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跳不一样了,是心动吗?

1

从市区回到学校的二十三分钟地铁行程,让傅行歌第一次在梁云止的面前产生了不适感,她将此归结为两个人之间超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此前她从未与他靠得如此之近。

两人终于走出地铁之后,傅行歌刻意地保持了与梁云止之间的安全距离,也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身体距离在五十厘米左右。果然,傅行歌觉得自己感觉好多了。

晚风暖暖,带着隐约的花香。

傅行歌才发现地铁口出来之后并不是学校――随即她为这个发现感觉到不安:自己竟然连地铁是否能够直达学校门口都不知道。

“顺着河边公园走半公里就是学校的北门。”梁云止仿佛知道傅行歌在想什么似的,随手指着右边灯影里花团锦簇的一处绿地。

河边的小公园里,在这晚上八九点的时间,人竟然不少。三三两两的朋友,散步赏花的爷爷奶奶,还有夜跑的白领,当然更多的是亲亲密密的小情侣。

傅行歌和梁云止沉默地走在花树下,晚风带着落花轻轻飘过,清香淡淡。

“我父亲是警察,母亲是大学里的教员。我五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两年之后,我的父亲在一次任务里牺牲了。叔叔是我父亲的朋友,后来他成了我的监护人。”梁云止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这些与他有关的往事是别人的事一般。傅行歌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俊秀完美的侧颜在路灯和花影的映衬下,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温柔光芒。

傅行歌觉得有一点奇怪。因为以她理性的分析与判断,一个小朋友五岁失去了母亲,七岁失去了父亲,想必从父母亲那里得到的爱并不是太多,为什么梁云止在说起父母亲的时候会有这样温柔的神情呢?

傅行歌在偶尔与别人谈论起自己的母亲和父亲的时候也会语气平静,但是不会出现这样温柔的神情。

那是她当时对梁云止唯一起的一点点的好奇,但是她最终选择了不问。

询问他人隐私也许会有对方及自己的情绪波动,她下意识地想避免这种麻烦。

要告诉梁云止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结婚,母亲只是强势地向父亲要了一颗高质量的**生下了她。

傅行歌决定不说。他的父母双亡,她的父母没有像世俗父母一样结合在一起,说起来也像是人群中的异类,所以不说也罢。

“我十五岁才离开上海。”梁云止这么说的时候,傅行歌觉得他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哦。”她应了一声。她以为他只是闲话家常,没想过他是要解释开课第一天早已不是他们的初次见。

傅行歌对于以前自己是否和梁云止见过一直持否定态度。她与父亲见面不多,父亲有自己的家庭儿女要照顾,即使他是梁云止的监护人,也不可能经常与对方见面。父亲一家四口的照片她见过不少,梁云止并不在其中。

每一个不能与世俗相容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特殊经历。傅行歌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今天的自己。在这个并肩走过繁花怒放的小公园的夜晚,她忽然也有点明白了,梁云止为什么也是一个怪人。

当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明白了她和梁云止单独待在一起不会感到尴尬也不会有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感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比她小,也不是因为梁云止是老师,而是因为梁云止和她一样都是不能很好地融入世俗的怪人。

两个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不会觉得对方很怪,不是吗?

2

两人经过一棵高大的白色樱花树的时候,刚好有一阵风吹过来,梁云止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看那棵白樱,白樱树旁边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暖色的光线落在梁云止的脸上,很清晰,但是傅行歌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看到了他纤长的眼睫毛的影子。

梁云止说:“能和你这样并肩走在春天里。我想象过很多次。”

当时傅行歌正在想自己和梁云止都是怪人这个问题,所以她觉得自己也理解了梁云止的这句话:“大概是因为我和你都是人群中的怪人吧!”

她不懂梁云止为什么突然脚步迟缓地驻足在白樱树下,脚步并未停止。她率先向前走去的背影在人群里孑然独立,似一朵独立长于波心的白水仙。

片刻后,梁云止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两人如以往一般沉默地走过了河边公园的樱花小道回到了学校。

“晚安。”梁云止说完晚安的时候,在开门的那一刻又回过头来看她,“明天有想吃的早餐吗?”

