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此去经年

一、 三十二年前的地质勘探队

三十二年前,X市雪山深处。

九个地质勘探员和几个向导正望着眼前的深渊,所有人都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仪器。

仪器外蒙着一层薄冰,奇怪的是原本灰黑的矿石分布图一下子变成了红色,就像刚刚在血水里蘸过一样。

“这是么子个意思?”陈队长把仪器放到地上,用手敲了敲,薄冰一下子就碎了,“下面全是石油吗?弄不好我们歪打正着,发现了石油?”

“下不下去喃?一句话,莫猜来猜去的。”一人在一旁说道,“你说你这个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就莫下去了,我一个人下去看看,管他什么东西,弄点儿上来不就知道了?”

陈队长不怒反笑,对着带路的向导扎西桑吉说:“这个九伢子哦豁连天的,要多教育哦,指不定哪天就遭翻盖子了,我们这行当,不是光有胆子就行的哦。”

桑吉瞪了一眼:“你个瓜娃子,怎么这么跟陈队长说话?陈队长出来探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汤汤咧。”

“我咋个……说错了吗?陈队长不是说了吗,石油是好东西,我去给你们舀一瓢上来。”

“你娃子还敢顶嘴?”桑吉抬手就打,被陈队长拦了下来。

“你这个当老汉的也是,就知道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陈队长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也不怪他。”

九伢子看桑吉也被数落了,低着头偷笑。

“上次勘探到石油也是个深渊里头,结果十个人下去的,回来了六个,六个里头还疯了一个,有个瓜娃子在下面点了火准备抽烟,结果炸了。”陈队长顿了顿,继续道,“你娃娃嘴上毛都没得,怕是办事不牢哦。”

“那我们下不下去?”旁边一个身穿军大衣的女人问道。

陈队长点了根烟,坐到一旁的石头上,看了半天,对着女人说道:“下去肯定是要下去的,桑吉跟我下去,你们就别下去了,免得到时候想退都来不及哦。”

“你就跟张豁牙拉着绳结,我们在里面朝上打手电,你就帮着把我们拉上来。”

九伢子有点儿不服气:“我不干,我就要下去,你们就晓得欺负我这个娃娃家。”

“你看看,娃娃家脾气,要的啥子吗?莫闹,等哈给你看真的油气气。”

“我不要你给我看,我自己下去看。”

桑吉一下就火了,揪着九伢子的耳朵,骂道:“你给老子安分点儿,不然回去老子就揍你娃儿!”

九伢子一看他爹脾气上来了,低着头不吭声了。

一个小时以后,绳子已经放下去几十米了,除了偶尔闪烁的手电光,里面连声音都听不清楚了,九伢子等得不耐烦了,就冲着下面大声喊:“你们找到没得嘛,不行就上来,我下去!”

隔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不知道……你待在上面别乱动……”

然后是一片死寂。

九伢子知道下面肯定出了变故,他吓得不敢说话了。他看了看身边穿着军大衣的女人,又看了看其他六个人,都是一副书生的气质,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倒是那个苏联人,虽然戴着圆框眼镜,但是那膀子比九伢子大腿还粗,估计力气不小。陈队长说他是临时抽调过来的,苏联的地质专家,名叫谢盖尔·克格莫夫,中文肯定是写不好,不过说普通话倒是学了七八成了。

“我们下去看看吗?”九伢子对着克格莫夫说道。

他看了九伢子一眼,然后抬了抬眼镜框:“再等等。”

九伢子顿时丧了气,坐在边上,手里拉着绳子,等下面的人回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九伢子忽然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像有人故意磨牙一样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然后九伢子就听到下面大吼了一声:“九伢子,拉!”

九伢子也不敢怠慢了,拿着手里的绳结就开始拉。这个时候,剩下的八个人也一同拉住了绳子,刚拉了几下,突然就感觉下面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竟然有一股反力将绳子朝着下面拉。

九伢子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情况,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就跌进深渊里去。他急中生智,顺手把手里的绳结丢了,跑到后面,直接把绳子拴在了自己腰间,猛地朝外面拉,后背几乎都要贴着地面了。

果然这样一拉就跟下面杠上了。

这个时候陈队长已经快要被拉出来了,但是桑吉还在下面,两根绳子,就拉上来了一根!

陈队长身子都没站稳,对着九伢子和其他八个人大喊道:“快跑!”

