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大博弈 第一章

各方势力盐场龙虎斗 死里求生施展反间计

百里遥回头问那中年汉子道:“你跟踪他有多少时候了?”

“有三日了。”那中年汉子道,“这几日来他一直在泸州城内收粮。”

“他是在泸州收粮之人?”魏坤惊道,“为何不早来报告?”

那中年汉子道:“我们大掌柜只叫我负责跟踪此人,弄清楚他的底细。可这几日里他除了与乡民打交道,并未与可疑人接触,因此小的便没去报告大掌柜。”

百里遥蜡黄的脸无比严肃,鹰隼般的眼里精光一闪,道:“如此说来,那个大个子是顺天军的人,矮个的土匪为了摆脱我们,使了障眼法,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保全王四。”

魏坤剑眉一扬,道:“我现在就去杀了王四!”

“莫非你忘了魏元是如何死的了吗?”百里遥沉声道,“你娘在重庆伤心欲绝,临行时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凡事小心为上,哪怕报不了仇,也得保全性命,好好地回去见她。如果你不想让魏家断后,不想在你娘的伤口上撒盐,最好乖乖地待着别动,听我的命令从事。”

魏坤冷冷地看了百里遥一眼,道:“别把自己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你随我一道过来,不过也是看中了王四如今经营的盐务,想扳倒他取而代之罢了。”

“我是个商人。”百里遥似乎想刻意强调这一点,说到“商人”两字时加重了语气,“但我们要对付的是同一个人,你若是想要好好地回去见你娘,最好听我的话,王四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魏坤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冷哼一声,道:“敢问百里大掌柜,下一步我们如何走?”

百里遥朝远处的李永和看了一眼,道:“顺天军也在查此事,只不过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跟王四有关,下一步我们还是需要依靠刘太和,监视王四,并在暗中引导顺天军的人,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王四身上去。走吧,这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

魏坤咬了咬牙,返身随百里遥走去。

李永和在悬崖上看了会儿,朝身边的人问道:“附近可有我军驻所?”

其中一名随从道:“最近的驻所在富顺。”

李永和道:“泸州的那批粮食绝不能留给清军,回到城里后,你骑了马去富顺通知我们的人来运粮。”

那随从应是,三人疾步赶回泸州,到了那座仓库附近时,看到仓库外围站了一队人马,仔细一看,正是清军!

李永和又走近一些去看,只见另有一队清兵正在进进出出地运粮,敢情是他们接到了消息,这才径直来此搬运,只不过稍晚了一步,未能与那矮小的土匪接上头。

“他娘的,还是让清军抢先了一步!”李永和跺了跺脚,眼睁睁地看着粮食被运走,却是无可奈何。

随从问道:“现在如何是好?”

李永和道:“这些粮食只够支撑数日,他们定然还会想办法来弄粮食,先回江油关等消息吧。”

清军运了那批粮食回营后,将情况报知了骆秉章,骆秉章听完之后,微微眯起的眼睛陡然一睁,问道:“没有看到李晓茹?”

“正是。”负责运粮的将领道,“当时我们怕被顺天军发现,只得先行运粮回来了。”

“应该是出事了。”萧启江黝黑的脸皮包着骨头,本来就异于常人,此时脸色凝重,越发显得难看,“否则她不可能没有守在仓库。”

“果若如此的话,王四现在的处境就危险了。”骆秉章嘶哑的声音越发深沉,“萧老弟觉得是否该让他撤出来?”

“这要看他自己的意愿。”萧启江毕竟未曾与王炽接触过,在处理这件事时,不会掺杂个人感情成分,“他是个商人,此行除了筹集军粮外,还有他的生意。”

骆秉章眯了眯眼:“萧老弟说得在理,我们只与他说明在敌营的危险,怎生行事让他自行做主便是。此外,派些人去找找李晓茹的下落,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不闻不顾。”

负责运粮的将领道:“在回来时,卑职已吩咐泸州方面的人去找了,不管有没有消息,让他们尽快设法与王四取得联系。”

骆秉章“嗯”了一声,便没再言语,两眼微微一闭,陷入了沉思。

次日早上,风依然很大,使得太阳升起来时,也没有感到什么暖意。

王炽接到从泸州传来的消息时,只觉像是突然间坠入了冰窖,寒冷彻骨,他愣愣地站了会儿,霍地一咬牙,掀翻了身前的桌子,杯盏、物件丁零当啷地散了一地。于怀清看着他苍白的失去理智的脸,委实吓了一跳,边让席茂之等人将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边慎重地道:“王兄弟,李大小姐用性命掩护了咱们,你千万要沉住气,不可乱了方寸啊!”

王炽犹如魂魄出了窍,怔怔地站着,这些年他们走南闯北,李晓茹为他做了多少事,挡了多少难,没想到今天居然为了护他,毅然跳入了沱江。往事历历在目,一遍一遍地在眼前回放着,然佳人却已天各一方。王炽的身体簌簌发抖起来,胸口像是被塞了一团什么东西,沉重得透不过气,突然眼眶一热,两行眼泪潸然落下。

于怀清见状,愣了一下,本还想继续劝导于他,看到他脸上的泪水时,瞬间化为一声叹息,对他有情有义的女人为了护他而香消玉殒,哪个又能平静得了?

