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水月楼坐镇对危机 清风阁并肩吐心事

这批找托儿抢购回来的粮食,在王炽心里的分量极重,视为是在天津行商的开端。

生意如棋局,借势谋局乃大生意人所必须掌握的策略,王炽的策略是利用好手里的这批粮食,逼着抓李晓茹之人现身。他将粮食分作了三天来卖,且价钱一天一个样,日日走高,委实卖了个好价钱。

可是高手对决,往往不走寻常路,到了第三天,眼看着手里的粮食都卖出去了,却依然没有李晓茹的消息。

王炽开始急了,眼下的局面好比是两个牌局高手过招,你即将出完手里的牌,底牌呼之欲出,却猜不透对方手里究竟握着副什么样的牌。他甚至一度认为是自己找错了对手,李晓茹的失踪跟粮食事件并无关系。

午后的太阳逐渐偏西,这一天即将落幕,而今日过后,王炽手里的粮也将告罄,当手中无牌可出的时候,下一步该怎么办?王炽将目光投向于怀清,希望这位睿智的书生能有奇思妙想,给他出出主意。

于怀清坐在椅子上低头冥想,事实上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感觉到王炽的目光投来时,他抬起头道:“米不三是个强大的对手,出现今日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但不才相信每个人都有软肋,他米不三也不会例外,等席茂之他们来了再作计较吧。”

席茂之三兄弟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则是要去摸摸米不三的底,二则是确认山西会馆、祥和号是否真的参与了这次的事件。直至傍晚时分方才回来,说打探是打探到了,却花了不少银子。

王炽忙道:“花多少银子无关紧要,且说说打探的结果。”

席茂之道:“山西会馆确实参与了此次事件,百里遥如今便在天津,此事就是他与米不三联合策划的。至于祥和号,目前没有他们的消息,不知隐藏在何处。”

于怀清看了眼王炽,道:“但愿他们没来天津,倘若来了,隐在暗处,对我等极为不利。”

王炽点了点头,朝席茂之道:“席大哥继续说吧。”

“那米不三在天津树大根深,行事缜密谨慎,要找他的软肋委实不易。”席茂之道,“不过他去年承接了天津的一部分漕运,我们在这里面发现了些猫腻儿。”

于怀清闻言,不由得嘴角一弯,脸上掠上一抹笑意,“漕运乃国之命脉,历朝历代都将它视作重中之重,席兄居然摸到了米不三这块疮疤,着实让不才意外得紧,快些说来!”

孔孝纲忍不住笑道:“无非是些无赖手段,在大米上施了涨米药,使米粒膨胀。那阴损的药还有个威猛的别名,叫作五虎下西川,据说在漕运中运用相当普遍。”

“诚如于先生所言,漕运乃国之命脉,因此国家虽内外交困,却仍然紧攥住了漕运之控制权,尽量不使其落入洋商之手。去年十月,漕运开始的时候,朝廷为抵制洋商,鼓励本地商人接手漕运业务,米不三便是在那时接手了五万石的运输任务。”席茂之顿了顿语气,继道,“也合该是他时运不济,首批粮食装上船后,老天就下起了雨,且一下就是半个多月,他手里的五万石粮食几乎全部霉变。”

王炽哦的一声,饶有兴趣地道:“五万石粮食即便是如数赔偿,对米不三而言也不过是皮毛罢了,只怕是一时凑不齐那么多数量的新粮,漕运船无法启航,便不能挟带私货上京,这才是令米不三最为头疼的吧?”

鸦片战争爆发后,洋人大批涌入,抢夺中国的贸易出入口,而漕运更是成了洋商眼里的一块肥肉。朝廷为不使漕运生命线落入洋人手里,出台许多优惠政策,激励国内商人参与,其中便包括运输时每船可带二成私货,可沿途转贩,且免除赋税。如此一船漕粮便可挟带来回两船私货,利润颇丰,特别是上海、宁波等港口城市,以此发家者大有人在。

王炽虽来自云南,但对漕运里的这些套路却还是有些耳闻的,席茂之会心一笑,说道:“王兄弟所言不差。那米不三为了尽快凑齐新米,便在米里动了手脚,押运上京。那厮心眼极多,为了多几次享受免税之惠,也为了腾出时间筹集新粮,近段时间都用小船押运,因此那批漕粮他至今仍未交齐。前几日的卖粮事件,他本想置我等于死地,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我等得了利,使其粮仓越发紧张,这才再次在漕粮上动手脚,用了那涨米药。”

“屡用涨米药,让好米变为坏米,此罪坐实,罪名可是不小。”于怀清浅笑着看了眼王炽,“王兄弟打算怎么出招?”

王炽扬了扬眉道:“我走出昆明,逃出重庆,跌跌撞撞,四处漂泊,至今尚无容身之所,这一次得让他们看看,我王四并非谁想欺负便能欺负的!”

俞献建冷笑道:“早该如此了!”

“本来我们就不是吃素的,只是这也要防,那也要防,这才落魄至今。”孔孝纲愤愤不平地道,“其实早该扬眉吐气一回了,你想要怎么干只管说吧,兄弟们上刀山下火海,绝不含糊!”

于怀清笑道:“上刀山下火海倒是不用,既然王兄弟下了决心,那就备足了银子去趟漕运衙门吧!”

孔孝纲把眼睛一瞪,“又要去贿赂那些狗官不成?”

于怀清道:“不然你能把那些狗官都杀了吗?”

漕运同知俗称管粮同知,与知府衙门的同知是一样的,属副职,专司盐、粮、江防、水利等事,而管粮同知顾名思义,是专门管漕粮的。

天津的管粮同知名唤江大利,四十余岁,与石赞清一样,黑得跟种田的农夫别无二样,只不过他比石赞清结实了许多,听了王炽的名讳后,眉毛一挑,大大咧咧地道:“你就是那个想办军粮,后来没办成的王四啊!”

王炽脸上微微一热,讪笑道:“在下惭愧!”

