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人的生命应该是丰盛而有缺陷的

校篮球联赛正式开始了。

男篮在严均港等人的带领下,小组赛几战全胜,顺利进入淘汰赛。

坦克、强哥、汪叔、老易、狼王、都发挥出色。

白若冰带领的女篮则出师不利,首战告负,幸好接下来的几场没出现太大失误。

很多人在饭堂讨论说白若冰她们赢得比赛靠的是运气。

白若冰却说:“我们靠的是志气,我们靠的是底气,我们靠的是不抛弃不放弃,最重要的,我们靠的是帅气。”

“白若冰,别生气。”

“我没生气。他们不服气,我就不客气。”

喜欢一个人,会觉得她哪里都招人喜欢。讨厌一个人,会觉得她哪里都讨厌。

白若冰轻易地就把人分成了两拨。

一些人喜欢她,看她得分便为她加油叫好。

一些人讨厌她,见她犯规,就觉得她在犯罪。

白若冰有时会很看重评价,比如有人说人不漂亮,打球也不漂亮,她就会不高兴。

我看球的时候,偶尔会瞄几眼周围的姑娘,白若冰说这在重庆话里叫“打望”。

望着望着,我看见一个奇怪的人,他长相普通,看起来木讷。他穿着一件很奇怪的球衣,身后背一个灰色的书包。

如果琢磨起来,我会以为他是球探。

可是,事情往往就比我们想象的简单。

白若冰看到范二,愣了一下:“又来推销保险?”

范二说:“我已经不做保险了,保险太不保险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

“辞了保险公司的兼职,我又做过保安,现在在一家体育用品公司打工。”

“可塑性挺强。”

“我今天看你比赛了,球打得真好。可惜我不会打。”

“你还是好好打工吧。”

院男篮和院女篮都闯进了决赛,院里所有人都高兴,只有一些老师不高兴,因为决赛那天晚上注定有很多人逃课。

为了给他们加油助威,我们宣传部开始在体育馆前绘制大幅的宣传画。

就在这时,白若冰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叫张晓南的女生再一次出现了,“对了,你们还欠我们几支画笔。”

张晓南拿起画笔,走的时候突然问:“看在你们有借有还诚实守信的份上……我这儿有个买卖,你愿不愿意赚钱?”

我猜她根本就不是突然想到,而是早就预谋,于是一口拒绝。

她说,赚钱的买卖都不愿意?

我说:“我和你又不熟。张晓南,和你这么小气的人一起,能赚到钱?反正我是不信。”

傍晚,校广播台播放着动人的音乐,范二说:“这歌我知道,是Beyond的光辉岁月。”

“听见没有,出去,出去。”保安一边说,一边把范二体育馆外面推,“体育馆不让挂横幅,不能未经允许就做广告。”

范二赶紧央求道:“那我现在申请行不行?”

“不行,赶紧出去,不然我叫保安了。”保安说。

我和张晓南正好看到这一幕,就像看电影一样。

我说:“张晓南,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但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你认识他?”

正说着,范二朝我们走来,他着急道:“你好,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我挂在体育馆里的横幅被保安扯下来了,他说不让挂在里面。”

张晓南摇摇头。

范二继续说:“没让你们帮我说服保安,就是帮我挂一下横幅。”

“哦。可是,不是不让挂吗?挂上去还是会被他们扯下来。”

范二说:“刚才保安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不让挂在里面,我揣摩他的意思是让我挂在外面。挂在外面没事的。”

于是我和张晓南帮着范二挂起了横幅。

事后范二请我们喝水,他说他在帮一家体育用品做宣传,如果今天这个横幅挂不出去,老板就要扣他的奖金和工资。

“再扣,我就要倒贴钱了。过两天就篮球赛决赛了,今天必须要挂出去,不然没效果。”他不停地谢我们,“幸亏遇到你们一对。”

“是两个,不是一对。”

“两个不就是一对吗?”

范二找到白若冰,这次不是推销保险,而是推销球衣。

白若冰有些犹豫,范二说:“之前推销保险的事情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想麻烦你,好多学院我都去了,都没谈成,只好来找你了。”

“你觉得我会答应?”

