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命意义

火车经过站台,得到了短暂的光明。我站在两床之间,呆若木鸡。这些天一直在寻找我到底如何才能变回去的真相,却把这个最关键的东西遗忘了。

经过一番追问,董春雨终于给我讲了关于亘的一些内部知识。这个东西寿命奇长,最初由无数种菌体聚合而成,任何物质都可以作为它生存的食物来源,同时菌体并互相配合,取长补短,可以无限适应所处的生长环境,这种独特性让它随着生命的延续而越发强大。更令人惊奇的是不同的亘由于不同的菌种群体聚合,最终所显示出的特性也不能相同。所以,研究中心就算找来再多的亘,也无法对其进行研究分析,找出共同的生物特性。不过有意思的是,亘的每一个细胞即使不经过培养也可以重新生长成一个完全一样的亘。董明光的永生实验也就是围绕这个特性展开。从细胞中提取这种可以无限生长的基因片段,转嫁到人类身上,从而达到永生的目的。

董春雨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些变得奇形怪状的小白鼠。它们是在注射一些透明溶剂后才变成了那样。如此看来,那些溶剂应该就是亘中的永生基因吧。

“亘的一生中有多种状态,由于寿命太长,至今无法判断生长周期,但可以肯定的是能够分泌出聚唑仑这种物质的亘必然在千年之上。”董春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千年之上的亘?在这火车上?迷幻了我?

“可是,为什么你们没有产生幻觉呢?”

“这就是那东西的厉害之处。聚唑仑,属于芳香烃的一种,分子结构式相当复杂,并且不容易获得。第一次发现这种分子形态是在1995年,由BIG集团旗下的永生研究中心所获得。这种物质具有强烈使人致幻的功能。现在我这么说大家可能有些陌生,我相信每个人都了解过我国古代神话小说——《聊斋志异》吧,其中所提到的狐仙,其实并不是所谓的狐仙,用科学的语言来解释只是狐狸活久了,身体中也可以分泌这种物质,从而使人产生幻觉。我们看到的所有图像其实来自于我们的大脑。而聚唑仑致幻的真正原理就是修改你大脑所看到的图像。而这种物质本身不具备香味,当它进行催眠的过程中,偶尔会不小心修改你的嗅觉,更多的时候,你会毫无察觉地陷入幻觉中。所以,当你闻到香味的时候,说明聚唑仑正在对你产生影响。但这不代表与你同行的我们也会被催眠。简单地说,这东西是有针对性的。”

我仔细地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禁毛骨悚然。到底有多少我以为真实的经历,其实不过是一场幻觉。

列车缓缓启动,站台的灯光正在远逝。

可是为什么要专门对我这样呢?到底想向我传递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的悟空。在最后一抹灯光中,我看到悟空脸上那得逞的笑容。

我不禁摸了摸胸口那个冰凉的项链。

夜深人静。窗外黑乎乎一片,我抱着膝盖,身体紧紧地贴着冰冷的车厢。大家都睡着了,呼吸声和呼噜声此起彼伏。

而真正会让我陷入混乱之中的其实是我身边的朋友们,此刻,他们还在**和黑夜融为一体,做着和我无关的梦。

对于董春雨来说,我是一项工作。对于郭易来说,我或许只是一个他想解开的课题。他们应该不会想过,现在这所有的一切,其实很可能就是我的一生。当然这些都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在这表面之下的那一层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泥沼,我深深地知道,那些曾经爱我的人们,永远不会爱我了。

忽然,我有一种把他们都叫醒的冲动,可是让他们醒来干吗呢?求关注?那是求不来的。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他人。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嫉妒恐惧人类的同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

脑海中涌现出这句话,既悲凉,又无可奈何。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来自于他人对我的关心和爱,即使那只是出于礼数。可谁会在意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怎么也睡不着。午夜过后,敲击键盘的声音断断续续。

一个女孩在不远处,坐在床铺对面的折叠椅上,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时不时地敲打着键盘,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淡定。

我看着那个女孩,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个时候,女孩抬起头来,在电脑屏幕的映衬下,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可怕。

“你是不是想和我说话?”女孩看着我。声音虽然不大,可我还是听得真切。

“啊?”

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我走了过去,轻轻展开她对面的弹簧椅子,坐了下去。

“怎么……不休息呢?”怕打扰别人睡觉,我也压低了声音。

“最近要交稿子,很忙啊。”女孩回答我,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好久的样子。

“交稿子?”

“对啊,我是个写小说的。”女孩说话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打字,好像很有思路的样子。

“小说?什么小说?”

“一个关于亘的小说。”她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这才看清了她的相貌。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还带着点婴儿肥,她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亘?”

