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61.安丽斯
撒旦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夜晚,乔克逊医生的宅子里响起了如泣如诉的音乐声。
“让血染红你我,你让我成为什么,我就是什么。为什么奉献了所有,却不见你的影子?为什么奉献了所有……”
那声音被拖得长长的,像垂死的人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吐出一般,尾音带着无比的苍凉,那吟唱包裹着整栋宅子,不断回响。
我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睡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朦胧中,我似乎来到一个四处飘**着瘴气的世界,空气中满是像蜘蛛吐出的细白的丝一样的东西,将这个世界结成厚实的茧。
我是在做梦吗?
“嘎……”一声响动,仿佛骨头被硬生生咬碎的声音,又仿佛是血管被从体内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听起来格外瘆人。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忽然弥散开来,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那源头却像是一只藏匿在黑暗中的猛兽,蠢蠢欲动。
一团蓝色的荧光不知从何处迸出,在空气中逐渐扩散,让这本越来越黑暗的世界一点点明亮起来。
我面前是一扇三米多高的雕花大门。我本能地用力去推,它没有上锁。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启示,当看到门后的螺旋梯时,我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
一路畅通无阻,空气中仍旧充斥着那令人作呕的腥腻气味,并愈加浓郁。
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那是一个男子,他匍匐在地上,两只手死死地按着一只兔子,脑袋埋在那兔子的脖颈上,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他的白色衬衫已撕裂得不成形,**着的肌肤上,赫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又深又长,不时有血珠从伤痕处不断滴落。他白皙的手臂上也交织着一串串抓痕,深刻而零乱地嵌在皮肉上,衣袖处血迹斑斑。
银色的月光穿过落地窗照进房间,在地面上投射出树木的影子。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四周是无比诡异的静默。
“吸血鬼……吸血鬼……我是吸血鬼……”男子突然放开已经僵硬的兔子,双膝跪地,曲着身子蜷缩成一团。他的身子像筛糠似的抖着,手指扭曲地捧着脸,嘴里发出一串难以分辨的呢喃。
渐渐地,他就地倒了下去,躺在血染的木质地板上,双手捂着面孔,呢喃声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轻不可闻。
这真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我好不容易稳住疯狂跳动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个金发碧眼的男子,发现他似乎真的睡了过去。
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我的手坚定地伸了过去,按在男子的肩膀上。奇异的是,我竟如同穿越了一层水幕,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然后感到一阵滚烫。
我触电般缩回手,又受到好奇心的驱使,重新去感受那种奇异的感觉。无边的火翻滚着,径直向我席卷而来。
——这是他的记忆!
就像在播放环幕电影,我在一组一组的画面中得知了这个男子的故事。
——诺亚·格尼斯,北欧血统,家境良好。
他的记忆是一片血红,宛如盛开的曼珠沙华铺就的一条冥界之路。不断有陨落的巨石自天际划出几道鲜红的火花,周围是一片火海。我站在炽热的地面上,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正在思索,环境突然剧烈变化。一个带着馥郁香气的身影旋风般地穿过了我的身体。
这里似乎是一栋大楼的天台,那个身影立在天台边,靠着围栏。呼啸而过的风掀起她的衣角,她的发在风中舞动。她脸色苍白,带着惊恐的目光凝望前方。我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发现诺亚正在不远处向这边挪步。
“你别过来!”那女子突然大喊,身体一阵晃动。
诺亚吓得定住了脚步。
“你以为我是疯子!我知道的,你和别人一样,觉得我是一个疯子!你可怜我,不是吗?”女子朝着诺亚歇斯底里地大喊,不停地哭泣。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对男女,猜想他们或许是恋人。
“不,从不。我从没有把你当作疯子!我爱你,伏朵拉。我和他们不一样。来,我们好好谈一谈。”说着,他又向前挪了几步。
“不!不!你别过来!”