“其实也不干你事。”江大利操着一口天津腔,粗着嗓子道,“那只能怪上面那些人脓包,据说谭廷襄已让皇上革职查办了。”

王炽并不关心谭廷襄的命运,却依然装作惊讶地道:“官场如人生,端的也是变幻莫测!”

江大利闻言,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王炽一眼,“你倒有些见识。来来来,本官今日并无要事,不妨坐下来一起喝杯茶!”

落座后,下人奉上茶水,江大利边喝茶边瞄了眼跟着王炽来的于怀清,道:“这位是……”

于怀清放下杯子,微哂道:“不才于怀清,一介书生而已。”

“书生从商,倒是可惜了!”江大利“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一片茶叶,又道,“是无意于官场,还是屡试不第?”

于怀清见此人说话直接,又带了些一般官员所没有的粗鲁,不觉笑道:“大人是混官场的,岂不知没银子当不了官之理乎?”

江大利咧嘴一笑,“这倒是,想当初本官也是花了不少银子的,哈哈!”

王炽见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情知此人没花花肠子,便点出了来意,“想来大人是性情中人,在下也就不绕弯子了,当官需要银子,当了官更需要银子,大人虽坐拥天津漕运之肥差,但上下打点,想来平日里开销也不在少数吧?”

江大利为人虽直白,但毕竟是在官场上混的,自然也听得进去暗语,眼睛微微一眯,道:“生意人来我这里,多半是想分漕运里的一杯羹,莫非你也要掺一脚?”

王炽不动声色,只看着他道:“大人以为如何?”

江大利干笑一声,拿起杯子咕噜噜地喝了口茶,抬头道:“漕运是每年的十月份开始的,最晚到次年的五六月份结束,所有漕粮必须抵京。如今运期即将结束,漫说你是外地商人,即便是本地的,怕也难挤得进来。况在运期的尾巴上你能得什么利,何必在这种时候掺和?”

“大人果然英明,一眼便瞧出了玄机。”王炽道,“在下掺此一脚,的确不为银子,不过此事若成,倒是可以让大人发一笔小财。”

江大利把杯子里的茶喝完,“噗”地吐掉嘴里的几片茶叶,让下人续了茶后,说道:“你小子果然是有胆色的。当时洋人兵临城下,你却冒死去军营主动承揽军粮,本官便看出你小子不简单!现在军粮事了,你却到本官这儿打主意来了,好,你且说来听听!”

王炽看了眼旁边的于怀清,然后慢条斯理地道:“大人应该知道米不三米三爷吧?”

江大利脸色微微一变,神色间严肃了起来,“天津米粮界一号人物,本官岂能不知。”

于怀清突然插嘴道:“大人与米三爷很熟吗?”

江大利把目光落在于怀清身上,见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索性脸色一沉,道:“本官与他熟与不熟,与你等此行的目的有何关系?”

“大人是爽快人,如何突然遮掩起来了?”于怀清佯装轻松地耸耸肩,说道,“倘若大人与米三爷关系甚密,咱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免得有些话说出来得罪了人。”

看着王炽、于怀清两人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样子,着实把江大利惹急了,脸色黑里映着红,大声道:“两位如果不想说,那就请便,本官这里只容说直白话之辈!”

王炽果然站了起来,朝江大利作了揖,然后道:“既然大人容不得我等,在下告辞便是。不过临走前想奉劝大人一句,米三爷即将倒台,望大人自重!”言落间,也不去理会江大利做何反应,招呼了声于怀清,转身就走。

江大利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叫道:“你俩站住!”

王炽回身,问道:“大人还有何赐教?”

“少给本官来这一套酸的!”江大利黑着脸道,“米不三到底怎么得罪了你,直说吧。”

王炽道:“米不三在漕粮里使用涨米药,江大人可知晓?”

江大利冷笑道:“可是你亲眼所见?”

“倒是没有。”

“没有你也敢到本官面前乱说!”

“在来此的路上,在下差人去知会了石赞清石大人。”王炽道,“江大人要是不信,在下现在就差于先生再去知会石大人一声,叫他查一查米不三,看此事是否属实。”

“本官明白了。”江大利眼里精光一闪,“你是想代米不三行漕运之权。”

王炽朝于怀清使了个眼色,于怀清走到江大利跟前,取出两张银票,放于桌上,“江大人,漕运之弊,由来已久,你我虽非圣人,无忧国忧民之情怀,但时值多难之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少给朝廷添些麻烦,应也不难。想那米不三将好端端的粮食,弄成难以下嘴的垃圾,欺瞒朝廷不说,更是糟蹋了好米,天理难容。你抛开那烫手的山芋,拿些理所应得的银子,过着心安理得的日子,岂非比现在强了百倍千倍?”

江大利瞟了眼桌上的两张银票,面值五千两,计是一万两银子,嘿嘿笑道:“你们不动声色地抄了米不三的后路,同时将本官的后路也断了,够狠!可本官怎么觉得,你这银子也烫手得紧哪?”

王炽道:“石大人虽说眼里容不得沙子,办事公正不阿,但他也得顾全大局。如果真是把天津的这块疮疤掀了起来,公之于众,天津的官场岂不就乱了吗,到时候这烂摊子怎生收拾?所以请大人放心,只要摘了米不三那颗毒瘤,使漕米不再受损,石大人他也不会揪着不放。”

江大利用食指轻敲着桌面,皱着眉头道:“本官藏不住话,实话与你说了吧,在米不三那里本官也没少拿他的好处,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这说翻脸就翻脸,此等腌臜事本官委实做不出来。”

王炽叹息一声,道:“大人乃重情重义之人,在下明白,您看如此可好,以漕运衙门的名义发一道公函,让石大人去办理?”

江大利正自犹豫间,突有人来报,说是米三爷求见。江大利闻言,眼神颇是暧昧地看着王炽道:“真是够巧的啊,你俩避不避嫌?”

