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我在一条蛇的肚子里。

谁也看不见。

1

现在的我一个人居住,在原来大学的旁边,同学们大都已经找到并适应了新的生活。

我靠写作和画插画为生,我的房间很小,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居民区里,三楼。窗户和其他家没什么区别,只是没有装防盗网,我不喜欢那东西,觉得像是一个个笼子。

我的书桌挨着窗台,好空气的凌晨,我不想写字了,就会坐在那上面,可以看到以前大学的校门口和旁边那条白天无比繁华的学生街,那里安静得很,仿佛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从那苍白的路灯下走过,抬起头来,可能也会看到这个在恍惚间存在的窗口,如同一只惺忪的眼,而我坐在中间,像是瞳孔那样。

每个天气晴好的午后,我会靠在书架上,头微微地歪着,很舒服。

我可能会想到一些事情,想到一些人。我不知道,自己会享受多久这样的安宁。我想,每一本书都能体察到我现在的心情,是沉默的,安静的。窗外的阳光很好,风也很大,树在摇晃,大大小小的鸟在叫着、跳着。

黄昏的时候,我会走很久的路,很慢,听着歌,似乎,我是一个隐形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隐形人呢,做隐形人该是幸福的吧。特别是可以听着歌走很久的路的隐形人。

我总是会在学生街对面的路口停下来,那边人头攒动,如潮。

我会站上很久。

我要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2

我一直是他们的观众,站在台下的某一处,没人会在意到我,像个隐形人。

那个时候,我大三。

他们中的两个比我还小,是这个大学附中的学生。

他们的乐队叫“隐形人”。

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了这个地下的演出场所。那是一次涂鸦比赛,朋友拉我一起来参加,奖品是一打啤酒,其实主要就是大家一起玩儿,顺便给这个空间装饰装饰。

涂鸦完了有一些乐队即兴演出。乐队成员大都是这条街附近大小学校的学生。

那时候我才知道,这条街里隐藏着这么多活色生香的人。

这条街是这座城市最有名的一条街,就叫学生街,黄金时间段这里几乎就是处于饱满状态,有个比喻是,只要你往上一跳,你就会被挤在半空中了。

这条街主要卖一些廉价的又讨学生喜欢的东西,吃的,穿的,还有很多小饰品,理发店和文身贴纸、美容指甲的小摊以及花店等,很符合现在学生们的消费能力和品位,是这个城市学生文化的标志性地域,有时候也能引导起这个城市的某种潮流。

比如,有一段时间突然流行起两条白色杠、色彩单纯鲜艳的光滑面料的运动裤,让我不禁联想起小学时代最风靡的红绿蓝运动套装以及后来的踩脚健美裤。流行总是不断反复着的。

非非有一次站在街口处和我说,你看,这就是学生街的街裤。

她也穿着一条,是最常见的粉红色。

白色帆布鞋,金色大挎包,紫色低胸小背心,蓬松的头发,叮叮当当响的饰品,妆化得就像是一个芭比娃娃。

要不是那天我看到她站在台上,即使像现在这样并排在街上走着,我也绝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学生。

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未满16岁的高二女生。

3

浓密的假发,黑色紧身的超短连衣裙,粉红色裤袜和金色高跟鞋。她站在麦克风前,低着头,脸隐藏在阴影里。

她是乐队的贝司手兼二主唱,浓艳的嘴唇里发出清澈的声音,整个乐队的基底也因此是透着天真单纯的清澈。

鼓手阿德,是乐队里年纪最大的,大胖子,长头发。已经大学毕业了好几年,他是乐队组建者,也是整个乐队的支撑。

吉他手亮子,大一的时候辍学回来,这个地下演出场所就是他家自己的老仓库。

主唱迷佳。一个清秀的男孩子,很瘦很瘦,高三的学生。

演出结束后他们找到我,说喜欢我涂鸦的风格和感觉,说想自己去录一张唱片,到时候请我来设计封面和CD内页。

一起在学生街口的大排档上吃烧烤喝啤酒。阿德搭着我的肩膀满口烟草味地介绍他们给我认识,他脸上的青春痘就像晴朗的夜空缀满了星星。

非非。

她举了举手中的酒瓶子,老师好。

他们几个对她的称呼都很惊讶。我也才敢确认她真的是我的家教学生。

后来,阿德给我指了很多摆摊人。那些是玩街舞的。那些人每天晚上在黑暗的地方亮一盏小灯卖几件真假参半的外贸衣外贸鞋。那边的几辆车是那几个人的,身边的女孩是附近的大学生,外语系或者舞蹈系的。那些最花哨的是理发店的伙计……