于怀清扶他到椅子前坐下,俯身用双手按着他的肩头,轻声道:“兄弟,不才知道你无法接受得了这件事,心里痛得紧,可是不才还是要劝你,冷静。”

王炽抬起头,眼神茫然而慌乱,心里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不知所措:“是我把她害死了……我一头扎在名利场里,所行所为皆是为了名利,哪怕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谈的也是生意,何曾对她说起过半句甜言蜜语?有时候甚至还会因为她撒娇、置气而取笑于她,我算是个男人吗?”

于怀清眉头一皱,竟是无言以对。席茂之和牛二重新摆正了桌子,转过身来,正要说话,突见门口人影一闪,马如龙跑了进来,英俊的脸苍白无色,眼神慌乱,看到王炽的神情时,缓下脚步,慢慢地走来。

马如龙是在萧逸处得知了李晓茹的事,他听说了之后一时间也是无法接受,撇开他们之间那段朦胧而晦涩的情事不说,从昆明到重庆,一路从吵吵闹闹到相互帮扶,其情义无异于兄妹,非一般的友谊可以取代。

马如龙紧蹙着剑一般浓浓的眉头,看着萧逸的脸,心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看看萧逸是不是在说谎试探于他。然而当他看到萧逸眼眸深处的寒光时,他看清楚了,萧逸是在试探他,但这消息却是真的,在他那抹寒光的背后还隐藏着股杀气!

按照马如龙往日的性格,他早已暴跳如雷,拔剑而起,誓要报了此仇,泄了此恨。然而此时此刻他明白,如今的这局面,是李晓茹苦心一手促成的,最后她依然用生命维持了这个局面,若是他一时意气,将之毁于一旦,李晓茹的心血就枉费了。

马如龙忍了下来,起身慢慢地从萧逸的房间里离开,走远了时,他方才咬着钢牙奔跑起来,好似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化解心中的悲痛。进入王炽的房里时,他才知道王炽也得知了此消息,看到王炽的这副表情时,他猛然想起了萧逸那带着杀气的眼神,如果大家都是这副状态,唯死而已。

“兄弟……”马如龙走到王炽跟前,“我刚才在萧逸那里似乎已露出了马脚,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我们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须尽快想办法应对。”

席茂之吃惊地望向王炽:“王兄弟,非是做哥哥的打退堂鼓,我们的身份可能很快会暴露,此时走为上策。”

王炽用袖子擦干了眼泪,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如果离开,李大小姐岂非白死了?如果半途而弃,我们来此的计划岂非就化为泡影了吗?让他们来吧,我不会让李大小姐白死!”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均是没有发言,事实上从重庆城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是一条不归路,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即便是退出去了,又能如何?不过是生不如死,从此以后将在内疚和不安中度过,与其如此,倒不如在这绝境中拼他一把,生也好死也罢,好歹无愧于心了!

门口处人影晃动,走进来几个人,前面的是萧逸和那个前来处理盐场之乱的太平军将领,后面跟了两人,一个是太和全的大掌柜刘太和,另一个却是山西会馆现任大掌柜百里遥!

王炽等人见到百里遥那张蜡黄冰冷的脸时,心头大震,他如何也到了这里?百里遥眼里精光一闪,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突然哼的一声冷笑:“没想到我们会在此见面吗?”

“确实不曾想到。”于怀清手抚青须,微哂道,“百里大掌柜不在重庆享福,怎么来了战区?”

百里遥道:“商人无非是为利益奔波,你们不也冒着大险,在此行商吗?”

于怀清愕然道:“百里大掌柜想来取代天顺祥的生意吗?”

“天顺祥王大掌柜如今可是重庆城的大名人,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王大掌柜的手里夺食啊!”百里遥目光一转,朝那太平军将领看了一眼,“今日是受应将军所邀而来。”

那太平军将领名叫应天寿,曾在大渡河一战死里逃生,怀着一腔仇恨,来到自贡地区,欲报仇雪恨。

应天寿领了大家入座,眼睛一瞥,望向王炽,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问道:“王大掌柜今日的气色似乎不佳,不知遇上了何事?”

王炽强按着内心的悲痛,淡淡地道:“生意上的事罢了,不劳将军挂念。”

“可我为何在王大掌柜的眼中看到了悲伤呢?”应天寿目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按理说王大掌柜在自贡盐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每日都有大批的盐卖出去,应该高兴才是,莫非是李晓茹出事了?”

王炽暗自一震,冷笑道:“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应天寿向萧逸瞟了一眼,萧逸会意,说道:“前两天,杨大嘴发现李晓茹不见了,因心里好奇,便去查了一查,哪曾想很快就出事了,而且在盐场掀起了阵腥风血雨。这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军队内部的利益之争,可它发生的时间点太巧了。”

王炽正要说话,萧逸伸手制止了其话头,又道:“王大掌柜切莫着急,请听我说完。盐场的混战发生后,我便去查了一查,发现有人在泸州收军粮,那人正是在红岸码头掳走马将军的土匪。刚巧江油关方面的李将军也在调查此事,两人狭路相逢,事发当时,百里大掌柜正好在场,目睹了当晚发生之事。”

王炽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往百里遥望去。百里遥面无表情地道:“那个土匪狡猾得紧,用了招障眼法把我骗了,害得我与李将军斗了一场,亏得是李将军神勇无敌,打退了我的人,继续去追那土匪,到一处悬崖时,那土匪走投无路,竟然一跃而下,跳入了沱江。”

席茂之看了眼王炽,见其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嘿嘿”一笑,道:“诸位今日联袂而来,就为了说与我们听,一个土匪跳崖的故事吗?”