于怀清也是暧昧地笑了一笑,“大人要是不嫌我俩碍眼,不才倒是想看看米不三为何会来得如此之巧。”

江大利哈哈一笑,把桌上的银票收了起来,使人去请了米不三进来。

王炽见他把银票收入囊中,心想这事多半是成了,朝于怀清微微一笑,等着米不三入内。

“江大人!”米不三瘦如竹竿似的身子一摇一晃地走将进来,转目间看到王炽、于怀清两人,讶然道:“这不是王四小兄弟吗?原来你也在此,好极好极!”

江大利瞟了眼王、于两人,朝米不三笑道:“原来三爷与这位小兄弟也甚是熟稔!”

“也算是打过几次交道。”米不三拂须道,“老夫在水月楼订了桌酒席,本是想来请江大人赏光,既然王四小兄弟也在,那就一道同去,江大人以为如何?”

江大利没想到米不三是来请吃饭的,因此朝王炽道:“小兄弟可愿去?”

王炽看着米不三脸上端笑,一时也看不出他究竟走的是哪步棋,心想我手里捏着你的把柄,看你能奈我何,便说道:“既是三爷相邀,却之不恭。”

米不三哈哈笑道:“既如此,老夫领路,各位请!”

水月楼位于海河边上,是天津最为豪华的酒楼。

是时天色入晚,水月楼上灯光通亮,映得河水亦是泛着金光,从楼内传出来的丝竹之声,优雅地飘到河面上,与细细的波浪声汇作一处,宛如天籁。

米不三订的是三楼的一个大包间,居高临下,通过开放式的大窗户,正好看到河水。几人入了座,江大利高声道:“三爷选得好地方,令我这粗人也觉风月之美!”

“江大人本就是雅士,自然是懂风月的。”米不三客套了一句,转向王炽道,“王四小兄弟是第一次来此地吧?”

王炽道:“若非承三爷美意,在下着实不知天津竟还有这等奢华之地。”

米三爷笑道:“你却是不知,天津的吃食更是让人难忘,如罾蹦鲤鱼、酸沙紫蟹、蟹黄白菜等道道美味,一会儿你便是知道了。”

江大利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只觉这里风月虽好,却是说不出的怪异,等菜一道道端上来,江大利忍不住道:“三爷,你请我等到此,果然只是为了吃饭吗?”

米不三抬起右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道:“此番的确只为喝两杯水酒,不过看到王四小兄弟,倒是让老夫想起了一件事。”

王炽隐约猜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事,故作镇定地饮了口酒,道:“三爷不妨说来听听。”

米不三两眼一眯,射出道夺人精芒来,“听说小兄弟的一位红颜知己近日失踪了,可有此事?”

王炽闻言,眼皮忍不住跳动了一下,“三爷的消息果然灵通,莫非三爷知道她的下落?”

“这个倒是不知。”米不爷摇头叹息道,“小兄弟是在天津得罪什么人了吧?作为过来人,小兄弟可愿听老夫一句劝?”

“三爷教诲,自是洗耳恭听。”

“人这一世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你看老夫,孩童时的事尚且历历在目,眨眼便是老了。”米不三微蹙着眉,苦口婆心地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罢了,何必事事争先,又何必为一时之利,与人去斗个你死我活呢?就以小兄弟之事来说,你若执意要去争那一口气,说不得那姑娘如花一般的生命便凋零了,实乃得不偿失之事,望小兄弟三思哪!”

王炽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座之人哪个都听得出来,米不三这是在威胁,如果王炽执意要与他对着干,那么李晓茹的性命就不保了。

王炽的心头禁不住涌起一股怒火,看着米不三那假装仁慈的脸,他忽然觉得走到哪里都让人欺负,想要反抗却又处处受制。他不甘心,他需要一次有力地反击,让世人看清楚他王炽不是软杮子,绝非哪个想捏便能捏的!

王炽站了起来,强笑道:“三爷的劝告在下听进去了,三爷可否也听在下一句劝?”

米不三知道他们之间真正交锋的时候到了,他自然不能在晚辈面前失去气势,微哂道:“小兄弟只管说,老夫也洗耳恭听!”

王炽道:“在下的母亲信佛,她曾与我说眼前作业,目下受报,是为速报。我王四初到天津,并无相熟之人,更别论得罪了哪个,却不曾想每行一事,左右受阻,连我那朋友也让人掳了去,下落不明。在下以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勿以一桩生意,伤人害命,否则的话,早晚会有报应。”

米不三听完,脸色微微一变,“此话怎么听都觉得不甚中听,你的意思是老夫掳走了那位姑娘吗?”

“倒不尽然。”王炽道,“但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在下言尽于此,先行告辞!”言落时,拱了拱手,带着于怀清转身出来。

到了水月楼门口,于怀清从他的神色中似看出了什么,问道:“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王炽铁青着脸,生硬地道:“索性让石大人去彻查米不三,给他一个了断!”

于怀清惊道:“做不得!”

王炽眉毛一扬,“为何做不得?”

“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李大小姐就在他手上。”于怀清道,“当真把他惹急了,万一害了李大小姐如何是好?”

“我就不信他真敢害人性命!”王炽边说边气呼呼地往前走,于怀清跑上去一把将他拉住,道:“王兄弟,听不才一句劝,此险冒不得。”

王炽看向于怀清,沉声道:“怎么就做不得?”

