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牌局上的较量
九月十七日,星期一,晚上九点
午饭后,万斯和我回到家中。四点多钟,我们接到马克汉的电话,他已安排好晚上的聚会,史伯斯蒂伍德、曼尼斯和卡兰佛这三人都会来。得到确切的消息后,万斯即刻出了门,到了晚上快八点的时候才回来。他这次神秘的外出让我感到很好奇,但他显然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外出的内容。我们差一刻九点下的楼,车子的后座上已有一名陌生的男子。我即刻想到他一定与万斯的神秘外出有关联。
“艾伦先生将会与我们一同去参加聚会,”万斯介绍时说,”你对扑克一窍不通,而今晚我们非常需要一位让牌局变得新鲜有趣的人物。艾伦先生正好可以弥补这一缺陷。”
万斯未经马克汉的同意就将一位未被邀请的人带到他家,对此我已感到很吃惊。而同样让人吃惊不已的是这位先生的外貌:身材矮小,却显得非常干练;而他露在时髦帽子下的黑亮头发,让我一下子想到画报上的日本小孩。除此之外,他扎着勿忘我小白花的领带款式,以及衬衫上的那一排钻石钮扣同样引人注目。
艾伦先生的这身打扮,和具有素净喜好的万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们的相熟真让人感到怀疑。毫无疑问,既不会是上游社会交际圈里的朋友,也不可能因品味相同而结缘。
在我们被领入马克汉家的客厅时,发现卡兰佛和曼尼斯已经到了,几分钟之后,史伯斯蒂伍德也到了。在简单的介绍之后,大家围坐在壁炉前,摆出舒适的姿势,一同抽着烟,不时饮上几口上好的威士忌。马克汉对未被邀请的艾伦先生表现得非常热情,但他看着艾伦先生的眼神,分明在表示他对万斯这一做法的困惑。
在这次刻意组织的友善聚会上,充满着一种诡异的氛围。处在那样的情况下,谁也不会感到轻松。特别是被邀请到这儿的三位男士,彼此相识,且都对同一个女人着迷;而这次的聚会,纯粹是因为女人的被杀而被迫参加。但不管怎样,马克汉巧妙地把握着全局,使他们认为自己只是以关系人的身份,被叫来探讨一个问题。聚会之初,检察官便声称这次聚首只是他个人出于破解凶案疑点而为之的,因而希望大家不必有拘束感和强迫性,自由的发言,为案件提供一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语气之诚恳,使原本紧张的空气顿时舒缓了不少。
随后的讨论,使我对这三名与案件相关的家伙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首先是卡兰佛。他的一番言论简直是痛苦地恋情回忆与自责,没有多少建议;而曼尼斯滔滔不绝的言辞十分坦诚,可净是些表示歉意的话。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史伯斯蒂伍德常常沉默不语,似乎对此事不愿多说。只是问一句答一句,可仍然能够看出他对这一话题的抵触情绪。万斯只是偶尔才开口,回应一下马克汉的话。而艾伦先生则始终未发一言,饶有趣味地环顾着别人的表情。
总体上而言,我觉得讨论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假如马克汉想从其中获得案子的新进展,一定会失望的。不过在聚会上,他力图扮演好万斯为他分配的角色,为接下来的扑克游戏奠定基础。而实际上,由他说出这项提议也十分符合主人的身份。
到了十一点钟,检察官用亲切的语调建议大家一道玩玩牌,并暗示这项提议只是他个人的意思,其他人自然不好拒绝。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必要。卡兰佛和史伯斯蒂伍德两人似乎十分高兴,希望借玩牌的主题转移刚才令人不快的话题。万斯和艾伦无疑是表示赞同的。但曼尼斯却表示拒绝。他说自己不怎么会玩,也不大喜欢。但同时表示有兴致看着大家玩。万斯试图劝他一起玩,但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最终马克汉安排了一张五人座的牌桌。
我发现,等艾伦先生入座后,万斯才坐到了他右边的位子上,左边则是卡兰佛;万斯的右手边坐着史伯斯蒂伍德,接下来是马克汉。曼尼斯选择坐在马克汉与卡兰佛中间后方的位置上。