亮子滴酒不沾,偶尔和我们说说话。

迷佳不爱说话,不吃东西只喝酒。

说到很冷的笑话的时候,非非会大声地笑,看到我在看她的时候就和我碰杯,她戴着紫色的隐形眼镜,看不到真实。

她抽烟的姿势很熟练。她用的是我送给她的打火机。

午夜的时候大家才散伙,迷佳骑电动车送非非回家,她坐在车后座上,用手指转着假发和我告别。

马路上的路灯显得有些困倦了,一批批的人慢慢地隐入到黑暗之中去。

学校已经关门了,亮子邀请我可以和他一起睡一个晚上。我以要回去洗澡换衣服为由谢绝了他的好意。

想要爬上围墙的时候,我看见了四只小猫,它们沿着墙头慢慢往前走,一样的步伐,保持一样的距离。前面三只都无声无息地跳入围墙那头的黑暗之中去了,只有最后那只停了下来,蹲着看了我好久才站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走了几步之后也跳到那黑暗之中去了。

我爬上围墙,回头看到对面居民区还有一个窗户亮着灯,似乎有一个人坐在窗户的中间。

我也跳进那黑暗之中去。

它们早已经消失了。

4

非非是我第一份家教教的学生。

基础绘画。中介跟我说那个学生比较难教,不爱说话,有点孤僻。已经换了几个老师了,很喜欢画画,却不喜欢按那些老师的指导去画画。

中介给我介绍过她的家长,妈妈以前是个空姐,现在自己开了一个女子美容美体会所。继父是本土一个DM时尚杂志的老总。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家里,还穿着黑色的校服。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用油画棒在一张黑色卡纸上画画。她画的是大象,她画的全是大象。

她低着头,耳朵里塞着耳机,甚至不抬头看我一眼。

她的妈妈给我拿来一听可乐就到客厅去了。

我也不说话,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画画的时候很用力,小小的肩膀会微微地颤抖。油画棒颜色很难融合在一起,她就用指甲把那些脏掉的颜色刮掉,重新画,再刮,再画,很快,她原本粉红透明的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颜料。

我拍拍她的肩膀,她摘掉右边的耳机,依然没有抬头。她把音乐开得很大,我能听到HIM的歌。

有打火机吗?我说。

我这里不准抽烟。她依然不抬头看我。

我不是想抽烟,我给你变个小魔术。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眼睛很大,眼睫毛也很长,一副稚气未脱的容貌。你靠这个骗小朋友?

试试,怎么样。

她把曲起的双腿放平,从阳台上轻轻地跳下来,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火柴给我。

红色的火柴头,很长的柄。

火柴行不行?

都可以。我说,并让她拿着那张卡纸,然后划着火柴,我看到她的黑瞳孔里闪出蓝色的火焰。

我把燃着的火柴靠近那张卡纸的底部,慢慢移动地烤着。渐渐地,卡纸上原本粗糙生硬的颜料笔触变得柔和了很多,我让她继续在上面画画,颜料比之前能更容易地融合在一起。

我捕捉到她脸上轻微变化的表情,很天真很好奇,但是也很细微。

那个下午,她就一直画着那张画,让我不时帮她烤一烤。

她画的是一条幽深的小巷,紫色的路,高大的墙壁,小小的窗口,还有一个没有五官的女孩站在巷口,穿白色的连衣裙,赤脚。

我们很少说话,即使在后来的几次家教课上。我只是从她的画面上捕捉她心理上的一些变化。

我没让她画那些静物石膏,没让她练习用铅笔打出一排排整齐的线条。全中国有几十万的人每天都在用铅笔在纸上打着线条,想想那些声音如果集合在一起……

在第二次上课的时候,我送了一个小小的打火机给她,铜制的,在一次旅行的途中买的,上面的花纹已经被我用磨砂纸磨掉了。我自己不抽烟,只是因为没有那种习惯。

不管她想用什么东西画画,不管她画出什么样的大象,我都不会提出任何意见。她依然塞着耳机,但是她开始会轻轻地哼着歌,好像我并不在她的身边一样。

她妈妈和我说,我是能和她相处最久的一个老师。

我问非非,为什么只画大象。

她说她喜欢大象。

我问为什么。

她说不知道,就是喜欢。她又说可能是因为小王子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条蛇,想要找到一只可以被她吞掉的大象,然后就一直在一起,都不再动弹了。

她第一次画出了一张不是大象的画,临摹的是《小王子》里的那张画,一顶“帽子”,我想。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隐形的意义,你看,你看不到大象,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我一直想要把那肚子里的大象画出来,可是我知道,我怎么画也不会是那只大象,因为它是隐形的。我就这样子画一辈子的大象,画得越多,就越接近那只大象,不是吗?

