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狱中记
九月十八日,星期二,下午三点三十分
下午三点三十分,我们刚好到达史蒂文森俱乐部的圆形大厅。马克汉即刻叫人找来俱乐部的经理,秘密地和他交待了一些事情。那位经理听完后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又匆匆返回来。
“史伯斯蒂伍德先生正在房间里,”经理回来后告诉马克汉,”我让电工去测试他房间的灯泡,他告诉我房里的先生正在写东西。”
“房号是多少?”
“341号。”经理有些忐忑不安。”这样做不会影响到其他房间的客人吧,长官?”
“但愿不会。”马克汉用生硬的语气回答道,”要知道,我们下面的行动远比你的俱乐部重要。”
“太吓人了吧,”等经理走开后,万斯随即开口道,”恰恰相反,逮捕史伯斯蒂伍德并不是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们不应该称其为犯人,他的性质同犯罪学家隆布摩索在《犯罪者论》定义的天生罪犯完全不一样——他是理智型的实践主义者。”
马克汉小声嘟哝着,并没有搭话。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显得十分焦躁不安,紧盯着俱乐部的大门口。而万斯则舒服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副轻松的样子。
过了大约十分钟,希兹警官和史尼金出现在大门口。马克汉将他们带入一间小包厢,向他们简要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他人就在楼上,”马克汉说道,”我希望这是一次干净利落的行动,不会影响到其他的房客。”
“是史伯斯蒂伍德吗!”希兹对此表示万分惊讶。”这让人很难理解——”
“现在也没时间理解——”马克汉打断警官的话,”这次逮捕行动由我全权负责。你将获得我的授权——你需要的话。还有什么问题吗?”
警官摊开两只手,滑稽地耸了耸肩。
“没有问题了,长官,一切你说了算。”随后又问道,”那个杰苏怎么办?”
“继续关押,他可是一名重要的证人。”
我们搭乘电梯至三楼。走廊的尽头,正对着麦迪逊广场的房间便是史伯斯蒂伍德的住处。马克汉检察官走在最前头,脸上的表情紧绷绷的。
检察官敲了几下门,当房门被打开时,史伯斯蒂伍德愉快地向我们打着招呼,并将我们请进房里。
“怎么样,案子有何进展?”他一边说着,一边让过来一张椅子。
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清楚地看见了马克汉脸上的表情,然而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情绪,但我发觉他的动作顿时变得僵硬起来。他那严峻而冷酷的眼神慢慢地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万斯和我的身上。他向我们点头示意。
此时没人说话,可我能感觉到,一出即兴的悲剧将要无情地上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参与其中,并且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角色。
马克汉仿佛不愿再向前一步,坚定地站在原地。在他所参与的所有逮捕行动中,或许这一次是最令他感到不快的行动。他并非冷酷的人,对于眼前的这位凶手的不幸遭遇,他不会无动于衷。希兹和史尼金并排站着,只等着这位检察官一声令下,便即刻展开逮捕行动。
史伯斯蒂伍德游移的目光最终落到检察官身上。
“您有什么事,长官?”他的语调平和,不带有丝毫的颤音。
“很抱歉,史伯斯蒂伍德先生,你得和这两位警官走一趟。”马克汉语气坚定,微微颔首,侧过希兹这边。”因为谋杀玛格丽特·欧黛儿的凶手正是你。”
“咦?”史伯斯蒂伍德微微挑起眉毛,”难道你们——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还记得贝多芬的‘行板’吗?”
史伯斯蒂伍德顿时沉默不语。随后作出无奈的表情。
“果然不出所料,”他悠悠地说道,嘴角露出一抹悲情的微笑。”尤其是在我想方设法要拿回那张唱片而遭到你的阻止之后。但赌博最后的胜负永远无法预料。”他敛起笑容,神情严肃地说道:”您对我已经够仁慈的了,长官,从未将我归入凶手的行列。作为对您的仁慈之心的回报,我应该老老实实地把真相告诉您,此外别无选择。”
“无论你有怎样的动机,都不能赦免你所犯下的罪行。”
“你认为我这样做只是出于减轻刑罚的目的吗?”史伯斯蒂伍德的反问中尽含轻蔑的语气,”我可不是幼稚的小学生。我当然清楚自己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可在权衡利弊之后,冒险仍然是值得的。这无疑是一场致命的赌博,可我对自己孤注一掷所招致的失败从不会有任何怨言。而且我已经别无选择。如果我不去冒险赌一把的话,任何情况都无法减轻我的苦痛。”
极度的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孔。
“马克汉先生,那个女人向我提出了我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她不仅榨干了我的金钱,还想要获得受到法律承认的地位和名望——这是借助我的家族姓氏才可能得到的荣耀。她逼迫我离婚,让她成为我的合法妻子。一个女人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深爱着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们。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如果我答应了这样的要求,那么我的人生将彻底被毁灭,我所拥有的一切也将化为乌有!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满足她那疯狂的欲望!所以我拒绝了她。她威胁说要把我们的事告诉我妻子,并将我写给她的信公诸于众——目的就是让我身败名裂!如此一来,我的家庭、事业都将不复存在!”
