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出门,偶尔有人看到我们,虽然依旧躲躲闪闪,但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生疏了。我跟在肖子谦和许鹤两人的身后,一边胡乱看着,一边又胡思乱想着:为什么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大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呢?他们是提前就知道我们要来的吗?如果不是,那至少应该是首先有人看到,而后相互转告,这样才可能关闭大门躲起来。除非有人专门在村口站岗放哨,发现外人便家家闭门户户关窗。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肖子谦和许鹤一路向前走着,没有在哪里停留,而是沿着山道一直朝村子深处走去。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心里想的却是,再去看一看那个林子,证实一下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还有,我会不会再看到那个老太太。

路过柳明家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家门外还有院子里,都有着不少的落叶。风吹着叶子翻滚、跳跃,荒凉至极,我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

可惜,我们一直走到古井边上,再走到那个小林子边上,我都没有看到那个穿着黑色夹袄的老太太。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神秘的老太太我好像只见到过一次。桂花死的时候林子边上的那一群人中没有她,我们去找朱老二家、柳明家,包括我们在朱家沟的任何时候,我也都没有再见过她。我想不通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此时肖子谦和许鹤已经从林子边上走过去了,而我因为思考的缘故走得慢一些,当我停止思考再抬头看的时候,竟发现他们离我已经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了。

我忽然感觉到背后一凉!

风在吹,旁边林子里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飘下来,从我身边划过。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次在林子里看到的桂花,她挂在树上,半截身子从大树背后探出来,乌黑的长发几乎盖住了整张脸,隐约漏出来的空隙中能看到一双猩红的眼睛,仿佛滴着血。她伸长了舌头,从林子里走出来,刚开始是一步一步的,后来猛地加快了速度,她发疯一样地朝我冲过来。我吓了一大跳,想动,可怎么也动不了。我忽然听到身边传来嘿嘿的笑声,一股清凉的呼吸在我耳边响起,我转头一看,竟看到那个黑夹袄老太太恶毒的双眼,她从我身后伸出脑袋来,趴在我的肩上,忽然张开了嘴,满嘴的獠牙……

“不!”我发疯似的喊起来!

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顿时感觉浑身一阵温暖,我忽然能动了,转身一看:肖子谦站在我的身侧;而许鹤在另一侧用一只手捏着我的胳膊,他的手劲很大,这竟让我感觉到了疼痛。

我发现许鹤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

“莫先生,你没事吧?”他问道。

“没、没、我没事!”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掌,擦了一把额头,我的天……额头上竟然满是汗水。想当年拉练的时候也没出这么多汗啊。

“你真的没事吗,莫兄?”肖子谦也很严肃地问道。

肖子谦严肃的时候其实很少,不过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伊人酒吧喝酒的时候,他也是这表情。

“我没事!”我擦了擦脸,才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已经粘到了后背上。

“你别动!”许鹤低声说道。然后,他从我的身侧绕过去,走到前面,盯着我看了半天,又绕到另一侧,然后绕到我身后,他的表情始终很严肃,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就那么绕着我转了三圈。等到他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是一个漆黑色的小物件,好像是一朵花,前面几个圆圆的花瓣,连着一截几厘米的花枝,好像还有两片叶子,但是通体都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看起来古朴厚重,却没有光泽。然后他说:“没事了!”

我紧张了好一会儿,这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冲他笑笑,说了声谢谢。

许鹤没有再说什么,他把那花朵收起来,然后站到了一边。肖子谦走了过来问:“莫兄,你刚才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大概讲了讲刚才的情景。许鹤离我们不远,我说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我知道他也在认真听着我说话,我讲完的时候,许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走到林子那边驻足看了好一会儿。肖子谦却又恰恰相反,他听我说的时候,脸上竟然露出了笑意,淡淡地说:“没事就好!”