“这件事怪就怪在这里。”萧逸把头一转,看向马如龙,“适才我与马将军说起此事时,马将军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到这里时,王大掌柜似乎也不怎么开心,莫非这些都是巧合吗?”

马如龙少年英雄,习惯了一言不合拔剑而起的快意恩仇的方式,看着萧逸不紧不慢地吐着话,一副怀疑你就是贼的表情,怒从心起,喝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于怀清虽也心慌,但看到马如龙很快就要被逼得露出马脚,情急之下,说道:“萧将军,你在我们面前说出如此戳心窝子的话,却是你的不是了。”

萧逸目光一转,问道:“先生有何话说?”

于怀清道:“李大小姐的确是出事了。”

萧逸看了下应天寿,问道:“先生说来听听。”

于怀清道:“前几日,李大小姐出去办事,莫名失踪。我等多方打听,才知道是让人给掳走了,只是目前尚未查清楚是谁要与李大小姐过不去,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我们的大掌柜和马将军与李大小姐都是一同出生入死过来的,情同兄妹,因此才心绪不宁。”

“这可真是太巧了,马将军让人劫持了一回,李晓茹也让人给劫了。”应天寿突然冷哼一声,“可我们得到的消息,却并非如先生所说的那样。”

于怀清愣了一下:“将军莫非也有李大小姐的消息?”

“正是。”应天寿转头看向百里遥,道,“百里大掌柜,你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于怀清把眼一抬,将目光落在百里遥身上。此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神色如山巅孤立的岩石,冷峻而孤傲,丝毫看不透他的心思。王炽只觉心头怦怦直跳,莫非他们找到了李晓茹吗,她究竟是死是活?

“那山匪跳入悬崖后,我们便去找了。”百里遥道,“沱江水流虽大,好在如今并非汛期,江水算不得湍急,我们沿着流水的方向一路找寻,终于找到了她……”

百里遥话头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看向王炽等人。很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王炽等人焦急之情赫然写在脸上。百里遥脸皮一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脸色阴沉沉的很是吓人:“那山匪显然是乔装改扮的,经江水一冲,化装之物被冲洗干净,分明是一位姑娘……”

王炽霍地起身,脸色白得若纸,问道:“你是说那人就是李晓茹?”

百里遥盯着王炽沉声道:“正是!”

一匹快马驰入平武城,穿过大街,在一幢宅子面前停了下来。马上那人飞身下马,朝外门的守卫打了个招呼,急奔入内。

骆秉章与萧启江两人在大堂内,正自对弈,两人显然旗鼓相当,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棋盘。听得外面的脚步声,萧启江率先将目光从棋盘移开,见是传令兵,问道:“何事?”

那传令兵喘了口气,道:“启禀骆总督、萧将军,我们的人在泸州查访后得知,李晓茹跳崖后不知所踪。”

骆秉章闻言,方才转过头来道:“生未见人,死未见尸?”

“是的。”

骆秉章眯了眯眼,似乎长时间盯着棋盘,让他的眼睛有些难受,抬起手揉了揉眼,示意传令兵下去后,道:“萧老弟如何看此事?”

萧启江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沱江水深,依卑职看来,李晓茹十有八九凶多吉少,生未见人,死未见尸,也是正常的。”

骆秉章道:“然而这也是最为可怕的。”

萧启江没明白其话中之意,问道:“老哥哥指的是什么?”

骆秉章眼睛一抬,望向门外:“换作你是长毛军,正在怀疑王四那一伙人,李晓茹又恰好失踪了,你会如何处理?”

萧启江愣怔了一下,蹙着眉头沉吟了片晌,道:“明白老哥哥的意思,他们会使诈。”

“李晓茹失踪了,王四本就着急,被他们一诈,会否彻底暴露身份?”骆秉章语气微微一顿,“若是暴露了,必死无疑,即便是暂时圆了过去,也是凶险重重。王四虽为行商而来,但不可否认,同时也是为了我军的粮饷,这种时候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了。”

“老哥哥想怎么做?”

“李晓茹出事后,王四就算是手眼通天,也无法保证军粮的输送了,我们手里只有十天的军粮,如何还能容我们对江油关慢慢地形成包围?得变通一下了。”骆秉章语速虽慢,但每个字吐出来都坚定无比,掷地有声,“兵分三路,一路照旧筑坝,另两路对鹰嘴岩、凤翅山发起攻击,拿下这两座山头,迫使他们调兵增援江油关,让绵州的唐炯脱身,提前围攻江油关。”

萧启江道:“涪江筑坝,工程浩大,十天之内完不成如何是好?”

“完不成,斩!”骆秉章混浊的眼里突地射出道寒光,沙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气,“这是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完不成任务,只有死路一条。”

萧启江黑瘦的脸一沉,霍地起身,应了一声,摇晃着高大的身子,往外走去,步履略有些老态。骆秉章眼皮一抬,看着萧启江的背影,倏然一叹,那高大的身躯原该是伟岸的,如今却如老弱的瘦马,空有一副干瘦的皮囊了,老弟啊,击溃长毛军后,咱们这两把老骨头都该休息了!

百里遥看着王炽慌张无措的样子,心里传来一股莫名的快意,你在重庆翻云覆雨,在买卖城大展拳脚,到了这里,你还能再续往日的风光吗?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然不虚,应天寿的计策奏效了!

王炽方寸大乱,早已难辨真伪:“她……还活着吗?”