除了董明光和董春雨,竟然还有其他人也对这东西感兴趣。

“嗯,亘,一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东西。”女孩看着我,兴致勃勃地说道,“正好你来听听我这个小说,看看有意思不。”

故事是以秦始皇求长生来展开的。说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开始一心追求长生。那个时候,只要倒腾和长生有关的东西都可以发大财,因此也昌盛了一种职业——方士。方士最早是在周朝出现的,到了秦始皇的时候达到了兴盛的**,甚至逐渐形成了专门的方士团队。《史记•秦始皇本纪》中也有记载:“方士欲炼以求奇药。”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炼长生不老药,又以所主方术不同而有行气吐纳、服食仙药、祠灶炼金、召神劾鬼等不同派别。

其中有一个方士,叫董世。这个人很有谋略,智商奇高,方术也非常厉害。某日,因为某些奇缘,他得一奇宝,名曰肉灵芝,也就是亘。

董世大喜。亘乃天地孕育之物,有神力,可自己选主人。多少方士可遇而不可求。偏偏这亘就认准了董世,甘愿被董世所用。

于是董世借皇帝求长生心切的心理,欲将此物炼成丹药,献给君王。秦王大喜,大设祭台,前后找了两千多人进行试药。

可惜秦始皇在丹药炼成之前便驾鹤西去。

董世虽未有成就,但仍然因此获得赏金万两,从此光耀门楣,振兴家族。

不过在炼就丹药的时候,董世真的发现了长生不老的秘密,在即将成功的时候,亘忽然消失不见了,前面提到过,亘有灵性,可自己选人。可能当时亘重新换了主人也说不定。

董世只好将这个秘密传给了子孙后代,自己郁郁而终。

亘经过董世的炼制,更加有了灵性。几经人手,就到了西汉时期。

一年轻男子名叫颜徊,他新婚宴尔,妻子生了重病,命不久矣。为了给妻子续命,男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亘。

妻子食之,立刻容光焕发,身轻似燕。

然而,好景不长,妻子在一个月后还是撒手人寰了。男子大悲,为自己让妻子吃了亘而提前死亡深感自责,后服毒殉情。

时间飞逝,到了现代,当年吃下亘的女人神奇复活,可爱人早已不复存在。于是她在孤独中得到了永远不会结束的生命。

“怎么样?”女孩讲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其实这个故事我设定了两个结局,另一个结局是这个男子其实才是长生不死之人,虽然服毒,却仍然活着,他等了两千年,却仍然没有等到妻子的复活。最终在孤独中永远地存在着。你觉得这两个结局哪个好一些?”

我隐约有种奇异的感觉,说不出道不明,只好敷衍地应和着。

“还不错……不过你这立意有点……想表达什么呢?”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问的是什么。

“一个故事而已,能表达什么呢?非要找出点意义,那就是这个亘是个非常神奇的东西吧。”

我脱口而出:“你认识董明光吗?”我知道这个问题和她的小说或许没有任何关系,可我还是想要知道答案。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漂**在茫茫大海上的浮板。没有自我,被一些莫名的力量推着前行。我以为我知道自己的方向,却未曾想过就连我想去的方向,都是别人操纵的。

“那是谁?”女孩满脸疑惑。

经历得这么多,我可能是太敏感了,我见她不像假装不认识,也没再深问。毕竟,真不想让我知道的,即使我再怎么死缠烂打也不会让我得到答案的。就算得到了,也是别人想让我知道的答案。我真正要做的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那所谓的真相。

“你这小说的结局并不美满,是不是你也觉得长生不死不是一件好事?”我把话题重新放在了她的小说上。但愿她也可以忘记我刚刚的冲动。

女孩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不,我觉得这个结局是美满的。得到了长生不老,就得到了无限的可能。虽然没有爱人相伴,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总可以遇到更多的爱人,不是吗?”

“这……”我一时语塞。其实我并没有觉得长生不老这件事不好,只是之前想起董明光那些令人发指的实验,让我对这个“永生”产生了莫名的抗拒。

“没有人不渴望活得长久,这是天性。”她合上电脑,望着窗外飞驰而去的夜色,“这样说好像有点局限,这地球上存在的、存在过的所有生命,只要拥有智慧,就一定会想要生存。而生存的真正意义不就是时间的长短吗?”

“这么说也太绝对了吧,生命的意义不应该是在于质量吗?”

“当然在于质量。但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把生活过得有质量的。那么这个时候只能靠追求时间的长久,来保证达到理想的质量。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进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适应自然环境然后生存下去吧。如果只求稍纵即逝的存在,那么进化就没有任何意义。”

“不,你在偷换概念。我相信生命的天性是追求长久,但绝对不是永生。死亡才能赋予生命意义。”

“生命原本没有意义,真正的意义源于自我。”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东西来,“不管是不是永生,真正掌握你生命质量的是你的主观意识。一年也是,百年也是,万年也是,到底能活出什么答案,决定权在于本心到底想要怎么活啊。”

“可是亘真的是永生不死的东西吗?那也太可怕了……”其实我已经被她说服,只不过出于习惯,我在为了反驳而反驳。

“当然不是,世间万物,有生必有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深深地看着我。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万幸,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永生。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答案。

“我们再来探讨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抛去永生,抛去这个世界,你觉得你真的存在吗?”姑娘看着我,笑容有种说不出的神秘。