许鹤从林子那边回来,什么也没说,我们三人就继续往山上走,转眼便过了那片小树林。山上杂草丛生,树木更加茂密,地上堆积着厚厚的叶子。

山里树木很多,天色仿佛也暗了下来,树林里静悄悄的。我知道我们是在找那座古墓,可是茫茫深山,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对刚才的事情依然心有余悸,这么多年了第一次碰到这么邪门的事情。虽然我胆子大,但是也架不住这样招呼啊。我紧紧地跟在肖子谦的一侧,他可能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和我聊几句。

当我再注意许鹤的时候,竟发现他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副罗盘。罗盘这东西在我心里一直很神秘,我也知道风水先生大多都有这东西。

我一想到即将要找到古墓,心里就充满期待,但同时还有一点胆怯。

我跟着他们足足转了有三四个小时,在这期间,许鹤走走停停,左左右右,偶尔远眺,偶尔蹲身查看,我和肖子谦间或说说话,到后来,我看到许鹤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最后,他站在我们的面前说:“说实话,这地方不错,是一块宝地,即使埋下什么王公贵族也是可以了,但是,肖先生,请恕我直言,这地方没有龙位,我想绝对不会有什么王陵。”

我不知道肖子谦怎么给他说的,根据朱武的话来说,这里顶多是埋着朱允炆的儿子,朱允炆的儿子没有当皇上,当然不是什么龙了,王公贵族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肖子谦听了倒没有太在意,他说:“许先生,依你看,如果有王公贵族的墓葬,应该是在哪儿?”

许鹤脸上的表情一直很凝重,听了肖子谦的话,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王公贵族的墓葬,并没有王陵那般要求严格,而且,这个地方,贵气不少!”

“什么意思?”肖子谦问道。

“王是孤王,帝是寡帝,生前如此,死后亦是,龙位也是如此。如果这里有龙位,绝对是只会有一处,而王侯贵族的墓却不尽然,这里的贵气不少,在没有下一步勘察之前,要找出墓穴在哪里,还真不容易。”

“许先生的意思,这里的很多处地方,都有可能?”

“正是!”他捋一捋胡须,笑着点头。

肖子谦沉默着,我试探着问道:“许先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能有多少?我们可不可以一个一个挖开来看,然后一一排除呢?”

许鹤忽然笑起来,好像我的问题很天真,他淡淡地说道:“这也是一个方法,但不可取!”

他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这几年闲着无聊发慌,别的本领没学会,就学会了一个察言观色。我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害怕什么呢,便又问道:“为什么?”

“首先,如果照莫先生的方法,一个一个排除,一个一个挖掘,会有很高的代价,而且鄙人认为也不一定能找对地方。寻龙点穴也有深有浅,点不到位,即使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近在眼前的事物。其次,风水学讲究的是阴阳协调、山水互补,虽然我们可以一个一个尝试排除,但是盲目挖开一个地方,会对周围的地理产生影响,少则无碍,多则排外,风水轮流转,兴许破坏了这个地方,就再也找不到下一个地方了。”

其实我就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许鹤能如此翔实讲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多谢大师指点!”

他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如此,我们回去吧!”肖子谦笑着说道。

我其实已经迷路了,如今这里连太阳都看得模模糊糊,东南西北更是难辨。如果让我领路的话,十有八九会迷失在丛林里。走了几步,我小声问肖子谦道:“你还记得来的路吗?”

肖子谦转过头来看着我,笑呵呵地说:“我早都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了。”

我心里一阵好笑,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啊!我装作很忧愁地问道:“那怎么办呢?”

肖子谦说:“莫兄不用担心了,我们跟着就许先生走行了,我想对许先生来说,找到路应该是很小儿科的一件事情吧!”

许鹤听到肖子谦的话,转过头来,笑着说:“这个确实没什么难度,你们跟着走就好了。”

我们跟在许鹤后面,他走得也不快,不时拿出罗盘看看。我们没怎么绕,不过半个多小时,我们就已经回到了小林子那里,朱家沟尽在眼底。

到了B市市区,已经是霓虹闪烁,街上依然有很多人在逛,经历了朱家沟的寂静,此时再回到城市,我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

肖子谦把许鹤送到一个路口,互相道了别,许鹤便独自走了。这时候只剩下我和肖子谦。我舒了一口气,说道:“肖兄弟,我们终于回来了!”