于怀清叹息一声,道:“这些话不才本不该说,但到了这时候,也不得不跟你抖搂出来了。”

王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紧张地咽了口唾液。于怀清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还记得那一万两银子吗?那银子并非石大人发动乡绅募捐,是李大小姐自个儿掏的。”

王炽一怔,李晓茹的影子瞬间在眼前浮现出来,那霸道的不可一世的脸仿佛一下子温柔了起来,浅笑盈盈。他艰涩地问道:“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于怀清道:“好强之人,自尊心亦强,李大小姐怕你不接受,这才假借石大人的名义,把银子交到你的手上。”

王炽抬起头,望向夜空。今夜的星空出奇的璀璨,那平日里看起来冷冷的星光,此时似乎亦有了温度,看着满天耀眼的繁星,王炽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深处慢慢升将起来,很快在心胸之间弥漫,似乎连眼眶也在发热。

人生啊,竟是如此神奇!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的恨她,一如马如龙无法将她当作恋人一般,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是那么的霸道,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让男人都会觉得畏惧。可从重庆到天津,在这异地他乡,他们之间居然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一条路上,而且她竟然如此地懂他的内心,以石赞清的名义,在关键时刻资助了他一万两银子!如果没有那一万两银子,他今天还能站在天津吗?

王炽不敢想,此时此刻他只是觉得,李晓茹其实没有那么的惹人讨厌,她甚至是可爱的、善解人意的。这样一个知他懂他并且能为他着想的红颜知己,如何忍心叫她身处险境呢?

王炽向着夜空深吸了口气,回头正要跟于怀清说话,突见一人急步跑过来,从他们的身边风一般地穿过去,进了水月楼。

于怀清眉头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想这时候俞献建也到了。

俞献建也是跑着过来的,那张标志性的马脸带了一丝慌张之色,看到王、于两人时,三步并作两步,急道:“王兄弟,出事了!”

于怀清转首朝水月楼里看了一眼,已料到了是什么事,“可是石大人去了米不三处?”

“正是!”俞献建恼声道,“也是怪我三弟,在石大人面前不停地撺掇,两人的性子一上来,拦也拦不住。”

王炽低头想了会儿,说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无可挽回,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拼他一回便是。”话落间,凑近俞献建的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后,俞献建称是,转身去了。然后又对于怀清道:“去堵住米不三,咱们光明正大地跟他斗一局。”

于怀清大叹一声,随着王炽重回了水月楼包厢。米不三正好起身要走,见王炽去而复回,不禁讶然道:“你如何又回来了?”

王炽好整以暇地走到米不三身边,笑道:“三爷今日是东道主,何以扔下江大人急着离开?”

米不三回头过去,眼里寒光一闪,嘿嘿笑道:“小兄弟去而复返,莫非还有雅兴喝酒?”

“倒真是有!”王炽也看着他,冷笑道,“三爷敢奉陪吗?”

一边坐着的江大利明显闻出了浓浓的火药味,“瞧你俩这揍性,真想干一场啊!”

王炽道:“江大人,在下斗胆想跟三爷赌一局。”

米不三闻言,回身坐下,沉声道:“如何赌?”

王炽在其旁边坐下,一边捏着只酒杯把玩着,一边道:“三爷该知道石大人已经去了你的老米店,一旦查实你的粮行真有问题,漫说粮行会被查封,连你三爷的金字招牌也会一并砸了。但你还有张王牌,那便是百里遥手里的李晓茹,把她推出来,我等便会投鼠忌器。这便是你我之间现在所面临的形势,三爷可认同?”

米不三哼了一声,却未置言。江大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瞧瞧你们……这揍性,真就玩命了!”

“是三爷逼的,在下只能奉陪。”王炽眼里精光一闪,道,“江大人以为,这一场赌局谁赢谁输?”

江大利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看他们真赌上了,心情反而平复了下来,“你小子年纪虽小,狠劲儿倒不小,输赢还真是不好说!”

王炽苦笑道:“在昆明的时候,我跟李晓茹也赌过一局,那次我赢了,差点把她和她父亲的性命搭进去。人生之际遇何等神奇,今晚我却要为救她再赌一局!”

米不三问道:“莫非你在赌百里遥不敢对她下手?”

“百里遥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王炽道,“为了利益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米不三看着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既如此的话,你就不怕他给你来个玉石俱焚?”

王炽沉声道:“自然怕了。”

“你太好强了。”米不三突然叹息一声,“如果你退出天津,那便海阔天空了,何须为争一口气,拿李姑娘的性命作赌注呢?”

“三爷以为我还有退路吗?”王炽冷冷地道,“在昆明时,遭李晓茹父女算计,被逼得走投无路,这才远赴四川。到了重庆,又遭刘劲升忌恨,险些丢了性命;离开了重庆,到了天津后,他们还一路追着不放,要联合天津的商人置我于死地,你认为我还有退路?”

米不三哈哈一笑,“那么你认为天津这一局,你会赢?”

“既然是赌,谁能预见输赢?”王炽浓眉一挑,“但我没有选择。”

“好!”米不三一拍桌子,许是让王炽激起了豪情,大声道:“三爷奉陪了!”

王大利端起酒杯一口饮下,道:“本官就给你们做个见证人,不管谁输谁赢,都要愿赌服输。”

米不三端起杯子遥空一对,道:“一言为定,干了!”

后半夜了,夜凉如水,甚至连半空中的那一轮明月亦不再可爱,显得清冷。

水月楼的喧哗随着夜风消失无踪,丝竹之声亦被海河若有若无的水声替代了,当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的时候,包厢里的氛围便越发显得怪异,令人窒息。

江大利已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他虽是个直肠子,但行事颇有些分寸,无论米不三如何劝酒,都说不喝了,只需上些茶水来减减尿性即可。因此午夜过后,索性让店家把酒菜撤了,泡了壶茶上来。

约是子丑交际时分,老米店的一个伙计走上楼来,轻声叫了声:“三爷……”

米不三白眉一蹙:“说吧!”

那伙计道:“石大人已经走了,他……查出了咱们那批米有问题,但并没说什么,只让手底下那些人留下看着。”

米不三看了眼王炽,然后又看向江大利,道:“石大人有没有权力干涉此事?”

江大利嘿嘿地怪笑一声,道:“按说这是漕运衙门的事,但以石大人的性子,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米不三奇怪地道:“既如此的话,他为何又走了呢?总不至于是累了,搁到明日再办吧?”