还没来得及细想,几个人中,穿着军大衣的女人第一个冲了出去,九伢子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往深渊边上一看,有个人影上来了。他似乎在攀爬着岩壁,速度很慢。

陈队长拉了九伢子一把,吼道:“九伢子,快跑!”

九伢子一把将他推开,也吼道:“我爹还没上来,为什么要跑?”

陈队长急得直跺脚,一把将九伢子从地上拎了起来,喊道:“你爹死了!死了!下面有瓦斯!”

九伢子张牙舞爪地想去挠他,可奈何陈队长力气太大,他将九伢子远远地拎着,九伢子根本碰不到他的身体,只能挣扎。

“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这个浑小子,咋就不信邪呢?”陈队长真动了火。

就在这时候,九伢子用余光看到深渊下面的那个身影慢慢地近了,眼看就要上来了,陈队长似乎也看到了,一把将他甩到身后,扛起他起身准备跑。

九伢子认出了那是桑吉的身形,他扑腾着想要下来,他一把抱住陈队长的腿,将陈队长扑倒在地上。而在这个时候,深渊下的身影也越来越近,可距离却足足有十几米远。

“九伢子,你闯大祸了,我们都得死!”

九伢子完全不知道陈队长在说些什么,他忍着身上的疼痛,爬到深渊边上,看着眼前的身影,是桑吉!他的脸、衣服、手脚都被黑色的**覆盖了,一双眼睛盯着九伢子,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桑吉?”

“扎西桑吉?”

九伢子连着叫了两声,他似乎没有听到,愣在原处一动不动的。九伢子伸手想要去拉他,可桑吉一味地摇头。

“是我,是我,九伢子啊。”

“嘎嘎。”

在听到这尖叫声的时候,九伢子心都凉了。陈队长冲上来,抱着他就往远处跑。刚跑出几十米远,原本寂静的深渊里传出轰隆隆的巨响,整片雪山开始剧烈震动,大片的积雪滑落而下,夹杂着冲天的火光将整个雪山都映红了。

陈队长一个趔趄,抱着九伢子一同摔在了地上。他只觉得耳朵边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风呼呼地刮着,什么也听不清,他拼命地站起来抱着九伢子继续跑。足足跑了半个小时之后,他才感觉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剩下的几个人也散落在一旁,大口喘着气,全都是一副虚脱的样子。

一个小时后,陈队长挣扎着想从雪地里站起来,刚一动身才发现九伢子还躺在他身下。他仔细一看,发现九伢子的脑袋竟然撞到了雪地里的石头上,乌红的血早已经凝固。虽然血不多,但还是让陈队长心里一紧。他试了试九伢子的鼻息,还活着!他赶紧将自己的衣服解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九伢子。没一会儿,九伢子醒了,看到陈队长的第一眼,问的是:“我爹呢?”

陈队长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避开九伢子的问题,说:“你看看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口没得,有的话赶紧处理一下,免得……”

“我爹呢?”没等陈队长说完,九伢子又问。

陈队长还没开口,缠绕在九伢子身上的绳子一松,九伢子一屁股从地上坐起来,将绳子往跟前一拉——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一个东西,长条形,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

九伢子拉近了一看,顿时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绳子的另一头拴着的竟然是一只人的手臂!

周围几个人都过来劝九伢子想开些,这种事遇上了谁也没办法,又转而问陈队长,深渊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陈队长说他跟桑吉下去之后发现下面并不是他们想象的石油,而是一处露天的煤田。谁知道桑吉忽然拿出一个火折子说要照明,他当时就知道坏事了,拉过桑吉,一把将火折子丢出去,然后让九伢子拉他们上去,可终究还是迟了,深渊下面果然有瓦斯存在,最后爆炸开来,桑吉就这么没了……

说完这些,九伢子死死地盯着陈队长,陈队长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让他爹先上来?