百里遥眼中精光一闪,看向应天寿。如果王炽承认了李晓茹就是替清军筹粮之人,那么也就是间接承认了,他是来支援清军的,蓝大顺之败,蓝二顺之死,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王大掌柜觉得她还活着吗?”应天寿脸上杀气一闪,反问了一句,显然是要继续误导王炽,拿到确凿的证据。

马如龙、席茂之见状,心想完了,事到如今哪还有活着出去的机会?

于怀清紧张地看了眼应天寿,然后目光向百里遥、萧逸身上落去,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但慌张之下一时竟想不到哪里出了问题,最后眼神一飘,落在刘太和身上时,见他脸上浮现着一抹淡淡的得意的笑,心头一怔,暗叫一声不好!

于怀清觉得这可能是个陷阱,如果说他们确实找到了李晓茹,不管是死是活,都足以证明王炽这一伙人就是与清军暗中联络之人,证据确凿,直接拿人便是,何须叫了这么多人来威胁?

于怀清迅速地看了眼王炽,霍地哈哈一笑,转身走过去,拍了拍王炽的肩膀,趁机朝他使了个眼色:“王兄弟莫慌,且坐下来说话。”

王炽不傻,看到他的眼色时,霍然一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想到刚才自己险些中了圈套,背后冷汗直冒。

于怀清让王炽落座后,转身朝应天寿道:“应将军,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您如此误导,用意何在,怀疑我等是清军的奸细吗?有件事我们本不想说,怕影响贵军的团结,事到如今,不才只好告诉将军了。”

应天寿闻言,反倒是愣了一下,问道:“什么事?”

于怀清道:“百里大掌柜刚才说在沱江下面找到之人就是李大小姐,请问应将军是否见过,不管是死是活,可否让她来这儿,让我等见一面?”

于怀清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应天寿,见他的脸色变了一下,于怀清的心里终于踏实了下来,方才这些人你一句我一言,分明是在讹诈。他暗暗地冷笑了一下,继道:“应将军觉得百里大掌柜的话可信吗?您是否想过,他明明身在重庆,不辞辛劳地赶来此地,有何目的?”

“哦?”百里遥寒声道,“你觉得我来此是何目的?”

“击垮我们,继而接手这里的盐务。”于怀清的神情松懈下来后,又恢复了信心,“敢问应将军,当一个人的目的不纯,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百里遥没想到于怀清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陡然反击,心想怪不得魏元会死在这里,此人巧舌如簧,张口一说,能杀人于无形。

应天寿倒依然是面不改色,兀自问道:“这与你要说的那件事有关吗?”

“有关的。”于怀清饱读诗书,嘴尖舌利,现在占了上风,开始反击时,眉宇间眉飞色舞,“应将军该对当晚盐场的那场内战还记忆犹新吧?李大小姐就是在当天失踪的。不才曾去李大小姐办事的商铺问询过,说是当天傍晚时分,她就离开了。也就是说,李大小姐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事的,而恰恰当晚杨大嘴也是在半路上拦截了顺天军偷盐的人。”

萧逸闻言,终于坐不住了,他不知道李晓茹具体的出走时间,自然也无法反驳于怀清的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于怀清沉声道:“李大小姐可能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让人给掳走了。”

应天寿道:“你说此话,可有依据?”

“没有。”于怀清道,“不过要查清此事也不难,只要找到当晚盗盐之人,一问便知。”

应天寿没再说话,黑着脸起身走了出来。并非是他不想再继续往下问了,而是觉得此时里面的气场变了,他此行本就是来讹诈的,刚才百里遥抬出找到了李晓茹之说,也未能使他们露出端倪,这说明了什么呢,他们真的没有问题吗?于怀清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自信了,莫非那真是一起普通的内部利益之争吗?

应天寿走出门口的时候,突然间对此事失去了信心,或者说是失去了耐心,眼下正是与清军你死我活的博弈时期,为这么件事去耗费时间值得吗?

萧逸看了眼他的脸色,心头暗自一震,说道:“将军,如果我军内部存在敌军的人,非同小可,属下请求彻查。”

“若是查不出个结果来呢,到时让三军将士看我的笑话吗?”应天寿沉声道,“死了那么多人,此事一直悬而未决的话,难服三军将士之心,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可属下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萧逸面现着急之色,情急之下欲将百里遥拉上帮忙,“你觉得呢,百里大掌柜?”

百里遥自然不想此事不了了之,如此的话他这一趟就白来了。然而百里遥也看得出来,应天寿并不信任他,即便是接了萧逸的话茬儿,也是没有用的,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有时候比说话更有力,更会让人遐想。应天寿见他居然没接萧逸的话,停下脚步,转头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将军若是信得过我的话,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很快验证王四是不是有问题。”百里遥瞥了眼应天寿,“抛一个诱饵出去,看他会不会接。”

应天寿那些人出去后不久,便有马帮兄弟送来一封密函,是骆秉章差人送来的,拆开后里面只写了一个字:撤。

马如龙道:“骆总督这是念及我等之安危,是去是留王兄弟自行做主便是。”

“不能让李大小姐白死,也不能辜负了付大人和重庆百姓的期望。”王炽扬了扬眉头,毅然道,“于先生,该是到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马如龙道:“我的身份行事方便些,此事由我去办吧。”

于怀清沉着脸点了点头,道:“小心一些。”

马如龙说声:“我理会得。”转身走了出去。去找了两坛酒来,径往杨大嘴关押所在走去。

杨大嘴见到马如龙时,显然有些意外,毕竟他们不是朋友,而且一直在怀疑他,最为重要的是在毛坝盖山时曾有过一场大战,捻军剿了山上的一帮土匪,蓝旗旗主龚得树便是在那一战中身亡,从此之后他们的仇恨就结下了。

马如龙此行就是来替曾小雪报仇的,他自然恨不得马上杀了杨大嘴,以了曾小雪以及他自己的恨意。可他知道比起此时的战局,私人恩怨算不得什么,便装出一副笑脸,边把两坛酒放下,边笑道:“杨兄弟是没想到我会来看你吧?”