“不知道,就算谈不成,我也总得试一试,我这人没本事,要是脸皮再薄点,就饿死了。”

白若冰看着范二土气而又粗糙的脸,本来想奚落他一番的,话到嘴边,又放弃了。

她想了很多,想到了野草,想到了水洼池塘,想到了草鱼泥鳅,想到了黄昏黎明,想到了田间的劳作,想到了收获的喜悦。

在白若冰的村里,有很多范二一样的年轻人。

范二走出来了,赤着脚走在城市的快车道上。

白若冰答应了范二的请求。

经过努力,我们学院男篮和女篮都穿上了范二推销的物美价廉的球衣。

作为回报,范二以最低的价格帮球员印制了姓名和号码。

那时,学校广播台声之韵晚会正在派票,为了感谢白若冰的帮助,范二排了四个小时的队帮她拿到了一张票。

贾真经本来想拿两张票和白若冰一起去看声之韵晚会的,可最后只抢到一张票。

当范二和贾真经都拿着票来找白若冰的时候,白若冰说:“我看,还是你们两个去看吧。”

范二说:“我不去看,我这票本来就是拿给你的,你们去看吧。”范二很憨厚地一笑。

白若冰脸一黑:“你跟谁傻笑呢?”

张晓南找到我:“去不去看声之韵啊?我有票。”

我虽不喜欢她,但能看晚会还是很高兴高:“好啊好啊。”

张晓南说:“票呢,我是有,一百元一张,一手交钱一手交票。”

当时我正在翻书,听到这话,立马翻脸,说:“张晓南,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我怎么了?女子爱财,取之有道。”

“取之有道?这叫惨无人道。有这么对待自己同胞的吗?”

“我顺应市场供求关系的变化,能够认识到资源的稀缺性,在合理范围内抬高价格,通过营销,获得利润,我哪里做错了?”

“你没错,错在我。我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在我张晓南眼里,一切铁公鸡都只是纸老虎。”

张晓南看我生活实在拮据,只好同意了我分期付款的请求。

晚会准时开始,会堂的灯暗下来,我和张晓南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我发现,我的左边坐着范二,张晓南的右边坐着贾真经。

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和张晓南一起看晚会,不管我怎么解释,都只会是掩饰。

南湖体育馆人声鼎沸,坦克的人生也沸腾了。

在比赛还有十几秒钟的时候,他命中了一个三分。

用坦克的话说,这不叫命中注定,而是注定命中。

时间就是金钱,对方现在一贫如洗,虽想取胜,但已没了机会。

冠军艰难到手,严均港他们喜极而泣。

“我想问一下,冠军发不发戒指?”

女篮比赛同样精彩,白若冰在决赛中力挽狂澜,一举成名。

贾真经在看台上看得热泪盈眶。

范二也出现在体育馆,白若冰一进球他就傻傻地笑。

白若冰看见贾真经和范二一个哭一个笑,自己有点哭笑不得。

拿到冠军,白若冰激动地冲着范二吹了个口哨,但口哨声却淹没在震天的欢呼呐喊声中。

白若冰说:“今天高兴,走,我请你们喝酒。”

范二说:“我请你们,球衣的事多亏了你们。”

白若冰不耐烦道:“你请什么呀,你有高兴的事吗?我请喝酒因为我赢球了我高兴,你高兴什么呀!”

范二沉默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说:“我高兴,是因为你们高兴。”

“我给你出个难题,你听着。”白若冰说,“其实,我不喜欢喝酒,我也不喜欢抽烟,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抽烟,还要喝酒呢?”

范二说:“你喜欢做你不喜欢的事。”

白若冰说:“范二,你不要自作聪明以为很了解我。我抽烟我喝酒只是因为我想抽烟想喝酒,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就这么简单。”

那天,我们很高兴,因为胜利,因为我们在一起。

多少年后,我们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时,或许会忘了我们说的话,忘了事情发生的细节。

但一定记得那时的笑,那时的尴尬,那时的喜悦。

我们一起放声欢笑,无所顾忌。

你说酒话,他讲着笑话,我们漫步在安静的校园。

你欲言又止,他近在咫尺。

白若冰好像喝醉了,她问范二,你住哪儿啊?我送你回去。

范二扶着摇摇晃晃的白若冰,说:“不用了,我坐公交回去。”

白若冰说:“你怎么不读大学啊?”

