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们的完美世界
杯子里的酒越来越凉,雾气都被氤氲成乳白色,不着根基地往上绵延。张起扬环顾四周,看起来是酒吧的模样,只不过空****的,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醉了,周围的光线都暗了下来。
张起扬拿过杯子往嘴里猛地灌上一大口,咽进肚子里之后,肠子好像被冰针刺过一般,他仿佛都能想象得到,它开始打着弯地**,被冷气冻得蜷缩在一起,牙齿也跟着“嗒嗒嗒”冷战起来。
被张起扬这么一顿猛灌,杯子里的酒已经下去了大半,明亮的干冰块浮出来,晶莹透彻,色光灯还在不停地转动着,折射在里面,放出宝石般的异彩。
这朦胧的景象遮遮掩掩地躲在白纱般的雾气中,寒气也更加逼人,着实像一把隐蔽在雾气中的利刃。
张起扬拿过杯子准备饮下最后一口的时候,抓着杯子的手瞬间被冰冷腐化得僵硬,手指上电击般的疼痛一直钻到心里。越来越冷,寒气好似瞬间就可以弥漫全身。
张起扬饮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喉头被那股冰冷刺得疼痛。他在寒气的呼入呼出中感到窒息,忍不住地攫住自己的胸口。
可能刺骨的冰冷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连一根脆弱的稻草都抓不住……
这个时候,人只能无助地做祈祷。
张起扬的胸口被自己抓得火热刺痛,手还在绕着胸口不停地挠来挠去。温热的鲜血从胸口的划痕中渗出来,当鲜血攻入衣服纤维的时候,张起扬的衬衣软塌塌地粘连在胸口。
这个时候,如果眼睛不是直勾勾地往上翻的,只能证明还不够绝望、不够畏惧,最起码还不够遗憾。
这样的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张起扬的脑海里,像个随时都会张口吃掉自己的梦魇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尾随着自己,随时从你后背悄然而上,让你的脊柱穿风般的发凉,瞳孔还来不及收缩时就失去了自己生命的主宰权。
所以张起扬醒来的时候,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领,衬衫上的扣子因为用力拽扯已经崩掉了两个,平整的衬衫被攥得凌乱。张起扬的心脏跳得很快,往上跳的时候直冲到嗓子眼儿,仿佛要在胸腔里炸了膛。
书房的陈设还是昨天晚上的样子,门从里面锁着,窗户也没有撬动的痕迹,张起扬这才渐渐地从梦里的恐惧中走出来。他的脑子现在十分清醒,也正可以清醒地回味到梦中刺骨的冰冷与窒息。
干冰!张起扬的大脑中突然蹦出这两个字,一个念头也被生物电激发出一丝光亮。
五分钟以后,张起扬已经品着豆汁赶在路上了,途中绕路去了趟四坪村,又去找了一下王元。他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王元,这有可能事关一条使得案件重见天日般的线索。
豆汁快要喝完的时候,张起扬已经到了史进的楼下,一把将包装袋塞进路边的垃圾桶中,快步上楼,同时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接近半晌了,想来自己一觉睡得也是蛮沉的。
棕色的木质门被漆得发亮,但是略深的颜色又让它显得厚重而安逸。门上除了门牌号之外,还多了一个同样漆得发亮的精致铜牌,上面写着:119心灵工作室。史进习惯这样跟人解释这个名字—— 人的心用“理”是远远解释不了的,但要是加上些灵气,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故曰:心灵工作室。
119是他们大学时代的宿舍号,史进说,“心灵工作室”前面总要加个名字吧,就拿宿舍号搪塞了之。
张起扬推门准备进去,因为用力过猛,手肘直直地磕在了门板上,骨头一阵疼痛。
门好像反锁了,史进没这习惯的。他的家门也是他的门面,一般不锁。难道他还没睡醒?史进向来都是住在这里的。张起扬看了看天,阳光从窗户射进来,都有些刺眼了。
