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重刑犯的监狱区,三号房。

这间牢房里有两个床位,就像火车上的卧铺那样。现在三号房里只有我一个人,还空着一个床位。重刑犯监狱的配置倒是挺不错,抽水马桶、洗漱台、灰色的含砂肥皂、卫生纸,两英寸厚的床垫铺在金属网上,两条并不算太脏,当然也称不上干净的毛毯。平日里有模范囚犯负责打扫监狱区,所以空气还算清洁,闻不到消毒水的气味。在监狱里,从来不缺模范囚犯。

狱卒们一个比一个精明,会从头到脚把你审视个遍。只要你不是精神病患者,不做疯癫之事,也不是酒徒,他们会允许你保留香烟和火柴。嫌疑犯在开庭审判之前,都穿着自己带来的衣服,等开庭之后就要穿监狱服了。领带、鞋带什么的想都别想。你只能穿着厚厚的棉布衣坐在床头,其他的什么也干不了。

假如你是个酒鬼,那就有罪可受了。你只能躺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没有床铺、椅子和毛毯,你什么都不会有。我见识过那种惨样,犯人坐在马桶上,把污秽之物一口一口地吐在自己的大腿上。

天花板上的电灯白天是亮着的,灯由门外控制着,每晚九点熄灯。在牢房的钢门上有一个小孔,可以从外面查看里面的情况,小孔也被钢筋架子保护着。当你正看报纸或杂志,某个句子念到一半时,屋子里就突然黑了,事先不会听到开关的响动或警铃什么的。没有任何人会进来通知你一声。天还没亮的夏夜里,你可以选择睡觉,可以抽烟——如果你有烟的话,但你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实在受不了煎熬,非想做点儿什么,那么你就思考吧。

监狱里的人已经不能称其为人了。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是报告单上的几行字。至于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模样如何,之前是干什么的,没有人会去关心。只要他不给自己找不自在,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也不会受谁的欺负。他需要做的就是乖乖走回正确的房间,静静待在那里别闹事,狱卒们对他的要求只有这些。至于争执、生气什么的,完全没必要。狱卒都是喜静不喜动的雄性,并不是虐待狂,也懒得厌恶谁。报刊上给你的监狱形象或许是这样的:犯人们一边敲打着铁栅栏,一边大吼大叫,总是喜欢偷偷在身上藏一把汤勺,狱卒们动不动就拎着棍子冲进来叮咣一通乱揍……事实上这些报道针对的都是感化院。一所好的监狱,其实是世界上难得的一所静居。

夜里,当你从一所普通监狱区经过时,你能隔着铁栅栏看到里面的一条灰色的毛毯,或者一双空洞的眼睛,又或者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你或许能听到呼噜声,听到有人梦呓。经过另一个牢房时,可能你又会看到一个坐在床头边上一动不动的犯人,他或许是睡不着,也或许是根本不想睡,他只是盯着你怔怔出神,或者瞅都不瞅你一眼。无论你怎么盯着他看,他都一句话也不会说,你也不会开口跟他说什么,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交流的。监狱的生活就是这么缺乏意义,而又充满了变数。

或许牢房不止一道钢门,在角落里还有一道通往“展示间”的门,展示间的顶部安装着聚光灯,墙上有测量身高的标尺,其中一面墙壁完全是漆成黑色的铁丝网。每天早上,守夜的狱卒队长在交班之前,你都要按照惯例进入展示间,接受聚光灯的照射,站在身高标尺下面。在铁丝网的外面,有警察、探员、受害公民等一大帮人。受害者有被抢劫的,有被欺诈的,有被人身攻击的,有被骗走所有财产的,有被持枪歹徒一脚踢出车外的。但你听不到他们说话,你能听到的声音只有守夜队长的。你要做的就是像一条狗一样,接受他的试探,在他面前表演,清楚而大声地回答他的问题。他是整个戏台的掌控者,疲惫、精干、疾恶如仇,这台戏从古代直到今天历久弥新,以至于他对自己的戏份儿毫无兴致。

“你,过来站直,把肚子缩回去。肩往后张,脑袋摆平,眼睛直视前方,把下巴收回去。向左转。向右转。向前转。伸手。掌心向上。掌心向下。卷起袖子。无明显疤痕。棕色眼珠,深棕色头发,有白发。身高六英尺半英寸,体重一百九十磅。姓名菲利普?马洛,职业私家侦探。行了,马洛,欢迎光临。就到这儿吧。接下来是谁?”

