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车子停在消火栓旁。那是一辆定制车,是七座的帕卡德,有着深蓝色的车身,并且是最新款,里面装饰着灰色的绒布。坐这种车有必要戴上珍珠项链。坐在车上的是个看上去不像美国人的司机,有着一身黝黑的皮肤和一张冷漠的脸。印第安人让我坐在后座。我就如一个被“好闻”的殡仪员任意安排的高级尸体般,孤单地在那儿坐着。印第安人在副驾驶座坐着。车子在路中间转了个头。一个站在街旁的警察轻轻地喊了声“嘿”后,便马上俯身系起了鞋带。他那声“嘿”喊的似乎非常假。

我们顺着日落大道向西快速且安静地奔驰着。我偶尔还能闻到那个印第安人的味道,他就在司机旁边静静地坐着。尽管司机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却很容易地就超过了那些速度非常快的敞篷跑车。我所坐的这辆车像拉着后面的车向前飞驰一般。一路上,司机遇到的都是绿灯。某些司机有时也能碰到这种情况,不过,他一路上都是如此。我们顺着曲折的道路继续奔驰着,路过了很多地方,有被古锡和花边贴满了的橱窗;有上面写着影星名字的古玩店;有豪华的现代住宅区,好莱坞皮条客可以在那里揽到无数客人;有格鲁吉亚殖民区的那些老旧建筑;有紫色帮会经营的、里面配备着有名的厨师和同样有名的赌博室的新夜总会。还有一家汽车餐厅,实际上可以说是一家独立的餐厅。餐厅里,女孩儿们戴着鼓乐队队长帽,穿着丝质的白色军上衣。不过,她们的下半身则只穿着那种士兵穿的、戴有穗子的亮长靴。路过这些地方之后,我们又路过了比弗利山庄那非常宽的慢弯路。北面的山隐约可见,豪宅在其中若隐若现。南面有一片绚丽的灯光区,在没有起雾的黄昏时分清晰可现。过了比弗利山庄之后,我们向一条山路驶去。海上吹来一阵晚风,我觉得有点儿冷。

这片地方的热气此刻已经飘走了,下午的时候,它还非常的暖和。附近的豪宅一片明亮,远一点的建筑也亮着灯光。我们以极快的速度路过了这些地方。前进的途中,我们还路过了一个非常大的绿色马球场,以及它旁边和它差不多大的练习场。接着我们又驶向了上方,路过了一片有钱人种下的不出产橙子的橙林。前方的路开始变窄,我们也渐渐看不到那些明亮的豪宅了。斯蒂尔伍德海斯就是这儿了。

一阵青草的味道自峡谷那边飘了过来,让我回忆起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和那个死去的家伙。开始路上还能见到房子,它们就像浮雕般凌乱地嵌在山的另一侧。接下来除了漆黑的山麓和点点星光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同绸带般的水泥路的一侧是山坡,山坡旁有几株如同不想睡觉的、调皮的孩童一般的野花;另一侧是险峻的山谷,那边杂乱地分布着一些橡树和常绿灌木。假如你在那儿停下来仔细等待,就能听到鹌鹑的叫声。此时路的前方出现了一个急转弯。碾过不牢固的石头之后,车子继续顺着上坡路前进。路旁长着野生的天竺葵。我们能在路的最上方看到隐约的灯光。那是一座如同一个鹰巢或一个寂寞的灯塔似的城堡,它就位于山顶之上。这是一栋还能让人看得下去的、带着尖角的房子。它融合了古典及现代的风格,由玻璃砖和灰泥建造而成。概括来说,这是一处开心理咨询所的理想之地。在这儿,你不管怎么喊话都不会收到任何回应。

非常厚重的墙里有扇黑门。门上的灯在汽车抵达房子时亮了起来。那个司机用电子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我随后便闻到一股难闻的烟味。那个印第安人一边嘀咕着一边下了车,然后打开了后车门。我接着也下了车。我们向黑门走去,接着那门就自己开了,里面是条不太宽的走廊,玻璃砖墙在闪着光。那个印第安人喊道:“嗨,厉害的角色,进去吧。”

“普兰丁先生,还是你先进去吧。”