张起扬“咚咚”地敲门,过了半天还是没动静。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同时笑自己神经质,掏出手机准备给史进打电话,在通讯录里翻个底儿掉,竟然发现没有史进的手机号。张起扬握住手机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麻麻的感觉渗到了骨髓当中去。
这几天怪事连连,张起扬的神经早就像一根被过度拉长了的皮筋儿,处于极端的脆弱与敏感之中,而敏感却会一不小心就把这根皮筋儿拉得更长。
张起扬的手指急促而慌乱地在手机上点来点去,一双眼睛盲目地闪烁着,脑子里仿佛空白了。
“啪”的一声,手机摔在了地上,张起扬怔住了半天才捡起来。
直到门里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张起扬这才回过神来,和推开门的史进撞了个正脸。
“怎么,刚睡醒?”张起扬怪怪地对史进说。史进穿着睡衣,脚上套着拖鞋,张起扬的手机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史进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张起扬,扫了一眼地上的手机,示意他进来。
“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张起扬话说到这儿,像是故意吊胃口,又喝了口水。
“什么东西?”史进问。
“可能会具有很大杀伤力的致命武器。”张起扬认真地看着史进。
“哦?”史进皱皱眉头。
“瞧,放在你杯子里的就是。”
“红酒?”
“红酒里面的。”
“干冰?”史进拿起杯子凑到面前,边转动着杯子边仔细观察。
明亮的干冰块浮出来,晶莹透彻,日光灯照下来,折射在里面,放出宝石般的异彩。
这朦胧的景象遮遮掩掩地躲在白纱般的雾气中,寒气淡淡地飘出来,像一把隐蔽在雾气中的利刃。
“这怎么可能?”史进慢吞吞地说。
“如果服用呢?”张起扬斜倚着身子。
“服用?”史进先是一愣,手在下巴上搓了几下,又摇摇头,“这是食用干冰啊,不好说……”
“如果这时候,被害人正在失血,体力不支……”
“食用干冰啊,不好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也要看量的多少。”史进品了一口之后,把杯子放下,“你来就是想问这个?”
张起扬点点头。
“那你不如去问验尸官。”史进双手摊开。
“验尸官可能只会告诉我这样做成功的概率有多少。这个无所谓,早晚都会知道,”张起扬还是严肃地看着史进,“而我希望知道的是,如果是真的,谁会这么做,又为什么这样做。这个才是重点,不是吗?”
“想说什么?”史进很认真地问道。
“我就知道,你还是想听的。”张起扬的嘴角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张起扬随即把李国胜每天的三号线之旅跟史进讲了,附带每天固定要去的超市、固定的干冰消费,还有那顶神秘的帽子和不合时宜的口罩。
对于史进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怪事”,各种所谓的怪人,他见得太多了。
只不过张起扬省略了家里打印机上出现档案的这件事。
史进认真地听着,不想错过每一个细节,一口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喝进肚子里,杯子里还剩下两块几乎要完全挥发掉的干冰,影影绰绰地待在玻璃杯中。
“我不评论,可以吗?”史进抬起眼皮有些犹豫地看着张起扬,用手晃着杯子,发出干冰块“哗啦哗啦”碰撞杯壁的声音。
“这点儿自由你还是有的啊,”张起扬仰着头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头低下来的时候脸色随即又变得一本正经,“只要你觉得你可以视而不见。”张起扬想说的其实是刘海同样值得悲悯,但是不管李国胜是不是凶手,他又何尝不是值得关注的?