对于这个问题,陈队长没有解释,干地质勘探这一行的人身手都不会太差,攀缘绝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九伢子的爹后上来是在情理之中,而且当时那种情况,自保都是问题,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很显然,九伢子不懂这个道理,即便是陈队长解释了,他依旧不会明白。

九伢子低着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血就往回走,看样子是准备回去找他爹。陈队长将他拦住了,说现在爆炸加上雪崩,桑吉一定找不到了,可九伢子偏偏不听,绕过陈队长继续往回走。陈队长看着九伢子的后脑上有一个血痂,应该是自己的昏倒时候让九伢子撞到了石头才导致的,他心里一软,看了看剩下的几个人,说他跟着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让他们在原地等待。

这一去就是三个小时,陈队长跟九伢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们什么都没有带回来。九伢子脸上挂着泪,谁也不理,一个人蹲到一边的雪地里发呆。

等大家都定了心神才想起自身的处境来,由于雪崩以及爆炸,出雪山的路已经被封死,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翻越另外一座雪山。虽然大部分的仪器在方才的那场灾难中已经遗失,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所剩也不多了,但陈队长依旧在给大家鼓劲儿。很快,他们启程了。途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一路上状况不断,有人摔下雪坑,有人饿晕过去,也有人想要放弃,但最后都在陈队长的坚持下走了过来。

迎接众人的不是山外的小村庄,而是另一座雪山。虽然一个山洞的出现解决了所有人御寒的问题,冰雪也可以提供必要的水源,可食物却成为最为困难的问题。起初他们是用草根和一些冰雪充饥,可这些仅仅只够维持一周,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度过?

陈队长组织起两三个体力还算保持得较好的人开始远走,希望能找到村庄或者食物,可最后还是无功而返。救援队应该在路上,这是所有人坚持到现在的原因。当然,所有人里面不包括九伢子,他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带着愤怒和仇怨才走到现在。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杀死陈队长的机会。

两周后的某天。

整个队伍出现了严重的分歧,有人想要独自求生——离开队伍,有人想要轻生——这样来得没有痛苦,有的人还在苦苦坚持——胜利就在眼前。

噩耗频传,首先是谢东升出现了严重的雪盲,其次是队里唯一的女人开始全身水肿,伴随着严重的冻伤,最后是陈队长的死。

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这是所有人眼睛里透露出的东西。

九伢子高兴了好几天,歇斯底里,最后瘫倒在洞穴的深处,没人理会他的死活。

又是漫长的两天过去。

九伢子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想活下去,可没有食物,他将视线投向了洞口的陈队长……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同意,到最后的一拥而上。

金黄的火焰从石头间迸发而出,伴随着微弱的“吱吱”声,录像机记录下了这一刻……

二、 旧日成妍

C市的秋天不期而至,枯黄的树叶走完了一生的岁月,摇曳着身姿,轻飘飘地落到小女孩儿的头发上,稳稳地贴在小女孩儿的头发上,像是个调皮的精灵。

远远的,一个人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小女孩儿将手里刚刚捡起来的小树叶扔到地上,迎上去。

“妈妈。”小女孩儿将手背在身后,将身子站直,因为奔跑的缘故,满是笑意的小脸儿有些红通通的。

女人蹲下身子,将小女孩儿头上的落叶清理干净,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说:“不是告诉你不能出来玩吗,怎么不听话呢?”

“我……”小女孩儿扭捏着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

“跟我回去。”

女人不由分说,拉着小女孩儿往楼梯间走去。

几分钟后,两个人已经回了屋。热烘烘的暖气萦绕在四周,让人很是舒坦。小女孩儿悄悄地往茶几边上靠,她想拿些纸巾擦拭自己的小手,因为刚刚捡过落叶的手上沾了些泥土。她不能让妈妈看见,这样会惹她不高兴的。

临近茶几,小女孩儿刚伸手去拿纸巾,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拉住,她回头一看,妈妈已经拿着热腾腾的毛巾站在了她的身后。她赶紧转过身来,将小手再次缩回背后,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跟他真像。”女人嘀咕了一句,将小女孩儿的手拉到面前,用热毛巾擦拭起来。

等女人清理干净小女孩儿手上的水渍,转身准备回厨房的时候,小女孩儿在她身后低着头低声说:“妈妈,慧儿知道错了。”

女人站在原地,怔怔地出神。

深夜,整栋大楼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下五楼的白炽灯还亮着。

黑夜的面纱后是无尽的黑暗,有的人在黑暗里挣扎着,有的人在黑暗里放纵着,有的人在黑暗里恐惧着,而她却在光明里啜泣。

桌上摆着的“死亡通知单”已经被她揉成一团,再看一眼上面的文字,只会让她更加难受。她的泪顺着脸颊流下,像是决堤的水。当着女儿的面,她极力表现得镇静和平静,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终究是忍不住了。

其他人都活着回来了,他怎么就没了呢?明明走之前说好了回来之后带着慧儿一起出去玩的,明明他从来都言而有信的,明明都说好的……

可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回来,连尸骨都未见。

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女孩儿乖巧地站在门口。

女人慌忙抹抹脸上的泪水,从地上站起来,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怎么……还没睡?”