“没有。”傅行歌的回答里有清晰的冷淡,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仿佛你做任何努力都无法打动她的心。

“好。”梁云止答得简约。一如以往。

空气中有心破碎的微细声响,除了梁云止自己,无人听见。

傅行歌关上门后,进入私人空间的舒适让她很快投入到书本里,对门外男子的心事一无所知。

那段时间里,傅行歌每天早上都能吃到梁云止做的早餐,而且梁云止决不打扰他,都是把早餐挂在门把上。有时候他会敲一下门,有时候会不敲门,有时候恰好一起出门的时候,他会干脆把小饭盒递给她,自然得好像已经成了一种长年累月所形成的习惯。

习惯是很可怕的。可怕到当你失去之后后才明白了它的重要。

梁云止有可能会出国的消息,是在一次午饭中陆教授忽然聊起来的。

陆教授说化学系有一个交换生的名额,他推荐了梁云止,对方欣赏梁云止的论文,对他非常感兴趣,希望有机会能与他面谈。正好有一个负责的教授会来京,便询问能不能先与梁云止见个面。

陆教授说:“当然,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不去,因为这是我跟他的私人交情,他才提出来的见面。交换生的材料和相关事宜,只要走程序就可以了。我朋友主要是对你正在进行的那个论文选题非常感兴趣,那也正好是对方的研究领域。”

梁云止要出国去了吗?

傅行歌莫名觉得碗里的煎鱼排忽然就寡淡了。

傅行歌也有出国的计划。不过那个是在她大三之后的打算,她的计划是在国内先考了研究生,然后考一考国内的博士,之后再到国外去试一试留学生活是什么样的。可是梁云止怎么现在就要出国了呢?

梁云止和陆教授轻声讨论着,并没有避开她的意思。但是傅行歌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们在讨论什么了。

梁云止这就要走了?

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她的意思是,怎么能比她的计划要快那样多?

3

傅行歌报考了托福和雅思,还开始着手写研究生的毕业论文。

这些工作和功课占用了她大部分精力,所以,她很少再花费精力去思考顾延之的追求是否会给自己带来困扰了,更不会思考和梁云止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会比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更好效率更高。

当然,那晚在地铁上因为靠得太近而发生的那点儿心跳和脸红,也被她干脆地抛在了脑后,

她整个人都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更清冷――以前是生人勿近,现在已经是一种孑然孤立的气质了。

但对于顾延之来说,这样的傅行歌却变得更加好相处。因为每当他去送花的时候,他再也不必把花安置在傅行歌门上花篮里了,傅行歌会接过他的花或者礼物,然后顺手放在一旁,说谢谢,然后才关门。

当傅行歌要出门,顾延之提出要接送她的时候,她二话不说就上了车。虽然不管顾延之如何逗她讨好她,她在车上绝大部分时间都保持了沉默寡言的冷淡。但是对于顾延之来说,这已经是有进展了,因为她终于肯吃他带来给她的饭了,虽然她仍然不肯花时间和他一起去约会。

傅行歌不再拒绝顾延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需要花费时间。

她不去关注也不知道论坛里那个已经久没动静的帖子又轰动起来了:傅行歌接过了顾延之送的花,傅行歌上了顾延之的车,顾延之送傅行歌回宿舍进门了。

照片一张又一张地被上传,大家一窝蜂地恭喜顾延之终于追到了冰山系的天才少女。当然,也有不少喜欢顾延之的女生哀号痛哭。

傅行歌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也不想去知道。她只知道梁云止一切顺利的话,大概七月份就会离开。

而她不大可能在七月份就申请到梁云止所去的那所学校――不过如果她很努力,再加上母亲的支持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她并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出国,她只是不由自主地去做出国的各种准备工作而已。

除了凭空给自己强加的功课,傅行歌去实验室的时间依然很多。

为了节省时间,她依然吃着梁云止做的早餐,梁云止做的午餐,梁云止做的晚餐。有时候在宿舍吃,有时候在实验室吃。吃的时候,她脑子里还在想着专业相关,手里还拿着实验资料――几近废寝忘食。

对于傅行歌来说,吃饭从来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是她莫名其妙的生出来的这种紧迫感。

