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逃跑新娘

因为我不能停步等死神,

他好心地停步等我。

——迪金森

如果方琦预知到何平会害死蛮子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被何平抱在怀里的。

她当时刚讲完课,广州的天气很热,濡湿了她的短衫。

她在休息间换衣服的时候,何平敲响了门。何平是个细心体贴的男人,进休息间都是先敲门,听到“等一下”才马上推门进去。

方琦在何平生命中的意义是非凡的,在何平的理解中,最难得的朋友是什么样?即使在分别后各自经历人生,拥有新人陪伴,再重逢时,发现彼此依然是熟悉的。这份熟悉感不来自怎样相似的经历,而是你们已经在不同的生活里变成了更好的人,而且永远是同一种人。成长即是默契。不需要占有和黏腻,好的感情,只会发生在几个努力和独立的灵魂上面。虽然不情愿,但方琦已经变成了这种朋友。

她的衣服脱了一半,露出半个胸脯,汗珠缀在她凝脂的皮肤上,仿佛还有香味儿。

休息间很窄,何平挤进去,她就没了退路,鼻子与鼻子之间只有半尺距离,很适合接吻。

你想干什么,方琦说,你们公司的老板是不是都同一个德性?

何平说,这个跟老板不是老板关系不大,这是男人的德性,所有男人在你面前都能融化了,就像一坨冰块在广州正午某条不知名的街道上融化掉一样。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何平的欲望,方琦的黑灯。突然,是个很好的词,好像一切不珍惜和措手不及都能归咎于突然。突然夏天就过去了,突然谁住进你生命里了,突然你又弄丢谁了,仿佛任何的变故都是突然发生。时间打败时间,爱情打败爱情,输给的不是别人,都是自己。何平感激那一刻的突然,他抱着方琦,感受着战栗的生命。

何平说,你给我的友谊证书和心形吊坠都在,城中村那么艰难的生活,也没把这些东西给扔了。

那就好,方琦说,以后留给夏沫的儿子看吧,让她指着对儿子说:看,这就是你爸的老情人儿!

方琦故意拿夏沫来将何平,好像搬出这么一尊菩萨出来,就能击退何平的咸猪手。

为了缓和尴尬,何平给方琦讲了个故事。

何平说,你现在仍然是名人,上午有一堂课,中山大学的教授用投影放Powerpoint,上网挂着迅雷。讲的正high之际,突然弹出一个对话框:“方琦356m,下载完毕,是否打开?”台下的学生齐喊:“打开!打开!打开!”

这个故事似乎更尴尬,但何平想用它治病,说,你不能总是生活在丑闻的阴影里,网上的东西谁都可以下载,但视频里的人物不是你。唯独你阳光起来,才能驱逐所有黑暗。

何平安慰方琦,也仅仅是安慰别人。安慰别人时你说出的话都是真理,你告诫她要看开点,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能看透这么多东西,可当事情发生在你头上你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些真理在此时看来都是狗屁,当时你觉得别人小题大做经不起打击,可是等到同样的痛苦光临你的时候,你才明白到底有多痛,安慰别人的话对自己从来就没用。

灯在这个时候灭了,何平趁着黑灯抱了她。

那是一具怎样滑软的肉身,像粘满强力胶,使你不愿也不能离开这个怀抱。

他们在黑暗中喘着粗气,短短的时间,他们好像坐着时光机回到从前,一个拿着铅笔摇卡带的少年,一个歪着脑袋听耳机的姑娘。

就在这时,连秋平给何平打来电话,他说:

找台电脑,一起看现场直播吧!

他说的“现场直播”,指的是夏沫。

不知是谁,此时正扛着摄像机,关注着还蒙在鼓里的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夏沫。连秋平警告何平不要打电话:你只要打电话,那么离你家最近的派出所就会成为夏沫的宿舍。

何平知道这个浑蛋的伎俩,他是蓄谋已久了的,只要何平有什么动作,他就会立刻打电话通知制服。

何平说,你想干什么?