“还有,如果你可以忍住不说……”张起扬坏笑着说。
史进耸耸肩,咽了口唾液:“你又引我开口。”史进这种人,把表达欲当成每天赖以生存的必需品,就像是空气和水。一旦离开了它们,就像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命不久矣。
“我只是习惯性地认为,李国胜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我也会尝试去理解。”史进一本正经地说,“尝试去理解人们的行为,特别是诡异乖张的行为,恰恰是我的职业。”
“理解还是解释?我想这两者之间还是有着莫大的不同的。”
“明白,仅仅是理解。”史进点点头,说到“理解”的时候,特意加重了声音来强调。
“难道一个人杀了人,我们还要尝试去理解他?”张起扬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
“为什么不呢?无论是谁,有时候都可能会被某些因素所逼迫。”
“我的职业习惯要求我必须遵守规则,触犯了规则就要受到惩罚。我不会随便注入个人的感情,不会尝试从情感的角度去理解他。因为这样做是没有用的,是徒劳的,是无济于事的!”张起扬脖颈上的青筋随着呼吸一鼓一鼓地浮现出来,像刚硬强韧的石雕。
“而感情用事恰恰和我规则至上、法律至上的理性有着纠缠不清的矛盾。”张起扬接着说,“但是我只能做好一件事,不是吗?”
史进不置可否地一笑,眼皮轻轻地抬起,不动声色地说道:“有道理,但是你也清楚,这任谁听起来都像是借口。”
张起扬的肺像来回充气、放气的气球,肺壁随着呼吸胀缩,好像下一秒钟就要炸掉一样。其实他特别庆幸的就是能有一个人随时可以就某个问题和自己争论到急赤白脸,这个人就是史进。有时候他将自己和史进自比为一双手的两个巴掌,就算把彼此都拍疼了,仍能愉快地鼓掌。
“我保留意见。”张起扬想,下面该愉快地鼓掌了。
“还是那句话,我能够理解。”史进说到“理解”的时候,目光正看向张起扬,“我给你讲个事吧。”
枫林区大红门路第三个立交桥旁边,是个三岔路口。
在这个城市里有数不清的类似的路口,无论宽窄如何,无论车辆多少,无论晴雨雷雪,这些路口的红绿灯都遵循着一样的规律来回变换着。
王彦斌每次遇见这样的路口,如果他是在驾车,他会等到绿灯灭下的那一刻,直接毫不减速地冲过去;如果他是在步行,他会在绿灯灭下、黄灯还没亮起的那一刻飞快地冲过马路。
幸运的是,他从来没有出过一次事,当然这样出事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大。但是,越不出事他就越要这样做,而且还只是在三岔路口。
妻子问他的时候,他总是默不作声,有时候被问得不耐烦了,就说:“科学实验!”
妻子一头雾水,心口上像堵了块石头,坠得发慌。
直到有一天,王彦斌飞快地跑到路中间的时候,一辆黑色的SUV没来得及刹车……
王彦斌的身子飞起,两腿结结实实地撞在急转弯的车头上,被狠狠地甩起来,打着转儿飞向空中,趴在两米之外的地上。车主惊慌失措地推开车门走出来,颤颤巍巍地准备掏出手机报警,可是哪知这个时候,王彦斌一骨碌爬起来,像个没事人似的冲过来一把抱住车主,兴高采烈,一直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大喊着:“太棒了!太棒了!”
车主的手机一不小心被甩在地上,又被王彦斌一脚碰着,飞出去好远,王彦斌还是像个舞者一样蹦蹦跳跳,又喊着:“实验!实验!”