傅行歌把这种紧迫感归结为自己的不甘心而非害怕梁云止会离开。

这和她刚进这个学校时,在周围听到梁云止的名字如雷贯耳而产生的那一种紧迫感是相似的。

她忘了去分析,为何她所有的紧迫感只来自于梁云止,为何不想让梁云止离开,为何只有梁云止才能让她不害怕与人相处。

“你有出国留学的计划吗?”梁云止忽然这么问傅行歌的时候,傅行歌心里有一点焦灼。论文的选题她定得比较难,需要很多的实验数据支持,虽然和陆教授的研究论题相关,但是又不相同,所以她需要做很多额外的实验准备。

她不知道此刻的她就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机械小鸟,好像别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都能让她惊飞去,然后消失在云端。

4

梁云止问得有一点小心翼翼,如果那时候傅行歌抬头看他,大概就会发现,这个清俊自信的少年有一点点的紧张,甚至已经紧张到在看着她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动。

“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答没有。她明明很想去,明明正在准备去的呀,可她的回答南辕北辙, “我想先完成国内的学业。”

“之后呢,有想过要去吗?”梁云止马上又问了一句,他的脸上好像有淡淡的笑容,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点期待,但是当时的傅行歌完全忽略掉了:“还没有考虑到。”

她声音冷淡,原本伸出来的手指悄悄地收了回去握成拳头,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交换学校的化学系是很出名的,那里有很多很棒的教授。如果你想去的话,可以考虑一下申请那个学校。”梁云止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傅行歌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愿,尽管他还想继续说服她,但害怕引起她的反感,他不得不转移了话题,“对了,丁烯反应有一批新的实验数据是刚刚从国外几个权威实验室出来的。我打印出来了,你看看你能用得上吗?”他把早准备好的资料放在了她的桌面上。

他的手上的皮肤与她同样是白皙的,但是他的骨节更粗更修长,看起来更有力量感。

那个手如果握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个念头从傅行歌脑袋里一闪而过,犹若惊鸿闪退,她还没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有这么荒谬的念头时,梁云止已经转身离开了。

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梁云止去准备晚餐。就在实验室里。

傅行歌不知道梁云止是用什么办法,居然能在实验室里面做饭,后来她自己也尝试过在实验室里面做饭,但是烧杯器皿酒精炉打碎过很多个,她都没有成功做出能吃的饭。

饭快做好的时候,顾延之忽然出现在实验室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饭盒:“小傅。还没有忙完吗?猜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傅行歌连冷淡看他一眼的意愿都没有,低头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工作。顾延之也不在意,和梁云止打了个招呼便在实验室外围的办公小桌上开始一样一样的把他带来的菜摆了出来。

顾延之所带来的菜比梁云止自己做的香味要浓郁很多,味道自然也丰富很多。

因为比较饿,傅行歌也吃了不少。她吃的大部分都是顾延之所带来的菜――并非偏好,只是因为顾延之所带来的菜摆在离她比较近的位置。

那天,梁云止所做的两个菜第一次剩了下来。

顾延之一边吃一边说着今天的所见所闻,极为幽默有趣,面对着两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一个人也能高高兴兴地把天聊起来。

吃完了饭,顾延之很勤快地收拾东西,把梁云止做的菜也倒进了垃圾桶里,然后顺手还把垃圾带走了:“今天吃得真高兴。好,你们忙吧,我不打扰了。小傅,我在楼下等你。”

傅行歌本来想对顾延之说一句“你不用等我的”,但是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却看到梁云止正在看自己,要溜出来的那句话,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嗯”。

后来傅行歌才明白,她的一声“嗯”,她对顾延之的懒得拒绝,都像刀一样划进了梁云止的心。

5

大概是因为觉得追求傅行歌有了进展,顾延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完全以她的男友自居,虽然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牵上。

顾延之单方面对傅行歌秀恩爱的时候,几乎都是当着梁云止的面,因为功课和学业的关系傅行歌大部分时间都跟梁云止在一起。

顾延之为此有些自鸣得意,傅行歌与梁云止朝夕相处,连宿舍都是在一起的隔壁邻居,然而,不曾为任何人动心的傅行歌接受了他的追求。

在顾延之看来,傅行歌是接受了自己。

在梁云止看来,傅行歌也接受了顾延之。

傅行歌用忙碌给自己筑起了一个堡垒,完完全全地将那个自私孤傲而又幼稚懵懂的自己围在里面,谁也找不到突破口,包括她自己。

春天飞快地结束,夏天也犹如白驹过隙,漫长的暑假来了,平日里喧闹的校园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除了某些相关的学术会议,校园里几乎空无一人。