杨大嘴笑了笑道:“的确没想到。”

马如龙警惕地往牢门外望了一眼,道:“可我想你活着。”

杨大嘴讶然道:“为何?”

马如龙道:“相比之下,在军中的那些人之中,你还是比较率直,容易交往的。那些人各怀心思,一天到晚盯着你,恨不得抓了你的把柄,趁机一刀把你杀了。你若死了,我在军中只怕会更难。”

杨大嘴咧嘴一笑道:“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老子做事一是一,二是二,绝不会在背后捅人刀子。”

“这就是了。”马如龙启开酒坛的封口,交给杨大嘴一坛,举手与他一碰,痛饮了一口,“不瞒杨兄弟,如果不想办法,此番你必死无疑。”

“老子知道。”杨大嘴举坛咕噜噜地喝了口酒,“捻军不是他们亲生的,哪会有什么好结果,杀了他娘的也不可惜。”

“若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你自己也不觉可惜吗?”

“那又能如何?”杨大嘴把眼一瞪,愤然道,“他们岂能饶了老子?”

马如龙道:“你明明看到了顺天军偷盐,为何不去指认呢?”

“都怪老子疏忽了,没能抓个龟儿子当证据,当时那些人都戴了帽子,很难辨认得出来了。”杨大嘴明显是不甘心赴死,又是咕噜噜地喝了一大口,一坛酒已所剩无几了,“那些被弃在半路的几车盐,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马如龙见他已有几分酒意了,道:“话是不错,可你还是有优势的。”

杨大嘴眼睛一亮:“我有什么优势?”

马如龙道:“你与盗盐的人打了一架,哪个敢说你辨认不出来?”

“你什么意思?”杨大嘴睁大了眼睛看着马如龙,“瞎认?”

马如龙又回头看了下牢门外,示意杨大嘴小声些:“杨兄弟到底是实诚人,什么叫瞎认?谁想害你,你反过来倒打一耙,这叫作反击。”

“谁想害我?”杨大嘴有些糊涂了,“应天寿想要杀我,就算我倒打他一耙,他高高在上,我也打不到他啊?”

马如龙皱了皱眉头,心想此人果然没多少脑子,道:“当晚盗盐被你拦截的是哪方面的人?”

“顺天军。”杨大嘴恍然大悟,“你是说要害老子的是顺天军?”

马如龙点了点头,郑重地道:“真正要害你的人是萧逸。”

“他?”杨大嘴先是惊讶,而后眉头一沉,冥想起来。当日让他去查李晓茹去向的正是萧逸,在他的人追查李晓茹时,这才在无意中发现了顺天军盗盐的事……想到此处时,杨大嘴吃惊地抬起头道:“你是说盗盐是个陷阱?”

马如龙肯定地点了下头,他知道所谓的盗盐是王炽设下的局,如今早已无从查起,便道:“不是陷阱,是他们的苟且之事让你发现了,只能把你置于死地。”

“可是他……”杨大嘴依然是一副无法置信的样子,道,“当晚应天寿要杀我时,是他劝下来的,不然老子当天晚上就去见阎王了。”

“结果呢?”马如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是在军中,他们不能将矛盾公开化,从而影响联军的团结,这是在做戏给捻军的兄弟看,过些日子查无结果,你还得死。”

杨大嘴深吸了口凉气:“好恶毒的计策!”

“很多人在利益面前,与禽兽无异。”马如龙道,“你只有反击,才能保得性命。”

“老子认你这个兄弟了!”杨大嘴将酒坛跟马如龙一碰,举坛喝了个干净,顺手将坛子一摔,道,“就这么干了!”

马如龙也喝干了酒,起身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待了结此事后,咱们就一起在盐场里,好好地捞他一笔!”

杨大嘴笑道:“你果然是个贪官。”马如龙也笑了一声,告辞出来。

是日晚,风渐渐停了,云却多了起来。黑沉沉的天像在酝酿一场雪似的,一下子就寒了下来。

亥初时分,清军陡然向鹰嘴岩、凤翅山方向发起了攻击。两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这让蓝大顺错愕不已,清军兵力本来就不占优势,却还分作两路同时攻击,骆秉章这是要做什么?随同李永和去前线观察时,只见清军的攻势并不猛烈,零星的几次冲锋失败后,便再没组织有力的进攻。

“龟儿子这是在虚张声势。”李永和边看着战场边道,“要么是在为挖水渠的人打掩护,要么还有其他阴谋。”

蓝大顺情知骆秉章非等闲之辈,问道:“此地崇山峻岭,易守难攻,骆秉章还能有什么阴谋?”

李永和摇了摇头,道:“不好说,姓骆的龟儿子狡猾得紧。咱们还有多少人留守在城里?”

