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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五十四大街上的一千六百四十四号房是棕色的,前面有同样是棕色的草地。一个长相狰狞的棕榈树立于草地之上,树的四周什么都没有,就如缝了一个补丁一般。一把摇椅孤单地置身在走道上。泥墙上挂有一品红,它们在午后的风中沙沙作响,那样子看上去甚至去年就没修剪过。院角处有条已经锈迹斑斑的晾衣绳,上面挂着没有晾干的淡黄色衣服,虽然十分齐整,却都在风中摇摆着。

我又向前开了大概四分之一街区,然后停下车,自马路上返了回来。

由于门铃坏了,我不得不用手去敲纱门旁的木头。门在屋中响过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后开了。开门的是个看上去极为懒散的女人,就在给我开门的时候还擦着鼻涕。她的脸就像草灰一般臃肿。我说不清她那乱作一团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既不是金黄色,又不是棕色。她或许没有将其打扮成金黄色的精力,以致它们失去了光泽。她有着非常肥胖的身材,此刻正披着一件法兰绒浴袍,那浴袍仅仅是块遮羞布罢了,因为它既过时又破旧。她的脚也非常大,正穿着一双明显是男人穿的、十分破烂的棕色拖鞋。

我问道:“你是弗洛里安夫人?杰西·弗洛里安夫人?”

她回答了一声“没错”,那声音就如一个非常糟糕的病人起床后发出的声音一般。

“你是弗洛里安夫人?你的丈夫迈克·弗洛里安便是中央大街上一家餐饮娱乐中心原来的老板?”

她露出惊讶的目光,并将头发捋向了肥大的耳朵之后,接着低声说道:“哦!天啊!你是谁?迈克已经死了五年了。”

她依然没有打开纱门。

我答道:“我是个侦探,我想弄清一些情况。”

在沉默地盯了我很长时间之后,她还是下决心打开了纱门。

她抱怨道:“你是警察?进来吧,我没时间整理,屋里太乱了。”

进入屋里之后,我关上了纱门。屋里唯一一件比较好的家具,便是位于门口左侧角落中的那个收音机柜。那柜子又大又漂亮,并且是新的。剩下的家具就不像样了。屋里也有一把摇椅,和外面走道上的一模一样。一张不太干净的餐桌摆在位于方形拱门那儿的餐厅里。不干净的手印在厨房的弹簧门上印的到处都是。屋内还有两盏如同悲惨的妓女般艳丽又破旧的台灯。

坐在摇椅上的弗洛里安夫人一直盯着我。她的拖鞋从她脚上滑了下来。坐在沙发一侧的我正瞧着收音机。她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管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神情,都散发着假惺惺的热情。这热情就如中国茶那样清淡。她说道:“我只有这些东西。”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乐了一下,说道:“警察一般不来找我,因为迈克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新玩意儿。”

一种好吃懒做的醉鬼的声音夹在她的笑声之中。我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硬东西,摸了一下之后,摸出一个空酒瓶。她于是再次笑了起来。

她说道:“实在太可笑了。希望他在天堂能享有无数不值钱的金发美女,尽管我不清楚他在活着的时候拥有多少女人。”

我说道:“我在意的倒是一个有着红色头发的女孩儿。”

她说道:“他应该不只有一个红头发的,我记不清了,还有别的特征吗?”此刻在我看来,她的眼睛已经不那么迷糊了。

“嗯,她还有个叫‘维尔玛’的名字。我不敢肯定她那时用的是什么名字,假如她用的不是真名的话。她的家人拜托我寻找她。我之所以找到你这儿,是因为黑人已经占据了你们在市中心的那家店,尽管他们没有换店名,然而,他们谁都不了解维尔玛。”

她仿佛正在思考般地说道:“她的家人正在找她。”

“他们一定是为了钱才找她的,这事准和钱有关。债主一向有着很好的记忆力。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大数目。”她说道,“酒同样如此。谁不喜欢钱呢?你这个警察也一样。”

她那两只脚就静静地躺在男式拖鞋里。她的眼神透着狡猾,她的神情则非常平静。

晃了晃那个空酒瓶之后,我就将它丢在了一旁。接着我又拿出了那瓶给黑人喝过的波本威士忌,将其放在了膝盖上。她的眼神和面容渐渐充满了疑虑,就如一只小猫一般,不过并不讨人喜欢。

她慢慢说道:“警察可不买这种酒,先生,你不是警察,你是做什么的?”

