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撕心裂肺

进入尾声的冬天温柔了许多。

我裹着棉袄前行,仔细回忆着这些天的细节,思考着接下来所能做的事情。

离开了阿驰,我还是久久无法平静,很多重要的细节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遗忘掉了。或许是我潜意识不愿接受吧。但唯有阿驰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话,让我怎么也忘不掉——千万不要同意接受实验。

我怎么会同意呢?被董明光当傻子耍了这么久。就连对董明光的恨意,也本该不属于我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想了多久。路上不断地有人超过我奔跑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坐在结了冰的河边上嚎啕大哭。

“死人啦。”

“可别去看,在那冰里冻着呢,可吓人了。”

“都冻冰里了,那得死透啦。”

“孙姐她儿子在滑冰时候摔倒了,正好看见冰里头有个人。哎呀,给那胖小子吓的,啧啧啧。”

人们越涌越多。

一个中年女人过去把那孩子拉了起来,无意间扫到了那冰里的东西,立刻闭紧双眼,火速离开了。

好奇心人人都有,我又向来是爱热闹之人。不仅走过去了,还挤到了最前面。

那被镶在冰里的人的衣服颜色很鲜艳,是熟悉的亮橙色。他平躺在冰里面,双手交叉在胸前,皮肤苍白,隔着那层厚厚的冰壁,他的脸已经扭曲而肿大,他双眼紧闭着,像躺在棺材里的吸血鬼伯爵。

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很爱很爱的人。

世界好像突然被按上了静音键。我的腿脚发软,踉跄了两步,正好倒在他的尸体之上。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地敲打着那几十厘米厚的冰面。我好像尖叫了,好像哭嚎了。我也记不得我当时到底干了什么。只知道那种痛苦,像万箭穿心,像千刀万剐,像割肉离骨。

不远处有警车鸣笛。记者们拿着麦,扛着摄影机奔波而来。

人们议论纷纷,自觉地将事故地点围成了一个圆圈。警察们拉了黄线,禁止入内。他们便在那黄线外面指指点点,好像面对的只是一场有趣的舞台剧。

警察们将我拉开的时候,好像问了我一句什么。我听不清,听不见。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求求你,求求你……”

可是我到底该求谁呢?神灵,还是那些警察?

我希望他们能可怜我,就让我这样跪着,和他们一起敲打这冰面。我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可是我真的无法静止不动地等待着别人还给我一个尸体。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冰面凿出一个大洞,两个警察跪在冰上,弯着身子,一人抱着一边肩膀,将他从那冰水中拉上来。或许是身体太重,或许是由于对死人的恐惧,两个人憋红了脸,手颤抖着。

呜呜呜……是谁在哭泣?

我确信,那是记忆不是凭空臆想。

灵台旁边,那个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是他。他抱着棺材中的女人不肯撒手。

“是我害了你啊。”他哭嚎着,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什么狗屁长生不老药。吐出来,快吐出来啊。求求你,求你活过来。”他拼命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那……好像是我?

就这样阴阳两隔了吗?

突然,那尸体突然动了一下。

两个警察吓得将他重新扔回水里。围观的群众有的惊呼,有的逃窜。

这时,那掉回水中的尸体,从冰窟窿中伸出一只手,那手寻了一会儿,摸到了冰边,从中跳了出来。

我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他。

“你没死,真好。”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那个人怔了一下,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第二天网上关于他的新闻和视频铺天盖地——一男子河面凿洞冬泳,体力不支晕厥,群众误以为浮尸,幸得警察及时相助,其女友感激涕零。

很久以后我仍然保留着这段视频,那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警察们和围观群众逐渐散去之后,我提议让他找个地方换一身衣服。可他并不以为意,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因浸了水,被冷空气定了型,衣服也变得硬邦邦的,走起路来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怕他冷,想搂着他,给他些温暖,还是被拒绝了。

我和他走在路上,夜色已经慢慢渗透整个世界,街灯并没有让这个世界温馨一点儿,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路上的行人才渐渐少了起来。

“这是第三千九百六十三次。”他的声音不缓不慢,温和有礼。

“什么?”我数着鞋子和马路碰撞的声音。

“我自杀的次数。”

我停下脚步,惊呆地望着他。

他仍向前走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的背影有些颓废,透着一股道不明的忧伤:“我真的太想结束了,可是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为什么……为什么想死呢?活着多好啊。”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亦无法揣测他的情绪。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我以为我又说错了话。忽然,他笑出声来,带着点嘲讽的意思。

“是啊,像你一样什么都忘了才是好的。”他说。

可是,我到底忘了什么呢?