连秋平说,咱们赛车的事儿就不提了,刘美丽也不跟你争了,我只想知道蛮子办公室的电脑密码,我知道你有。

蛮子办公室里的电脑是核心机密,里面有很多文件合同,更重要的是,里面有整个公司的账目。

卖楼的钱,买车的钱,打点关系的钱,甚至澳门公海赌博的钱,都有可能出现在这个账目里。

连秋平此时想要电脑密码,应该不只是为了好奇心。

何平说,我离开蛮子好几年了,密码肯定换了。

连秋平说,知道密码的人不超过三个,他不会因为你走就修改密码的。

连秋平对蛮子的了解很到位,蛮子上次去澳门路过广州,邀请何平回公司,他说之前的位置给何平留着。暗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只要何平回去,一切照旧。而且他是极讲究江湖义气的人,要么不相信你,要么就陪你上刀山下火海。

连秋平说,你不要跟我耍花招,你现在只能无条件服从,如果密码不对,夏沫照样完蛋。

何平看着电脑里“现场直播”的夏沫影像,她无辜地在屏幕上走来走去,像一头母狮在自己领地里骄傲地游弋。

没错,何平没有任何讲条件的余地,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夏沫被带走。

蛮子的商业机密固然重要,但他最多损失的是钱,而不是人。

幸亏方琦不在旁边,接电话的时候何平已经打发她回去了。她怎么能想到,一个刚刚搂过自己的男人,竟然会转脸背叛她的亲人。

他太卑鄙了,从小到大,他没干过对不起蛮子的事,但今天例外。

何平在电话里质问连秋平:只要我说出密码,以后你就放过夏沫,可以吗?

连秋平说,你没有任何资格跟我谈条件!

何平还是当了叛徒。

连秋平在电话里舒心地笑着:不通过你,我一样可以得到密码,之所以从你口里说出来,只是想让你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仇恨。

有了你的帮助,我会很快打败蛮子,连秋平接着说,作为回报,夏沫从此是安全的。

何平挂了电话,“现场直播”也中断了。

不出所料,10万元人肉搜索还在起作用,五分钟后,连秋平发了最后一个帖子,宣告此事结束。

何平关上电脑,缓缓站起,发现了隐藏在门后的方琦。

她用一种仿佛看见狗屎的厌恶神情盯着何平,摔门离去。

那一刻,何平知道,他必定失去方琦了。他希望方琦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自己周围。十年后,他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个朋友,没有名利的牵绊。可以踢开她的家门,招呼也不打随意开她的冰箱,对着一屋子的狼藉说“这次别想我替你收拾”,喝她喝过的可乐催她做饭,把她推进厨房,开始没心没肺地开她玩笑,骂她是白痴笨蛋,最后替她收拾了房间不问她最近过得好吗。然后两个人一起傻笑。

方琦是永远不会原谅何平了,一个背叛朋友的人,很难得到同伙的宽恕。

何平回到家,夏沫已经准备好了饭,她很惊讶地发现,何平浑身是汗,像淋了一场短而急促的雨。

何平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紧张,捏筷子的时候,他的手总不听指挥,像个笨拙的老外。夏沫坐过来,关切地拉着何平的手,说,工作很累吧?

这个傻姑娘,她不知道十几分钟前自己陷入了怎样的绝地。

何平说,咱们结婚吧。

结婚的日期和酒店何平已经准备好了,没指望领结婚证,他只想看看夏沫穿婚纱的样子。

嘉宾不多,就这样,婚礼后还得走两个:鱼头和赵赵。

赵赵最终决定去上海,那里的发展空间更大,年薪更多。

作为家属,鱼头必须跟着,他已经习惯了当“附属品”的感觉。

何平委托鱼头在离开广州前帮自己做一件事,他听完很诧异,说,你疯了?

何平说:疯不疯是我的事,你只管领旨办差。

何平给方琦发了请帖,以短信的方式,告诉了她举办婚宴的地点和日期。

何平知道她不会来,她杀了自己的心都有,因为蛮子出事儿了。

先是公司财务被媒体曝光,买豪华车,公海赌博,惹来舆论一片喧哗;接着银行停止放贷,老子贷款给你,你甩手哧溜给赌了,还有哪个再敢借钱于你?十几亿的项目,几乎全是银行贷款,一天的利息就是成百上千万。

蛮子最后没辙,去了北京。他是去寻找贷款的机会,满桌子都是达官显贵,所有人都告诉他:没辙。

蛮子不在乎,起身敬了大家一杯酒,然后微笑着来到落地窗。

“咚”,一头就栽下去了。

蛮子从十几层跳下去,酒店很气派,建在一片开阔的水域之上。

何平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连秋平拿了何平给的密码杀了蛮子,他知道对于一个房地产公司,资金链断裂意味着什么。

何平没在报纸上看到蛮子临死模样的照片,同桌的人回忆,蛮子当时凭窗眺望,他们以为他在欣赏一碧万顷的水景,没想到他竟然毫无预兆就跳了下去。

蛮子坠向水面的时候在想什么?