于是他一脸严肃地向里走去。那扇门在我们进去后,又如它自己开了的时候一样不声不响且非常怪异地自己关上了。我们在那条不太宽的走廊的终点进了一个小电梯。关上门之后,那个印第安人按了下按钮,电梯便载着我们缓缓向上升去。我此刻嗅到的印第安人身上的味道不知道比之前嗅到的要真切多少倍。

迈出电梯之后,我们走入了塔楼中。塔楼的四周都设有窗户,此刻正开着灯。我在这儿依稀能看到远方那闪着波光的海面,以及黄昏下的天际。所有的山此刻都正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这儿的地上铺着颜色很淡的老式波斯地毯,墙上都镶着嵌板。除此之外,这里还放着一张接待桌,桌子被用心地雕刻过,仿佛是自古老的教堂中偷来的。一个女人在桌子后面坐着,她此刻正用一种毫无感情的、仿佛一碰就会变成粉末的笑看着我。她有着光滑卷曲的头发,以及带点儿亚洲特征的、既瘦且黑的脸。她的手指戴着若干个大戒指,其中有个是月长石戒指,还有一个是嵌着银的翡翠戒指。那翡翠戒指在她手指上看上去就像是从廉价商店买来的奴隶手镯,尽管那可能是真翡翠。她的手完全不适合戴戒指,因为它不但非常粗糙,而且又黑又干。她耳上戴的则是重彩宝石。

她说道:“哦,马洛先生,你能大驾光临实在是太好了。埃莫森先生一定非常欢迎你。”她的声音听上去相当熟悉。我将那张印第安人给我的一百块放在了桌子上,并回头看了看。那个印第安人已经坐着电梯下楼去了。我说:“非常感谢,不过,很抱歉,我不能接受。”她的嘴唇干的有些过分了,在说话的时候还会发出沙沙声。她再次笑着说道:“埃莫森不是打算雇佣你吗?”

“我需要提前弄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她点了一下头,接着便缓缓地站了起来。为了凸显自己的身材,她穿了一件像美人鱼皮一样紧的裙子。假如你钟情腰部下面大四个号码的身材的话,那她就挺符合要求的。她说道:“请这边走。”她按了一个位于面板上的按钮,接着便有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踏入那间透着乳白色光的屋子前,我又转身看了看她那张比埃及还老的脸,以及那张脸上的笑容。接着我身后的那扇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屋内没人。这是一个八角形的屋子。天棚上的黑丝绒直垂到地上,天花板很高,并且同样是黑色的,或许也是黑丝绒的。一张八角形的桌子就立在晦暗的黑色地毯中间。那桌子“大”到只能搁下四条胳膊。一个有着黑色底座的乳白色圆球立于桌子中央,它实际上是盏灯。我反正不清楚这盏灯是怎样发挥作用的。桌子的每一面都摆有像桌子的缩小版的白色八角形凳子。每面墙边也都摆着一个这样的凳子。这个屋子就布置了这些东西。没有窗户,墙上甚至连一个灯座都没有。我看不见我刚才进来的那扇门,所以,假如这屋子还有别的门的话,我一定也看不见。在那儿站了十五秒后,我开始觉得有人正在监视我。这里或许有我无法看见的供偷看的小孔,我并不打算去找它。这屋子安静极了,我甚至能听到我的鼻子发出像窗帘摩擦一般的轻微的沙沙声。

此时我对面墙上的一扇隐藏起来的门滑开了。一个男人走进后那扇门又关上了。来到桌旁,他低着头在一个八角形凳子上坐了下去。他朝我挥了挥手,到目前为止,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手。