“这个本官就不知道了。”江大利道,“但以本官对他的了解,这似乎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米不三把头转向王炽,似乎在等他回答。王炽却只管低头喝茶,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米不三忍不住道:“王四,这里面定有蹊跷,你不想跟我们说说吗?”

王炽放下茶杯,道:“李晓茹在你手里,石大人投鼠忌器,如此浅显的道理三爷怎么会没想到?”

米不三眼珠一转,意味深长地道:“如此说来,你输了?”

“倒也不见得。”王炽扬了扬浓眉,兀自镇定如常,“现在论输赢还早了点,三爷不妨再等等。”

江大利闻言,好奇地道:“莫非你还有棋?”

米不三冷笑道:“百里遥可不是吃素的主儿,你若是想从他手里把人抢走,却非易事。”

“三爷未免小看王四了。”王炽也冷笑道,“我虽也是一介粗人,却不做那些打打杀杀之事。”

“哦?”江大利饶有兴趣地道,“那你可把本官弄糊涂了。”

王炽没有去接这话茬儿,事实上他此时也没有把握能否成功救出李晓茹,他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在老米店不远处一间并不起眼儿的小房子外,杜元珪手持鬼头刀,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推门入内,屋里面是黑的,若非杜元珪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此时定然是伸手难辨五指,他微微地眯了眯眼,看到对面的墙角下隐隐坐了个人。

那人若标杆也似,笔直地坐在那里,仿佛与黑暗融在了一起,许久都未曾动弹一下。杜元珪刀柄一转,将刀护在胸前,继又往前走。

“杜将军莫非要来劫人吗?”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好像来自地狱,令人不寒而栗。

杜元珪听到这声音,反倒把刀收了起来,“深夜来访,打扰了。”

那人哼的一声,“杜将军客气了!在下料到了会有人找来,却不曾想会是你。”

杜元珪又往前走了两步,道:“为何不能是我?”

“你与那王四有何干系?”

“奉唐大人之令,护其周全。”

那人又是冷哼一声,起身点燃了身边的一盏油灯,露出张痨病鬼似的蜡黄的脸以及那标志性的若鹰隼般的眼睛。他看了杜元珪一眼,道:“杜将军有令在身,这才勉为其难,远走天津,可这并不代表要受那王四差遣,杜将军不想解释一下来由吗?”

杜元珪道:“那李晓茹是什么身份,相信百里兄比我清楚,李春来跺一跺脚就能震动昆明的半边天,他在重庆同样有势力,一旦李晓茹出了事,我相信山西会馆也不会好过。再者她本来就是个局外人,你又何须拿她的性命作威胁?”

百里遥嘴角一撇,阴沉沉的似笑非笑地道:“她掺和进来了,便不再是局外人。”

“可你是生意人。”杜元珪道,“生意人的恩怨便该以生意人的方式解决,用这种江湖手段,未免让人不齿。”

“杜将军错了。”百里遥道,“对我来说,这其实依旧是桩生意,大生意。”

“何以见得?”

“如果在下输了,他老米店以及参与卖粮事件那些粮行的损失,都得由山西会馆负责赔偿。”百里遥眉角一动,说道,“动辄就是数十万两银子,莫非不是笔大生意吗?”

杜元珪仰首一笑,“据我所知,李晓茹与王四曾是冤家,你又如何知道他会在意这个女人呢?”

“杜将军又错了。”百里遥冷冷地道,“在昆明的时候,有个叫辛小妹的女人,因王四而死,那件事在他心里种下了极大的阴影,所以不管他跟李晓茹之间有多少恩怨,他都不容许类似的事情再行发生,此乃人之常情。”

“看来百里兄无意卖我人情了。”杜元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一闪,逼视着百里遥。

百里遥蜡黄的脸蓦然凝重了起来,“莫非杜将军想杀了在下?”

杜元珪笑道:“百里兄多虑了。严格来讲,我是局外人,所以我不会杀你。今晚我也想学学生意场上的事,跟你做笔交易。”

百里遥甚是意外,“哦”的一声,道:“将军不妨说来听听。”

杜元珪道:“米不三在漕运上动手脚一事,已然查实,如果他倒台了,其府上的财产你可得其半,这笔买卖百里兄以为如何?”

“是桩好买卖!”百里遥眼里精光一闪,道,“不过人无信则不立,在这个圈子里混,失了信誉,等于断了生路,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在下做不得。”

杜元珪眉头一沉,“看来百里兄无论如何也不肯交人出来了?”

百里遥沉吟片晌,说道:“咱们好歹也有些交情,在下便卖个人情予将军,那李晓茹根本不在这里,在下充其量只是个幌子罢了。”

杜元珪闻言,再也无法镇定,霍地起身,大声道:“她在何处?”

“在下只能言尽于此。”百里遥抱拳道,“望将军见谅。”

杜元珪看了他会儿,抬脚走了出来,心想看来王四中计了,他本是要北上买卖城对付洋人的,不想在途中败给了自己人,着实可惜!

没走多少时,见俞献建迎了上来,杜元珪叹息一声,道:“李大小姐没在百里遥处,你们上当了。”

俞献建闻言,也是倒吸了口凉气,正要说话,杜元珪却抢过话头道:“你速去知会王四,好让他有个准备。”俞献建称是,急朝水月楼而去。

王炽听到这个消息时,惊慌之意,油然而生,他转首看向米不三,只见米不三突地仰首大笑,“王四,这一局棋你已无胜算,认输了吧!”

王炽作色道:“你把李大小姐藏了起来,究竟意欲何为?”

“只要你退出天津,便能马上见到她。”米不三道,“如此简单的事,你若也做不到的话,看来那李姑娘当真是瞎了眼了。”

于怀清干咳了一声,抬眼道:“你如此做法,分明是仗着天津本地人的优势,以势凌人。奈何我等客居异乡,只能认了,但是不才需要提醒你一句,你行事如此不择手段,可也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米不三眯了眯眼睛,“莫非你还有法子扳回这一局?”