她一直盯着那个酒瓶。这时候,她又用那块手帕擦了擦鼻子。对美酒的垂涎最终打败了她的疑虑。疑虑自然常常是欲望的手下败将。

“我觉得你常常去那儿。维尔玛是个表演者,说得更准确点儿是个歌手,你不了解她?”

她的嘴唇又多了一层舌苔。那海藻色的眼睛一直盯着酒瓶。

她叹息了一声,说道:“先生,当心你的酒,管他呢,该喝点儿了。”

她站起来,向客厅走去。过了片刻之后,她取来两个不太干净的酒杯。

她说道:“就喝你的酒吧,可没什么下酒菜。”

我为她倒满了一杯。她拿起酒杯贪婪地一饮而尽,那样子就如喝阿司匹林似的。喝完之后,她又将目光放在了酒瓶上。我接着又为她倒满一杯,并为自个儿也倒了一杯。她拿着酒杯向摇椅走去。她的眼睛此刻已经变成了褐色。

她一边向摇椅上坐去,一边说道:“先生,这种酒对我来说根本就没什么感觉。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一个染着红发的,名叫维尔玛的女孩儿,她从前就在你们那个位于中央大街上的酒吧上班。”

她喝完第二杯后说道:“嗯,没错!”我将酒瓶放在她身旁,她抓住酒瓶说道:“哦,你是谁来着?”

我递给了她我的名片。在轻轻读完名片之后,她将其丢在了身旁的小桌子上,然后用那个空酒杯压住了它。

她向我摇了摇手指,用批评的神情说道:“先生,你可没跟我提起你是私人侦探这件事。不过,你的酒表示你这人还挺好。”她又倒了一杯酒,同样是一饮而尽。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我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清楚维尔玛的事。不过,她即使清楚,也可以选择不告诉我。我坐了下来,并点了一根烟。

她说道:“没错,我没忘记她,那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总是唱唱跳跳的。她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说道:“弗洛里安夫人,我完全是基于本能才来你这儿,你了解这些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喝酒吧,喝完了我可以再去买一瓶。”

她忽然说道:“你不喝吗?”

为了让她觉得我喝了一整杯,我拿着酒杯用很慢的速度喝了一口。

她忽然问道:“她的家人在什么地方?”

“这重要吗?”

她冷笑道:“好吧,警察都是这样。先生,不管是谁,只要给我买酒,就都是我的朋友。”

在为自己倒了第四杯酒后,她傻笑着说道:“我没有和你谈论的必要,不过这没什么,因为你在我看来是个好人。”她的样子着实可爱。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我好像能让你惊喜一下。”

就在说话的时候,她离开了摇椅。她差点儿因为自己的喷嚏把浴袍丢在地上。在好好整理了一下浴袍后,她向我投来冷峻的目光。

她甩了句“别偷看”后,就离开了客厅,并用肩膀关上了门。

她的脚步声表示她到了屋内。

屋前墙上的一品红依然在风中沙沙作响。从屋前的晾衣绳那儿模糊地传来咯吱声。有个从这儿走过的小贩正摇着铃铛卖冰激凌。墙角的大收音机正放着舞曲,令人有置身演唱会现场一般的感觉。

屋内此时传来混杂声,仿佛摔倒了一把椅子,然后又因为拉抽屉的劲儿使得太大而使抽屉掉在了地上。声音十分杂乱,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有翻找东西的声音,有很大的笑声,还有自言自语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砸锁的声音和箱子发出的咯吱声,然后是更大的敲击声和一个箱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我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迈入餐厅,并高喊了一声。打量了一番之后,我看到屋内的一扇门正敞开着。

