条蛇在自己的洞里等待猎物。这么说,不表示聊天室无人聊天,而是他不屑于跟令人扫兴的“菜鸟”徒费口舌,懒得给他们做义务教育。丁杨的出现,无疑让他感到棋逢对手,从此相见恨晚,整天黏在一起。
尤思博看到这里,再次利用关联搜索,发现了更多的秘密——“不如不见”,也就是达一路出现了。他加入了“梭哈族人”和“如若初见”的“舌战”,并迅速聚集了一批,聊天进行得如火如荼。一上线,随随便便就可能持续五六个小时。
“不如不见”首先意识到他们已不知不觉在网上结成了一个团伙。“梭哈族人”是头领,是真正的老大哥;“如若初见”在线时间长,宛若大哥的代言人,而且很有思想,有时“梭哈族人”还要听他的,在软件编写方面也与“梭哈族人”几乎不相上下。
“不如不见”虽不似他们那么出色,疯狂程度却差不多,在网上什么事都愿意干。
他提议结成帮派,并将他们的理论付诸实践。“梭哈族人”积极响应,说需要有个名字,“如若初见”就想到了敢与日月争锋的后羿,提议叫“后羿追日帮”。
最初,他们尝试着侵入一些小型公司的初创网站。随后,把尝试经验付诸对网络公司的解密实践,成功盗取了某新媒体阅读平台的源代码,完成了被他们称为“试水”的黑客攻击。此后,他们发现,要发起对一个公司的计算机系统进行攻击的行动十分容易。
那时,他们十分单纯,把攻击的情况在聊天室公布。很快,更多的黑客来找他们,然后拜倒在他们的脚下。
直至他们分散后的很多年,“后羿追日帮”的名声仍传遍黑客世界。一些公司主管只要听说是这个帮派的成员,都愿意招揽到手下。因为他们都是熟练的软件编写员,对自己的许多软件甚至根本不需要编辑,把未经加工的源代码转化为软件,即可操作。
就在这时,丁杨在学校被警察带走。
他的同学在网上吐槽,负责网络监控的警察不仅没有处罚丁杨,反而夸奖说,看了他编写的程序,令人想到贝多芬的交响曲,只有天使般的头脑才能把软件构思得如此美轮美奂。
想到这里,尤思博不免有些沮丧,上千张影像从记忆深处陆续跳出来。他清楚地记得“后羿追日帮”活跃的时光,他也是这个帮派的追随者,只是始终未能进入帮派的核心。即使如此,他在之后的工作中,与人谈起编程时就会论及“后羿追日帮”,以及“梭哈族人”“如来不来”“不如不见”等网名,自夸跟这个帮派的渊源。
他把这些回忆放在一边,走进专案组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组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取出记录本,犹犹豫豫地看着,对偷窥来的“不如不见”信息有些难以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