5

我们的课程一直都很轻松,有同学形容说是“放养”。每周一上午,专业老师会进来和同学喝茶抽烟,聊聊天,布置作业让学生去画,说有什么事直接打他电话,然后就要等到作业评分或者应付学校领导检查的时候才会再次出现。这种方式也是两大欢喜,学生们反正都不用担心专业挂科,乐得自在。老师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搞他的创作或者是赚钱的活。

白天的时候,我经常会去学校对面小山坡那里的一个废弃的老教堂里看书,画点风景油画和速写,经过学生街的时候会去亮子的小店坐坐,专门卖盗版CD或者一些走私碟。

亮子很健谈,不见外,天南地北都能乱扯一通,人又很幽默,很讨小女生的喜欢,不时都有女生进来和他打打招呼,开一些小玩笑。

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关于迷佳的一些事。

迷佳和我是邻居,小我6岁,是跟在我屁股后长大的,第一次翘课,抽第一口烟,交第一个女朋友都是在我的指导下完成的。还有,迷佳是学生街玩“97拳皇”玩得最好的两个中的一个,熟练掌握所有的简招,一只手能放倒半条街。我就是他的唯一对手,哈哈。亮子冲着一个露出股沟蹲在地上挑碟片的女孩挤眉弄眼。

迷佳和他妈妈是死对头,他妈妈是音乐学院古典民间音乐的博士生导师,他偏要在家里整天用家里唯一值钱的那套音响听摇滚,只听外文歌也只唱外文歌。母子俩天天吵架。

其实,那是他们之间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亮子说。他们只能通过极端的矛盾和争吵来证明彼此的存在。他们在这个城市里相依为命,他妈妈把所有一切像压赌注一样压在了他身上,而他内心里除了他妈妈,一切都不重要。

那么非非呢?我问。

非非,你不会以为这两个小家伙在谈恋爱吧?亮子笑着说。那个小女孩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不懂男女之事吧。你知道迷佳有多讨女孩子喜欢吗?他的姐姐足足有几十个,他在去年还抢走了我的女朋友,哈哈,你不信吧。这家伙,后来跟我说,是为了报复在三年前,我摔坏了他很喜欢的一张唱片。

或者,迷佳和非非在一起,所有人会觉得那是最合理、最正常的吧。迷佳甚至说,以后就找非非结婚,这样,他妈妈会放心点。而他和非非结婚后,依然可以两个人各自玩自己的去。

他们两个人谈恋爱也是老师跟家长都能接受的。现在的中学生要是没有那么一点感情事,反而会被认为是性格有问题,甚至有断臂倾向什么的,比如天天和我在一起。所以他们就干脆走得近点儿,反正也在同一个乐队,做事情什么的也比较方便。话说回来,要是两个人真发生点什么了,也很正常,是不是?

6

我从来没见过非非的继父,而她妈妈也只见过那一面,后来都是通过电话联系。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我能不能教非非什么,只是觉得我挺可靠,而非非也不讨厌我。说白一点,我更像个周末下午的保姆,以老师的身份替他们陪她。

第二次过去,从小区的小花园里就能看到她坐在窗户上。门铃按了很久,我甚至都放弃了,坐在楼梯上发呆,她才慢吞吞地过来开门,不再穿着黑色的校服,而是一件很大的白色T恤包裹着她小小的身躯,戴着大大的耳机,赤着脚。

再后来我甚至会带一些电影碟片过去和她一起看,她有很多布偶,有时候也会很大方地分我一只。渐渐地,她不再那样面无表情,她很喜欢看恐怖类、冒险类的电影,整个人躲在沙发里,拥着布偶们,只露出一张小脸。看完之后她就会打开冰箱然后坐在地板上吃掉一大盒的冰激凌,吃得像一只小老鼠。

那些时候,我都感觉到自己像是隐形人一样存在于她的世界里。那种感觉很奇怪,既有觉得自己被冷落的不甘,又有那种可以光明正大偷窥她的日常生活的欲罢不能。

我心里感觉到轻微的悲哀,即使我可以如此亲近地坐在沙发的这边,可以毫不掩饰地直接转过头去长时间看她,她的表情随着荧光变幻,那么天真又那么复杂。

我却永远猜不透是不是我自己想得太多。我却永远无法得知她的内心。

我很奇怪,在她家里基本看不到照片,客厅里没有她父母的结婚照,她自己的房间里也没有一张她自己的照片,也没有任何的海报。除了大大小小的布偶,她的房间实在是简洁干净得很。她的画具和画好的画也都收藏在一个大塑料箱子里。

似乎,她是把自己和心里的一切也都隐藏起来了。

认识他们乐队之后,我就开始征得她妈妈的同意,带她去小教堂那里跟我一起画画。从她家出来,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车,是新换的车,异常干净,窗户明亮,空调也够冷。我们一起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路很陡,坡路也多,司机不时会紧急刹车,她便歪倒在我的肩膀上,或者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像个真真正正的小女孩,软弱,需要依靠。