“妈妈,我想挨着你睡。”

女人挤出一丝微笑,说:“好,去把你的被子抱过来吧。”

小女孩儿站着没动,问:“妈妈,你是不是哭了?”

“没……你看错了,去,去抱被子过来吧。”

“好。”小女孩儿乖巧地点点头。

女人起身将桌上的纸团扔进垃圾桶里,又拿了些纸巾出来擦擦眼角的泪痕。这件事她得瞒着,一个人伤心好过两个人抱头痛哭,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将慧儿抚养长大,慧儿那么像他。她捺着性子收拾好床铺,将他的东西都放到衣柜里。所谓睹物思人,她现在不想看到有关于他的任何东西,除了徒增伤悲,没有任何用处。

小女孩儿静静地躺着。

小女孩儿心里很疑惑,现在已经快夜里一点了,可妈妈丝毫没有要关灯睡觉的意思。她忙碌着,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找到以后就放进墙角的柜子里。小女孩儿不明白她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也或许是出于好奇,她出声问:“妈妈,你干什么呢,是丢了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女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过身来,借着灯光仔细打量着小女孩儿。忽然,女人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她走过去坐在床边,将小女孩儿身上盖着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乖,快睡觉吧,明天你还要上学呢。”

“嗯。”小女孩儿应声,随即闭上了眼睛。

整个晚上,女人都在翻翻找找,小女孩儿一直没睡着,但小女孩儿也并没有再出声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妈妈。她知道,妈妈一定是丢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她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进窗户的时候,女人停了下来。经过一夜的整理,她将他的东西以及自己的东西都分开了。

她的头发蓬乱着,若是换作以前,她肯定会将自己收拾得极为整洁。可现在,她并没有心思关心这些。她关掉屋子里的灯,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往厨房走去,没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一些清粥的香味以及煎蛋的焦味。

一周后的清晨,女人衣衫褴褛地推门而入,屋子里没有人,显得极为冷清。她将一周前丢进垃圾桶里的纸团扒拉出来,展开,放在桌子上。不知怎的,眼泪又跟着往下掉,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怎么做,你跟我说,我真的忍不下去了,我想好好将慧儿抚养成人的,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像是煎熬,一周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平时不是主意挺多的吗,怎么现在不说话,哑巴了?

“慧儿还这么小,你让我们娘儿俩以后怎么办?”女人的泪滴落到裤腿上,“你倒好,也不说一声就走了,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我今天遇见老吴了,他跟我一样红着眼,估计也是想你想的。他跟我说,以后家里的生活费他负责,慧儿上小学的事他也帮着联系好了。老吴是个好人,可是再好的人又能如何,你不在了,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了,我该如何给慧儿撑起一片天啊?”

良久,女人渐渐冷静下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烟来,她抽出一根,想点燃,可找了一圈,屋里根本没有火柴,她索性将烟直接含在嘴边,似哭非笑地说:“我今早买的,原本想着给你烧过去,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你就看着它,过过嘴瘾吧。

“局里的领导前几天找我,说是会给一笔抚恤金。

“我没拒绝,慧儿以后的开支会很大。你还不知道吧,小丫头现在认字可认真了,刚没学几个字就嚷着要看书,我随手给了她一张报纸,她竟然有模有样地开始读,一读到不认识的字就去查字典,有时候也会红着脸来问我。

“她像你,聪明,以后肯定能上大学,你别不信。”

女人起身往厨房走去,她关好门窗,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地板上。

“你还记得我们结婚时候说过的话吗?

“你肯定忘了。我的出身不好,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你,该死的人是我,要不是我这个出身不好的人拖累着你,你现在应该已经当上局里的领导了吧?你是个优秀的人。

“我的话是不是多了点儿?你烦我了吗?

“慧儿上学去了,这两天她的问题越来越多,问我出什么事了,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问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不想让她再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的,我原本就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我累了,不想说了,你想我吗?”

