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孔中窥视的惊悚
九月十七日,星期一,中午
万斯的话一说完,房里即刻沉寂了下来。马克汉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神情严肃;这一回,希兹警官的案情设想的论调基础已被彻底推翻,此刻正带着赞叹的眼神看着万斯,显然是极不情愿的。马克汉对此也有着清醒地认识——他的希望也跟着破灭了。
“但愿你那诡异的灵感能带来更大的帮助,”马克汉无力地说道,目光定在万斯脸上,”可以说,你这次重大的发现几乎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开始。”
“噢,别这么唉声叹气的,老伙计。打起精神来,让我们共同面对更大的挑战——唔,可否继续听听我的意见呢?案情的发展有着诸多可能。”万斯调整了坐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显而易见,史比要的是钱——他的绸衬衫还不够天天换着穿——在金丝雀死时前一周,他的勒索条件被她拒绝后,上周一晚他再次来到公寓。尽管知道她晚上一定不在,不过他有耐心等到她回来;从上一次的情况看,他很可能会再次遭到拒绝。公寓侧门每晚都会上锁——显然史比也知道,而他总是尽量避免被别人看到自己进出公寓,因而就以晚间来访未遇作掩护,偷偷将侧门打开。随后从巷子返回,在十一点前潜入公寓。当金丝雀在护花使者的陪伴下回到公寓时,他迅速躲到了衣橱里,确定那名男子离开后。他就走出了衣橱,由于他的突然出现,欧黛儿被吓得大叫起来。等到她认出是史比后,就对敲门的人说没事。而史伯斯蒂伍德便去找人打桥牌消遣。在欧黛儿的房间里,两人开始为钱的事争吵起来——很可能比这还要糟糕。就在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史比拿起听筒说女主人外出未归。随后两人继续争吵,此时又出现了另一位追求者。至于他是按门铃还是自己手里有钥匙,我还无法确定——很可能是后者,否则接线生会注意到。于是史比再次躲进衣橱,并且好像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将眼睛对着钥匙孔一看究竟——每个具有好奇心的人都会这么做。”
“看看这儿,”万斯示意大家看衣橱的门。”钥匙孔正好和沙发处于一条直线上。当史比通过这一小孔向外望时,正好看到了让他汗毛倒竖的恐怖一幕。这名后来的访客扼住了欧黛儿的喉咙。设想一下史比当时的情绪吧,马克汉。躲在密闭衣橱里的他,亲眼目睹了凶手杀害一个女人的全过程——而且就发生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我想史比当时一定被凶手毒辣的眼神吓得不敢出声。而且凶手一定非常强壮,相比之下,瘦小的史比决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怜的史比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屏住呼吸呆在衣橱里。他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对不对?”
他说着,脸上显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接下来歹徒又做了什么,我们就无从知晓了,而饱受精神折磨的目击证人——史比也已经和上帝在一块儿了。但可以猜想到,当时凶手已经找到了那个黑色文件盒,并打开了它——钥匙是从欧黛儿的包里找到的,随后就拿走了很多文件——可能是最为关键的罪证。而之后的情形,就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这位严谨的绅士开始了他的大肆破坏,使公寓里显得就像遭了贼一样。可怜的金丝雀也未幸免。这个家伙扯断了她的肩带,撕破了睡衣上的蕾丝,并把她戴的淡紫色的花饰扔到她腿上,身上带的首饰也一并扯下来。随后他扳倒台灯,横扫写字桌,打碎梳妆镜,踢翻椅子,撕毁帷帐。把古希腊式的橱柜翻得乱七八糟……而此时躲在衣橱里的史比眼睛紧贴在钥匙孔上,一动不动,吓得说不出话来,唯恐被凶手发现而丢掉性命。显而易见,他确信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你知道史比当时正处于两难的境地:凶手的大肆破坏仍在继续,即时从钥匙孔里看不到,外面的响动却听得真真切切;而他自己如同掉到深井里的一只老鼠,虽然会游泳,却无处可逃。唉,对于史比的处境,我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可以想象,马克汉,” 万斯变换了一下坐姿,吐出几个烟圈。”那一晚上,历经世事的史比度过了人生中最为恐怖的一刻——残暴的凶手企图打开衣橱,而他就在里面!想想看,杀人魔王近在咫尺,他正一步步逼近衣橱,白松木的地板发出嘎嘎地呜咽声。……在紧要关头,凶手突然松开了门把转身离去,你能想象出史比当时的样子吗?换作是其他人,或许整个人都虚脱了,但他没有。史比如同被催眠了一般,一直心惊胆战地聆听着,直到他确定这一暴徒已离开了公寓,才战战兢兢地走出了他那间庇护所,用震惊的目光注视着杀戮的现场。”