一开始,卡兰佛指定了赌注的大小,不过史伯斯蒂伍德建议放宽赌注的上限,而万斯认为应该再高些,这项提议得到了马克汉和艾伦先生的同意。最终大家以万斯提出的赌额为标准。我对筹码的数额感到吃惊,曼尼斯也在后面小声嘀咕着。
开局不到十分钟,牌桌上这五人的高超牌技就显露出来了。万斯请来的艾伦先生似乎如鱼得水,赢得了开门红。两局之后,万斯则成了赢家,赢了第三和第四局。史伯斯蒂伍德也随之赢了一把;紧接着,手气稍好的马克汉领先。几局下来,唯有卡兰佛成了输家。但不到半小时,他就时来运转,赢回了原先输掉的多数筹码。此后万斯慢慢赶上来,排在艾伦先生之后。几局过后,每个人有失有得,都差不多。但最后卡兰佛和史伯斯蒂伍德运气差些,成了最大的输家。过了十二点半,牌桌上的争夺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随着赌额的不断累积,桌子中央的筹码堆得像小山似的。即使是有钱人——毫无疑问,也包括牌桌上的这几人——如此高额的赌资同样令人眩目。
牌桌上的气氛在快到凌晨一点的时候到达了最**。此时的万斯瞥了艾伦一眼,随即拿起手帕擦着额头。在别人看来,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可对于万斯来说就不是了——我知道,这是个假动作。随后我发现,在坐庄的艾伦先生洗牌的时候,突然被雪茄里冒出的烟呛到了眼睛。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就在这工夫,一张牌掉在了地上。他把牌捡起来,重新洗了一遍,随后让万斯切牌。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是一种”累积赌注”的玩法。打牌者拿到一对以上的牌才能开牌下注,如果没有,就得放弃开牌权。此时桌面上的筹码已经堆积如山。卡兰佛、马克汉和史伯斯蒂伍德都先后放弃了开牌权,之后轮到万斯。他下的注非常大,艾伦先生倒牌不跟,卡兰佛继续跟进。随后马克汉和史伯斯蒂伍德也不跟,就只有卡兰佛和万斯一决高下。卡兰佛抽换了一次,万斯则抽换了两次,然后象征性地追加了筹码,而卡兰佛也针锋相对,提高了赌额;紧接着万斯又追加了一次,但数额相对小些;而卡兰佛坚定地再一次加注,数额比前一次更大;万斯思索了片刻,表示跟进,并要求对方摊牌。
“同花顺——7、8、9、10、J,”卡兰佛毫不犹豫地亮出手里的牌,得意地说:”你赢得了吗?”
“唉,抽换了两次都没用。”万斯沮丧地摊开手上的牌,他有四张老K。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半小时之后,轮到艾伦坐庄发牌时,万斯又一次掏出手帕擦额头。这局累积的数额比前次多出两倍。艾伦洗完牌后,喝了点威士忌,点上了一支雪茄。等万斯切完牌,他开始发牌。
和上次的情形一样,万斯得到了开牌下注的机会。牌桌中央的筹码已经堆满了。最后只剩下史伯斯蒂伍德和万斯对抗。史伯斯蒂伍德抽换了一次,而万斯对手中的牌相当自信。此后牌桌上出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静寂。如同充电已达到饱和的状态。看得出,在场的其他人也有同感,所有人都既兴奋又紧张地盯着这局牌。然而两位一争高下的当事人却显得异常冷静。我仔细地观察两人的表情,发现他们都在尽量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在对方换牌后,万斯继续下赌注,把一叠黄色的筹码推向牌桌中央,表情相当严肃。这是今晚最大的一局赌注。而史伯斯蒂伍德也毫不示弱地推出同等数额的筹码,然后冷静地点了一下剩余的数额,随即将它们一并推出,面无表情地说:
“将额度提高至上限。”
对于史伯斯蒂伍德的要求,万斯不自觉地耸了耸肩。
“你赢了,先生。”他向史伯斯蒂伍德展现出一副亲切的笑容,随即摊开手上的牌:我们看到四张A!
“嘿,这既是打牌!”艾伦先生怪叫道,呵呵地大笑起来。
“这算什么?”马克汉惊讶道,”这么大的数额,手里攥着四张A却倒牌!”
卡兰佛也啧啧称奇,而曼尼斯则撇撇嘴,说道:”我并不想多嘴,万斯先生。单纯从盈利的角度来看这局牌,我认为您可以再晚些摊牌。”
史伯斯蒂伍德则深吸一口气,说道:
“几位过于小看万斯先生了。他这一局打得真叫漂亮!尽管四A在手,而他最终却退出了——单纯从技巧上来说,这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没错。”艾伦也赞同道,”真是千钧一发啊!”