会不会心中有恨?

方琦肯定不会饶了何平,虽然他趁着黑灯抱过她,但这也只是男女之间的事,比不上国恨家仇。

好几次做梦,何平都梦到方琦揣着三棱钢刀,笑嘻嘻走过来,毫无征兆就把他捅了,就像蛮子毫无征兆就跳了楼一样。

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随着蛮子的结束而结束。

何平找出一堆旧物,粗细适中的铅笔,长了毛的卡带,泛黄了的友谊证书,埋着大头照的心形吊坠。

何平把这些东西拿到阳台,“哗啦”就给扔了。

何平怕楼下扫地的大妈会骂上来,抻脖子看了看,似乎瞄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何平想起听过的评书,吕四娘是怎么宰了雍正的。

她怎么可能还在广州?

她应该正给蛮子哭丧,或者捧着骨灰盒满世界吓人。

何平不会在这里装孙子,和夏沫的仪式办完,他会带着夏沫去蛮子坟前祭奠。

要杀要剐,何平不会皱一下眉头,还不准夏沫拦着。

何平再次抻脖子张望的时候,那个熟悉的人影不见了,撒出去的记忆飞得到处都是。肯定是出现幻觉了。

这个时间她应该坐在家里,吹着风扇,哼着小曲,细细磨刀。

何平和夏沫的“婚礼”如期举行,鱼头替何平办完最后一件事,他说喝完酒,就和赵赵坐飞机奔赴上海。

鸟记者替他们拍照,他欠何平的人情终于还完了。

夏沫穿着白色婚纱出场的时候,刘美丽给何平打来电话。

她不是祝贺的,而是告密。

让夏沫快跑!刘美丽在电话里说,连秋平刚打了报警电话,被我听到了……

如此说来,制服们正在赶往何平婚礼的路上,他们不是来喝酒的,而是抓人。

夏沫做了一回“逃跑新娘”,她穿着美丽的白色婚纱,在鱼头和鸟记者的带领下迅速脱身。

制服们随后就到,他们没有捉到夏沫,但已经部署了天罗地网。

带头的对何平冷笑,人口贩子是我们严厉打击的对象,一旦捕获,严惩不贷!

何平没有太绝望,至少夏沫还不在制服的手中,何平看到制服们手中夏沫的照片,各交通关隘应该都有盘查吧。制服走后,何平给刘美丽打电话,表示感谢。

你别谢我,刘美丽说,你结婚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是方琦告诉我的,还让我这几天随时注意连秋平的动向,还真让方琦给猜着了,连秋平这小子忒不是东西……

何平问,你有什么打算吗?

刘美丽说,当家的这就快翘辫子了,我得提前下手,而且不让连秋平拿到一个子儿!

何平说,你比连秋平还狠,谁让你是他“娘”呢。

实际上,连秋平并没有在这场“战争”中获胜。

连秋平低估了何平与方琦的“战斗力”。

早在方琦初来广东的时候,何平就利用方琦的法律专业知识,提前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所以,当连秋平逼何平说出蛮子密码的时候,预设在蛮子电脑里的软件已经记录了连秋平“入侵”的证据——除了密码,还有一段口令用以辨别电脑的主人,没有口令的入侵者会被全程记录。很快,连秋平就因商业窃密的嫌疑被带走,连氏家族遗产争夺战也因为连秋平的提前退场而花落刘美丽。

在何平的“帮助”下,刘美丽顺利接管连氏家族。然而她却对何平说,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却换来了一堆美丽的泡沫,语言里怅然若失。

鱼头完成何平交代的事情后,和赵赵去了上海,他把何平松下培训两成的干股和房产全部换成了钞票。

何平当时的打算是,和夏沫结婚,带上这笔钱回老家。

松下培训已经步入正轨,何平的使命完成了。

而那个没有完成的婚礼,是何平和夏沫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她从此消失在何平的视野里,像空气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

她永远不能为何平生一个中朝混血的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