在衣箱前翻寻着的弗洛里安夫人像是抓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怒气冲冲地将头发向后甩了甩。她一边咳嗽着,一边叹息着坐到了衣箱上。醉意开始向她袭来。片刻之后,她又用手在衣箱中翻寻起来。她那粗壮的膝盖正支撑着她的躯体。

她用双手从箱内艰难地抓出一打用粉红色丝带捆起的包裹,那丝带的颜色已经不再鲜艳。缓慢且粗笨地解开丝带之后,她自包裹中抽出一个信封。在将信封自箱子的右侧塞进去之后,她又粗笨地将丝带扎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她拿着那个用丝带扎起的包裹,在客厅门口气喘吁吁地站着。

她一边向我满意地笑着,一边朝我丢来了包裹。包裹最后落在了我的脚边。晃晃悠悠地回到摇椅上后,她便又抓起了威士忌。

我拿起地上的包裹,解开了那条已经不再鲜艳的粉红色丝带。

她说道:“这就是他留给我的东西,报纸,相片,警察的记录,以及他的旧衣服。他们永远都不会上报纸的。好好看吧,先生。”

那是一叠非常厚的相片,里面全是一对男女摆出的专业的造型。男人的脸非常瘦,在若干张相片中身着赛车服,在剩下的相片中则是一副极为怪异的小丑装扮。

你或许见过他们在小镇或不贵的剧院中以表演谋生,不过,他们里面的大多数人都应该没去过中央大街的西部。他们的节目非常低俗,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越过了法律的限度。警察偶尔会因为他们的节目太污秽而将他们抓起来,并予以公诉。不过,他们在离开监狱不久后就会重操旧业,继续进行无耻的表演。他们浑身散发着臭味,一副下作嘴脸。女人只穿着一丁点儿衣服,有着极为诱人的美腿。她们一定会遭到威尔·海斯的封杀。不过她们的面容非常俗气,和书记员的办公外套没什么两样。她们里面的某些人有着像老鼠一样的小眼睛,透着那种非常喜欢耍弄恶作剧的人所具备的贪婪。还有一些人有着大大的眼睛和一头金发,却流露着乡下人的迟钝。她们里面既有一眼看上去就行为**的,也有染着红发的。我只是简单地看了一下这些照片,它们没有引起我的兴趣。看过这些照片之后,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又扎起了包裹。

我说道:“我看这些有什么用?我不认识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

看了一眼自己右手中那杯拿得不是很稳的威士忌后,她说道:“你找的不是维尔玛吗?”

“她的相片就在这里吗?”

她不再微笑,并且怀疑地问道:“她的家人没有给你她的相片吗?”

她认为我应该有一张维尔玛的相片。不管是哪个女孩,都应该有一张相片,最好也应该有一张童年时代戴着发卡,穿着短裙的相片。她觉得情况颇为复杂。

她从容地说道:“我不再信任你了。”

我拿着酒杯向她走去,最后将酒杯放在了她身旁的茶几上。

“在你喝完那瓶酒之前,再给我倒一杯吧!”

我在她去拿我的酒杯的时候,转身向里面那个杂乱的房间走去。我穿过客厅、餐厅,以及走廊之后,发现那个衣箱依然在那儿放着,并且没有关上。在我身后的弗洛里安太太大声叫着我。我直接将手伸入衣箱右侧,摸到一个信封之后,便马上将它抽了出来。

她在我从屋内返回客厅时,才刚刚离开摇椅几步。她的眼睛射出一种非常怪异的、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目光。

我冷静地向她吼道:“坐下,我可不是那个愚蠢的驼鹿迈洛伊,只有魁梧的身材。”

她挺了一下鼻子,露出污秽的牙齿,又翻了下白眼。

她吞了口唾沫,说道:“驼鹿?哪个驼鹿?他遇到什么事了?”