“大家都说我不是初锌,说我是辛雉。”我什么都记得清楚,可所有人都说我所记得的都是错的。

“从辛雉死去的那天,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死不掉。我吃了一百种毒药,没有任何感觉。从悬崖上跳下,好像也就昏迷了那么一会儿。后来在一次战争中,我被万箭穿心,竟然可以像个刺猬一样毫无知觉。”他自说自话,好像用实际行动来告诉我,与他相比,我那点烦恼算个屁啊。

“我尝试过很多种死法,用刀子割破喉咙,钻进熔炉中,躺在火车轨道上身体被截成两段,后来我发现了枪,这是个好东西,子弹打进太阳穴,有时候可以看到溅出来的脑浆。我知道我是死不掉的,就算是碎尸万段,也死不掉的。于是我就这样一直活着,把自杀变成习惯。我的感情消失殆尽,没有什么能让我开心,也没有什么能让我痛苦。我只想死去。”

“而这一切,全部都拜你所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怨毒的。他的声音很轻,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他继续说道:“我曾经杀死过你三次,可每一次你都能重新活蹦乱跳地站在我面前,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那次被催眠之后,睡衣的胸口处破了一个洞……

小胖妞家遇到猴子的时候,我曾经睡了很长时间。醒来后他的刀尖正对着我。那个时候我还不敢相信这样的真相。

火车上在经历那场幻觉之前,漆黑而动**的车厢中,迷糊中我曾真正地感受到有人用绳子勒住我的脖子。我知道是他。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挣扎,我怕吵醒了其旅客,造成慌乱。就快要窒息的时候,我遇到了人皮怪,我这才有理由爬起来假装受到了惊吓,后来才知道那是幻觉,我始终相信,他想杀我这件事情也是一场幻觉。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是不是你们都搞错了呢?或许我也只是一个受害者。”我说话的时候,刚好有风吹过,我颤抖着,假装是因为冷。

“你这样推脱只会让我更恨你,让我更瞧不起你。”

“那……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我们站在宽阔的大街上,探讨着解决问题的方案。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扔到我的脚下:“死吧,你死,就好。”他那试探的,期待着肯定答案的眼神,让我无法直视。

我捡起匕首,放在手里掂量了几下。我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他依靠在墙边静静地等待着我的选择,那眼神仿佛再说“你不是爱我吗?怎么不敢为我去死”。

我是如此懦弱。我心中有万千个问题想要问他,可到了这个地步,却一句也不敢多问。我只会悄悄地察言观色,生怕惹他一点儿不开心。我拿着匕首不知道割哪里才能一刀致命。

我要死了吗?我对这世界还有无限留恋。

我要死了吗?我还不知道这整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到底是什么真相。

我要死了吗?那个我爱的男人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想说,我是为你而死的,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

我想说,即使我死了,我好像还是爱你的呢。

我想说,算了,什么也不说了。死就死吧。下辈子我还赖着你。

我打算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他瞧瞧。一颗心脏会不会因为爱了一个人而有所不同呢?我很好奇。同时,在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期待——会不会我死了,他能对我有那么一丝丝愧疚和怀念。

“我逗你玩呢。这种普通的匕首是不能把你怎么样的,我都对你实验好几次了,别费事了。”他说话的时候笑着,好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我猛然想起自己三番几次的“命大”,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是死不掉的怪物吗?

“你觉得恐怖吗?你是永生的源头,所有的永生都依赖于你,你生我们生,你死我们死。现在董明光要用你做实验,你一定不要参与。”男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捏了捏,传递着他的决心,“答应我。”

“所以你……真的希望我死吗?”张开干涩的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把衣服上的帽子扣在头上,逐渐走向远方。

我望着那个冷漠的背影,还是问了那个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他停下脚步。说:

“我叫颜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