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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墨西哥大管家梳着一个大背头,涂抹了发霜、发油或别的什么玩意儿,又浓密又光亮。他身上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和一条黑色的细褶长腿裤,腰上没系皮带,不过脚上倒是蹬着一双锃光瓦亮的鹿皮材质的黑白双色鞋。他看见我后,向我弯腰行礼,说道:“先生!”
我感觉他的这一礼像是在嘲笑我一样。
艾琳说道:“坎迪管家,需要劳驾你了!韦德摔伤了,请你搭把手,帮助马洛先生把他搬到楼上去。”
“好的,太太。”坎迪微笑着说道。
艾琳又对我说道:“你要是还需要什么,就吩咐坎迪去办。很抱歉,我感觉特别累,先上去了。”
她步履轻盈地向楼上走去,我和坎迪都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他忽然阴阳怪气地说道:“她就像个洋娃娃一样!你今晚打算住在这儿,对吧?”
“我没这打算。”
“唉,那太遗憾了。寂寞佳人,独守空枕。”
“老色鬼,你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帮我把这位搬到**去。”
“醉成这样了,真让人心疼。”他看着沙发上呼噜声此起彼伏的韦德,带着一脸悲伤,如发自肺腑一般地轻声说道。
我说:“你抬脚脖子,这可是一位灌得烂醉如泥的巨型母猪。”
我们把这家伙抬起来,虽然重量分摊到两个人的身上,但依旧像灌满铅的棺材那么沉重。把他抬上了楼梯顶层后,又沿着一道露天阳台继续往前,坎迪忽然向着就要走过去的一扇门扬了扬下巴,鬼声鬼气地说道:“夫人就住这间。”
那扇门紧闭着。
他又说道:“你用轻柔的动作去敲敲门,她或许会让你进去呢。”
我没有理他,因为我现在需要他出力。我们从那扇门前走过去,抬着醉成死猪的韦德进了一间屋子,把他往**放的时候,几乎像扔一样。而后,我一记龙爪手抠到坎迪的肩窝里。那个地方用手一掐就会很疼,我当然要挑弱点出招了。他的脸色顿时成了猪肝色,立马就想后退,但我岂能让他如愿?我喝道:“老色鬼,报上全名!吾不杀无名之辈。”
他也喝道:“放手!我乃智利人士胡安?加西亚?德索托犹索托-马约尔!休要叫我色鬼,你岂能把我当墨西哥偷渡客?”
“好吧,老没羞!身为奴才,敢用鼻子和嘴巴舀大粪泼你家主子,今天就让我给你长长记性,让你牢记奴才的本分。”
熊熊怒火从他的黑眼珠里喷薄而出,他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手,趁机后撤一步,伸手从衬衫里摸出一把又细又长的飞刀。他倒持飞刀,刀尖贴在手掌跟部,而后手一松,刀悬空,他眼皮都没撩一下,就“嗖”地一下,一把抓住了刀柄,简直利落极了。而后他手臂一弯,飞刀齐肩,手臂和手腕猛地伸展,飞刀就“嗖”地飞了出去,“砰”的一声钉入了木头窗框上,刀柄犹在嗡嗡颤动。
“先生,管好你自己就行,别惹是生非,你不是我的对手。”他冷笑道。
他的身法轻便至极,移步走向房间对面,一把将插在木框上的飞刀拔出,随手向半空一抛,脚尖点地,身体飞旋,反手便将飞刀接住,飞刀如泥鳅一样钻进了他的衬衫里。
我说:“功夫耍得不错!不过花拳绣腿,没必要显摆。”
他一脸讥笑,朝我走来。
我喝道:“接招,看我擒拿手!”我猛地扣住他的脉门,向后一拽,就在他身形晃动间,我已来到他的背后,顺着他肘关节的方向,屈臂向上一提,而后前臂不动,肘部上抬,如杠杆一样,力道全部压在了他的肘关节上。
我说道:“看来‘飞刀坎迪’要闭关疗伤几个月了。只要我稍一用力,只那么一下子,你就会听到‘嘎嘣’一声。别怀疑,那声音来自你的肘关节。假如我用的力气再大一点儿,你这辈子都别想再重出江湖了。那么现在,乖乖替你家主子脱鞋吧。”我松开他。
他咧了咧嘴,说道:“手法不错。我记住了。”
他转身正要给韦德脱鞋时,忽然停住了,问道:“谁把老板刺伤了?”他看到了枕头上的血迹。
我说:“老兄,反正不是我,是他自己摔倒把脑袋撞破的。医生已经看过了,伤口很浅,不碍事。”
坎迪松了一口气,又问道:“他摔倒时你在场?”