她很喜欢这里。

她难得会主动告诉我自己的想法。从走过那条狭窄却落满阳光的小巷,一推开那个生锈的大铁门开始,她就爱上了这里,或者,那个时间,阳光刚刚好,落叶也刚刚好。她听着的歌也刚刚好。

教堂是哥特式建筑,尖顶,有阁楼,窗户坏了,斜斜地挂在屋顶上。大红的木门被锁上了,玻璃上的色彩已经剥落,她踮起脚尖刚好可以看到里面,所有的桌椅都已经不见了,空空旷旷的大厅里铺着的是木地板,阳光透过天窗,刚好落在对面墙壁上的那张破旧的圣母像上。

院子里有一棵香樟树,树上缠绕很多青藤和苔藓植物,不时会有树叶飘落下来,踩上去会发出生脆的声响。也有一些果子掉下来,发出“啪嗒”的声音。我们就在斑驳的阳光里支起画架开始画想画的一切。

有时候不想画了,她就在这个院子四周慢慢地走,唱歌或者站在我的背后很认真地看我画画。

有时候,她跳到铁门上,双手抓着铁条,让我推铁门。铁门的轴还很灵,很好推。

那样,她就像是在**秋千。

黄昏的时候,我们离开这里。在小巷的尽头我会给她买一杯奶茶,然后和她一起等公共汽车。她会在车后座上透过窗户对我招手,用口型说,老师再见。

后来的每个星期,她都会带一只不同的小布偶来这里。

7

他们的排练不定时,每次亮子都会打电话给我。

我会和一些女孩子一起坐在台下看他们,或者充当唯一的观众。

阿德有一个女朋友,总是一个人待在一个角落里,照镜子,或者涂指甲油,不停地打电话,不时把阿德拉到一边对他撒娇。

女孩们多为迷佳而来,但他并不领会她们,只是闭着眼睛握着话筒唱歌,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在休息的时候干脆躲在一边看美国小说或者日本的H漫画。倒是亮子每个休息的空当儿都会挤到她们中间去,不时发出一些笑声,不时占了哪个人的便宜被笑着追打。

亮子换女朋友的速度快得惊人。

非非要戴着假发才能站在台上,即使是练习。

这些都只是日常生活而已。

没女孩在的时候,亮子就和我侃,言语间充满了对阿德女朋友的鄙视,说那女的太不上道了,除了长得好看点儿,其他的一无是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纯粹就是势利女,大家玩玩就算了,也真不知道阿德是被她什么给迷住了,好像还真的动了真格。

或者,阿德就是爱她吧,有时候这东西是说不清楚的,突然就爱上了,其他的就看不到了。我说。

切。亮子很不屑。他还真的是爱上了。爱啊,爱个妖精啊,爱个骨头啊。

他这样唱起来的时候,眼睛还和阿德女朋友的眼睛对上了,两个人都带着挑衅的意味。

非非用我送她的打火机坐在台阶上抽烟,有时候招手让我过去,教她变一些简单的扑克魔术。

在我大一的时候,曾经为了追求一个中文系的女生,学过街舞,也学过轮滑,但是最后还是通过视频学了不少小魔术,我手上的感觉比全身的协调性要好很多。可是当我能变出玫瑰花的时候,那女生已经和他们的团委书记或者学生会主席在一起了,据说那人会写诗,经常把写给她的诗歌发表在校报上。

我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去写诗,虽然那是很过时的手段,但是也会显得我更有忧郁的气质。

非非在变魔术这方面是属于天分奇差的那种,所以我总是很容易看到她睁大的双眼。“为什么会这样”变成了她的口头禅。

排练完大家就各自散了,阿德率先开着大雅玛哈带女朋友飙了出去。迷佳则骑着电动车送穿回校服的非非回家。

有时候亮子会和新认识的女朋友留下来。

有时候跟我去打篮球,在一个很偏僻的小球场,几乎没有其他人,篮板固定在一棵大榕树的树干上,破裂的水泥地上总是有很多落叶。亮子说自己是中学时校篮球队的后卫,可是现在他和我单挑上一会儿就喘得跟一条狗似的,坐在树下大口喝水去了。

亮子说小时候经常带迷佳到这里来玩,那时候小迷佳的爸爸妈妈刚离婚,变得很孤僻,只跟他一个人玩,晚上也不大肯回家,他妈妈总会找上半天才发现他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我不知道,我带他一起玩音乐,是对还是错。那时候他才念初一,我们一起玩的几个都觉得他声音很有感染力,说让他试试,结果就玩上瘾了,更有了和他妈妈对抗的方式。