于怀清哼的一声,冷笑道:“自然是有的。”

天方蒙蒙亮,便见官道上一辆马车踏着晨雾,往北而行。

车把式是李耀庭,其后面车厢里所坐的自然便是那拉青桐了。

自出天津以来,李耀庭一直提心吊胆。他同情那拉青桐的遭遇,更加理解她此时的痛苦。对一个未出闺的少女而言,贞操比生命更为珍贵,那是无价的,她代表的是一个少女的品格以及矜持。

矜持不仅仅是一种态度,在于古代它是捍卫尊严的一种武器,当年越王勾践接见孔子之时,便是手持屈卢之矛,失去屈卢之矛也就意味着尊严无存,人格受到践踏,心头之痛,莫过于此。

李耀庭生怕她会想不开,因此日夜陪着她,寸步未离。有时入驻客栈,两人虽分房而睡,他也是时常竖着耳朵,留意着隔壁的动静。

那拉青桐从小熟读诗书,乖巧聪慧,李耀庭的这些举止和心思,尽落在她的心里,不免有些感动。一个并不相熟的人,救了她的性命,且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时时刻刻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人生的际遇何其奇妙,居然让她在遭遇强暴之后,得到了另一个男人无私的爱护。

她有想过对他表示谢意,可这样一份沉甸甸的恩情,岂是一个谢字所能表达?她也有想过让他离开,由着自己自生自灭,然她又非常清楚,这个男人的心中有着一种同她一样的固执,应承了的事绝不会半途而废。

清晨的官道并无行人,清静得只能听得到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声,以及单调的车轱辘的声音。

李耀庭边驱使着马车,边微蹙着眉头随意往四周看着,见不远处有个茶棚,回头道:“那拉小姐,前面有个茶棚,我们去歇歇脚,顺便吃些早点吧。”

那拉青桐本就无意要急着赶去北京,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到了茶棚外,李耀庭下了车来,掀开帘子去扶那拉青桐。

那拉青桐弯腰把头伸出车外,见到李耀庭做出一副要扶他下车的样子时,不由得微微一愣。人在很多时候是现实的,即便是至亲的人抑或夫妻,在亲眼看到那种不堪之事时,都会对你避而远之,而他一个局外之人,却泰然若素,仿似什么也不曾发生样一样,对你体贴入微,这便是患难见真情吗?还是一种怜悯?

那拉青桐觉得,哪怕是怜悯,这应该也是一份难得的怜悯,当下朝他报以一笑,把手伸了出去,任由其扶下车。

多日来,李耀庭没有见她笑过,不,确实地说,自从遇到她的那刻起,就没见她露过笑脸。晨风中这突如其来的一笑,她贝齿微露,眼眸好像也突然间有了神采,如水一般波光粼粼,反倒把他看得愣了一愣,与此同时,一股香风入鼻,顿时间心旷神怡,宛如这荒郊野外瞬间便鸟语花香了。当她的手落在他的手掌心时,他不由得心神一**,晃了晃神。

李耀庭在战场上心思细腻,作战神勇,在他的思想里,没有破不了的敌阵,只有攻不下的心理壁垒,很多时候人不是败给了敌人,而是败给自己的。然而他却从没试图去攻破过女人的壁垒,那是一块他从不曾涉及过的处女地,因此当他对那拉青桐产生那种奇妙的心理时,反而有点不知所措,扶她下车时,手一抖,险些把她栽下车来。及至拦腰将她托住时,心头怦怦直跳。

到了茶棚里坐下,李耀庭要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笑道:“那拉小姐要多吃点,前面的路还长得很。”

那拉青桐“嗯”的一声,低头细嚼慢咽起来。李耀庭虽说骨子里是书生,可毕竟在军营里待了那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大口饮酒大口吃饭,却又不敢在人家姑娘面前做出粗鲁之态,只得强忍着与她一起慢慢地吃。因一时找不到话题,细细咀嚼时嘴里不免发出“吧嗒、吧嗒”之声,显得十分的尴尬。

那拉青桐是聪慧之人,看出了他的拘谨,说道:“你我也算是经历了生死,共过患难,无须拘谨。”

那拉青桐见状,不由得“扑哧”发出一声笑。李耀庭以为她在笑自己的吃相,因一口馒头正好咬在嘴里,一时咽咽不下去,想吐又不便吐出来,把脸憋得通红。

那拉青桐连忙把水端了过去,道:“快喝些水。”

李耀庭就着水咽下去后,赧然道:“让那拉小姐见笑了,在军营时习惯了这般的狼吞虎咽。”

那拉青桐轻抿了口茶水,咽下嘴里的食物后道:“我倒觉得如此挺好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儿,若是像我这般细嚼慢咽,反倒是不成体统!”

李耀庭见她果然不嫌弃自己的粗鲁之态,便也放心了。是时,两人间都放开了不少,渐渐地话头也就多了起来。

正自说话间,车声辚辚,另有一辆马车自官道而来。到了茶棚前面,车把式跳了下来,进来要了几个点心,复又回到车上,掀帘将点心送了进去。

就在这时,车内突地传来一声喝骂:“有本事你别送吃的过来,让本小姐饿死!”

李耀庭本没去在意那辆马车上的人,听了这喝骂声,心头一震,回过头去看时,只见端了点心去的那车把式正是祥和号的桂老西,而车内那喝骂之人分明便是李晓茹的声音。

这两人出现在此,让李耀庭震惊不已,忽然间想起王炽曾对他言及天津的遭遇,看来祥和号果然参与了这场暗害王炽的行动!

思忖间,李耀庭秀长的眉头一扬,眉宇间掠过一抹怒色。想当初在十八寨时,桂老西的货让姜庚劫了去,王炽在被族人抓了去要砍头之时,都没忘了要帮他讨回那批货,在重庆时又是通过王炽的努力,才救了他桂老西的性命,后也曾几度联手,共度时艰,可谓是患难与共的伙伴,却不曾想他如今会与他人联合起来,暗中向王炽捅刀子。

在利益面前,人情、交情竟是如此的一钱不值!李耀庭愤怒地看着桂老西,似乎随时都会冲过去抓了他来质问。那拉青桐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也朝那辆马车上看了一眼,道问:“怎么了?”