无奈,诺亚只好再次停下脚步,又退了两步。他的蓝眼里散发着一丝悲凉,飘逸的碎发轻抚他的面孔,这时的诺亚,没有在血泊中的狼狈,显得格外迷人。
酒红色的长卷发,高挑的身材,风吹动她的裙摆,又柔软地贴在她两条匀称的小腿上。这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想不明白诺亚怎么会是刚才那副狼狈的模样。我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儿,觉得他不像是个吸血鬼。
“尽管不可思议,但我深信世界上有血族的存在。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可是连你……”伏朵拉的眼神空洞无比,泪水在脸庞上滑过,“我要让你们记住我!我要让你们不得安生!”这恶毒的诅咒回**在天台上,像是对撒旦的起誓,“如果你是血族,该有多好。”
……我走到防护栏边垂头去看,惨不忍睹。
诺亚当即跪倒在地,大哭起来。他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对于伏朵拉逝去的事实极为抗拒。整整一年,他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人。而当他终于能够走出房门的时候,却开始一到夜晚就无法按捺内心对于血腥味的渴望。他开始吸血,起初有呕吐,后来竟能不动声色地饮下热烫的红色**。是因为那女孩临死前奄奄一息时所说的话吗?
我凝视着诺亚所在的地方,那里升起了淡淡的白色雾气,地面上裂开一道裂缝,吞没了那可怜的人,火红的海洋再次淹没一切。
我分明还待在乔克逊医生的家里,我要去寻找我的孩子。我冲向自己的房间,发现“我”正睡在**,睡得格外安详。我浑身的血都仿佛冲到了大脑,我去触碰“我”,却穿透了她的身体。我转身去看梳妆镜,却发现我所在的地方只有空气,我看不到自己的身影。难道我是一缕鬼魂?我不禁一阵寒战,立即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是疼的,却格外不真实。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真的死去了。却发现自己的床铺开始改变,不再是洛可可式的奢华,变成了朴实的白色,一朵朵花在上面绽放。房间里变得格外肃穆,一排排长椅陈列开来,墙壁上是十字架。这里显然是一座教堂。我听到空灵的声音念诵着让死者安息的祈祷。
我肯定这不是梦。我明白有些人会永远沉睡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无法苏醒,而且任何人都没法肯定自己所在的世界是现实还是为逃避现实而建立的空间。正像现在的我。
想到这里,火海再次将周围的世界改变。宅子里响起如泣如诉的声音。当那雕花大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它。
幻境一遍一遍地播放,一定有什么是开关。我不再关注诺亚,打量起周围的陈设。我的手可以穿透一切,那么如果有一件东西是真实的,我该无法穿透它。而它便是开关。
复古的装饰,天然的材质,自然淳朴的感觉,这种时光倒流的韵味一定是诺亚的主意。他将自己关在这样的环境中,企图让自己成为一个血族。他才喝完血,倒在地上睡了。我意识到场景又将转换,这一次,我穿过天台的门直奔楼下。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试一试总是无妨。
“伏朵拉疯了!谁也帮不了她!”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一定是被恶魔附身了!”
中古时期的欧洲人认为,人在生日那天,是灵魂最容易被恶魔控制的一天。
我站在楼梯间,望着窗外瓦蓝的天空,阳光在绵软的云层里一泻而下,而一个女子将在这样的日子里死去。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伏朵拉再一次死了。
这个空间到底要怎么出去?我又是如何来到了这里?在新一次的轮回中,我在雕花大门后的房间中,在一张书桌上发现了诺亚的日记本。当我看到日记本上不断重复着“我的名字叫费洛尔·里特”时,我被惊呆了。费洛尔·里特是费洛尔·格林的原名。费洛尔不就是那个为了贝蒂斯而不愿意再做血族的人?他和诺亚有什么关系?
费洛尔的样子在我脑海中重现,细细想来,诺亚的眉宇间确实有费洛尔的影子。我趴到地上,不可置信地凝视了诺亚一阵子。没错!费洛尔就是诺亚,诺亚就是费洛尔!这个发现一定对我离开这里有所帮助。
可诺亚是爱伏朵拉的,而费洛尔是深爱贝蒂斯的。难道只是巧合?否则,一个男人怎么会在深爱的女人死去之后,毫无顾忌地爱上另一个女人,并背弃了自己曾经的愿望?
神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明明可以随时背下这段话,可事实上我什么都不了解。爱是不能被教会的。
当我再度被火海包围时,背后却涌上一阵凉意。我下意识地转头,看见的居然是丹尼尔。
“乔。”丹尼尔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我看见他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激动地扑到他身上,却径直穿透他的身体,扑了个空,险些跌到后面的火焰之中。
“为什么?”我回头,试探着去触碰他,除了感受到一股冷冷的气流,我碰不到他的肉体。
“这是别人制作的精神空间,你被邀请进来,进来的是灵魂。我是硬闯进来的,进来的只是精神。所以,我们触碰不到对方。”丹尼尔理了理他烦琐的领结,“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进来的。”
“别人制作的空间?”我皱紧眉头,“谁?”