他停下来,尽量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我从不做拐弯抹角的事,也没有与人讨价还价的本事——也许命中注定我将是一个受害者。可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认输,不管将面对怎样的危险,要赌就赌上全副的身家性命。在一周前的某五分钟的时段里,我终于能够体会到,那些狂热分子是如何在正义的感召下,怀着平和的心态,来惩罚那些曾经威胁过他们的敌人——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我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使我所珍爱的人免遭侮辱与折磨。而走上这条道路也就意味着我必须冒死一拼。但我体内沸腾的血液时刻提醒着我,无可名状的仇恨感所带来的羞辱使我忍无可忍。我决定用我的一生去赌一把——我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后半生被一个无耻的女人所摆布,尽管希望渺茫。终于——我还是输了。”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一抹惨淡的微笑。
“是啊,赌博只有两个境界:非赢即输。别以为我说这话是为了获取同情。尽管我对别人说过谎话,可从不会欺骗自己。我讨厌遇事只会抱怨的人,这样做只是为了找借口原谅自己——我必须向你强调这一点。”
他缓缓走到桌旁,随手拿起一本软封皮的小册子。
“我昨晚一直在读王尔德的《狱中记》。倘若我也有写作的才能,或许也能写出同样精彩的心灵告白。现在,让你们听听其中的一段,好使你们能理解:我并不是一个懦夫。”
他翻开那本小册子,用一种异常真挚的语调朗声读着上面的一段话。我的心顿时被一股强烈的力量撞击着。
“‘我的一切痛苦都是咎由自取。每个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将借他人之手来毁灭自己。这说来轻松,但仍有不少人会对我这番告白产生怀疑——至少是在这个时候。尽管我对自己的过错如此无情,但请记住,我没有试图找任何理由。世间加诸于我的惩罚已然残酷,然而更为残酷的则是我对自己的毁灭。……从一生下来,我就知道自己是谁。……享受着一个备受尊崇的姓氏,天生有着杰出的社会地位。……然而我的人生出现了转折。我厌倦了豪门贵族的身份,宁愿成为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我所期望的任何事情都能使我得到满足——自始至终,乐此不疲。我忘记了世俗的生活将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也不在乎是否有一天,秘事将会被公开宣扬。我不再受到任何支配,无拘无束地翱翔在自己的世界里——快乐成为我的主宰。……直到最终,耻辱取代她的位置。’”
“现在,你能了解了吗,马克汉先生?”他将书丢到一边。
马克汉没有回答,一直沉默着。最终开口问道:
“有关史比的死,你愿意谈谈吗?”
“那头肮脏的猪!”史伯斯蒂伍德显出极其厌恶表情,”我每天多杀一个这样的人渣,都会觉得自己为社会除了一大害。是,是我杀了他!我早该解决了这个家伙,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而已。当我和那个女人回到公寓的时候,这个家伙一定躲在衣橱里,亲眼看到了我杀了那个女人。如果我知道他在那儿,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他纠出来当场干掉。可这种事有谁能料到呢?衣橱难道不应该是关着门的吗?我从没想到里面会躲着人。就在第二天晚上,我在俱乐部接到了他的电话。他事先曾打到我在长岛的家,从那里得知我现在的住处。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但这家伙显然对我的家世情况十分了解,并且是有备而来——也许我给那女人的一部分钱已经装进他的口袋——一想到这个,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在电话里他就提到了那张唱片——我完全明白他的意图,于是我约他到沃德福俱乐部碰面。在那里,他说出了事情的全部细节——这的确都是事实。他见我上钩后,立刻向我要一大笔封口费——我从没见过如此贪婪的人。”
史伯斯蒂伍德点上一支烟,神情自若。
“事实上,我早已不是什么有钱人,而是个濒临破产的穷光蛋。早在一年前,我父亲留给我的产业就被别人收购了;而我在长岛的房产完全属于我的妻子——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些,但这都是真的。即便我打算屈从于他的威胁,也拿不出他所要求的那一大笔款子。但不管怎样,我决定先付给他一小部分钱,并且答应他不久就会凑够其余的数目。我迫切希望自己能尽快从公寓里拿走唱片,这样就不用受这小子威胁了。但一直没能做到。就在他再次威胁我说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时,我决心要干掉他。也就是在上周六深夜,我如约来到他的住处,假意说来给他送其余的钱。之前他已经告诉我什么时间、怎样进去才不会被发现。一进入他的房间,我就立刻下手,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勒住了他的脖子——直到确定他再也不会说出什么了。然后我锁上了门,拿着钥匙直接走出了大门,回到了这家俱乐部。——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万斯注视着他,一副思索的神情。
“这么说来,”他开口道,”昨晚牌局上的数目自然是对你十分重要啦?”