史伯斯蒂伍德转向万斯这边:
“这样情况可不是总能遇到的。为了显示我对你那超凡的判断力的赞赏,现在我就来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手里并没有我想要的牌。”
他一边说着,一边优雅地用手指将牌一张张地翻开,依次亮出了梅花5到8,接着是一张红桃J。
“你的话让我搞不懂,先生,”马克汉说道,”显然,万斯可以赢你,可他却放弃了。”
“您好好想一想,”史伯斯蒂伍德用温和的语气回答道,”您和卡兰佛都放弃了开牌,倘若我的牌足以使我有能力开牌的话,我必定会在开牌的时候赌上大价钱。但在万斯先生开牌下注之后我才跟进,很显然,我手上不是四张同花就是顺子,或者是同花顺。对此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只有牌技高超的人,才可能领悟其中的奥妙,因而我才会那样做……”
“我说,马克汉,”万斯突然插话道,”史伯斯蒂伍德先生的确是此中高人,他的牌真的是四张同花顺。在我开牌下注之后,为了跟进他也必须下注,这样就有二分之一赢牌的机率,否则他是不会跟进的。再者,拿到这手牌的机会也很难得,假如自己既不是开牌人,手上的牌又小于四张同花顺的话,继续跟进的风险就未免太大了。不过,正像大家看到的,史伯斯蒂伍德先生抽换了一次,这样就有四十七分之九的机率是同花,四十七分之八的机率是顺子,促成同化顺的机率也有四十七分之二。综合以上的分析可看出,他手上的牌将有四十七分之十九的机率使手中的牌变成他想要的牌。”
“的确,”史伯斯蒂伍德接着说道,”如万斯先生所言,在我抽换一次牌之后,他心里正盘算着我的牌是否已经是同花顺了。他以为,假如我只拿到同花或顺子的话,就不可能有胆量将赌注叫到最上限。这样做的确也不符合逻辑,一千个打牌的人中多半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吓唬人。所以,假如在我提出加注之后,万斯先生依然坚持到最后的话,那他绝对是打算拼死一搏了。我承认我是在吓唬人,但万斯先生的决断毫无疑问合乎逻辑并且也是正确的。”
“当然,”万斯补充道,”史伯斯蒂伍德先生说的没错,在对方既没有换牌,自己手里也不是同花顺的情况下还将赌注叫到最上限的,的确少见。不得不佩服史伯斯蒂伍德先生,他在这局中所运用的心理战术实在是无懈可击。正如大家所见,他在深刻地剖析了对方的判断之后再决定自己的步骤。”
对于万斯的这番恭维话,史伯斯蒂伍德只是略微点头致意。紧张的气氛被打破之后,待卡兰佛整理好牌,牌局却并没有继续下去。
万斯好像有点不对劲。他抽了一阵儿烟,默默地品了几口威士忌,独自一人出神地想着心事。随后他漫步到壁炉前,一本正经的欣赏着塞尚的一幅水彩画——这是他多年前送给马克汉的。
就在大家停止交谈时,他转身望着曼尼斯。
“唔——曼尼斯先生,”万斯带着一种随意的语气问道,”我很好奇——你怎么会不喜欢玩扑克?据我所知,精明的商人可都是狂热的赌徒啊。”
“他们或许是,”曼尼斯回答得很谨慎,”不过在我看来,玩扑克绝非是一项赌博,其中包含了太多的机关,但最重要的是它并不能给我更多的快感,实在不够刺激——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轮盘赌就比较符合我的志趣。去年夏天,我在蒙特卡洛十分钟内玩的数目可比今晚各位输的钱的总数多得多,可我玩得非常尽兴。”
“明——白。”万斯拖长音说道,”这么说,你对玩牌一点不感冒?”
“我玩的不是这种。”曼尼斯说道,”一翻两瞪眼、磨蹭到抽牌换牌后才论输赢的玩法让我感到不够刺激,知道吗?那种速战速决的玩法才真叫爽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打着响指,以此来显示他从中得到的快感。万斯则绕到桌旁拿起一副扑克。
“一千块切牌赌大小,怎么样?”
曼尼斯即刻站起来。
“嘿,真够劲!”
曼尼斯首先洗牌,放到桌上后直接切牌:一张10;万斯切出一张老K。
“我欠你一千。”曼尼斯漫不经心地说,好像输的不是自己的钱一样。
万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对方则用狡猾的眼神回望他。
“再来一把——这次两千,怎样?”
万斯挑起一边眉毛:”当然,愿意奉陪。”洗牌之后切出一张7来。
曼尼斯很快向下切牌:一张5。
“手气不错嘛,欠着你三千。”他满不在乎地说道。眼睛眯成一道缝,嘴上叼的雪茄随着说话的节律一动一动的。
“这回又要加倍吗?”万斯问道:”四千?”
马克汉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而艾伦先生尽管也非常惊讶,但表情十分滑稽。毫无疑问,在场的人都被这种赌法吓到了。万斯很清楚,这样不断加倍地赌下去,曼尼斯总会有机会赢,最后他很可能会输掉。但我也相信,如果到时候曼尼斯赢了就收手,检察官一定会提出抗议的。
“四千就四千!”曼尼斯顺手洗牌切牌:一张方片Q。
“你不可能赢得了这位皇后——绝对不可能!”他一下子显得非常兴奋。
“或许你说得没错。”万斯紧绷着脸说道,他切出一张3。
“再来一盘,如何?”曼尼斯朝他挤挤眼睛。
“行了!”万斯立刻摆手道,”这实在太刺激了,我都快得心脏病了。”
他拿出支票,开了一张一千块的递给曼尼斯,然后转身同马克汉握手。
“夜晚愉快!哦,对了,明天一道吃午餐吧。一点钟在俱乐部见,怎样?”
马克汉思索了片刻,说道:”假如没什么突发事件的话。”
“这不是开玩笑,一定要来。”万斯认真地说,”我敢打赌——到时候你一定非常想见我。”
回去的路上,万斯异常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然了,这种时候我也别想从他那儿打探出什么。不过在向我道晚安时他不经意地说道:
“拼图还差最重要的一块。如果找不到的话,一切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