而关于乐队的组建,很简单的关系是,阿德是亮子最初学吉他时那个老师的哥们,而非非是阿德当时开办的乐器培训班上的学生。阿德一直靠卖乐器和教小孩子赚钱。

8

我没想到的是,非非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她的妈妈后来在电话里问过她的一些情况。

她说,你是老师,也比较年轻,跟她之间可能会比我们做父母的有多点儿的沟通,她好像很喜欢你。非非的成绩很好,班主任说以她的成绩考上一个名牌大学没问题。我让她学画画,其实就是怕她念书念得太死板了,要调剂一下,你也知道的,现在这个社会,只会念书是没用的。不过说回来,我不喜欢她在外面玩七玩八的,和一些杂人待在一起,怕她容易变心。比如以前教她音乐的那个老师,就曾经和我提过要带她加入乐队什么的,说可以推荐她当个签约歌手,很有前途的,他说她不玩音乐太可惜了。话说得好听,也想得很好,可是谁不知道那东西会害死人的,我年轻的时候也认识不少搞音乐的,哪个不是觉得自己是最有前途的,最后还不都是被音乐玩了,做明星那都是骗人的话,不适合我们家非非。我可不想让她沉迷,还是希望她能顺利考上一个名牌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嫁个好老公就好了。说到让她学画画,我是想这东西比较安静,能转移她的兴趣,收收心。你要多帮我看着她,她如果还有跟那些乐队啊什么的混在一起,你一定要告诉我。当然了,如果非非她能顺利考上大学的话,我一定要给你包个大红包的。

我跟非非说了她妈妈跟我说的这些,非非笑着问我想要那个大红包不,想要的话她就会考上个名牌。

那个时候,非非已经很喜欢我给她看的一些画册了,对当代艺术里的一些影像和行为感到好奇并着迷,而且会冒出很多有意思的想法。

比如她每次都会拿一只她的布偶到那个废弃的教堂那边,让我用DV拍。

她把布偶扔向天空,接住,再扔……一次比一次用力,却一次比一次缓慢。小布偶在空中旋转着,掉下来。天很蓝,云很白,屋顶是尖的。

在镜头里,她在扔的时候是开心的,接住之后看着镜头的脸却是没有表情的。

她给这一个系列起名叫“谋杀与拯救”。

而在和她相处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拍过照,最繁华的街道、城市的屋顶、广场、公交车站、快餐厅、坊巷、公厕、城郊的田野……

她总是用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很大,盯着镜头。每一张的照片后面都写着:“我是一棵树。”

非非和日常我所见到的那些女孩子们没有什么区别,喜欢好看的小东西,有自己经常光顾的店,只吃某一家的冰沙,知道哪里的卤肉饭最好吃……

有时候我也去她的学校门口接她,在成群结队地穿着黑色校服的女生中,她一点儿也不起眼,甚至是因为她的校服一直没有自己动手改过,而让我比较容易看到她。在匆匆忙忙奔出校门的学生中,她保持着一副乖巧安静、不爱和人打交道的样子。

她的老师会把她叫住,说几句话,是微笑温柔又充满爱意的眼神。看到我,以为我是她的堂哥,会用本地话向我打招呼,并告诉我她的成绩一直很好,不用担心。我并不是很听得懂本地话,大多以微笑应付,而她也会微笑着抬头看我,不怀好意的样子。

非非很少和我说她的家庭的事。

我只是很奇怪她们家为什么看不到照片。她不在意地说,全家人都不喜欢。

其实,非非经常带我去吃凉茶的地方,东西做得并不好吃。但是她会不经意地去看对面的写字楼,下班的时候会有很多人走出来,也有很多车。

我在想,那里,一定有她期待看到的人吧。

9

时间过得很快。我在学生街附近的小区租了房子,居住和工作室,我越来越过不惯群居的生活。

迷佳也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

越是这样,他跑到亮子仓库这边的次数就越多。仓库没有人整理,因为空****的,到了晚上反而变得异常压抑,他经常晚上一个人躲在那里,也不开灯,黑乎乎的,戴着大大的耳机一个人拿着一瓶洋酒在那里唱歌。

高考前两天,迷佳跑到这边排练已经一整天了。那天就我一个观众,坐在下面用蜡笔在速写本上画他们。

有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我的身边,穿着朴素,有点儿肥胖有点儿高大。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想不到她就是迷佳的妈妈。

她不动声色地站了好一会儿,亮子发现了她,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都跟着停了下来。迷佳还有点恼怒地看着亮子,以为他又像往日里那样,看到美女丢了魂。

亮子对他抛了好几个眼神,迷佳才发现他妈妈就站在下面。

迷佳跳下台来,“妈,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抬头看了看她,看不透她脸上的表情。我有点尴尬地站起来,说“阿姨好,您请坐。”然后很自觉地离开。

