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的房子可真大呀!”琳琳说着,把梨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呈花瓣状摆放在碟子里,“我以前的梦想就是在镇里拥有这么一套房子。”

乔爷看着女孩跷着兰花指的手,嫩笋、柔荑一般,湿淋淋地沾着梨子汁。“这不算什么。”他说,“你有福气拥有更大更敞亮的房子……”

她等着他把话说完。外面,黑夜像蜘蛛网似的布满每一个屋角,起风了,风抽打着树木,传来一阵阵细碎的声响。

“人如其物。”他终于开口说,接过琳琳递来的小块梨肉,然后送进嘴里细细地磨。他牙齿几乎已经脱尽,只能靠牙龈挤压,吸些梨汁,“一个人喜欢什么东西,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她说,“我的童年是在饥饿冰冷的家里听着父母的争吵声度过的。”

他把嘴里的梨子渣吐在废物盘里,抹了抹脸。“他们吵些什么呢?”

“贫穷是一切争吵的缘由。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没有出去打工,一天到晚在家里打牌聊天儿,偶尔去田地里劳作,收获一些东西回来勉强喂饱我们。他们俩就一天到晚吵架打架,直至我妈妈离家出走。”

乔爷皱起眉头。“她这是不负责任。你父亲呢?”

“前年,我考上大学后,他为了帮我挣学费,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摔死了,临死前却给我们姐妹留下两块玉佩。”

他抬起头,见她把玩着胸口的玉佩,很精致、很温润。“你母亲没再回来吗?现在的学费怎么解决呢?”

“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用手背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拂开,“姐姐打工挣钱。她每月给我寄生活费,寄得比我需要的还多。”

他歪着头看着她。“你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笑呢!”

笑容僵住了,手也停了下来。

“你姐姐打什么工?这么赚钱?”

她耸耸肩。“我想还不错吧。我姐姐很聪明的,学什么都快,可惜家里没钱,只能送我一个人上学。”

他们这样东拉西扯地聊着。夜很深了,乔爷毫无睡意,女孩却打起了哈欠。

“今晚在这里睡吗?”乔爷问。

女孩咬着嘴唇,点点头。

“有人会担心你吗?”乔爷尽量说得委婉些,“你工作的地方,老板会不会找你?”

她小声地说:“今晚我想在这里睡,睡地板也行,不需要特别的地方,我是说真的。”

“别说傻话了。孩子,我的客人可不能睡在地板上。你想在这里睡,我就得给你找个好地方。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我妻子的房间。”

女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乔爷继续盯着她,他想让女孩知道自己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虚弱。

乔爷拄起拐杖,走过床脚,从女孩肩边擦过去。女孩跟在后面,十分顺从、胆怯的样子。乔爷领着琳琳穿过走廊,来到了他妻子以前的睡房。梳妆台上摆着不少化妆品,蒙着灰尘,有的还牵着蜘蛛网。床铺看起来倒是很干净,是新换过的。

“放心,虽然桌上到处是灰,但我交代过的,被子每周一换,我得保证妻子回来随时可以休息。但妻子不愿别人动她的化妆品。我希望你像保姆一样,不要动梳妆台,那里就算是禁地,请你回避。”

不过,乔爷还是把**被子掀起来,折了两折,蹒跚着塞进柜子里,再从里面拿出一床薄毯,铺在**。琳琳在乔爷的指示下,爬上床。垫席大约很久没洗了,又凉又脏,但琳琳忍着,不愿乔爷再费神。更脏的地方,她睡得多了。

不过,躺下时,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被人捏肿的背部挨到床席,便是一阵刺痛。乔爷关切地伸手想扶她一把,她害怕地向后躲了一下。

她低声说:“爷爷,谢谢您。我没事儿,只是有点儿累。”

透过女孩的语气,乔爷明白,她不是累,是身心的折磨不堪重负,她想单独待一会儿,在一个宁静、安全、孤独的空间任由她放飞灵魂。

“好吧,你安心睡,不会有任何人侵犯你。”

女孩感激地点点头,抓住毯子,往上拉了拉,几乎把头蒙了上去。乔爷开心地笑了笑,为自己能做一件像样的好事而高兴。

“你需要睡多久,就睡多久没事儿的。”乔爷发自内心地说。

他蹒跚着出了房,越过客厅,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沿墙走着,发现了女孩丢在垃圾桶里沾着血迹的纸巾。她哪里出血了?是受伤,还是生理周期?女孩不说,他不好问。他驻足想了想,从医疗箱里拿出碘酒、红花油和云南白药,还有棉签、纸巾等,轻轻地返回闺房,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

女孩纹丝不动,他也没有说话,轻轻放下,转身离开。

窗外墨黑,没有月亮,路灯似乎也熄灭了,风却越刮越大,好像有暴雨要来。他在自己的破**躺下,久久不能入睡。

应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客厅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开关门的吱嘎声。冰箱门开过,又有人拉动抽屉。他惊慌起来,喘息着,却没有伸手开灯。

“阿英,是你吗?阿英?”

乔爷轻轻呼唤着,声音在喉咙里打转,似乎怕惊醒了隔壁的琳琳。“对不起,阿英,我让女孩睡你的房间,是想有人陪你。”

他接着深呼吸,慢慢地、力求平稳地呼吸。不会的,妻子怎么会计较呢!妻子回来也不会发出这样奇奇怪怪的声音。

那会是什么呢?他在自己家里可不会害怕。但他滚动了一下,摸到了藏在卧床里侧的一把弹簧匕首。乔爷每周都会拿出来上油,以防生锈。那是儿子留下来的,特地交代过父亲,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它防身。话说得有些吓人,但很实用。

他用手使劲儿攥着匕首,就像走路时用力拄着拐杖。

阳台上,女孩经常出入的窗户,一直没有上闩,此时被风吹得“砰”的一声打开了。他警惕地盯着窗和门。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房子太破旧了,木结构的门窗在狂风暴雨面前,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很容易被撬棍撬开。

他环顾窗外,花园没光,邻居家没有开灯,也没有野猫野狗在院里活动。但自从女孩进门,总有一双眼睛在外面盯着。

不知躺了多久,脚步声平息了。乔爷起身,一间房接着一间房地进行检查,除了妻子的房间,他检查了所有的旮旯和缝隙,检查了所有的门闩和锁。没准儿,是院外有东西,饥肠辘辘,正在寻找食物,充满怨恨。

乔爷现在开始颤抖,恐惧袭遍全身。他感觉手里的匕首很沉,胳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已经活了一辈子,今天才拿起一件像样的凶器。

突然间,乔爷为自己的胆小懦弱感到羞愧。他不是一个懦夫,他是一个寿星。虽然一辈子没拿过刀枪,但保护了一家的平静和安宁。

现在他也不需要刀或枪这样的东西。乔爷想,没准儿明天早上就有答案,家里并不是存在危险,只是自己不太清醒,疑神疑鬼。

是啊,家里还睡着一个女孩,他在为她担心。

他终于躺卧在了**。他躺在上面,像昏过去一样。他罕见地一次睡了几个小时,这是妻子死后,第一次睡这么久,这么沉。

乔爷醒来的时候,卧室门开着,阳台的窗却合上了。他的匕首塞在枕头下面。

女孩琳琳不见了,垃圾桶里留下很多零食包装盒。

乔爷想知道,她还会不会来。不然,他得再上一趟超市,上次买的零食都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