我真的存在吗?如果我不存在,那么站在这里说话的人是谁呢?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实体,只是一种精神,什么宇宙大爆炸,什么星云裂变,全部是被什么东西构思出来的而已,我们本来就不曾存在,所有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一种想法。或者说,我们地球上六十亿人口,或许只是一个人的六十亿重人格……”姑娘继续说着,她一边说着,也在一边思考。

我有点被她绕进去了,她的思维太过天马行空。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所有人的快乐和悲伤还有什么意义呢?董明光所追求的永生更是一场虚无,而我,所经历的一切还比不上南柯一梦。

我看着她,忽然有一种难以摆脱的巨大的哀默和空虚。她到底是谁呢?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然而,在我还想了解更多的时候,她却闭口不言。

“和你聊天很开心,不过我要到站了。”女孩把背包甩在肩上,匆忙向车门走去。

列车已经停稳,窗户中透着来自站台的光芒。各位旅客睡得很沉,好像之前的慌乱未曾发生过一样。

“我们有缘再见啊。”临下车之前,女孩忽然转身对我说道。她的笑容很甜,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我对她摆摆手,因为她,这一夜很奇妙。

在我转身打算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我看到桌子上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应该是刚刚那个女孩留下的。卡片设计很奇特,上面印着她的职业和名字,却单单没有联系方式,看样子是个名片。

列车重新启动,窗外的夜色茫茫不断地加速后退,那来自站台的光芒越来越微弱,借着那微光,我还是看清了卡片上面印着的名字——郭炸炸!

那个指引我回到黑省的名字。

天快亮的时候,董春雨说起了梦话。我一夜无眠,听得真切。

“yaoyao……”是这两个音,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切克闹?”我条件反射地接了上去。还想继续唱下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好奇心让我终于把身体靠近,这才发现董春雨的脸色非常不好。摸了摸她的额头,烫的厉害。

面对那一系列事情,她都无动于衷,实在太不寻常。原来夜里她便已经病倒了。

我看了一眼郭易,他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笔直地躺在**,双眼紧闭,看样子在熟睡。本想叫醒他,让他帮我一起想想办法,可是想到他前一日的不耐烦,便不敢再开口。

“董春雨,董春雨。”我轻轻地叫她的名字,想要问问她的情况。可怎么叫她都不醒。我有些害怕,在我小的时候,我妈曾经得过一次重感冒,发烧得厉害,只不过治疗得稍微晚一点儿,就烧出了心肌炎。看这样子董春雨很可能已经发烧了一夜而没人发现,现在已经意识不清了。万一要是烧出什么后遗症可就麻烦了。

我想着赶紧去找列车员,却被悟空叫住了。

“姐姐,你慌慌张张干吗去?”

“我朋友生病了,我去问问列车员有没有药。”

“找列车员干吗啊,找我不就完了。”悟空把身体探到董春雨的**,摸了摸头,号了号脉,还挺像回事似的。然后从他那大包里拿出了一盒药递给我。

“姐姐,有句话我可得跟你说,从面相看,你这躺着的朋友可是完全克你,你俩啊是敌人,而且还是生死敌人。”悟空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我的脸色。总觉得这小子有点问题,明明就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却总是处处帮着我的样子。不是爱管闲事,就是别有用心。这种人少惹为妙。

“都什么年代了还生死敌人。”我翻着背包,企图翻出一些对现在这形式有利的东西来。

“哎,姐姐,你这位朋友就是普通的感冒,没什么大问题。你可以选择给她吃药,让她快点好起来。但是你也可以选择借这个机会摆脱她,至于你想知道的,靠你自己也能找到答案。”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诧地看着那个少年。此时他也无比真诚地看着我,同时递给我一盒普通的退烧药。

“你是谁?”我听见自己这样问。

“我是你的有缘人。”悟空重新开启了脱线模式。

这时退烧药被一只手抢了过去。

“你也可以选择给她吃了药后,再单独行动。”郭易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听见了我们的对话,继续补充道,“给她吃了药,然后让列车员好好照顾她,咱们下一站下车。”

“不行,不看着她,我怎么知道这药有没有效,真有发烧烧死人的。我可不想让她死掉。”

“人命没你想的那么脆弱的,尤其是董春雨这个纯爷们儿。就算咱俩现在一走了之,她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找到我们。”郭易继续游说着我。我知道他早就不想和董春雨一起行动了。

我想到脖子上的项链,可还是无法做出那样的决定。

“算了,我还是看着她吧。”

“你是不是傻,想当圣母吗?她那是来陪你证明身份的吗?你知道的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她这是把你藏起来想要威胁她老爹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嘛,不然你以为董明光怎么会让她一个人跟着你,早就把你抓回去做实验了。”郭易满脸无奈。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在他们眼里显而易见的事情,在我这就变得难以理解。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

“不管她什么目的,反正现在她生病了,我肯定不会扔下她的。”

“等她清醒了,干扰你找到答案你也不怕?”

“怕啊,可是我也不能让她死了啊。”

这时董春雨忽然醒来,动作迟缓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从我手中拿过药来,直接扔到嘴里两片,继续昏昏睡去。

郭易长叹了口气,重新躺回**,等待着火车将我们带到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