“请坐在我对面,别紧张,也别抽烟,竭尽所能地彻底放松下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坐了下去,取出一支烟,并将它放入了嘴里,但我没有点烟。他有着又高又瘦,并且笔直如钢管的身材。他的头发也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头发,就如刚刚自真丝产品中抽出来的蚕丝一般。他的皮肤非常嫩,就如玫瑰花瓣似的。他是那种看上去很难推测年龄的人。他可能三十五岁,也可能六十五岁。他梳着背头,侧面看上去像极了巴里摩。他的眉毛就如天花板、地毯以及墙面的颜色一样黑。他的眼睛既像梦游者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又像古堡中一口有九百年历史的井。你将一块石头丢入那口井,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等到声响,正一边苦笑一边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来自井底的、既遥远又微弱的水声。你甚至都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深的井。他的眼睛不但深不见底,而且没有任何的灵魂和表情。他那双眼睛既能够直直地看着一个人在烈日下被钉住,并且被挖掉眼睛后狂叫,也能够直直地看着一个人被一群狮子撕碎。他穿着一件双排纽扣的黑西装,西装明显出自高级裁缝之手。他凝视着我的手指,眼前像蒙了一层雾一般。他说道:“放松,否则我就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我说道:“放松还可以使黄油和冰融化,使猫喵喵叫。”他做了一个世界上最小的微笑后,说道:“你肯定不是来惹事的,我对这点非常有信心。”

“你似乎已经不记得我来这里的目的了。我已经将那一百块还给了你的助手。你应该想起来了,我之所以会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一些烟,烟的过滤嘴中藏着你的名片,那是卷着大麻的俄罗斯烟。”

“你打算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没错,付那一百块的应该是我。”

“倒是没有这个必要。答案非常简单,这只不过是弄清楚的许多事件中的一件罢了。”他的脸就像天使的翅膀似的,非常光滑。我在那一刻差点开始信任他了。

“那你为何还特意让一个不懂礼貌的印第安人用专车去接我,并且给了我一百块?我还想问一下,那个印第安人身上的味道怎么那么难闻。你既然用他做手下,为何不让他去洗个澡?”

“他生来就是一个极有培养价值的人。他就如钻石般罕见,也如钻石般在某些情况下隐藏在污秽的地方。你是个私人侦探?”

“对。”

“你在我眼中就是个笨蛋。你不但看上去很无知,而且做的都是无知的事。你同样因为一些无知的原因才来到了这里。”

我说道:“我明白了,我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自己是个笨蛋这件事给记住了。”

“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再留你的必要了。”

我说道:“你并没在留我,而是我在留你。我想弄清楚你的名片为什么会藏在烟里。”他耸了一下肩,说道:“你又问了一个无知的问题。我可以将名片送给任何人。另外,我也不会将大麻送给朋友。”

“我觉得还是说得更清楚一点儿比较好,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装有那些烟的仿玳瑁盒子?那盒子不是中国的就是日本的。”

“我不记得自己见过那种东西。”

“那我就说得再清楚一些。你知不知道林赛·马里奥特这个人?那烟盒就是在他口袋里发现的。”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没错,我知道他。他很怕摄像机,我给他看过这个病。他打算在电影界闯**,不过,他并不适合干这个,他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我说道:“我能想到,他要是拍电影的话,肯定和伊莎多拉·邓肯有一拼。另外,我还想弄清楚的一件事是,你干吗给我一百块?”他用冰冷的口气说道:“我的马洛先生,我可不是傻瓜。我是个江湖医生。这是份非常敏感的工作。换句话说,这是份危险的工作,那些胆子不大的医生可不敢干这个。我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威胁,尤其是遭受你这种人的威胁。我仅仅是在解决危险前做了一下估计。”

“我这不算什么大事吧?”

他礼貌地说道:“简直太小了。”他用左手做了个非常怪的手势,因此我将视线移向了那只手。他将手缓缓地放在白色的桌子上。瞧了瞧那只手后,他又抬起了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并且将胳膊交叉着放在了桌上。

“听。”

我说道:“我闻到了,我没料到是他。”我将头转向了左面。黑丝绒下面的第三个白凳子上,就坐着那个印第安人。他就那么闭着眼睛静静地在那儿坐着,仿佛都睡了个把小时了。他的头稍微前倾着,阴影布满了他那张黝黑的脸。他身上的那件白色罩衫,遮住了他剩下的所有衣服。我转回头,又向埃莫森看了看。他的脸上再次出现了一个小到极致的微笑。我说道:“我敢打赌,老太太要是见了他那副样子,准会害怕得把假牙给吓掉。他究竟是做什么的?难道一边在你腿上坐着,一边唱法国国歌?”