只有少数像傅行歌这样的醉心于功课的研究生和博士生还夜以继日地待在实验室里。

梁云止作为交换生即将出国的手续已经完全办好,放假之前,这个消息就公布了,很多喜欢梁云止的女生都哭着说,以后就不能在校园里偷偷看梁云止了。

傅行歌的前室友们在放假之前的一个下午拿了啤酒和零食拜访了傅行歌,在知道她在报考托福和雅思后,便问她什么时候会走,甚至问她走了之后是否还把她们当成朋友,是否还会把研究生论文的资料与她们共享。

傅行歌把自己所有的笔记和资料都复印了一份给她们,姑娘们欢呼雀跃,热情如田小恋还冲过来抱着傅行歌要亲她――虽然当时傅行歌下意识地躲避着,可大家看起来真算是亲热嬉闹的好朋友。

只有傅行歌自己知道,在送走她们之后,她看着有些杂乱的房间,居然先是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梁云止的房门就是在这时候打开的:“嗨,你的房间需要打扫吗?我改良了一下这个吸尘器,想试一下效果。”

傅行歌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进屋坐在书桌边看资料,任由梁云止拿着吸尘器仔仔细细地替她打扫房间的时候,她真的就是字面意思上理解了梁云止的话,以为他真的只是改良了吸尘器,想找个地方试试效果。

他还帮她把碗也洗了,把衣服也扔进了洗衣机,把整个房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仔细地打扫了一遍。

没有人能想到清冷高贵似陌上如玉少年的梁云止,会这样怀着温柔和仔细地替傅行歌打扫房间。

傅行歌也想不到。

别人的想不到是觉得梁云止不会那样做,傅行歌的想不到,是她完全不去想。

梁云止甚至还泡了两杯咖啡,一杯端到了傅行歌的手边,一杯他自己拿着,他倚在阳台的门边,好像在看阳台外的风景好像又在看她。

傅行歌专注于资料,完全没有注意到夕阳映照下的高挑少年整个人身上都披着一层淡淡的暖暖的光芒,他的眼神比暮光还要缠绵温柔。

“机票时间定下来了,应该是七月中旬。对方要求要早一点过去,有一个新项目,希望我能参与。”梁云止对傅行歌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的不舍已经很明显了。

“哦。一路顺风。”这是当时的傅行歌觉得自己最得体最有教养的回应。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是微笑着看着梁云止的,但是眼神却并没有停留多久,所以根本就没有捕捉到梁云止眼神里瞬间碎裂的希望。

6

那天,一杯咖啡喝完之后,梁云止悄悄地走了――离开之前还帮她把衣服晾好了――包括她的内衣。

如果那时候的傅行歌不是那么幼稚、不是那么懵懂、不是那么高傲无知,如果她也有一点点的柔软的少女之心,她大概就会发现,看起来清冷高傲的少年在帮她洗衣服的时候把她的内衣也洗了――也许她还想象得到少年在帮她洗内衣的时候,心跳是否会加速,脸是否会红之类的问题。

可惜那时候的她是个冷硬得只想保护自己的少女。

梁云止悄然离开前毫无预兆。

早上一场雨为炎热的夏天带来了一丝清凉,傅行歌踩着水珠跑进了实验室的时候,她脑海里想着一个实验里的细节漏洞,她需要再次验证一下,并且把数据给记录下来。

实验室里好像有一些变化――台面上的烧杯也太多了吧?梁云止在做什么?为什么烧杯里会有樱花?

这些问题只在傅行歌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问出来,她便被眼前烧杯里的化学变化惊呆了。