队长,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不胜惶恐,多谢抬爱!我他妈的当时被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啊!听说现在只要进行二十分钟就够了。您怎么不让我张开嘴看看呢,是不是忘了?我嘴里有几颗牙是镶金的,还有一颗牙是特别特别高级的烤瓷牙,价值八十七块钱呢。还有,你怎么也没有细看一下我的鼻孔呢,难道也忘了吗?我的鼻子动过鼻间隔手术,鼻孔里的组织密布着术后疤痕——那浑蛋简直就是个屠夫!至于手术原因,队长,是因为一场橄榄球比赛,我试图硬接迎面飞来的一球,结果出现了点儿偏差,接住的是那个浑蛋的臭脚,球早就飞出去了。如此代价换来的只是十五码罚球。手术后第二天,他们从我鼻孔里一寸一寸地拽住那条被血泡硬的纱布,差不多有十五码长。队长,我可不是胡编乱造。我想告诉您的是,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第三天一大清早,一个狱卒的头头就跑来,把我的牢门打开:“把烟掐了。别糟践地板。你的律师来了。”

于是我把烟头丢进马桶冲走,跟着他来到了会议室。桌子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棕褐色公文包。在窗户前,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大块头,头发是黑颜色的,此时正悠闲地望着窗外。他转过身来,等门关上后,在橡木桌的另一头,挨着公文包坐下。那张桌子真叫沧桑,上面密布无数峥嵘伤疤,难不成是从诺亚方舟里打捞出来的?没准儿连诺亚方舟都是二手货,更加悠久。

“马洛,坐吧。”律师打开一个银箔香烟盒子,放在自己面前,“抽烟吗?”他打量了我半晌:“我叫昂迪克特。休厄尔?昂迪克特。奉命当你的辩护律师。当然,你无须支付一分钱给我。我想,你特别想出去吧?”

我拿起一根香烟坐下,他用打火机给我把烟点上。

“很荣幸见到你,昂迪克特先生。我想我们以前见过面,当时你正在地方当检察官办公室。”

“可能吧。”他点了点头,“不过我没什么印象。”他笑了笑又说道,“那个职业并非我的老本行。看来我不像个凶残的人?”

“你奉谁的命来的?”

“保密。你只需接受我当你的律师就可,用不着去管谁支付的律师费。”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抓捕到他了?”

他盯着我,没有回答。我坐在那儿吞云吐雾。这种香烟是带过滤嘴的,烟雾经过那层厚厚的过滤棉以后,味道可想而知。

“不,他们并没有抓到他,如果你说的他指的是卢恩诺克斯的话。当然,你肯定是指他。”他说。

“昂迪克特先生,你没必要替谁遮遮掩掩,告诉我,到底是谁委派你来的?”

“委托人不喜欢别人提及他的名字。我的委托人权力不小哦。你愿意接受我当你的律师吗?”

我说:“还不确定。既然他们没有抓到特里,为什么却把我抓起来了呢?这段时间没有人审讯我,也没有谁接触我。”

“斯普林戈是这儿的检察官,可能他太忙了,要负责许多案子,所以没时间找你问话。”他眉头紧皱,低头欣赏着自己修长、纤细、嫩白的手指头,“不过,你有权申请庭审和聆讯。我也可以依据人身保护令程序把你保释出去。这些法律规定想必你自己也清楚。”

“我现在是嫌疑犯,被指控谋杀。”

“这种指控太笼统。”他耸了耸肩,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按照法律规程,你要么应该被押送到匹兹堡,要么就该从十几项罪名中找一种来指控你。他们说的是事后从犯吧?你协助卢恩诺克斯潜逃,是吗?”

我没有搭话。我把抽不出一丝味道的香烟丢到地上,一脚踩灭。昂迪克特见状又皱眉耸肩了一番。

“假设你当时那么做了——这只是假设,为了讨论起来方便一些。他们想要把你列为从犯,就必须证明你有这样的企图。放在这个案子里,就是指你明确知道卢恩诺克斯犯了罪,而且畏罪潜逃。这个罪名是可以交保 的,他们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拒绝。况且,你只是作为关键证人受审,而根据本州法律,除非得到法庭的许可,否则他们无权把名义上是关键证人的你关进监狱。只有法官才有权力宣布某个人是否为关键证人的。可执法者总是想方设法钻法律的漏洞,一手遮天。”

他故意看了看手表,问我:“你需要我保释你出狱吗?”