蓝大顺道:“捻军的一万人和几千太平军尚在城内。”

“顺天军在打头阵,他们倒是安逸。”李永和“嘿嘿”一笑,“我估计骆秉章还会有动作,把他们拉出来,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蓝大顺会意地笑了一声,回头吩咐亲兵传令去了。

游民生此时正站在院子里,皱着眉头怔怔地看着一处角落,对外面的厮杀声充耳不闻。他是在今天向晚时分接到从自贡传来的消息的,当得知杨大嘴可能会被斩首时,他先是愤怒,继而便心灰意懒。

什么是盟军,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生死与共吗?可如今呢,却是貌合神离,彼此算计,这样的联盟,意义何在?

游民生对杨大嘴是了解的,他那个人大大咧咧,心里藏不住事,生性直率,如果他说顺天军盗了盐,那就绝对不会有假。可为什么盗盐的是顺天军,被斩首的却是杨大嘴,这是哪门子道理?就算是找不着了盗盐的那帮人,那也是查案的人失职,历朝历代哪有盗匪逃脱,拿举报者顶罪的律法?说到底,这是公报私怨,根本没将捻军放在眼里!

游民生越想越气,越来越觉得心灰意懒,有好处了捞不着,危险的事却得带头往前冲,这结的是哪门子盟,打的是哪门子仗?倒还不如单干的时候来得自在痛快。

听得传令兵说要他们集合准备应战时,游民生咬了咬钢牙,对身边的一名捻军道:“集合!”

不一会儿,万余捻军集结完毕,游民生望着眼前的兄弟,心想龚旗主在世时,极为爱惜自己的兄弟,那时候他带着兄弟们斗官府、抢山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等的逍遥自在,何时如此憋屈过?今晚骆秉章突然发起袭击,按那老儿的性格,必有大动作,我不能让兄弟们白白牺牲,今晚起,我们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吧。

“走!”游民生铁青着脸,生硬地喊了一句。

旁边的人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去何处?”

游民生目光一转,只见三四千太平军已然出城了,便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捻军兄弟闻言,均是面露喜色,他们自由散漫惯了,在这里让人压着,又得不了多少好处,早就心生去意,当下掉了个方向,飞快地奔出城去。

山上的战斗依然不疾不徐地进行着,清军好像是要在这个寒夜出来热身似的,只端着鸟枪和弓箭,远远地进行攻击,除此之外,便再也没什么动作了。

蓝大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不找出他们的破绽,我们会很被动。”

李永和粗眉一动:“我下去试探他们一下。”

“万一有陷阱呢?”

“管不了这许多了。”李永和边令副将去集合三千精锐,边道,“不去探个虚实,永远无法知道他们的底细。”

李永和正要离开,突见凤翅山方向出现了火光,起先只是一团火,并不起眼儿,没一会儿,火光越来越亮,整个山林都被映红了,随之噼里啪啦的声音密集地响起,浓烟和火舌迅速地在凤翅山漫延开来。

李永和见状,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龟儿子以佯攻吸引我们,原来是火烧凤翅山啊!”

蓝大顺吓得脸色发白,“骆秉章这个疯子,如此恶毒的办法亏他也想得出来!”眼下正值初冬,山中枯木衰草,一点即燃,而且清军放火之处选得极是刁钻,就在顺天军驻所不远,大火一起,很快就会烧到军营,若是不及时撤出来,唯死而已。可若是撤出来,西北的两道屏障失之其一,鹰嘴岩也是孤掌难鸣,江油关便危险了。而且最为要命的是,清军正在挖水渠,一旦给他们挖通,大水入城,城门必破无疑。

要决战吗?蓝大顺的心里瞬间掠上这个念头,转首看向李永和,征询他的意见。李永和也正看着他,看到他眼里死战的决心时,心头倏地一震,如果全军放着天险不守,出去与清军决战,能有几分胜算?这一带多为山地和丘陵,万一遭遇伏击,大军受到重创,那么在四川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就彻底完了。

一条人影飞快地跑上来,到蓝大顺面前时,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紧张还是奔路过度,脸色白得吓人,道:“禀蓝……蓝将军,捻军跑……跑了!”

士兵道:“他们是收到集结的命令后出城的,城内的将士都不曾防备,等到发现时,已经远了。因恐起争执,不敢穷追,特来禀知将军。”

“这帮龟儿子!”李永和一拳重重地击在树上,看了眼凤翅山方向越来越盛的火势,咬牙道,“这种时候城里不能乱,由他们去吧,只是他娘的便宜那帮龟儿子了。”

蓝大顺愤怒地踱着步,自语道:“现在如何是好?”

李永和看上去虽粗鲁,可毕竟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思量再三,道:“即便是要与清军决一胜负,也不能这么出去,最好集中兵力,与骆秉章来个了断。”

“你是要把绵州、自贡一带的兵力全部调过来吗?”蓝大顺担心地道,“可要是绵州、自贡那边出了问题如何是好?”

“不怕。”李永和粗眉一扬,毅然道,“只要打退了骆秉章,漫说是绵州,整个四川亦可由我们纵横驰骋。”

蓝大顺一想也是,清廷将骆秉章视为拯救四川唯一的救命稻草,击溃了骆秉章,拿下四川还是问题吗?