“场面真够触目惊心的——是不是?”万斯看了一下大家的反应。”女人的尸体横躺在沙发上,脖子上的勒痕令史比感到汗毛倒竖。他拖着酸软的双腿挪到桌边,并用右手撑着桌子以使自己站稳——这或许能够解释现场为何会留有他的指纹,警官。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他就在死者的房间里,人们都知道他和被害人的关系不一般,最为糟糕的是,对于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有谁会相信他的话呢?就算他能够指认真正的凶手,但又如何解释自己的行踪呢?晚间拜访、九点半出没于公寓楼、和死者有着秘密关系、有犯罪前科、不好的声誉——一切简直糟透了,没有一点对他有利。如果是你,马克汉,你会相信这些吗?”
“别岔开话题,继续讲下去。”马克汉和希兹已被万斯的话所吸引。
“实证阶段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进入你们所说的自我发展阶段。”万斯说道,”史比所面临的最为迫切的问题就是尽快逃走,并且不被人发现。紧要关头,这家伙竟变得意志坚定起来——不成功,便成仁!于是他的思维开始飞速旋转:此时从侧门走不会被人发觉,可他无法锁上门,而且当晚早些时候他的来访,很容易被人与打开的门联系在一起。因而这样做不行。他觉得不管怎样解释,警方也会认定自己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他与死者不同寻常的关系,自己的身份角色,点点滴滴的生活纪录都对他不利。他必须保证自己在逃走时不被人看见,否则自己就会成为逃窜的杀人犯,直至被捕!因而他必须在从侧门出去后再把门反锁才会没事,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够指正他的行踪了。对于他而言,这是惟一能够创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尽管有些站不住脚,但只要有出色的律师出面,就能够倒转乾坤。当然,除此之外,他也一定想过别的办法,但都不如这种方式出去保险。侧门就是惟一的出路,应该怎么做呢?”
说到这里,万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当时的史比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在想方法的同时,他也在两个房间里转来转去,或许还偶尔向万能的上帝发出求救的声音。而就在火烧眉毛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镊子。警官,我想你也一定很熟悉。对于罪犯来说,反锁门是项普及的技术,欧洲的犯罪文献上记载了不少这样的事例。在翰斯·德瑞斯教授的犯罪学著作上,就花了一整章的篇幅来讨论窃贼进出民宅的方式,但论述的内容都是有关锁门的,而非闩门的手段。不过两者的区别只在技巧上而已。只要用拴线的针或其他类似的东西插入钥匙孔,向下一拉线,即可从里面把门锁上。但这栋公寓的侧门没有锁,门闩的把手上也没有小孔。或许就在他紧张地寻找有帮助的东西时,偶然看见了化妆台上的小镊子——如今的漂亮女士哪一个会不用小眉夹呢——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工具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下面就只要碰碰运气了。就在他准备出去时,又注意到被凶手弄坏却未被打开的首饰盒——这也就是被他拿去典当的钻石戒指的出处。紧接着,他擦去了首饰盒上的指纹,却忘记了衣橱门内的把手和桌面也留有自己的指纹。此后发生的事情就如同我刚才示范的那样,史比闩上了侧门,并将镊子装入了口袋里,显然他后来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再狡猾的小偷,也有疏忽的时候。”希兹警官严肃地点点头。
“警官,你为什么总和小偷过不去呢?”万斯打了个哈欠,”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完美的,谁能保证自己做事能够百无一失呢?”他眯缝着眼睛,一脸的坏笑道,”即便是明察秋毫的警员,也在搜索时漏掉了这支小眉夹。”
希兹警官正仔细地点燃熄灭的香烟,看得出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你觉得呢,长官?”