对方微微一笑。
“事实上那是我全部的财产。”
“那么,你为何会为那张唱片选择贝多芬的‘行板’这一签条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拖着疲惫的语调说,”我考虑到,如果有人在我取回唱片之前打开了唱机柜,那他一定不会对这种古典音乐感兴趣,而换一张流行音乐的唱片。”
“结果偏偏是相反的情况!史伯斯蒂伍德先生,我不得不说你的手气实在太差。”
“的确。倘若我信教的话,或许我会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神的惩戒。”
“有关珠宝的事,”马克汉接过话头,”我认为这不应该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所为——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除非你这也是你做的。”
“马克汉先生,对你提出的所有问题,我都没什么好辩解的。”史伯斯蒂伍德从容地答道,”我在文件盒里找到了那些信后,就故意把房间弄得像是窃贼干的一样,带走那些珠宝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顺便提一下,那些首饰大部分都是我送给她的。为了防止留下指纹,我也戴上了手套。我原本打算把这些拿来贿赂史比,可他不敢要。最后我用一张俱乐部的报纸包上这些东西,丢进了菲奇格大厦附近的垃圾箱。”
“你用的是《前锋报》,”希兹警官突然插话道,”而卡兰佛老爹只看《前锋报》,你是特意这样做的吗?”
“够了,警官!”万斯斥责道,”史伯斯蒂伍德先生要是知道这些,也就不会用《前锋报》来包了。”
史伯斯蒂伍德朝着希兹轻蔑地一笑,随后对万斯报以感激的一瞥,继而望向马克汉的脸。
“就在我扔掉了那包东西后,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开始感到害怕,害怕那包东西会被发现,继而查到我身上。因而我买了另一份同样的报纸放回原处。”
他停了下来,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谢,我想就是这些了。”马克汉说道,”现在,你必须得跟这两位警官走了。”
“好的。”史伯斯蒂伍德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但我有一项小小的请求,长官。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我想给我的妻子写一封信。但在我写信的时候,希望不被旁人打搅。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这项请求。这并不会耽误很多的时间。你尽可以派人守在门口,我是不会逃跑的。我想,胜利者的胸襟应该是宽广的。”
还没等马克汉回答,万斯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
“我确信,”他说道,”这样的请求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马克汉犹豫了一下。 最终默许了他的要求。
“那好吧,就按万斯先生的意思办。”
他安排希兹和史尼金守在门外,随后与万斯和我来到隔壁。马克汉严肃地站在门边,而万斯则踱到窗边,望向窗外的麦迪逊广场,嘴角露出诡异的微笑。
“我说,老伙计!”他突然说道,”这家伙真是超凡脱俗,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他的思路是如此的清晰分明。”
然而却没有得到马克汉的响应。窗外午后的喧嚣,更加衬出这间小屋的宁静——死一般的宁静,令人无端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就在我们陷入这无边的寂静时,一声尖厉的枪响打破了这份寂静。
站在门边的马克汉迅速推开隔壁的房门。守卫的两名警官已经跪在了倒在地上的尸体旁,马克汉随即转过头望向站在门边的万斯。
“他自杀了!”
“意料之中的事。”万斯淡淡地说道。
“你早就知道?干吗不告诉我?”马克汉气急道。
“这是相当明显的事。”
马克汉愤怒的眼神射向万斯。
“要不是你——他怎么会有机会这样做?”
“噢,亲爱马克汉!”万斯教训道,”虽然从传统礼教的角度来说,夺取他人的性命是不道德的,可一个人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自杀也是他自己的权利。在我们这一父权专制的现代社会,选择自杀或许是这个人惟一所拥有的权利。你说呢?”
说完这番话后,万斯抬手看了看表。
“哎呀,音乐会都快接近尾声了——都是你害的。”同时露出轻松的微笑,责怪道,”现在你还倒打一耙,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