他们先是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开始在那里激烈地争吵。一会儿之后,迷佳转身就走,并很用力地甩上了仓库的门。

阿姨颓然地坐在我刚才坐着的椅子上。

台上的三个人眼神交流了一下,非非脱掉假发,来到阿姨的身边,和她轻声说着话,并递给了她一张纸巾。

那天晚上,阿姨把我们几个都请回了家,亲自下厨做饭给我们吃。

迷佳始终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子。

是学校早期分配的单元房,每个房间都很小,就书房特别大,像个图书室,放了好几排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除了客厅里的那架钢琴,看不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要算的话,就是沙发的一边摆了很多学生寄给她的卡片。

非非后来跟我说,她非常喜欢这里。她也很喜欢迷佳的妈妈。

嗯。我也很喜欢阿姨,是个很有修养的人,是我在这个大学里遇见过的真正的教授,就是我没上大学之前曾经想象过的那种,热衷于专业研究与教学。

但她依然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和为儿子操尽了心的妈妈。

她也非常地喜欢非非,那天,我见到了非非作为一个小女孩的羞涩与乖巧,在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互相夹菜,像是真正的母女。

后来,她真认非非做了干女儿。

那顿饭大家吃得也不尴尬,她几乎没用任何谴责的语气和我们说话,只是问了大家一些简单的问题,平常的工作和学习,以及一些音乐方面的讨论,她说她有一些学生现在都在音乐公司啊什么的工作,可以推荐他们参加一些演出,看有没有机会出专辑。

迷佳高考的时候,我们都去了,陪着她和无数的家长一起站在铁门口,伸长了脖子等。

10

你说,我以后真的嫁给迷佳好不好?非非在那边咯咯地笑着。

非非趴在我工作室的沙发上翻一本画册,戴着一副宽大的太阳镜,两腿有节奏地翘起来敲下去。

自从认识了迷佳的妈妈以后,她变开朗了不少。

她已经放假了,因为迷佳要高考,大家暂时不再排练,她几乎每天都和我待在一起。

坐在窗台上大声地唱歌,和外面那棵大树上的小鸟打招呼。

在我的背后看我画大油画,偶尔也过来涂上几笔。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和迷佳的妈妈通电话。

自己一个人趴在沙发上看书,等我画完画回过身去看她,她已经那样睡了过去。

夏天,她的鼻尖很容易冒汗。我轻轻地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悄悄地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眼睫毛微微地颤抖,皮肤细腻透着少女的红晕。有时候帮她把几根湿了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去,有时候拿起一本薄一点的书轻轻地给她扇扇风,她会很舒服地动动柔嫩的嘴唇,像婴儿。

有一次,我正看着她发呆的时候,她突然醒了过来,张开大眼睛,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彼此对视了很久,她突然脸红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又马上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在那边看着不知所措的我哈哈大笑,我要告诉我妈妈,你是个色狼老师。

后来,我让她坐在窗前给我做模特。

她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要画人体,我亦开玩笑地说,我不画还没发育成熟的人体。

她假装恼怒,还说要脱了让我看看是否已经发育成熟。

当然,一切都只是在说着玩笑话。有时候,她看到一些时尚杂志里的人体也会惊叹,说要让我在她身上画一样的图案,说要让我给她也拍一组更美的照片。

我答应着,说等我有了自己的摄影棚,等她完全成熟了,就让她做我的专职模特。

她做模特的时候还是很敬业的,或者她早已经习惯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发上半天的呆。

有一次,她听着歌,脸看着窗外,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的身上。在安静了很久之后,她突然转过脸来问我。

你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

我正在画她光滑的额头,愣了一下,并没有做出回答。

可惜我已经跟干妈说要嫁给迷佳了,不然可以考虑以后嫁给你。她在那边自言自语。

有些晚上,她也住在这里。

这栋楼房的旁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屋顶就靠在我的阳台边上,乌黑的瓦片,用砖块和水泥固定在那里。

我们会在半夜的时候轻轻地爬到那屋顶上去,坐在屋脊上聊天。四周都是高大的楼房,难得会看到星星或者月亮。

偶尔有猫闯上屋顶,开始的时候还不敢靠近我们,时间久了,也能放松地悄无声息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跳进下面那条幽黑的小巷。

她也张开手臂跟在它们的后面摇晃着在屋脊上走来走去。

11

迷佳还是高考落榜了。他不想再念书了,妈妈也不再说什么,放他去玩自己的音乐。

趁着暑假,阿德跟他们提出去酒吧驻唱,赚一些外快的时候,大家都同意了。非非以要陪爷爷奶奶住一个月为名,从家里溜了出来,而我也和她妈妈说过,暑假可以让非非去我的工作室念书,画画。那里很安静,她一个人老在家里待着也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妈妈特别信任我。