范二说:“我想读,但我学习不好,家里又穷,高中毕业就来武汉打工了。”

白若冰说:“哦。谢谢……谢谢你看我打球。谢谢。”

不知道范二是酒量好还是根本就没喝多少,他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一直把白若冰送到寝室楼下,才一个人去北门那里坐公交回去。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住哪,他也不让我们送。

回到宿舍,小胖正在发酒疯,嘴里一会吐出个程字,一会吐出个芸字。

汪叔的嘴里,不停地毫不重复地吐出好多个名字。

王祖义老师给我们上经济学通论课。他教导我们,要做一个有思想的大学生。

“有思想就是,别人认为你没有思想的时候,你不要认为别人没有思想。”

他问我们懂了没有,我们说,没懂。

在后来的一节课上,走神的我看到灯管和电扇震了一下。

下课后,我们得到消息,四川地震了。

我小时经历过一场小地震。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九月份,我读小学一年级,也是正上着课,我看到教室的墙壁在晃动,我还听到了地声,以为是拖拉机的声音。

老师喊了一声地震了,我们便都往外跑。

没跑几步我的一只鞋子就被后面人踩掉了,我单腿跳着逃出教室。

那时我都不知道可以赤脚跑。

五月,我常常看五月的天,不再听五月天。

白若冰回了一趟家。院子里,妹妹在阳光下写作业,她扎着好看的马尾辫。

白若冰时常想起高中时遇到的那个喜欢开摩托的男孩,表情忧伤。

她并不跟我们说他们之间发生的事。

白若冰说:“有些事,你不说,别人也会懂。有些事,即使说了,别人也永远不会懂。”

转眼间,武汉的夏天来了,满城都是燥热的空气。

武汉人对人极冷也极热,像极了武汉的天气——武汉一半是夏天一半是冬天。

有些男生怕太阳晒,但羞于撑太阳伞,于是开始找女朋友,他们判断女生的好坏主要看女生有没有伞。

他们和女朋友形影不离,其实是为了撑太阳伞。

那个夏天,我突然收到了夏天的短信。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联系过了。

我:你的短信真及时,武汉的夏天到了。

夏天:你最近忙什么呢?话剧写了没有?

我:没有,为什么要写话剧呢?

夏天:因为话剧里有话。

我:你话里有话。

我和张晓南在一家超市卖红茶。

张晓南说:“这份兼职是我联系的,我负责最后工资的分配,你有意见吗?”

我慌张道:“怎么分配?”

“分配方案很人性化——看心情。”

“看心情,你有心吗?你有情吗?你这是成心!你这是无情!你说的人性就是没人性!”

“你的意思是?”

“下不为例。”

熬到了发工资,张晓南让我请她吃饭。

我说:“你不是有钱吗?凭什么要我请你!”

她说:“我的钱是我自己的。”

我说:“我的钱还是我自己的呢。”

她说:“你的钱是我给你的,所以归根结底也是我的,我只不过让你用我的钱请我吃饭,明白?”

我终于生气了:“明白?拜拜!”我拔腿就跑。

白若冰问我:“张晓南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说:“她只对钱有意思。”

白若冰扫兴道:“没意思。”

我问白若冰:“你觉得范二怎么样?”

白若冰说:“我觉得他挺好啊,但我觉得他好并不表明我就要和他好。”

我说:“为什么?”

“因为我坏。”

范二很土气,经常穿一身山寨的运动服,他看白若冰时眼里有几分男孩特有的羞涩,也许还有自卑。

白若冰看出了范二的紧张,笑道:“你真逗,吃个饭都紧张。”

虽然他们只来往过几次,但学校却开始有各种传言流出,说白若冰喜欢上了一个学校外面搬砖的男孩。

贾真经一度郁闷想不开,便去学校做心理咨询。

以前周末我经常看见贾真经去图书馆看书,后来周末便看不见他了。

后来他经常给白若冰买花,买吃的。

白若冰怒斥贾真经没骨气,让他不要这样对她。

贾真经不听劝解。

白若冰怒道:“传言你都信,你真是个传奇!”

白若冰常常带范二去课堂听课,班里的人都投去异样的目光。

范二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眼神,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他紧张地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白若冰微笑着示意范二坐下。

范二不安地坐在白若冰旁边,他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

白若冰从图书馆借来很多书给范二看,范二拿书的动作很怪,在白若冰看来,范二像是在拿一块砖头。

范二翻开书,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

他看见白若冰正认真听讲,又不好意思问,尴尬地愣在那里。

白若冰小声说:“这本书你好好看,有不懂的就问我。”

张晓南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兼职信息,带着我一起赚生活费。

她努力劝范二和她合伙做兼职赚钱,范二一直不答应。

范二仍旧很忙,一有空就来学校蹭课。

我能看到范二眼中饱含的幸福还有饱含的困意。

不知道他是太累了睡不好,还是太幸福了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