每一个烧杯里的每一朵樱花都变成了字。

而且那些字是变幻的。

那一行字消失之后,梁云止往每一个回归平静的烧杯里又放各放了一朵樱花。然后,每一朵樱花又变成了字。

神奇的是,放下去的是相同的樱花,但是变出来每一个字却都不一样。

大概是当时太震惊了。

大概是变化太神奇了。

大概是不知道梁云止是如何做到的。

大概是她的记忆力太好了。

傅行歌竟然将那些樱花所变出来的字一个一个记了起来,并且深深地刻进了脑海里。

那是一首表白的诗句。

我还喜欢你,似云朵追随风,永远飘移。

我还喜欢你,似雨落长街,花瓣成泥。

我还喜欢你,似花开到荼蘼,强忍悲喜。

我还喜欢你,似星辰淡去,月落海底。

我还喜欢你,似梨花落樱花散春去春来,未知归期。

“我还喜欢你”比起那封情书里的“喜欢你胜于昨日”更容易理解一些。

然而,傅行歌并不是一个拥有浪漫柔软少女心的女孩。

她虽然也很震撼,但是她抬起头来下意识地问梁云止的,不是:“你这是在向谁表白吗?向我吗?”而是,“这是怎么做到的?樱花是加了什么物质吗?烧杯里的是水还是硫化物,或者是加了什么其他的反应的东西?对人体有害吗?所需材料稀有吗?”

梁云止当时沉默了一小会儿,眼神里似有水晶碎裂成尘,回答她的声音有些强忍的悲戚:“一会儿我把分子式的资料发到你的邮箱里。”

他的语气里有完全掩饰不住的失落,可傅行歌刻意地忽略了:“好的,谢谢。”

然后她开始忙她自己的事――那个漏洞关系到她论文的成败,太重要了。

傅行歌完全不知道梁云止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把所有装过樱花心事的烧杯一个一个地收拾好。

他的侧影因孤寂而清冷,他的眼神因不舍而动人。

7

快到中午的时候,顾延之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把粉色的桔梗:“小傅,学校要放假了,和我出去吃饭吧,吃完饭我们还可以去看电影。”

傅行歌并不想答应。然而她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梁云止在看着自己,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居然神奇地变成了“好的”――她已想不到什么办法阻止他走。她只能往后退,也许退到安全距离之后,感觉就好多了。

傅行歌终于看到了梁云止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碎裂,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也在自己心里碎裂一样。但是她没有去理会那个脆弱的有情感感知能力的被自己高高筑起的围墙密密锁住的自己。

当时,梁云止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那是傅行歌最后一次在国内见到梁云止。

那天傅行歌和顾延之的晚餐和看电影都很不愉快,饭不好吃,电影乏善可陈是因为她更喜欢实验室,但她决定忽略是否愉快这个情绪感受。

看完电影出来的时候顾延之试图拉傅行歌的手,被她冷酷地明确拒绝。

当晚回到宿舍的时候,梁云止的房门关着,傅行歌犹豫了半秒,当然没有去敲门。反正,一路顺风这样的话,她已经说过了不是吗?

第二天早上傅行歌其实起得很早,她想去实验室看看能不能见到梁云止,她想她也许应该再跟他说一声再见。

第一个意外出现了。

门把上没有挂熟悉的精致早餐盒。

虽然,梁云止的门如以往一般静悄悄地关着。

第二个意外出现得也很快。

实验室里的门是关着的,梁云止并不在。

傅行歌无意识地绕到了陆教授家所在的区域,也许可以遇到陆教授呢,也许可以随口问一问教授,梁云止是否和他在一起。

然而,没有遇到陆教授。

她甚至没有遇到任何人。连一个早起锻炼或者遛狗的老教授或者教授家属之类的人,她都没有遇到。

那是傅行歌第一次被没有来由的空茫失落感所袭击。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足以让她永生难忘。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梁云止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当时傅行歌猜想梁云止只是回家去了,毕竟这一天学校开始正式放暑假了。

傅行歌回房间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也打算走了。

顾延之又在楼下等她,他身边的车换了一辆,不是那辆看起来拉风的跑车了。

顾延之满面笑容地跑过来,不但接过了她的行李箱,连她手里的小背包也接了过去:“是傍晚的飞机吧,我们可以先去吃午饭,我订好位子了。”

“到机场随便吃一点就行。”傅行歌对三餐真的没有特别的要求。

“怎么能随便吃一点呢?你要去的是法国,从那边回来之前你估计要很久吃不上国内的饭了,我们先去吃一顿吧!”顾延之看着傅行歌那张完美而光洁的脸,觉得她冷冷淡淡的神情都是可爱。

傅行歌的飞机是晚上六点的,现在还不到中午,确实有宽裕的时间可以先去吃一顿饭。她看着顾延之殷勤地放好行李,殷勤地帮她打开车门伺候他上车,她能读懂到他脸上的笑容――他非常快乐。