没两天就开始正式的驻唱演出了,原来,阿德早已经联系好了酒吧。

没什么事的时候,我就以乐队助理的身份过去,帮他们打理一些东西,其实大多时间就是坐在旁边,拿着一支小啤酒混过一个夜晚。

这是一次彻底失败的实践演出,不是在自己的音乐上,而是在观众上。

阿德的女朋友总喜欢带一些她的女伴来,偶尔还有几个学生街小男孩,大声说笑,常常惹得旁人侧目。他们的消费自然还是要花钱的,这些都要阿德来付账,和当初的赚钱计划相去甚远。

亮子对她越来越不爽,有几次都忍着,才没和她闹起来。阿德也感觉到了他们间的不愉快,其实他也不满意自己女友的做法,但是又没有什么合适的解决办法,他和她说起不要老带人来玩的时候,她就说,我这还不是为你们来捧场啊,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自己埋单。最后还要说,这里愿意给我埋单的人多了去了,信不信?

他无法改变她,却又离不开她。

酒吧里想搭讪亮子、迷佳和非非的人有很多,形形色色,有时候推脱不过,总得过去喝杯酒,赔个笑。遇上醉鬼了,还要被缠上半天。

亮子不能喝酒,一碰杯子就脸红脖子粗,但是他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倒还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只是迷佳和非非很快就开始厌倦了,毕竟他们并不想以此为生,而且讨厌这些地下美人鱼似的人类蛆虫。可是他们已经和酒吧签了一个月的合同,又不能说不演出就不演出了。

只好将就着。

每次演出完毕之后,我们都会去附近的大排档吃夜宵。迷佳不再送非非回她爷爷奶奶那里,而是由我来送,因为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近。有时候实在晚了,非非干脆就住在我那里,她睡我卧室的单人小床,我睡在工作室的沙发上。

后来,亮子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在吃夜宵的时候,女朋友撒着娇跟阿德拿钱,因为她刚刚看见了酒吧刚结算给他们的一星期的演出费用。

亮子骂了一句,然后拿起一个酒瓶子砸在了她的身边。

他们当场就愣了,然后阿德说,你小子没喝酒怎么就醉了,又没人惹你。

亮子说,老子不爽,看不惯你这鸟样。

阿德的脸青了一下,关你屁事,少给我来这套,你那点鸟样我还不清楚,没少在女人身上花钱,今天还管到我头上来了。当初要不是我拉你一把,说不定现在还傻乎乎地跟在人家大姐身后打转,什么时候被人做了都不知道。

亮子说,干,别提那以前的事,老子现在就是看不起你,怎么着。

这个时候,阿德的女朋友也壮起了胆子,瞧你这德行,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

亮子指着她的鼻子说,我干,别以为男人都吃你那一套,你不要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

亮子一巴掌就抽在了她的脸上。

阿德和他扭打在一起,桌子都掀翻了。

12

在非非高三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非非的妈妈和后爸离婚了。

非非打电话的时候,跟我说人在教堂那边,让我过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她穿着一件肥大的白T恤,站在铁门上,自己用脚在地上用力一蹬,向前滑去。

教堂不远处是工地,有高高大大的黄色吊脚架,在空中慢慢地移动。想起这里也快拆迁了。想起非非曾经和我说,哪一天一起偷偷溜到那吊脚架上去,在高空行走一定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我在她的身边站住了。铁门慢慢地滑过来,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轻轻一推,铁门又滑开去了。

她在我眼前晃过来,晃过去,轻轻地说:

今天我妈妈又去办了离婚手续。

你说,我穿这衣服好不好看,很舒服的,像裹在棉花糖里,我一直以为那就是安全感呢。

这是我继父的衣服,他们不在家,我就跑他们房间翻出来穿,被我妈妈看到了她就会骂我。

我恨我妈妈比恨我爸爸要多点,因为我跟她一起。我恨我妈妈要比我继父多一点,因为他不是亲爸爸。

妈妈骂我的时候,我甚至幻想自己是洛丽塔,继父会杀了妈妈和我私奔。可是他爱上了他们杂志社的一个模特。

然后她又问我,你能不能带我去私奔?

她滑到我面前,突然从铁门上跳了下来,然后拉过我的手,跑到教堂门口。你能不能把这个门打开,我们一起进去。

我摇了摇头,不过我们可以从窗户爬进去。

我蹲下来,让她踩在我的肩膀上,等她上去后,我搬来几块砖头垫脚,也爬了进去。

教堂的地板上落满了灰尘,年久失修,踩上去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在一块比较新的地板前停了下来,看那形状,应该是以前放钢琴的地方。

你听到音乐了吗?她问我,然后她自己闭上了眼睛。

我打量着这个空间,空**安宁,圣母在微笑着看着我们,阳光透过天窗照下来,光斑叠着光斑。

非非突然睁开眼睛,拉过我的手跑到十字架前。

“你愿意娶这位女士为妻吗?”