肖子谦也放松下来,笑着说:“莫兄啊,今天把你吓坏了吧。”

“可不是嘛!”我夸张地说道,“你是没见那阵势,我估计今晚又会做噩梦了。”

肖子谦也笑了:“走吧,去给你压压惊。”

“那必须的啊!”我们径直去了旅人酒吧,这是我和肖子谦常来的地方,在这里喝着酒,聊着天,惬意!

我又说了一遍我出现幻觉的事情,肖子谦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说:“肯定还是那花粉在作怪。”

“跟上次一样?”我问道。

他肯定地点点头:“看来,朱家沟一定是有尸香魔芋花的,而且,我估计数量不少。”

“肖兄弟,许先生是你的朋友吗?”

他望着我,说道:“朋友?算是,也算不是,只是认识而已。”

“哦,怪不得。我看他很厉害啊!”我由衷地说。

“许鹤在风水行业是宗师级别的,在B市能及得上他的绝对一只手数得过来。”

“太厉害了,”我说,“我要是能有他那一半的本事,我也就知足了。”

肖子谦说:“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有长处的,莫兄,我们无须用别人的长处比自己的短处。”

“你是怎么请到他帮忙的?”

他淡淡一笑:“大师也要吃饭的,我给他钱,他帮我做事,就这么简单!”

我点点头,心中许鹤的形象猛然间没有那么神圣了,不过随即一想,再超然的人也要吃饭,又不是神仙,可以不食人间烟火。

“这样啊,肖兄弟你知道吗,今天在那林子边上,他握着我的胳膊的时候,我感觉浑身出现了一股热流,真的,不骗你。对了,我看到他那时候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的东西,好像一朵花一样,那是什么?”

肖子谦耸耸肩膀,说:“你知道风水界都是怎么称呼许鹤的吗?”

我摇摇头,这个我当然不知道了。

“在风水界,他有一个称呼是‘一梅仙尊’!”

“一梅仙尊?梅花的梅?”

“梅花的梅!”

“厉害,”我喝了一口酒,说道,“看来我猜得不错,那果然就是一枝花了,现在才知道是梅花,刚开始还以为是牡丹呢。许先生能被称为仙尊,那确实了不起!”

肖子谦给我讲了许多关于许鹤的事,看来此人确实是一位宗师级别的人物。我们一直聊到半夜,喝了许多酒。我虽然很崇拜许鹤,但对他没找到墓穴的事还是有点不高兴。我记得肖子谦后来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厉害有什么用?连一座墓穴都找不出来。”其实这也是我憋在心里许久的一句话。

之后我便回家睡觉了,我原以为白天受了惊吓,晚上一定会做噩梦,可是竟然什么也没有梦到。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电话响了,是肖子谦打来的,按说平常这个这时候他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莫兄,快过来,我在酒吧门口等你!”

“还去朱家沟吗?”我很麻利地起床。

“不,我们去警局!”

他的语气很急促,我赶忙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朱颜死了!”

我愣了片刻,挂了电话,火速起床收拾停当奔向旅人酒吧。我和肖子谦认识时间也挺长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住在红叶街的哪里,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住在哪里,我们平时都是在旅人酒吧见面的。

走在路上,我想到一个问题:肖子谦不是没有电话吗?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总不会大清早就给警局打电话询问吧,这也实在太巧了点。我心里有一丝不快,但想想也就过去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点秘密,能在一起,就是朋友,就是兄弟。即使关系再好,也要留给对方一点自己的空间。他不说的,你就不要追问;他想要告诉你的,你不问他也会讲给你听。交朋友如此,做人更该如此。

我们走进警局,没有去费警官那里,而是直接来到了后院的那座小楼。我们知道费警官一定在那里的,见到罗风的时候,我有些意外,但是也挺高兴。罗风刚好从朱颜的房间里急匆匆地出来,不知道要去哪里。