女人静静地盯着黑白相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她也不再说话了,渐渐地又开始流泪……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内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得到女人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相片。终于,女人缓缓起身,慢慢走到气罐旁边,轻轻将手放到了阀门上面。她的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静下来,缓缓地将液化气的阀门打开……

几个月后。

希望孤儿院的门口。

吴离站在这里已经足足一个小时,尽管院长一再要求他离开,可他还是坚持站在门口——为的只是将她接走。

雪越下越大,院子里玩闹的孩子也越来越少。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吴离心痛如绞。

她原本应该是个快乐、幸福的孩子,有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有一群小伙伴,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她就坐在孤儿院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其他小朋友,一动不动的,仿佛一个雕塑,只有眼睛时不时地会看吴离两下,只不过那双小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吴离感觉心里一阵刺痛,这样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双眼睛本该是充满活力的,如今却只觉得死气沉沉。

“你这人怎么还不走?”院长走过来,隔着院门说,“都跟你说了,你不符合领养条件,况且她也不愿意跟你走,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院长,她真的是我同事的女儿,您就同意我带她走吧,我不会伤害她,我会好好地照顾她。”吴离恳求着说。

“你说的倒是轻巧,手续不齐的事我可不敢做,到时候上面追查下来,我可是要进号子的。”

“院长,我求求你!”吴离拿出一个红布包来,递过去。

“别,你这是害我!”院长严词拒绝,转身离开。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吴离拿着一张条子再次来到希望孤儿院的门口。在办完了领养手续以后,小女孩儿跟着吴离走了。

一路上,小女孩儿都不说话,任凭吴离如何逗她,给她买好吃的糖葫芦,小女孩儿始终不理会,只拿一双眼睛望着他。最终,吴离只得将她带到商场,买了几身干净漂亮的衣服换上,领着回了家。

当天夜里,小女孩儿就出了意外。她用厨房的刀子刺进了自己的胳膊,所幸吴离及时将她送到了医院。

“你这是干什么,不想活了?”吴离并不想呵斥她,只是觉得心惊,这孩子才这么小,怎么就有了自残的行为呢?

小女孩儿不答话。

“我是老吴啊,吴叔叔,你的吴叔叔啊?怎么,不记得了?慧儿,你别这样,别怕,你爸妈不在了,还有吴叔叔呢。吴叔叔会照顾好你的,会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来疼爱,决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情了,听话,慧儿。”

小女孩儿仍旧沉默着。

小女孩儿胳膊上的伤口在缝了几针之后,吴离将她带回了家。这一次,吴离将家里任何的刀具以及尖锐器皿都丢了,甚至是几根绣花针,窗户也被封住,只留下一个通风的口子。

晚餐时间。

小女孩儿低着头,胳膊上还缠着绷带。

“吴叔叔,你说我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们还会不会回来?他们是不是不要慧儿了?”

吴离压根儿没想到小女孩儿会忽然问这种问题,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愣了愣,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温声说:“你爸爸妈妈在天上看着你呢,他们不是不要你,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疼慧儿,他们希望你能读大学,希望你能有出息,希望你将来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

“我问的是他们去哪儿了,是天上吗?”

吴离一愣:“是……他们都是好人。”

“你呢?”

“我?”吴离放下碗筷,眼睛看着小女孩儿,“我怎么?”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我就是个普通人。”

“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不,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

“那你会说谎吗?”

“不会。”吴离斩钉截铁地说。

“好,那你告诉我,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你爸爸……”

“说啊。”小女孩儿有点儿着急。

“意外,是意外。”

“那为什么只有我爸爸出了意外,你们却没出意外?妈妈说,你们是跟爸爸一起出去的,最后只有爸爸不见了,你们都回来了,只有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吴离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谎话一旦出口,接下来只能再编织一个谎话来圆上一个谎话,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也并不擅长撒谎。

“是你爸爸救了我们。”

“哦。”

小女孩儿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大口地将碗里的饭吃完,然后拿着碗进了厨房。吴离松了口气,慧儿能跟他说话,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进步,至少慧儿开始接纳他了。只是这样的问题让他的心里更加愧疚了,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时间转眼便是两年。

慧儿上小学了,老师来家访,吴离显得手足无措。老师高兴地说慧儿的成绩优异,就是在跟同学相处中有些困难,每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很少跟其他同学交流。按照老师的原话说,慧儿有点儿特立独行,意思其实是慧儿不合群。

关于这一点,吴离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他能做的很有限。毕竟,他没有结过婚,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导慧儿接纳身边的其他人。更重要的是,只要一见到慧儿的眼睛,他就总觉得心里堵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吴离暗自下定决心,要找慧儿谈一谈。

晚饭过后,慧儿认真地看着书,是关于心理学上的一些知识。吴离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笑着问:“慧儿长大了想当个心理医生吗?”