“你为什么这么快乐?”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傅行歌也觉得自己有一点傻。

但是顾延之的笑容更深,眼里的快乐似满得都要溢出来了:“因为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去吃饭了,你终于愿意坐我的车了。”

他的快乐很简单呀,他喜欢的女孩子愿意坐上了他的车,愿意和他一起去吃饭,这就是约会的开始啊。只要想起这一点,顾延之都觉得自己嘴角的笑容怎么都摁不下去。

8

“我并不喜欢你。”傅行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很认真的。她确实难得真诚地在向顾延之表达自己的感受。

“我都知道,但是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我的。能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吗?”一个男生总该要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没有毒,能提供足够能量的食物。”这个回答真是冰冷到怪异。

“你喜欢哪个歌手?”他想知道她喜欢的音乐,下次她坐他的车的时候就可以放给她听。

“列侬。”傅行歌很随意地说了一个名字。

“真特别,我也喜欢他。”顾延之脸上的笑容更深,为自己与她有一个共同的爱好而高兴。

“你有喜欢的品牌吗?”听说女孩子对大牌的化妆品、包包、裙子、大衣都各有喜好。

“没有。”傅行歌回答得很冷淡,并且她对这种你问我答产生了一种突然而来的厌倦,“请不要再问我问题了。”

“好。”顾延之从善如流,决定做一个百依百顺的好男友。傅行歌转头看向了窗外,从顾延之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三分之一的脸,但他仍然觉得满心欢喜,因为他离她如此之近。

“在想什么呢?你不喜欢我问你问题,你可以问我问题啊!”顾延之总觉得沉默的傅行歌更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他力图拉近这种距离感。

“烯烃和聚乙烯的特性和变化。我不想问你这样的问题。”傅行歌冷淡地拒绝了顾延之聊天的愿望。

“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好吗?”

“请让我安静。”

“好吧。”

傅行歌真的一路上都非常安静,包括到了餐厅里,她除了很礼貌地看着侍者说话之外,几乎不再和顾延之说半句话。

午饭她吃得不多,吃完之后便安静地在那等顾延之用餐结束。侍者过来问是否需要上咖啡的时候,傅行歌率先便拒绝了:“不用了,我需要赶飞机,谢谢。”

当时才十二点。离登机时间还有五个小时。

顾延之把傅行歌送到了机场,傅行歌检了票之后就进了安检――她终于可以不用与顾延之在一起了。

顾延之的视线一直跟着傅行歌,直到她消失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回到了车里,顾延之本来要走的,可是他觉得车里有属于傅行歌的味道。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想着有漫长的两个月,要见不到她,一股惆怅忽然袭击而来。

顾延之给傅行歌打了电话。

但是傅行歌没有接,顾延之打了好几次,手机明明是通的,但是她就是没有接。

傅行歌的背包里,手机安安静静地闪着光芒,就好像傅行歌安安静静地在看一本书一样,她是这城市中生活着的巨大人群中的一个部分,但是她又是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的。

但傅行歌第一次在看书的时候忽然发了呆:梁云止是回上海了吗?还是去了哪里?他为何连道别也不讲一声?

9

傅行歌的暑假是在法国度过的,这半年母亲都在法国工作,几个月前母亲和卢先生分了手,现在有一位法国男友,对方非常年轻,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小提琴家在巴黎的郊外有一处庄园,他住在母亲租的巴黎公寓里,非常贴心大方地邀请傅行歌去他的庄园度假。

傅行歌也不想每天成为母亲和她的小男友的电灯泡,所以答应前往。

她非常适应宁静的庄园生活,每天看书散步,写论文。偶尔她去葡萄园工作,葡萄酒的酿造过程很有意思。她看起来温柔娴静,极有教养,庄园里面的人都称她为遥远东方来的美丽公主。

傅行歌想起梁云止的时候并不多。大概就是吃着精致却无味的法餐的时候,或者是坐在花园摇椅上看书和赏云的时候。

如果说吃饭的时候想起梁云止,是因为她吃了太多梁云止给她做的“工作餐”的话,那么在花园里看书,看着看着忽然会发呆,然后看见天边的云想起梁云止的原因——她实在找不出什么原因。

梁云止。

梁云止。

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名字呢,凉风有信,但是云朵却止住了脚步。

傅行歌的名字源于一首唐诗。

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

大约是因为母亲希望她的人生可以自由,随意唱着歌行走,恣意随性与众不同。

梁云止呢?他的名字,是因为什么?