“案情并没有明朗化。”马克汉的回答很消极。
“我的这番推测可是有根据的,”万斯解释道,”它并没有使情况变得更混乱,而其中也包含了更为重要的线索——史比一定认得或者知道凶手是谁。自从他幸运地逃离公寓后,又重操旧业,显然,他曾勒索过这名凶手。在我们看来,他很可能惹恼了对方,因而丢了小命。除此之外,被撬坏的首饰盒、被翻乱的衣橱、当作垃圾丢掉的珠宝——做这一切的人根本不需要它们——以及史比的缄口不言。同时,我也证实了那扇可疑的侧门是怎样被做手脚的。”
“不错,”马克汉接口说道,”从表面上看,你的这番推论确实有理有据,但始终没弄清楚最为重要的一点——谁是凶手。”
“的确,”万斯打了个哈欠,”我们该去吃午饭了!”
就这样,不可一世的希兹警官带着困惑回局里去了,而我们三人则来到梦丹尼餐厅,那儿的烧烤很美味。
“这么看来,现在最为可疑的人就是卡兰佛和曼尼斯了,”当侍者端来餐后咖啡时,马克汉首先说道,”万斯,假如真像你推断的那样,两起凶案是同一人所为的话,那就不可能是斯科特了,因为周六晚上,他已躺在埃波苏卡医院里了。”
“没错,”万斯对此也表示赞同,”毫无疑问,我们能够排除斯科特医生了。而卡兰佛和曼尼斯,则是嫌疑最大的‘双胞胎’了,没有人比他们更加可疑的了。”
他端起咖啡,眉头紧皱。
“唉,我命名的‘嫌犯四人帮’少了一个人,真是遗憾啊。这么说来,调查范围又小了不少,或者说能够想到的就是这些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倘若卡兰佛和曼尼斯也被排除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倘若凶手当真就在他们四人中,那么我们就不用费多大劲了。凶手既不是史伯斯蒂伍德,也不是斯科特,那么卡兰佛和曼尼斯两人就不能幸免了:四减二得二。很简单的算式,不是吗?可真实的情况远没有这么简单。假如我们把代数、球面三角,或者微积分什么的一同用来解题,那么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呢?再把得数放到第四五次元方程式……噢,我的上帝!”他使劲地揉着太阳穴,”答应我,马克汉——在我发疯以后,你一定会为我请位温柔善良的看护的,是不是?”
“算了吧,这周以来,我受的折磨可不比你少。”马克汉撇撇嘴。
“我快被这个‘嫌犯四人帮’折磨疯了,”万斯抱怨道,”我就像遭受了砍断四肢的酷刑一般生不如死。最初锁定的四名疑犯,现在只有两个了。我被弄得快精神崩溃了。不……‘嫌犯四人帮’不能丢掉。”
“你还是知足吧,至少还有两名疑犯呢。”马克汉接话道,”不过其中一个条件不符,另一个还躺在医院里。或许你应该送些花过去——假如这样做能使你重获新生的话。”
“一个还躺在医院……躺在医院——”万斯喃喃地说道,”——可不是吗,四减一得三,确切地说还有三个人。在我看来,没有一条线索是直线进行的,都是弯曲的,它们在立体的空间里绕成圈。从表面上看,它们都是直线的,可表象毕竟是不可信的!……好吧,现在让我们心平气和地想一想,静下心来想。”
万斯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吸着烟,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第五大道。等他再次开口时,明显已换上了另一副镇定的语气。
“马克汉,可否以你的名义,将曼尼斯、卡兰佛和史伯斯蒂伍德三人请到你那儿——就在今晚——如何?”
“又玩什么新花样?”马克汉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到桌上,眯缝着眼盯着万斯。
“说正经的!别打岔。”
“好啊,当然可以。”马克汉略微踌躇了片刻,”目前,他们还处于我的管辖区内。”
“所以——可用与案件有关的名义发出邀请,对不对?这样一来,他们不可能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是不是,老伙计?”