“正是你要寻找的……”丹尼尔微微一笑,“惑晶球之提灯。”
惑晶球之提灯,五角列魔法点燃的提灯,镶嵌着一个能够迷惑人心的水晶球,它的光芒能够使人产生幻觉,并控制人的行为,所以它又被称为“鬼灯”。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带着兴奋的光在脑海中炸开,急促的心跳似乎响应了丹尼尔说的话。我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弧度逐渐增大。
“只要你成功离开,就能得到它。”丹尼尔的灰色瞳仁中映出我喜欢的样子,但瞬间,他便收回了笑容。
“怎么了?”我不懂他神情变化的原因。
“可你一定要得到它吗?”
“这是当然,我要找到所有的圣器,不是吗?”我脱口而出。
丹尼尔转过身去,不知是喜是忧。我明白,他不希望我这样做,不希望我继续寻找血族圣器,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和他谈论这个问题,正如上一次在乔克逊医生家的争吵,我们是无法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的。
“丹,我该怎么出去?”
“先等等。”他抬手,我们再次经历之前的一幕幕。
“费洛尔和诺亚是什么关系?”来到诺亚身边时,我把日记指给丹尼尔看。
原来,费洛尔果然就是诺亚。
诺亚与伏朵拉一样,疯狂地迷上了吸血鬼。《圣经》中诺亚是上帝的宠儿,可他却嫌弃这个光明的名字,执意认为是上帝害死了伏朵拉,是光明抛弃了他。于是,他就像德古拉先生一样,背弃了光明,改名费洛尔·里特。
后来,他遇到了真正的吸血鬼。格林太太看中了他的能力,但又讨厌他那要死不活的颓废模样,于是抹去了他曾经的记忆,转变了他,改他的姓氏为格林。
如同一个讽刺,一个人类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最终还是回到了原本的生活。
“你的灵魂来到这里,只有你自己才能离开。惑晶球邀请你来到这里,你也有权力离开。但我没有受到邀请,所以暂时不能离开。”
我睁大眼睛,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那你怎么离开?”
“很简单,你离开这里以后,回到你的肉体,然后叫醒我。”
“如果叫不醒呢?”我有些担心。
“你可以的。”丹尼尔认真地望着我。
“你就不怕我让你永远留在这里吗?”我忍着眼中即将掉落的泪,“你不同意我寻找圣器,简直就是我的绊脚石……”我说出这口是心非的话。
丹尼尔的声音非常温和,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来到这里救你,是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乔。”
“我……”刚要说出口,丹尼尔便伸手,冷冷的气流覆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要说出口的话。
“用你的行动告诉我就行,”丹尼尔紧紧盯着我,“生命,就是我给你的求婚礼物。当然,如果需要戒指,我会准备好……我会向你求婚,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力给你。我承诺的一定会兑现,我无法做到的不会轻易承诺。在苗寨我曾向你求婚,但是遇到了一些意外。乔,你能嫁给我吗?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丹尼尔单膝跪地,仰头等着我的回答,声音有些颤抖。
“我愿意……丹尼尔,我愿意嫁给你。”我的声音像在云端般轻飘飘的,眼泪和着喜悦沿着脸庞落下。
不知是第几次重复在天台的情景,我问丹尼尔:“我们能不能救她?”