在一边看着的妻子早就呆了,见手机飞过来,又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见到手机,才想起来自己是不是应该报警,就掏出手机来拨号,打过去才发现,自己直接习惯性地按成了丈夫的号码。
王彦斌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才冷静下来。然后又打量自己一番,眼神变得奇怪,又试探性地活动活动手、脚、腰,发现自己并无大碍。
突然,王彦斌脸上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惜了,可惜了!”王彦斌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角的肌肉强力地抽搐着,仿佛里面交织着难以言表的遗憾和懊悔。
“可惜了,真可惜了!”王彦斌又对着跑过来的妻子说,那种声音有点儿像绝望中的求助。妻子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手伸到一半却停在了那里,战战兢兢地缩了回来,只是在一旁看着他。王彦斌双手攥成拳头,随着话音的起落不停地捶打着空气。妻子又伸手过来扶住王彦斌的胳膊,王彦斌却一把挣开,在那儿自言自语。妻子的心瞬间结上了厚厚的冰霜,怔怔地立着,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然后呢?”张起扬说,朝着面对窗户发呆的史进挥挥手。
史进回过头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说:“就是在这里。”
“我能相信你吗?”王彦斌认真地看着史进。
“当然,而且我会为你保密的。”史进真诚地说。
“嗯,那我告诉你吧。”王彦斌眼睛躲躲闪闪地扫了扫周围,“我觉得这不现实,肯定是某种神秘力量把我儿子带走了,但我要是直接说出来,肯定没有人会相信我,所以我要做实验。就目前来看实验结果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一步步逐渐证明了还是有某种神秘力量把我儿子带走了,绝对不是车祸这么简单,不然我试了那么多次,为什么我却没事?”
“为什么?”史进问道。
“因为神秘力量不需要我,只需要小孩子,所以我才可以劫后余生。”
“你就那么相信你的实验?”
“当然啦,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的,我每次都是和我儿子保持一样的姿势和速度冲过马路,而且每次冲过去的时机也把握得很好。”他顿了顿,想想是不是遗忘了什么,又补充道,“迄今为止,我已经做过168次实验了。”
“但你还是一点儿事都没有。”
“对,所以我相信我的实验是完美的。”
“我也觉得你的实验足够完美并且已经可以证明你的结论了,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呢?”史进试探性地问道。
“我打算接着做下去!”王彦斌坚定地说,眼神中流露出激动与兴奋。
“为什么?”史进直起身子来,奇怪地看着他。
“既然神秘力量只针对我儿子而不针对我,根据我和我儿子的不同,只要我一直做下去,它就早晚会露出马脚,我就能揪出神秘力量,也能找到我儿子了。”王彦斌一本正经地说。
“那次谈话的几天之后,他就出车祸死了,后来他妻子赶到医院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错了,实验次数的增加可以验证的只是概率……’”史进长嘘一口气,“我向来是把他当作正常人来看待的,他其实也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来思考的。”
“这个叫作正常人的思维吗?”张起扬质疑道。
“是啊,”史进站起来,伸展着腰身,“他只是错信了一个前提,甚至只是一个小小的前提,事实上所有的不为利益的犯罪多多少少都是因为犯罪者认可了一个错误的前提才发生的。”
“那么你认为,非正常人群也是因为这样才变得荒诞而不可思议的吗?”
“嗯,不过在我这里没有所谓的非正常人群,其实我们都一样,不是吗?”
史进的眼睛快要盯到张起扬的鼻子前面,张起扬的心里一阵慌乱,史进接着说:“你可以回想一下,当你情绪激愤,一时相信一个东西不能自拔的时候,你认为自己是正常的吗?”
“有一句话曾说,从一个错误的前提出发,你可以推导出来任何谬论。”史进又说,“他们就是一不小心依据了某个小小的前提,从而推导出了他们脑海中假想的而且近乎完美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在他人看来,可能是荒谬的。”
“史进先生的名言。”张起扬打趣道。
“不,是罗素说的。他老人家肯定想不到多年之后,我竟然用这句话混了口饭吃,我的工作不就是找出人们心中深信不疑却不一定正确的前提并且把它扳过来嘛。”史进有些狡黠地笑笑。
“这个有点儿像电气维修师,只需要控制电路中一个细小的错误连接的线路或者原件就大功告成了。”张起扬笑着说。
“但是要知道这个细小的错误发生在什么地方却需要耗尽巨大的心力,”史进的脸色平静下来,“而且有的人可能需要一辈子,也有可能他这一辈子都不曾发现自己的世界里有那么一个‘细小的错误’。”
张起扬这时想起李国胜,难道李国胜的脑子里也有个“错误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