“就依你言。”蓝大顺下了决心,“今晚我就发军令下去。”

李永和称好,命令在凤翅山的部队先撤回来,入城死守,等待各路大军到了后,与清军决战。

顺天军的举动,正是骆秉章想要看到的结果,至此他合围江油关的计划,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至次日凌晨时分,故技重施,放火烧山,顺天军本就无意死战,鹰嘴岩守军亦退守江油关城内。

天亮了,然而天色依然是黑沉沉的,空气中涌动着寒意,好似随时都会下雪一般。山上到处都还在冒着烟,有些地方还有零星的火尚未扑灭。骆秉章站在鹰嘴岩的营地里,烟雾把它的身子紧紧笼罩着,远远看去,像是立于山上的一棵老松,古朴神秘。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眼睛在萦绕的烟雾里努力地睁着,微伸着脖子望着不远处的江油关,两山夹峙间,城门倚着峭壁而建,城高墙固,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险之地。涪江自城内穿行而过,不难想象此一江之水定是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然而这也是这座天险雄关唯一可以利用的弱点。

骆秉章的眼睛被烟熏得满是眼泪,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又眯着眼往前看。涪江到了江油关内时,江道变小了,估计是为了利于饮用或灌溉,有三处支流通向城内,如果把上流的水截住,用一条堤坝把江水集中蓄于上流,待到了一定的蓄水量时,开坝放水,届时在巨大的洪流冲击下,城中的三处支流无法排泄突如其来的水流,城内便会变成泽国。

唯一让骆秉章担心的是时间。

顺天军的砝码是从各地调来的援军,而骆秉章的砝码则是如今在修筑的堤坝,哪个能抢在前头,哪个便是最终的胜利者。

真正的决战要开始了!骆秉章花白的眉头一沉,脸色凝重了起来。他知道除了这里的正面战场外,王炽那些人也正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上,是生是死只能看他们的谋略及应变能力了。

是日早上,王炽照例让席茂之、于怀清、牛二等人出去管理盐场的生意。尽管李晓茹之死的阴影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令他无时无刻不感到悲痛,但为了有效地反击,他希望做出一切如旧的样子,等待杨大嘴今日指认萧逸,让他们开始窝里斗,以在乱中便宜行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巳时刚过,刘太和突然出现了。他见到王炽时,黝黑的脸上端着笑容,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不快,一副老友重逢的样子,道:“王大掌柜正忙着哪!也难怪,王大掌柜是大生意人,方圆几百里的盐皆出自您之手,每日数千石的出货量,哪有不忙的道理。”

王炽放下手里的活,瞟了他一眼,对他的到来,颇是惊讶,心想你今日又要给我出甚难题?思忖间,起身迎将上来,拱手道:“刘大掌柜抬举在下了,不知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有何指教?”

“刘某乃为谢恩而来。”刘太和道,“本来咱们这一带的盐路几乎要断了,亏的是王大掌柜挺身而出,解了断盐之危,今日刘某特在盐场外的酒楼备了桌酒席,恳请王大掌柜赏光。”

王炽闻言,心头一震,从来宴无好宴,刘太和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看着对方那张黑色的精明的脸,王炽倏地感到了股杀气。可人家在盐场外备了宴席,不过走几步路的距离,想推都推托不了。

“刘大掌柜客气了。”王炽暗地里咬了咬牙,龙潭虎穴都闯过来了,还怕赴你的宴吗?拱手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待忙完手头的事,稍后便去。”

送走刘太和后,王炽忙把于怀清叫了回来,道:“刘太和刚刚邀在下赴宴,先生陪我走一趟吧。”

于怀清眼里寒光一闪,冷笑道:“他想做什么?”

“在下也未曾猜透其用心。”王炽道,“不过只要杨大嘴肯指认萧逸,谅他们也玩不出花样来。”

于怀清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看了眼王炽,道:“不才这就去通知马将军,让他那边尽快行事,免得夜长梦多。”

时值中午,酒楼里的人很多,绝大部分是盐场里的盐井主,或者是在盐场里承包了项目的负责人于此宴请。他们大多识得王炽,见王炽进去,纷纷打招呼,有的则拱手致意。

一路走进去,王炽面含微笑,与他们一一回礼。这一刻王炽的内心思绪纷飞,从重庆城出来时的夹道相送,到这一刻的众人拱手致意,他觉得所有的付出似乎都是值得的、有价值的,这种价值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子,到天顺祥的大掌柜,从被人看不起遭遇排挤,到受人尊重,这一切都是努力付出的结果,生而为人,自强不息,不计代价,奔赴梦想,很多时候并不是受金钱的**,只是想出人头地,赢得他人的尊重。

在店小二的引路下,进入一间包厢,刘太和起身相迎:“多谢王大掌柜赏光,快请入座!”

王炽目光一转,只见在刘太和的旁边还坐了两人,分别是百里遥和魏坤。见到这两人时,王炽暗吃一惊,心想果然是鸿门宴!

魏坤脸色铁青,眼里明显带着杀气,挑衅般地看着王炽。王炽却只当作没看见,拱拱手坐了下来。于怀清抬头瞟了眼百里遥,在他看来,面前的这三人当中,真正可怕的就是此人,今日若发生什么意外,必也是此人之计策。然而百里遥依然是冷冰冰的,你永远休想在那张僵尸般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

酒菜陆续上桌,刘太和作为东道主开始殷勤地劝酒劝菜,装得十分热情。酒过三巡,王炽终于按捺不住地问道:“刘大掌柜今日请在下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刘太和放下酒杯,笑道:“王大掌柜多虑了,刘某说了,今日此宴,只为谢恩。”

魏坤冷冷一笑:“不做亏心事,不惧鬼敲门,有人估计是心虚了。”

王炽看了他一眼,本想要解释一下魏元之死,看到他的脸色时,又忍了下来,父兄两代之仇,又岂是几句解释所能化解得了的?