“不必多此一举。谢了!在民众眼里,被保释出狱的人就已经坐实了一半罪名。除非律师够厉害,不然再也洗刷不清。”

他不耐烦地说:“这种想法很蠢。”

“蠢就蠢吧,我不在乎,况且我确实很蠢,不然也不会被弄到这儿了。如果你和卢恩诺克斯取得了联系,告诉他我没有怪他,让他别为我担心。我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坐牢的,不是因为他,这不过是商业行为的一部分。既然选择了这个行业,我的职责就是替别人解决麻烦。任何麻烦,不管大小,顾客不愿意让警察插手就会来找我们,要是我被一个佩戴警察盾牌徽章的打手吓得失了勇气,乱了阵脚,那么以后也就没资格再吃这碗饭了。”

“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不过……”他慢吞吞地说,“有一件事我得纠正你。我根本不认识卢恩诺克斯,更没有和他取得过任何联系。我只是一名法庭官员,和其他任何一个律师都一样。假如我真的知道卢恩诺克斯的藏身窝点,我不可能隐瞒不报,与地方检察官对着干。充其量我也只能同意和他谈谈,然后安排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把他交给警局处置。”

“谁会花这种心思,委派你来帮我?只有他。”

他把烟蒂拧灭在桌子底下:“你这话等于在指控我是个骗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是弗吉尼亚人吧,昂迪克特先生?人们对弗吉尼亚人一直保持着一种历史性偏见。我们称之为南方骑士精神和正义之花。”

“希望真的如此。你不必这么客气,也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你应该直接告诉警察在一周之内并没有见过卢恩诺克斯,这才是聪明人该说的话。这种时候没必要讲真话,真话留到法庭宣誓的时候再说也不迟。在警察面前说谎,并不是什么罪过,反正他们向来推定别人说的话都是谎话。你不说话比说谎话更让他们无法容忍,因为这等于是在挑衅他们的权威。后果如何,一目了然。”

我已经没什么话可跟他聊了,所以也就缄口不言。他起身把帽子拿到手里,封好烟盒装进口袋里,冷声对我说道:“你喜欢当出头鸟。开口闭口法律云云,想靠法律维护自己的权利。马洛呀,你又不是没有闯**过江湖的菜鸟,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过聪明了呢?我们生活在一个极不完美的制度里,在这个制度里法律和正义是两码事。幸运女神眷顾你,你才能按对按钮,得到一个正义的答案。可法律所充当的角色,只不过是一个死板的制度而已。看来你并不愿意接受我的法律援助。那么,就此告辞。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我随时恭候。”

“我想再等待一两天。他们并不在乎特里是怎么逃走的,他们只是想抓住他,然后在法庭上演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哈伦?波特的女儿被杀,足以登上所有新闻的头版头条,而只要抓住这次机遇,如斯普林戈这种喜欢耀武扬威的浑球儿,就会有机会麻雀变凤凰,坐上首席检察官的宝座,再以此为跳板,坐上州长的宝座,再……”

后面的话我懒得再啰唆了,索性让它在空中飘着。

昂迪克特微微笑了笑,充满了嘲讽意味。他说道:“看来你并不怎么了解哈伦?波特先生。”

“昂迪克特先生,要是他们没有抓到卢恩诺克斯,就更不想知道卢恩诺克斯是怎么逃走的了。而接下来他们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忘掉此事,不是吗?”

“马洛,这些你都思考过了,对不对?”

“谁让我时间充裕呢。至于哈伦?波特先生,我所知确实有限,他好像拥有上亿资产,掌握着九家或者十家纸媒。他是怎么宣传这件事的?”

“宣传?”他的话冷得像要结出冰来。

“对呀!私家侦探不负朋友,宁愿自己锒铛入狱。这个话题登到报纸上,我想不出名都难,还会出其不意多几单生意呢。”

他走到门口,手按在门把手上。“你简直可笑得可爱。”他转过身来说,“一亿美元的确可以让消息铺天盖地。但是,我的朋友,如果换个用途呢?它们也可以让整个世界闭上嘴。”他开门走了出去。

之后走进来一位监狱看守,押着我回到了重刑犯区域的三号牢房。他给牢房上锁的时候说:“看来你不会在这里关太久了,没想到你能请得动昂迪克特来当你的辩护律师。”看起来他特别喜悦。

我只说了句:“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