傅行歌想,下次见面时,应该和他聊一聊,免得此时苦思不得其解。

“嗨,你是谁?”“嗒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匹骏马,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花园里。骏马上是一个年轻的少女,她先用英语问了一句,随后居然又换成了汉语。

“你好,我是傅行歌,我是这个花园主人的朋友。”确切地说是花园主人女友的女儿,母亲现在和小提琴家感情正浓,小提琴家爱屋及乌,亲自送她来到这里,并且郑重其事地嘱咐佣人和员工要把她当成贵宾。

“哦,是雷蒙盖顿的朋友。我叫安吉拉,是雷蒙的邻居,我就住在湖边的别墅,你要去我们家玩吗?你也拉小提琴吗?”少女看起来活泼开朗,她的中文说得不是太好,打了招呼之后又切换成了英文,因为傅行歌是用英文回答她的。显然,她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一个同龄人:“我本来是和朋友一起来这里度假的,但是她有事要先回纽约了。我们可以一起玩吗?毕竟夏天很漫长。”

“谢谢你的邀请,可惜我的假期要结束了。”傅行歌用礼貌掩饰了自己的冷淡,安吉拉虽然表示了遗憾,但是并不纠缠。

那天之后,傅行歌又住了两周才离开。在那两周里,她终于把自己的论文整理完成了。

她离开法国的时候,离开学还有两周,妈妈问她要不要去别的国家再转一圈,她想了想,买了去美国的机票。

妈妈随意问了一句:“想去美国哪里?”

傅行歌当时也回答得很随意:“想先去看看我想申请的那几所大学。”

“哦,你有兴趣了吗?想申请哪个大学?”

“还没有决定。”傅行歌这么回答母亲的时候,心里快速飘过一个大学的名字。

斯坦福大学。

与哈佛和麻省理工这些比起来,斯坦福的名声不是最响亮的,但是,那是梁云止去的大学。

她忽然想去看看。

10

傅行歌去了哈佛,去了麻省理工,也去了斯坦福。

她没有与任何人联系,就像一个背着小包的游客一样,去看了看图书馆,看了看学校的历史,看了看教授的名字,看了看这所学校的成就。

她很认真,就好像真的是在衡量这些学校哪一个更值得她申请一样。

她只是在斯坦福化学系的实验室楼下多停留了一会儿。

当时天气晴朗,没有风。傅行歌抬头看天空,突然看到了一朵停滞的云。

她离开的时候,心里想,也许啊,梁云止以后就像那朵云一样停在这里了吧。

回国前,傅行歌在机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随后发现手机里有好多个来自顾延之的未接来电。

她并没有回拨回去,反而把手机关了。尽管离她登机的时间还很宽裕,但她心里有一种比以往的厌倦更加浓烈的厌倦。她觉得之前自己为了节省时间与精力接受顾延之的接送,还有和他去吃饭,特别是接过他送的花和礼物那些行为,都极度的自私以及无趣。

是该结束这一切了。

整个飞行时间傅行歌都在睡眠和阅读,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美国男孩,一直试图和她说话。

当然他没有成功。

飞机下地的时候,傅行歌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情绪真的很低落。

与春天回国的情形相比,似乎没有了可以期待的东西。

此刻内心的感受和以往的每一次飞机落地的时候都不一样。

那种内心空落落的感觉,傅行歌从来没有过。

就像候鸟到达了熟悉的栖息地,栖息地的一切看起来依然如故,只是没有了熟悉的同伴。候鸟察觉到也许自己早已掉队了,有一种孑然一身的孤零感。

可是她从来不曾害怕过孤独啊!

傅行歌努力地排解这种孤独感,于是下飞机的时候,她强忍内心的不适感,开始和那个努力向她搭讪的美国男孩说话,她甚至开始给他介绍北京的风土人情历史古迹,还对他说了welcome to北京。

男孩受宠若惊,拿行李的时候帮傅行歌把她的行李箱也拿着了。两个人看起来有说有笑地走向出口。

男孩很热情,邀请傅行歌和他同坐一辆出租车,他要把傅行歌送回家,然后再去酒店。

然而傅行歌心里想的却是赶紧摆脱他――她发现自己的情绪不但没有因为与人交往变好,反而更糟糕了。

“嗨,小傅!傅行歌!这里!”