慧儿摇头。

“那慧儿是对这本书很有兴趣?”

慧儿还是摇头。

吴离有些纳闷儿,他忽然觉得跟小孩子相处起来有点儿累。

“我想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慧儿开口道。

“嗯?”

“如果我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就能知道他们有没有骗我,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吴离愣了一下,这下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随即他干笑着说:“我……我怎么会骗你呢?”

“老师来家访了?”

“对,老师刚刚来过了,老师说你……”

“说我不合群,不跟其他小朋友玩,是吧?”

“是。”

“这不关你的事。”慧儿说完,合上书,往卫生间走去。

吴离看着慧儿的背影,怔怔地出神,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而慧儿像个大人。

几天后……

录像带还在播放着那些混乱的画面。

慧儿已经没有兴趣再看下去,她已经把录像带看过好几遍了,看到了爸爸已经饿到干瘦的脸庞,看到那些疯狂的队员们狰狞的样子……

慧儿将录像带取出来,原样地包好,放回它原本的位置上。

她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关好房门后,拿起那本关于心理学的书认真地看了起来,只是拿着书的手有些颤抖。她迫切地想要懂得书中所写的东西,比如从一个人的肢体动作去判断他所处的状态,从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去判断一个人的性格,从一个人的说话方式去判断他是否说谎,她想要懂得一切不知道的东西……

吴离回来了,带着一只烤鸭。

“慧儿,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慧儿?”

“慧儿?”

吴离过来敲门,并没有任何开门的迹象,也没有人应答。吴离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他慌忙放下东西去找钥匙,他怕慧儿像两年前一样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半个小时后,吴离终于在衣柜的夹层里找到了备用的钥匙,他匆忙打开了慧儿的房间。只见慧儿趴在书桌上,吴离走过去叫她,却怎么叫都叫不醒,吴离一下子心慌了,想到了她自杀的可能,急忙送到医院,经医生检查后确诊为中暑。

吴离才松了口气,回到病房,看着病**的慧儿,心似针扎。

第二天,吴离拿着做好的饭菜到医院去看望慧儿,可病**根本没人。他又一次吓坏了,疯了似的在医院寻找慧儿,一个病房挨着一个病房地找,可找遍了整个医院也不见慧儿的影子。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女孩儿,最后,他在病床下面找到了一张纸。

这是一张“死亡通知单”,已经被揉得很烂,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可吴离还是勉强看出了一些信息,这是慧儿的父亲陈平的“死亡通知单”。

他惊得说不出话,难怪慧儿会一直问关于她父亲的事,难怪她对自己不信任,她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惊讶之余,吴离猛地想起家里的那卷录像带,他疯狂地跑回家,将录像带拿出来,摆在桌上,仔细地检查之后,他在录像带的侧面找到了一个小手印。

她看过录像带了。

吴离整个人都蒙了;录像带从他的手中滑落,落到了发黄的桌子上。

他应该早点儿把这个东西销毁,或者拿到别的地方存放才对,他不该这样大意的。

可是他没有。

现在的慧儿会是什么样子?

愤怒?恐惧?还是怨恨?

他现在该怎么做?

他不敢细想下去,拿起电话报了警。

他必须尽快找到慧儿,他不能让她再出事。

这些年他已经快要忘掉那件事了,可慧儿的离开和那卷被看过的录像带,让他再次陷入恐惧和自责当中。他原本以为自己抚养慧儿,是一种赎罪的行为,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把慧儿弄丢,更没有想到慧儿已看过了那个录像带。

对于谎言的嘲笑、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自己的怨恨会将这个孩子毁了。

他拿起那张“死亡通知单”又看了一遍。

原来这张“死亡通知单”的背面还写着几个字——“我会回来复仇的”。

吴离并不怕所谓的复仇,相反,现在的他更希望慧儿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