这时,桂老西从车厢里回身出来,也发现了李耀庭,神色一愣,在马车前停下了脚步。

李耀庭起身走上去,掀了帘一看,见李晓茹的头上套了一只黑色的布袋,手脚都绑着,估计平时连嘴巴都是被塞了的,车厢里还放了块捏成团状的白布。看到此情此景,李耀庭终于被激怒了,霍地一把抓住桂老西的衣襟,喝道:“你还有良心吗?”

桂老西带着马帮东奔西走,本就是老江湖了,天不怕地不怕,然此时却低了头,由着李耀庭呵斥。车内的李晓茹估计听出了李耀庭的声音,又惊又喜,“外面可是李耀庭将军?”

李耀庭呼地回头,厉声道:“你待如何?”

李晓茹被揭去袋子时,眯了眯眼,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时,亦看清了一路带她而来之人,高声骂道:“怪不得我觉得这声音瓮声瓮气的不对劲儿,原来是你故意压低了声音装孙子!你带本小姐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桂老西没去理会她的骂声,只恭恭敬敬地朝李耀庭作了个揖,说道:“李将军可否听我一言?”

李耀庭怒笑道:“你将李大小姐掳了来,莫非还有苦衷不成?”

李晓茹冷哼道:“我早就知道祥和号这些翻脸不认人的畜生也到了天津,却没想到藏得如此隐秘!”

桂老西道:“王兄弟于我有恩,我本不该做下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儿,可魏大掌柜在分析了利弊之后,还是跟山西会馆合作,一路随着王兄弟来了天津。”

李晓茹蛾眉一动,道:“祥和号与山西会馆在重庆可是响当当的两大商号,王四那小商贩究竟有何等魅力,值得你们两家大动干戈?”

桂老西叹息一声,道:“王兄弟虽然尚无开帮立户,可他在重庆的所作所为,可谓是惊天动地,连四川总督骆秉章大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要把对付洋人的重任落在王兄弟身上,我家魏大掌柜和山西会馆的刘大掌柜觉得,如果让王兄弟卷土再回重庆,那么以后重庆就将是他的天下,因了这份念头,这才一路追到天津。不瞒李将军,向王兄弟下手,我真是千万个不愿,可说到底我只是个跑腿的,大掌柜下了令,我只有唯命是从。”

面对桂老西的这份真诚,李耀庭的火气消了大半,问道:“你要把她带去何处?”

桂老西迟疑片晌,道:“北京。”

这时候那拉青桐亦走了上来,见李晓茹手脚都被绑着,心想这位姑娘也是苦命之人。可再看她的神色,却是眉飞色舞,丝毫看不到伤春悲秋之情,于是又想,她虽落难,却未见忧愁,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势,令人敬佩。

此时,只见李晓茹蛾眉一竖,“你将本大小姐带去北京作甚?我听说京城有个八大胡同的肮脏之地,你不会想将我卖了吧?”

桂老西皱了皱眉头,情知事到如今想瞒也瞒不了,鼓足了勇气望向李晓茹,道:“李大小姐可知自己在王兄弟心中的分量?”

李晓茹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从来没去想过,也无须去想。在昆明时他们就是冤家,到了重庆后,她也不过是想跟刘劲升斗上一斗,这才跟王炽走在一条路上,此番来天津千里报信,虽说有些莫名其妙,但充其量也就是善水居被封,受人欺压,有些同病相怜或者同仇敌忾的心理在作祟罢了,要说他们心中彼此之间的分量,这却是无从谈起。

桂老西道:“此言差矣。辛小妹因王兄弟而死,这对他而言,是个永远都无法化开的结,如今他绝对不会让你出意外。”

李晓茹倔强地仰了仰头,“那又如何?”

桂老西道:“让你消失在天津,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最终逼使他退出天津。”

“好计,却也是阴毒得紧!”李晓茹嘴上虽如此说着,但心中却莫名地感到一股暖意,想当初她追着马如龙,日日牵挂着那个男人,却从未体验过被人牵挂的感觉,此时觉得在这世上有一个人牵挂着、担心着自己,也是件美事。

那拉青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位姑娘虽遭了难,可终归有人惦念,即便遭遇不幸,心中也是甜的。回想自己满门被杀,身子又让人玷污了,这辈子只怕无缘感受这般的幸福了。思忖间,不由得蛾眉一沉,把目光投向远处,略有所思。

“那你打算把李大小姐带去北京深藏起来吗?”李耀庭看着桂老西,沉声道。

桂老西一脸的苦痛,道:“情非得已,望李将军让出一条路来,让我去京城。”

李耀庭目中寒光一闪,“要是我不让呢?”

桂老西眉毛一扬,道:“李将军要留下李大小姐无妨,但必须让我倒下了再说!”

李耀庭脸色一沉,一步步朝桂老西逼了过去,他亲眼看到了王炽在昆明的遭遇,亦听说了他在重庆的境况,他痛恨一切不公平的竞争,即便是魏老爷子曾有恩于他,也管不了许多了。

桂老西拔出了刀来,眉头紧锁着,精悍的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那拉青桐惊呼了一声,自家遭惨变后,她对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便有了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一时间花容无色。

李耀庭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却在这时,刀光一闪而没,及至李耀庭再次回头过去时,桂老西的刀已然插入了自己的腹部,“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嘴里喷射出来,身子一晃,半跪于地。

李耀庭大吃一惊,慌忙赶过去,一把扶住桂老西,“这却是为何啊?”