“我是在那之后才来的,看不出你对他还挺忠心。”
他没有接话茬,伸手继续去脱韦德的鞋子。之后我们把韦德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坎迪找来一套绿色配银色的睡衣,又合力给他穿上,把他弄到**,给他盖好被子。坎迪一脸悲戚地看着**鼾声如雷、一个劲冒汗的韦德,摇了摇头。他那颗脑袋可真是油光发亮啊。
“他需要有人照顾,我去换件衣服就来。”他说。
“还是我来吧,你去睡觉吧,必要的话我会叫你的。”
“那你最好照顾好他,一丝纰漏都不能出。”他正对着我,语气平缓地说道。
等他走后,我去盥洗室拿来一条厚毛巾和一条洗脸巾,稍稍翻转韦德的头,把厚毛巾垫在枕头上。我怕把他弄得再次出血,在替他擦拭头上血迹的时候,可谓极尽轻柔。他头上的伤口十分整齐,约有两英寸长,不过划得并不算太深,只要缝几针就好,甚至连缝针都有些小题大做,根本用不着,洛林医生倒是没有说谎。
我打算用药和胶布把伤口贴一下,所以翻找出一把剪刀,把一些碍事的头发给他剪掉。做完以后我就把他翻了过来,让他仰躺在**,好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我想我压根儿就不该自找麻烦。
他忽然睁开眼睛,一开始迷迷糊糊的,找不到焦点,后来就慢慢有了神采,自然看到了站在床头边的我。他嘴巴动了动,听不清说什么,同时抬手去摸头上的胶布,等摸到胶布后他的声音立马就清晰了:“我被打了?你干的?”
“你自己摔倒弄得,别人没空打你。”
“摔倒了?在哪儿摔倒的?啥时候?”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电话里听见了你跌倒的声音,我猜事发地点也是在那儿。”
“我给你打电话了?好兄弟,你还真是随叫随到,你说是吧?”他勉强笑了一下,“现在什么时辰了?”
“半夜一点多。”
“艾琳在哪儿?”
“因为你,她累瘫了,休息去了。”
他的眼神中浮现出痛苦之色,沉默下来,像是在回味我的这句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我是不是又……”他不敢往下说了。
“如果你想问你是不是又对她动手了,应该没有——如果我了解的情况属实的话。”我回答他说,“你晕倒在了围墙跟前,可能是想到屋子外头冷静一下。好了,睡觉吧,不要问东问西了。”
“睡觉?那是什么感觉?”他像一个背诵课本的小孩子那样,平静而缓慢地说道。
“有药没有?吃上一粒或许管用。”
“床头桌的抽屉里有。”
我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个塑料瓶,装着些红色的胶囊——一点五克剂量的西康诺,但这是洛林医生给韦德太太开的药。洛林医生,那个混账玩意儿。
我从药瓶里倒出两粒,又把药瓶放回去,他说只要吃一粒就够了。我从床头桌上端起暖水瓶,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就着一小口水把药服下去,而后又躺下来,呆呆地望着屋顶。我坐在椅子上瞅着他,过了好长时间这家伙也没有睡着,他忽然慢吞吞地说:“马洛,帮我一个忙吧。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去打字机的盖子下帮我把那页纸撕下来。上面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不想让艾琳看见。”
“没问题,你关心的只有这个?”
“艾琳怎么样?她真的没事吧?”
“没事,她就是太累了。我真不该对你说这句话。韦德,你别胡思乱想,该怎样就怎样吧。”
他像是梦呓一般,声音里透着一股困意,说道:“听,有人说别胡思乱想了。爱恨都不想了,不做梦了,不伤脑筋了。亲爱的王子殿下,晚安。把那一粒药也给我吧。”
我又倒了一杯水,把药拿给他,他服下后又躺下来:“马洛,麻烦你了,我写了一些不想让艾琳看见的东西,你……”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交给我吧,你睡你的。”
“那太好了,真的,你在我身边,太好了,谢谢你。”
屋子一下静默下来,他的困意越来越浓了,过了好久——
“马洛,你杀过人吗?”
“杀过。”
“什么感觉?难过吗?”
“有的人挺酷爱它的。”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不过眼皮越来越涩:“不可能吧?”
我保持沉默。他不由自主地慢慢闭上眼睛,就像剧院落下幕布的那一刻,呼噜声响了起来。我稍微又等待了片刻,见无异状便把灯光调暗,而后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