顾延之在接机的人群里面挥舞着双手,傅行歌愣了一下,她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她的行程,顾延之在这里,是恰巧吗?

“太好了!我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你了!”其实他利用了一点关系,查到了有她名字的航班。

看到顾延之笑着向自己走过来,傅行歌在心里涌起了一种对自己的厌倦,她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是的,他就是傅行歌你自己亲自惹回来的麻烦。你如果不把它处理掉,那么它就会成为一个越来越大的麻烦。

那时候的傅行歌,把所有的情感困扰都统称为麻烦。

“这位是?”顾延之的手因为伸出来想拥抱傅行歌,但是又因害怕傅行歌会生气而收住了势。他有点儿尴尬,看站在傅行歌身边与傅行歌有说有笑地走出来这个美国佬便觉得十分刺眼。

“比尔。”这也是傅行歌刚刚知道的他的名字。

“我是顾延之,我是傅行歌的男朋友。”顾延之虽然并没有拉到傅行歌的手,但是他冲动地宣告了自己的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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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天哪。你竟然已经有男朋友了吗?上帝啊,上帝啊,我就知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可能没有男朋友的。”比尔夸张地感叹着,然后向顾延之伸出了手:“Hi兄弟,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天哪,我简直妒忌。你的女朋友太漂亮了,她简直是个天使。”

“没错,她就是天使。而且是上帝最宠爱的那一个,全世界唯一的一个。”顾延之志得意满,一直尴尬了很久的手终于有勇气揽上了傅行歌的肩膀。

可是,他能明显地感觉得到,傅行歌的身体瞬间就僵硬了。

傅行歌拉下他揽着她肩膀的手,巧妙地站到一边去把行李车上的行李箱提下来:“比尔,你自己走吧,再见,祝你在北京玩得愉快。”

“OK,拜拜,美丽的天使。”比尔也没有再做纠缠。此刻的傅行歌全身都散发着冷漠的气息。就好像她的身体里有一台制冷机正在发动一样,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目光如比冰更冷,看得顾延之一颗心都颤抖起来了。

“我不知道你之前以为我和你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是很抱歉,我和你之间绝对不会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关系。我不会成为你的女朋友,你也不会是我的男朋友,很抱歉之前使用了你的车,和你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付账,也收了你的花和礼物。我会把你送给我的东西退还给你,也会把车子和饭钱折现给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谢谢你喜欢我。但是很抱歉,我无法喜欢你,所以我与你从此各不相欠,一别两宽。”

“好,我保证。”顾延之看着傅行歌,很艰难地扯出来一个微笑,眼睛里仿佛有星辰大海在被黑洞吞噬,他的眼神让傅行歌忽然又想起了梁云止――梁云止似乎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梁云止也……曾被自己的冷漠伤害吗?

不。应该不会的。

傅行歌坚持独自离开了机场,上了出租车之后她直奔学校――虽然明白不太可能,虽然知道梁云止早已经在暑假里离开这片土地,但她竟然有一个愚蠢的想法:也许,梁云止会因为某些事而延缓了行程仍然待在学校里呢?

迎接傅行歌的当然是失望。

但傅行歌很快就重振了活力。她告诫自己,不能因为梁云止不在自己没有了对手就松懈,要每一件事都做好,才能战胜他离开之后的那些挫败感。

一开始的时候,忙确实可以治疗糟糕的情绪。

傅行歌觉得自己精力旺盛甚至可以不眠不休地学习和工作,不管是写论文还是做实验都如有神助,错误率大大降低,做实验的成功率比她过去每一次都高。

一切很顺利。

一切很好。

傅行歌忙得不给自己留一丝空闲的时间,因为忙碌的时间会过得飞快,她的研究生论文完成了,她成了陆教授的得力助手,也成了这所大学里继梁云止之后最年轻的兼职助教。她上的课成了热门课,只要她上课,教室里总是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大部分是别的系的老师和学生慕名而来,不但是因为她讲课富有条理有创建性,还因为她美得会发光。

就像,当初梁云止一样。

我等你来。当我做了这个决定的时候又忽然想起,我好像连等你的资格都没有。――梁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