“多……多谢李将军……”桂老西的嘴里不断地冒出血泡来,苍白无色的脸却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做这件事时,我便告诉自己,此等违背道义之事做不得,可我却无法去抗拒……今日……将军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终于有机会去面对。我这辈子没亏欠过谁,唯独王兄弟之恩情难还,今日过后,我终能无愧于心了。”

说完这番话时,桂老西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李耀庭连忙道:“桂大哥可还有未了之事?”

桂老西摇了摇头,气绝而亡。李耀庭秀眉一蹙,仰天长叹。他本以为只有在战场和江湖才有血腥,今日方才知道,商场之争虽无刀光剑影,却同样可以致命。

李晓茹紧蹙着蛾眉,“我明白该如何行事,这一次我要让山西会馆和祥和号不死也脱层皮!”

目送了李晓茹坐上马车,掉转方向去天津后,李耀庭道:“让那拉小姐受惊了。”

那拉青桐沉吟会儿,突问道:“你辞官从商,可有后悔?”

李耀庭苦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便无可避免。我辞官并非是为了避世,相反是为了更好地立于世,将来若有机会,在下想以自己的方式报效国家。”

那拉青桐再没往下说,轻轻地说了声:“我们启程吧。”转身走向马车。

如此又不疾不徐地行了一日,傍晚时分到了廊坊地界,已将近京城了。在客栈里安顿下来,用了晚膳后,那拉那青桐说要出去走走,李耀庭放心不下,便陪了她出去。

不消多时,行至一座八角亭外。此亭虽不大,因建在城郊,且旁边有两棵梧桐环伺,上书“清风阁”三字,也不知是哪位大儒所书,苍劲有力,使得此亭颇显雅致。

那拉青桐走入里面,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然后幽幽地望了眼尚站在亭外的李耀庭,轻启朱唇,道:“李将军,此地已近京城,你不妨先行回去吧。”

这话她已非第一次说了,若说在没找到那拉老爷前她是生无所念,心如死灰,想一个人自生自灭的话,那么此时再说这话,分明是难以忘却那炼狱般的苦痛,甚至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想自己已非干净之人,与之相处始终觉得低人一等,极不自在。

李耀庭也是生了颗七窍玲珑的心,看到她那幽怨的眼神时,便已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的确是想要快点返回云南,去经营他的生意。可越是见她这般生而无趣的样子,他越发不忍一走了之。尽管自己跟她并无瓜葛,能把她救出来且一路带到北京,已是仁至义尽了,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乎,且不说这些日子以来,朝夕相处,多少有了好感,单就她目前的情况来看,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如何能把她丢弃了,不闻不问?

李耀庭走到亭子里,站到她的面前,断然道:“那拉小姐,在下决不会将你一个人扔在此处,独自离去。”

那拉青桐蹙着蛾眉,眼波在月光下显得孤寂而又无助,夜风拂来,吹动她的发丝,娇弱的身子在风里似乎微微地打了个寒战,甚是楚楚可怜。然她的脸上依然是坚定而倔强的,她看着李耀庭问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无须对我负什么责任,为何不去做你的生意,过自己的生活?”

那拉青桐闻言,也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睑一垂,竟是低声啜泣起来。李耀庭吓了一跳,心想莫非是我说话轻薄,伤害了她吗?连忙蹲下身去,说道:“在下口无遮拦,惹小姐生气了,着实该死!”

那拉青桐却没理会她,只是轻轻流泪,把李耀庭急得团团乱转,手足无措。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来,用那泪水盈盈的眼看着李耀庭道:“你可是在可怜我?”

李耀庭听了这话,方才明白了她的心思,忙道:“那拉小姐多心了,在下绝无此意。”

那拉青桐紧逼着问:“既无此意,又不肯离开我,却是为哪般?”

李耀庭虽说精通谋局布阵,但应付女人却是毫无经验可言,被她这么一问,又是不知怎生作答,一时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是在可怜于我,但我不需要同情。”那拉青桐幽幽一叹,“你可知道,有的时候同情也是一种伤害?”

李耀庭一怔,紧攥着拳头一会儿,鼓足了勇气道:“在下承认,起先确实是因为同情,怕你想不开,这才不寸步不离地跟着。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日夜陪着小姐,突想到要离开了,心中难舍。诚如小姐所言,你我之间不过萍水相逢,在下说这些话出来,不免唐突,却都是肺腑之言。”

月光透过梧桐洒落在亭内,夜风习习,撩拨着那拉青桐的衣袂,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儿。她看着眼前的这个挺拔伟岸的少年人,听着他很是混乱且生涩的表达,芳心亦是乱了。她待字闺中,受了父亲的影响,自小熟读诗书,然她却跟那些大家闺秀不同,平日无趣之时喜欢看许多闲书,曾无数次想象着如书中的人物一般,策马奔腾,在外面的山水之中,遇上一位英俊威武的少年人,从此之后,一见倾心,然后跟着他一起去浪迹天涯……毫无疑问,李耀庭英武却不乏细心的形象,十分符合她想象中的那个少年人,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意外,她可能会抛却羞涩和矜持,向他倾诉衷肠。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已非处子之身,高贵的身世和华丽的衣裳也难以遮掩肮脏的身体,即便是他不嫌弃,她自己亦难与之相处。

那拉青桐动了动长长的眼睫毛,眼里满是感激之情,“承蒙将军抬爱,小女子感激不尽。”说话间,她站了起来,往亭外走去。

李耀庭看得出来,她的眼里仅仅只是感激,且在这感激之中未带丝毫感情色彩,不由得暗自一叹,跟着走出亭子,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那拉青桐点头,并肩着往客栈走去,一路上再无言语。

翌日,李耀庭洗漱后,便去隔壁那拉青桐的房间,见房门兀自紧闭着,不觉有些讶异。平时她总比自己起得早,今日为何未见动静?思忖间,伸手去敲门,亦没见回应,推门入内时,房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佳人踪迹!

李耀庭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只写了两句诗: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李耀庭看着两行隽秀的字,脸色煞白,在这一瞬间,他觉得整个心突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