“她是被恶魔附身了。如果你想救她,我可以做到。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伏朵拉不死,诺亚也就不会崩溃,费洛尔自然不会存在,你的骨之琴将重新回到未死的格林太太手中。”
听到这样的结果,我想要救伏朵拉的心动摇了几分。
“只要你希望,就能改变过去。这是惑晶球给客人的权利。”
我的犹豫在丹尼尔面前显得是那么尴尬。“我很自私是吗?”我这样问丹尼尔。
“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丹尼尔毫不掩饰地回答,“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向着护栏的方向默默念道:“对不起。”
诺亚惨烈的哭声充斥着我的脑海。我的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捏紧,让我一下子无法呼吸,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你的错。”丹尼尔安慰我,却让我愈发自责。仅存的理智却在告诉我,我不能再心软。
“告诉我怎样离开。”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出这句话。
“闭上你的眼睛,睡觉吧。眼前的幻觉让你不再感觉到疲惫,试着想想灵魂深处的你是不是已经疲倦。幻觉让你精力充沛,不得睡眠,那么你就将永远被留在这里。放下一切,闭上眼,睡下去,再从现实世界中苏醒……”
我依照他的意思闭上眼,竟真的感觉疲惫不堪。丹尼尔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不定,不知何时就没了声响。
我在黑暗中停滞了许久,当我挣扎出那片黑暗时,脑际传来一阵刺痛。
我没有机会实现自己对丹尼尔的承诺。我无力地揉着太阳穴,隐约看到了希拉尔的笑。我凭着最后一点力气,企图推醒身边牵着我手的丹尼尔。然而,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我,我马上沉沉地倒下了。
对不起,丹。
62.乔克逊医生
我的担心果然没有错。安丽斯·乔·托马斯也被那个疯女人软禁在庄园中了。
亚伯庄园处处有守卫,我无法到达她被软禁的房间——城堡的最顶端。
希拉尔,你究竟要做什么?
这是一场可怕的宴会。希拉尔·亚伯警告我不准告诉安丽斯·乔有关那孩子的一切。于是,从宴会开始到结束,那两道属于安丽斯·乔的灼热目光就似乎要活生生地在我身上划出几道口子。我几次起身欲告诉她真相,却又被希拉尔恶毒的眼光遣回。
希拉尔听话的妹妹萨曼塔坐在我的身旁,一旦我轻举妄动,她立马能控制我的行动,也许几秒之内我就一命呜呼了。马尔斯·亚伯的伤势大好,我的命对于亚伯家已毫无用处。他们还将我留在庄园中,或许是还怀着对我的最后一丝尊重,也或许是担心我离开庄园后找丹尼尔揭发一切……
唉,该死的丹尼尔为什么没有同安丽斯·乔待在一块儿?
这是一场属于亚伯三姐弟、安丽斯·乔与我的别扭宴会,他们的双亲目前不在青海。马尔斯作为庄园唯一的男性主人,尊坐高席,两位姐姐一左一右。安丽斯·乔坐在希拉尔身边,表情极不自在,自始至终盯着我看。我也同样不舒服,僵硬地坐在萨曼塔身边,迎接着安丽斯·乔杀人似的目光。
她一定是早去过我的宅子了,天哪,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她一定认为是我带着她的女儿步入这样危险的境地!我发誓我是被迫的!即使我剜去双目,躲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依旧能感受到她强大的气场,如同临危的虎,弓着背防备周围的一切。她没有吃一点儿东西,干裂的唇告诉我她甚至没有喝多少水。她这样的颓唐让我更加不安。
我的恐惧;安丽斯·乔的怨仇;希拉尔勾起一丝高傲的笑,仿佛自己已是胜利者;马尔斯举杯小酌,不时地将目光瞟向安丽斯·乔,笑得阴冷;萨曼塔则低头摆弄刀叉——她是个有强迫症的孩子,总是把食物一丝不苟地切成小方块,即使她根本不吃它们。
主菜上桌前,女管家卡洛芙带来一个年龄大概只有七八岁的小姐,那是个看上去乖巧可人的孩子,却没有该有的礼仪,一双带着敌意的眼睛打量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然后居然就跳上了长桌另一端的椅子!她在马尔斯对面,徒手抓起面包,啃了几口便丢在一边,用蕾丝长裙的袖边擦拭嘴角,活脱脱一个野蛮人。
“她是亚伯家的新成员,已通过亲王认证,即将接受我的初拥。”希拉尔微笑着向我们介绍那女孩,“缪斯·亚伯。”
缪斯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安丽斯·乔,继而像红桃女王一般仰起头,缓缓点了点,算作打了招呼,这才对女管家伸出手,叫她抱自己坐到椅子上。
我可没听说过亚伯家族有新晋成员,看到缪斯的一刹那,我便觉得她是安丽斯·乔的孩子,然而在年龄上又有太大的差异。希拉尔究竟干了什么?或者她要干什么?