非非用力拉我的手,快说愿意。

“愿意。”

“你愿意嫁给这位先生吗?”她自己问道。

“愿意。”她说。

“你吻你的妻子,你吻你的丈夫。”

我转过脸,看到非非紧闭着双眼,微微抬着头,脸上罩着一层红晕。

13

乐队在春节过后不久就解散了。

更突然的是,再次见到阿德是在法庭上,他剃成了光头,人瘦了不少,依然满脸青春痘。

阿德的女朋友要和他分手,因为她和原来他们驻场演出的那个酒吧的小老板搞上了。那个时候,阿德已经卖掉了自己的雅马哈准备跟她结婚,可是她骂他,很难听的话。什么都没有,还想吃天鹅肉,瞧脸上那些疙瘩,摆明了就是天生的癞蛤蟆。

然后就是警察描述的案件经过了。

他揣着一把从地摊上买来的刀去找那女的,要她把他花在她身上的钱都还给他。她骂他神经病,骂他不是个男人。

阿德本来只是想吓唬她,平时几十刀估计都捅不到致命部位,那个时候一失手,却一刀就捅断了她脖子上的大动脉,她当场就张大了嘴巴。

阿德因为是自首,加上亮子他们帮他变卖掉了乐队以及他店里的乐器,赔钱给那女的远在他乡的老家来的亲戚,没人再往上告,最后被判了个无期。

乐队就这样散了。亮子说他再也不想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盘掉了在学生街上的小店,学生街第一快手亮子就这样跑去北京混圈子了。他后来还给我打电话,说参加迷笛,让我过去和他一起玩。

我开始忙毕业论文和毕业创作。

迷佳去复读,和非非一个班级。天天由他送非非回家。

我和非非也只是偶尔通通电话。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穿过学生街去学校。看到那些穿着中学校服的小女孩,就会想到非非,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课做笔记。我仿佛就站在教室外面的窗前,能看到她的侧脸。

学生街又出了新的潮流,不管是否发育成熟,一律穿上了紧身的连衣短裙,黑色的半长丝袜。有些人穿着很好看,有些人穿着很难看。

毕业后,我出门做了一次长时间的旅行。

在火车上,非非给我打来电话,说迷佳考上了电影学院,干妈很开心。而她也如妈妈的愿上了名牌大学,妈妈准备卖掉这个城市的房产,想移民去澳大利亚。

她还开玩笑和我说,你可以和我妈妈去拿那个大红包了。

她问我,你怎么不找个女朋友。你喜欢总是一个人吗?你真隐形。

14

大学毕业已经半年多了。

我开始发现生活越来越窘迫,我必须去找个工作了。

有一天在学生街街口的报刊亭上看到本地的DM时尚杂志在招聘摄影师,提供专业摄影棚和高端相机。

我拿过那本杂志,撑着一把雨伞想去应聘,看到亮子家的那个仓库所在的地方已经开始在拆迁,有高高的吊脚架在那里立了起来。

这种太快的变化就像我现在站在马路中间,一辆在雨雾中飞驰而过的公共汽车碾碎了在前面看着我的自己的灵魂,就只有那一瞬间,我才能从汽车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真实的人的脸,模糊或者清晰都不重要,在汽车后面变成雨水,缓慢地落下。

突然发现自己身在何处。

我想起在教堂后,非非和我一起坐上了公车,说要私奔。

然后她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把她送回了家。她幼小的身躯包裹在肥大的T恤里,那么柔弱,如同婴儿。

老总亲自面试。一个稍微有点发胖的中年男人,有很硬朗的轮廓,修得很整齐的胡子和深邃的眼神,给人稳重安全的感觉。

我给他看我拍的非非的照片,戴着不同的假发,画很浓的眼影和黑色的唇膏,穿着粉红的裤袜和金色的高跟鞋。

他很仔细地看完照片,然后抬起眼睛盯了我很久。

你能让她做我们杂志的封面模特吗?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慢慢走回住的地方。是的,住的地方,不是家。

下一个坡,看到拐角处的电线杆,横穿天空的电线、乌云,以及一盏昏黄的灯。灯下杂乱的树丛。

停立在往返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一般。

有轻微的孤单笼罩着我,音乐在慢慢地破碎。

只是片刻,我轻轻地呼吸,走入自己的躯体,走入渐渐消失的黄昏。

房间里,开着灯。看着凌晨窗外深沉的阴影。那条空空****的学生街。

伤感如同窗外的夜色一般。

在我的指尖默默流淌。

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

我是安宁的,我是安宁的。

嘘!

隐形人。

我看到一只看不见的大象正在向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我在一条蛇的肚子里。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