他很焦躁地做了一个手势,说道:“请说关键部分。”

“我昨天晚上作为一个被马里奥特雇佣的保镖,陪着他一起去做一件事,就是去一个由抢劫犯指定的地方交赎金。我们到了那里之后,有人自我背后把我给打昏了。我醒来之后发现马里奥特已经遇害了。”

埃莫森既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慌张的样子。他的脸上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然而,他毕竟有些激动,那激动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剧烈的了。他抬起交叉着的胳膊,接着又换了一个姿势。他嘴角露出看上去非常无情的表情。他此刻如公共图书馆门前的石狮般动也不动。

我说道:“那些烟便是在他身上发现的。”他一边用冷酷的眼神看着我,一边说道:“由于警察还没来过,因此,我觉得发现那些烟的并不是警察。”

“完全正确。”

他从容地柔声说道:“那一百块看来有些少。”

“那要看你购买的是什么东西。”

“你是不是将那些香烟全都带过来了?”

“只带来一支。不过,这什么都证明不了。你不是说你可以将名片送给任何人吗?我就是想弄清楚它们怎么会藏在那里。你的看法是什么?”

他轻轻地说道:“你知道多少关于马里奥特的事情?”

“完全不清楚。可是,有些事情就暴露在外面,因此,我对他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埃莫森在那个白桌子上轻轻地敲了几下。那个印第安人依然低头沉睡着。

“另外,我想了解一下你认不认识格雷夫人?就是贝城的那个贵妇。”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认识,她说起话来不是很流利,我给她看过这个病。”我说道:“你的医术可真够高明的,她现在说得好极了,简直和我不相上下。”这一点儿都打动不了他,他依然在敲着桌子,那声音就如暗号似的,让我很不舒服。过了一会儿,他不再敲桌子了,接着又将胳膊交叉起来,他此时正稍稍向后仰着身体。

我说道:“你们彼此认识是我这次觉得比较满意的一点。认识马里奥特的人也包括格雷夫人。”他从容地说道:“你是如何了解到这些的?”我保持沉默。他说道:“你会将那些和香烟有关的事情透露给警方吧。”我耸了一下肩。埃莫森说道:“你可能在琢磨我为什么没将你赶出去。普兰丁二世可以像掰断一根芹菜杆那样轻松地掰断你的脖子。我同样在琢磨自己为何没赶你出去。你的推理似乎还挺多的。我根本就没为敲诈勒索掏过钱,那买不回任何东西。再说,能够帮我的朋友多得是。不过,依然有许多让我非常不好受的事情,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我仅仅是个江湖医生。那些**、心理和神经病领域的专家,以及那些在书架上摆有医学作品、并且手拿橡胶锤的伪君子,则都是医师。你做出了怎样的推理?”

我打算用眼神打败他,不过,最终失败了。我觉得自己在舔嘴唇。他轻轻耸了一下肩,向前倾了倾身子,用两只手抱起那个乳白色的球,说道:“你不必表示自己的观点。我也不会怪罪你。我得认真考虑一下这件事。我也不是始终都是正确的。你的智商可能超出了我的预料。另外——”我说道:“我认为马里奥特是个敲诈犯,而且只将女人作为敲诈目标。另外,他还为一个抢劫珠宝的犯罪集团提供信息。不过,将适合敲诈的女人的信息透露给他的又是谁呢?有了信息,他便能掌握那些女人的踪迹,然后渐渐去认识和了解她们,最终向她们表示自己的爱意,并让她们出来的时候戴上价值高昂的首饰。一切都成功之后,他便会向同伙通报情况,告诉他们作案的地点。”埃莫森防范地说道:“你对马里奥特以及我本人就是这样的印象?我有些恶心。”

我将身子向前靠了靠,我们两个人的脸相距不到一英尺。我说道:“埃莫森,你和这起敲诈案脱不了干系。这始终都是一起敲诈案,你不管怎样隐瞒,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原因不单单是你的名片,你不是也说过吗,你可以将名片送给任何人。当然也不是因为大麻,你不会干那么拙劣的事。可是,不管是哪个名片,它的背面都存在一处空白的地方。某些隐形的字就位于那些空白的地方,甚至位于那些印着字的地方。”

他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到的冷笑。他在那个乳白色的球上移动着手指,灯灭了,屋内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