“嗯,他们不会不合作的。”
“如果在你家里,你建议他们玩玩扑克牌,应该不会显得很奇怪吧?”
“或许,”马克汉嘴上虽答应着,心里着实对万斯的要求感到奇怪,”卡兰佛和史伯斯蒂伍德这两人都会玩扑克,曼尼斯大概也应该会。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不会已经被你的那套理论弄得神智不清了吧?”
“噢,放心,我还是比较清醒的。”万斯坚持自己的提议,”等着看好戏吧!玩扑克牌即是侦破本案的关键。我很清楚卡兰佛有着高超的牌技;而史伯斯蒂伍德嘛,上周一晚上他曾在瑞丰法官面前露过一手。这才使我想到这个点子;至于曼尼斯的牌技,暂时先假设他会玩吧。”
万斯坐直了身子,开始向我们讲解他的想法。
“大多数时候,扑克游戏都是一项考验人们心智的活动。一名牌技高手在玩牌的一小时之内,就可从对方的出牌情况看出其性格,远比与之相处一年的人了解的更多。我曾经说过,通过分析犯罪本身的成因也能够找出命案的凶手,对此你还曾经嘲笑过我。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先掌握这位疑犯的情况,否则,就无法探查到犯罪的心理与案犯的本性相吻合的状况。在这次发生的凶案中,我已掌握了凶手的犯案心理,但对嫌犯们的性格还不够了解,因而现在还无法确定真正的凶犯。但不管怎样,在这次扑克牌游戏结束后,杀害金丝雀的凶手或许就在劫难逃了。”
值得一提的是,多年之后,我无意中看到了芝加哥大学的人类学教授乔治·托西博士写的一篇文章,他还著有《人之所以为人》一书。万斯此时的精确论断在教授的那篇文章中得到了绝佳的证实。博士在文章中提到:
“扑克游戏即是人们现实生活的横断面。一个人的牌品即是现实人品的反映。……一个人的得失成败,可从他牌桌上的反应看出来。……我倾注毕生的精力,从人类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出发,研究人类的行为动机。然而我发现一项效果更为显著的实验——观察我在牌桌上加注之后跟着加注的人的反应。……心理学家们深究与阐释的人类行为,在扑克牌游戏中也表露无疑。……我可以肯定地说,通过扑克游戏,我也一样能够了解人类。”
马克汉用万分惊讶的目光望着万斯。万斯是个不折不扣的扑克迷——这一点他很清楚,也知道在牌桌上万斯能够轻易地看出对方心里在盘算出什么牌;可要借此法破案,却让他心存疑虑。但万斯的那股认真劲,却深深打动了他。对我来说,即使万斯不开口,我也清楚他心里的想法——此刻他的脑中正飞快闪回一个谋杀案,而万斯也正是借与之类似的心理推断使凶手显形的。虽然万斯的要求让人觉得不可理喻,可要求的背后自会有他的一番理由。马克汉正试图说服自己。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抱怨了几句,”这个计划真是蠢透了。但假如你真想在这些人面前显露一番你过人的牌技的话,对此我也不会特别反对。不过事先声明——这不会对凶手产生丝毫影响的。想用这种可笑的手段使他就范,实在是荒谬至极。”
“好啦,别再发牢骚了,”万斯讨好道,”就当做一次小小的消遣吧。”
“为何还要叫上史伯斯蒂伍德呢?”
“我并无恶意,真的——不仅因为他是‘嫌犯四人帮’的其中一员,而且我们也需要凑够牌友啊。”
“行啦,行啦,事后可别求我把谋杀的罪名加在他身上。我有自己的工作原则。在一些人眼里,这可能没有多大意义,但只要是我认定不可能犯罪的人,我绝不会对他起诉。”
“这样说来,”万斯故意拖长声调,”你总是以‘事实’来认定一个人是否罪名成立,但你要知道,事实也是可以隐藏起来的。倘若你们这些学法律的能够摆脱‘事实’的束缚,我敢说你们的工作会做得更出色。”
对于万斯的一番话,马克汉检察官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向万斯投以深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