“罗风,你终于来上班了?”我笑着过去打了个招呼。而肖子谦好像没看到他似的,直接去了朱颜房里。

罗风看起来有些尴尬,他嘿嘿一笑,说:“是啊,好久不见了。”

“听说你家里有事,怎么样,需要帮忙的话说一声。”

我本以为罗风会有些感动,没想到的他脸上却生了一丝愠色,他点点头,表情很不自然。我有些纳闷儿,不知道是为什么。本来我还想说说上次在朱家沟的一些事情,但是看到他这个样子,也就算了。

肖子谦已经走进了朱颜的房间,那里有很多警察。警局里死了人,这绝对不会是小事。我打算进去和肖子谦一起看看,没想到却被门口的警察给拦住了:“站住,干什么?你不能进去。”

透过二人身侧,我看到费警官站在窗户边,腆着大肚子,嘴里叼着一支烟,神态很是严厉。肖子谦已经到房间靠里面去了。

费警官朝门口看了一眼,冷喝道:“让他进来。”两名警察这才让我进去。

我看到朱颜躺在**,身上还盖着被子,肖子谦正凝神注视着朱颜,他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凝重。由于他的身子挡着我,我看不到朱颜的脸,只能看到洁白的被子。我紧走几步,站到肖子谦一侧,朱颜便映入我的眼帘,我一下子惊呆了!

面容、头发、眼睛,这一切都看不到了,都看不到了。我想起上次看到的朱颜——灰白憔悴的面容,散乱的头发,无神的眼睛,还有时刻癫狂的样子。可是现在,现在——我的天哪!我简直难以形容,这一切,都看不到了。

我的脑海中猛地想起了柳叶说的壁画……如果说以前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有人幕后捣鬼的话,现在我更愿意相信这是诅咒。

**的朱颜,看不出脸上究竟是痛苦还是恐惧,他的脸上光秃秃一片,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还有那一头凌乱的头发,都不见了。朱颜的身体安安静静地躺在**,身上的被子盖得整整齐齐,脑袋枕在枕头上,可是头上光秃秃一片,脸上更是光秃秃一片,就好像……好像上面覆盖着一层人皮一样。

我转过头去看肖子谦的时候,他也正看着我,他的眼神很锋利,完全不像以往那么柔和。咳!我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咳,还伴有粗粗的喘气声。我浑身一个激灵,腿都软了,转头一看,费警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的手捂着胸口,我这么胆子大的人啊,这几天都快要被吓死了。

费警官低头看了我一眼,问道:“莫兄弟,你怎么了?”

他的眼神和刚才肖子谦的眼神有些相似,我长长舒一口气:“我怎么了?”

费警官吸一口烟,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白,没事吧?”

我摇摇脑袋,使劲搓搓脸,尽量平静下来,可是心还是跳得很厉害,我问道:“费警官,能告诉我,这,这是怎么回事吗?”

费警官看看我,又看看肖子谦,低声说:“你是说朱颜吗?早上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到现在我们没敢动任何地方。”

我愣了愣,虽然我隐约猜到了,可是我宁愿相信是后来收拾整齐的,这样还能让人容易接受一点。

“他……他死了吗?”我看着那张不知道还能不能被称作“脸”的脸问。

“死了,早上过来送饭的时候发现的,早已经断气了。”

可是也太难以接受了,好好的一个人,睡着睡着就变成这样了,这是在讲故事吗?

肖子谦没有说话,他围着床铺转了几圈,又去窗户附近看了一遍。窗户看起来好好的,没有一点损坏,包括窗台上、玻璃上的灰尘。

“肖……”我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但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肖子谦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肩膀,笑了笑,他又蹲下来,看了看床铺下面,我也跟着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费警官大大咧咧地坐在朱颜对面的床铺上吸着烟,

这时候我听到门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转头看去,是罗风进来了,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一男一女,看来应该是法医。

“队长,霍医生来了!”

费警官本来脸色阴沉,此刻脸上却出现了难得的笑容,他站起来走上前去,伸出肥厚的手掌,很谦和地说道:“霍医生,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