正在我思考的时候,缪斯又从椅子上跳了下去,她的小红皮鞋发出了响亮的坠地声,然后,她一连串地碎步奔向马尔斯:“马尔斯,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说过多少次,缪斯,你不该直呼我的名。”马尔斯不悦地放下酒杯,“请叫我马尔斯叔叔。”
“好,马尔斯叔叔……”缪斯摆了个鬼脸,“所有课程的老师我都不喜欢。汤姆不准我把下巴放在提琴的腮托上;威尔斯竟然在我的头上放了两本厚书……我不明白这和礼仪有什么关系;普托蒂坚持认为最好的颜料该是由蛋清调和的,可我想用亚麻仁油;最可恶的是,玛戈嘲笑我的腿短,她说教我跳舞实在太费力。你得打发他们离开庄园,否则我就要采取报复手段了。”她一脸怒意,刻意鼓起腮帮,装作恶狠狠地说:“报复手段!”
“听上去很糟,”马尔斯拿起酒杯,“不过,缪斯,下一次小提琴课程上你该收敛一些,把腮帮子放在腮托上就足够了;威尔斯在你头上放两本书是在教你一个淑女该怎样走出稳重的步伐;至于油画颜料,我会告诉普托蒂暂且让你用亚麻仁油,日后你可就不认为这样调和出的颜料有多好了;还有玛戈……”马尔斯顿了顿,用餐巾纸拭拭嘴唇,颇为认真地皱眉道,“玛戈的确是过分了。我会辞掉她的。”
“不!全部辞掉,全部辞掉!”缪斯睁大眼睛,强调着,“全部!”
这时,沉默多时的希拉尔发话了:“好。就按你的意思办,我的小公主。”她笑着把缪斯拉到自己身边,承诺道:“我会依你的意思,全部辞掉。”
“希拉尔,别开玩笑了,短时间内我们不可能找到替换的老师。”马尔斯在一旁提醒道。
但希拉尔似乎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她将目光抛向安丽斯·乔:“托马斯小姐必然受到过托马斯家良好的教育,这难道不是一位合适的人选吗?”
安丽斯·乔立即摇头:“恐怕我不能胜任……”
马尔斯抢过话头:“当初是多么刻苦地学习才有今日的托马斯小姐呢?恐怕您自己深有体会吧?学习融入欧洲贵族的生活,学习礼仪和乐器,这对于您来说实属不易啊!”
我听出马尔斯话里有话,却猜不透他真实的意思。我看安丽斯·乔的脸色一阵儿红一阵儿白,更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
缪斯听到两人的对话,立即走到安丽斯·乔身边,直言道:“你来做我的老师!”她的语气格外霸道而坚决,看上去自信满满,好似认定了她会答应,便站在原地等待她点头。
安丽斯· 乔有些措手不及,愣愣地看着缪斯,一脸无可奈何。
“恐怕是托马斯小姐认为你太笨了,所以才不想答应呢!”萨曼塔火上浇油,在一旁悄悄翘起了嘴角。
缪斯竟然认真而有礼地对安丽斯·乔提问:“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安丽斯·乔立即否认,谁都不忍心去伤害这样一位可爱的女孩子。
“那你就是答应了?”缪斯抢言道:“好,就这样,你现在是我的老师了。”
让我大感意外的是,安丽斯·乔居然没有再反驳,只是沉默不语,终将她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投向了缪斯,看得极为认真。
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63.安丽斯
猜猜我看见了谁?乔克逊医生和马尔斯·亚伯!
希拉尔“友好”地邀请我参加一场小型宴会,宴会上,我看见马尔斯端坐主位,他没有死!当然,他的手残疾了,看到那空空的袖管和他追过来的目光时,我的脸上忽然热辣辣的。然而另一个身影又马上激起了我的怒火——乔克逊!他带走了我的孩子,而现在他出现在这里,一个人!我断言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他身边的女孩被希拉尔称作萨曼塔,我立刻想起来在乔克逊医生家接到的那通电话——
“乔克逊医生,我是萨曼塔……”
“对不起,小姐,我不是乔克逊医生……”
“你是谁?乔克逊医生在哪里?”
“他现在很忙。”
“人命关天,请让他尽快回电!”