我说道:“他离开了监狱,重见天日了。他现在已经疯了。就在今天早上,他因为一个黑人不告诉他维尔玛的去处,用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在中央大街上干掉了那个黑人。他此刻在寻找那个在八年前出卖了他的家伙。”

弗洛里安太太的脸失去了血色。她直接用嘴对着瓶子就喝了起来。她的嘴角流出了大量的酒。

她一边笑着,一边说道:“警察在逮他吧!哈哈!警察!”

这个衰老的妇女着实有趣,我非常乐意和她相处。为了达到不单纯的目的,我乐意给她买酒。我实在太有一套了,我简直太崇拜自己了。不管你试图寻找什么,我都能帮你找到。我太激动了,甚至有点儿腹痛。

我将手里的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相片。这是一张与其他相片相似又有些不同的相片,比其他相片要好看很多。相片上的女孩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帽子的顶端有个黑色的毛球。露在帽子外面的柔软头发看上去曾经染成过红色,尽管在相片上已经是暗色的了。她的上衣是小丑服。腰部以下是一双漂亮的腿。相片上的她虽然没有露出正脸,不过,她侧面露出的眼睛足以表示她相当开心。她简直太好看了。除了好看之外,我甚至找不到别的准确的形容词。不管是哪个人,都会被她的长相迷惑。然而,这长相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这类长相实在太多了。在午夜的街区上,你能看到许多这样的长相。相片的右下角写着这么一行字:“我始终是你的——维尔玛·瓦伦”。

我问道:“干吗将它藏起来?”

她没有答复我,仅仅在做着深呼吸。我将相片放回了信封中,然后又将信封放回了衣服的口袋中。

我又问道:“干吗不给我看这张照片?干吗把它藏起来?她去了什么地方?”

她说道:“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可惜她已经死了。侦探,回去吧!”

她松开了那只抓着威士忌的手。于是酒瓶落在了地毯上,酒也自里面流了出来。我俯身去捡酒瓶的时候,躲开了她原本踢向我脸部的那一脚。她那又乱又黄的眉毛正上下舞动着。

我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干吗将它藏起来。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她嚷道:“王八蛋,滚出去,别耍弄我这个就要死了的老太婆。”

我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着,就那么一直看着她。片刻之后,我向她走去,捡起了那个酒瓶,将它放在了她身旁的茶几上。瓶中几乎没酒了。

墙角的收音机正放着轻快的乐曲。弗洛里安太太的视线一直在地毯上。一只苍蝇撞着窗户,制造出一阵阵嗡嗡声。外面过去了一辆车。她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舔了一下嘴唇,接着便开始对着地毯说起话来。她的声音非常模糊,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将头转了过来,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放声大笑。她拿起酒瓶直接对着瓶口喝了起来。她的牙齿在和瓶口相撞的时候发出了咯嘣声。在喝完瓶子里的酒后,她又摇了摇酒瓶,然后向我丢了过来。掉在墙角地毯上的酒瓶滚了一会儿,便撞在了踢脚线上,并发出了砰的一声。她用眯起来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又将眼睛闭了起来,接着便进入了梦乡。这戏演得实在是太好了,不过,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在电光火石之间,觉得掌握了充足了线索。

我拿起了沙发上的帽子,向门口走去。在我迈出纱门的时候,收音机依然在放着音乐,弗洛里安太太依然在摇椅中做着好梦。关上纱门之前,我瞧了她一眼。后来我再次将门打开,又瞧了她一眼。一道微弱的光芒在她眼中划过——尽管她依然闭着眼睛。下了楼梯之后,我向大街走去。

隔壁的房子里,有个满头白发且十分瘦弱的尖鼻子老太太,正靠着打开窗帘的玻璃窗向外看。老太太正偷偷观察着自己的邻居,然而,喜欢偷偷观察自己邻居的并不只有她一个。她在我向她挥了挥手之后,便拉上了窗帘。

我又驾车返回了七十七街区。我要找奴尔迪,于是来到了他位于二楼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