接下来的饭吃得有些尴尬,小小的包厢里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让人觉得极为不适。王炽看了眼于怀清,正想要说走,突然门外进来一人,朝刘太和拱手行礼,口称大掌柜,敢情是太和全的伙计。刘太和问道:“何事?”

那伙计走到刘太和旁边,弯腰俯身在其耳畔低声说了句话。刘太和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伙计道:“应是三四天前的事。”

刘太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瞟了眼王炽,然后示意伙计退下。于怀清知道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当下装作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道:“何事令刘大掌柜吃惊?”

王炽颇是诧异,问道:“为何?”

“清军败了。”刘太和看着王炽道,“三四天前,蓝大顺火烧了清军大营,时下天干地燥,山上一点即着,军营起火后,将士们慌乱之下,溃不成军,逃出来时又遭遇顺天军伏击,大败,连骆总督都生死不明。”

于怀清听了这话,清瘦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眉头一蹙,冥思起来。从江油关传消息过来,到这里的确最少需要三四天时间,然也正是这三四天的时间差,可能会被人利用,大做文章,那么此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王炽也在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他仔细地看着刘太和,想从对方的脸上寻找破绽,可是刘太和的那张脸,仿如经历了风雨磨砺的石头,沧桑圆滑,岁月的痕迹像面具一样笼罩着他的脸,使之遇到任何事都波澜不惊。

王炽心头怦怦直跳,这么大的事谁会拿来开玩笑?如果是真的,诚如刘太和所言,他们之间已无合作的必要,骆秉章败了,起义军拿下四川全境不过早晚的事,盐的销售还会是问题吗?如此说来,他在这里的生意也会随着清军的失败而告终了。

“当真吗?”王炽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席卷了他周身。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刘太和话头一顿,道,“咱们再看看形势吧。不过刘某在此奉劝王大掌柜一句,该放手时还是得放手,不然的话,人财两空。”

王炽愣愣地点了点头,再也没心思坐在那里喝酒吃菜,匆匆地告辞出来。走出酒店时,依然未曾回过神来,只听于怀清在旁边道:“王兄弟,此事只能姑且听之,不能尽信。如果清军真的大败,我们为何没收到任何消息?”

王炽抬起头,是吗?凡大生意人都会随时关注时局,我们身处敌营,不过是无暇顾及局势罢了,刘太和事先得知消息,并不奇怪。但是不管如何,也不能排除于怀清所说的这种可能性,怀揣着一丝希望,往盐场走来。

刚到盐场,便见牛二迎上来,交给王炽一道密函,说是刚送来的。王炽心头一震,心想这里面会是战报吗?拆开一看,只见里面潦草地写了一行字:我军溃败,尔等速撤出来,好自为之。

字迹潦草,估计是匆忙中写就,王炽倒吸了口凉气,看来刘太和所言并无虚假!于怀清从王炽手里接过密函,脸色也是为之一变,如果说刘太和所言是假的,那么这道密函又作何解释?

王炽走入屋子里,有气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看着于怀清,眼神之中满是落寞:“怎么办?”

于怀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是消息无误,他们的确该想退路了,此行的目的一则固然是为了支援清军,二则是想利用大战之时,长毛军尚未控制四川全境的间隙,在夹缝中谋求生意。而骆秉章败了,他们在这里的意义也就**然无存。可是在这尔虞我诈的战斗环境下,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万一这是个陷阱呢?要是真撤了出去,不啻是向长毛军说我就是来支援清军的,前脚刚走,后脚就会有人把刀架到你的脖子上。若果然如此,前面所做之事便将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萧逸冷笑一声,道:“看来百里遥的计策起效果了,现在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撤走,二是差人去江油关打探情况,无论他们选择哪一步,都足以暴露其身份。”

“要是这两条路他们都不走呢?”应天寿哼的一声,“这一次你最好是对的,时值我军与清军决战之际,时不我待,若是让我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到时我连你也一起办了!”

萧逸一怔,心想我如此做也是为了全军安危着想,如何出了错要责问到我的头上来?不过心下虽然不甚舒服,嘴上却是不敢说,只低着头站在一旁。

门口人影一闪,有侍卫进来禀道:“马如龙求见。”

应天寿转首朝萧逸道:“你们是否怀疑此人也有问题?”

萧逸索性不再说话,兀自低头站着。应天寿固执地又问道:“你说他来做什么?”

萧逸眉头一动,道:“属下不知。”

“如果他是王四的人,此时来见我,应是来为王四开脱,如果不是……”应天寿眼里精光一闪,“我希望不要再怀疑,大战在即,内部斗争不息,互不信任,如何与清军一战?”

萧逸又是一怔,低头应是。

须臾,马如龙大步入内,朝应天寿见了礼后,道:“杨大嘴有话要说,但他一定要见了将军后才肯开口。”

“哦?”应天寿饶有兴趣地道,“那本将军就去见见他,走吧!”招呼了下马如龙和萧逸,往牢房而去。

走出门的时候,萧逸总觉得会出事,那晚杨大嘴稀里糊涂地打了一架,连个偷盐的人都没抓着,这时候突然说要见应天寿,莫非查到了当日偷盐之人了吗?可问题是,杨大嘴一直被关着,是哪个去查的?思忖间,偷偷地看了眼马如龙,莫非他与杨大嘴联手了吗?

萧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真是如此,后面即将发生的事,可能会十分凶险且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