那女声从我的记忆里被挖掘出来,像有一根细线将散乱的针通通穿起来——
萨曼塔姓亚伯,她是希拉尔的妹妹、马尔斯的姐姐。萨曼塔曾经打了一通“人命关天”的电话给乔克逊医生,我代他接听了,却没有向他传达萨曼塔的话。萨曼塔所谓的“人命”或许就是指马尔斯,于是乔克逊医生带着我的孩子来到了这里。
如此的巧合真是精妙绝伦的天意。两个敌对的家族,分别收留了我与马尔斯。
我曾哀求陆衍带我离开苗寨,他却不肯,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于是,我可以与米洛合谋,为了完成寻找圣器的计划而杀掉他。没想到他还活着,是我大意了,只顾争夺该隐左手,留给了马尔斯一条活路。他必然也恨,只是他将他的恨隐藏得更深,藏在他的笑意盈盈之中。
希拉尔·亚伯当然也恨我。说轻点,也是不怎么喜欢我。虽然我并不承认,但她认为我抢走了她爱慕的男人。丹尼尔的一根肋骨早已融入她的身体,更融入了她的心。她爱他,以那明艳的笑和眼中的哀怨为证。她笑得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这世上有三样东西是掩饰不了的——咳嗽、贫穷还有爱。
我坐在希拉尔身旁,用余光打量着她。她有一头纯黑色的长发,极柔顺;她是标准的瓜子脸,精致的五官,微微凸起的美人额;她的脸上透出一股有魅力的沧桑,永远洋溢着自信与高傲,不失优雅,不失魅惑,不失果敢;她身着酒红色的简约小礼服,裙摆下露出修长而白皙的双腿;她身上散发着迷人的香水味儿,我嗅出那是一种浓郁而神秘的东方香味。
她是个优雅的女人,只是不那么讨人喜欢。
我只愿他们若恨我,也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我呵护她如同呵护一口洁净的泉井,不容半点污秽侵染。我知道那样的承担有多么痛苦,我所向往的自由从未属于我。我不允许我的孩子也同我一样,不能让她陷入这旋涡。
我凝视着乔克逊医生,这心虚的家伙不敢迎上我的目光,却又忍不住不时地抬眼看我,在目光碰撞后立即避开。
这里是亚伯家族在青海的庄园,兜兜转转,我到底又回到了中国。看上去我是庄园的客人,实则已是被禁足的人。正如同德库拉禁足了他的情敌,给予的是无比的优待,隐匿的是深深的阴谋。
而阴谋真的立马就到了。
这位可爱的小姑娘名为缪斯,身着蕾丝花边蓬蓬裙,圆头的小红皮鞋“哒哒哒”踏在地上。她圆润而精致的五官散发着脆弱而稚嫩的气息,然而却蛮横无理,这让我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
希拉尔即将给予她初拥,成为她的母亲。这位姑娘向她的叔叔马尔斯抱怨她的老师有多么糟糕,希拉尔放任这个宝贝胡闹,答应辞掉所有的老师。我正为他们悲哀,希拉尔就将矛头指向了我。
她忽然称我为“托马斯小姐”而不是安丽斯·乔,正言之,我是托马斯家族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托马斯家族。如果我不答应他们做缪斯的老师,就真是吝啬了。
马尔斯则在一边煽风点火,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我从一个土里土气的苗寨女子蜕变为一位欧洲贵族淑女,在教授礼仪与乐器方面,足以胜任。
现在的我被禁足在这里,有如囚徒,我有的选择吗?我没有资格拒绝。
我的行李箱里,所有的圣器都被拿走了。而丹尼尔还被困在惑晶球制造的空间里,或许再也出不来了。我感到如此无助,心如死灰。
缪斯让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她澄澈的双眼透出明媚的光彩。我从未看到我的孩子睁开眼睛,我离开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安静地享受着营养箱里饱和的生活。
我必须留在这里,夺回我的圣器。
我必须留在这里,找到我的女儿。她一定在这里。
托瑞多族寄往亚伯庄园的信
尊敬的托洛尔·亚伯伯爵:
早闻在那块神秘的东方大陆上,青海的亚伯庄园是众同族中最著名的。亚伯家族严格地遵循避世原则,运用古老的巫术将土地隐没在广阔的可可西里,至今已有百年。
圣战变革至今,庄园虽曾被摧毁,但仍屹立不倒。早在我就任亲王前,我就对东方的西域之冲充满向往,更期待一睹亚伯庄园的真容。
近来闲暇有余,忽忆及此事,不知伯爵是否欢迎我的到来?
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爱尔兰飞往青藏的路途中了。请原谅我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吧。
你的休伯特·斯图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