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 灵

老白是个沉闷的人,他的爱好比他还闷,他喜欢钓鱼。

1

老白喜欢戴一顶草帽,把整个表情都隐藏在草帽之下,这样就没人知道他并不在意漂浮在水面上的鱼漂了,他的视线其实永远都望向河对岸的远方。夜晚的河边有些微凉,老白忽然感觉到了水下的一丝涌动,莫名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他知道鱼儿就快上钩了。

陈沉真是受够了草丛里的蚊子,在他的血被吸干之前,他终于找到了坐在河边的老白。

“白先生,这么晚了还在河边钓鱼,您不怕蚊子吗?”陈沉又打死一只蚊子,有点儿懊恼地说。

老白闷声说:“不怕,它们不敢咬我。”

陈沉很诧异,问:“为什么不敢?”

老白笑了,只是笑意藏在了草帽下,陈沉没看到。老白说:“因为它们怕死。”

这句话太深奥了,陈沉思考了半天也没弄清楚老白想表达什么。

陈沉刚要说话,就被老白急促地打断了:“老弟,你带钱了吗?”

“哦……带了。”陈沉急忙拿出钱包递给了老白,老白拿出了一张面值最小的钞票,然后把钱包还给了陈沉。

老白把鱼钩从水里拉上来,把钞票穿在了鱼钩上,然后用力把鱼钩甩向了远处的水面。

陈沉从没见过有人这么钓鱼,下意识地问:“白先生,您这样能钓上鱼来吗?鱼又不认识钱。”

老白神秘地说:“不同的鱼饵钓不同的鱼,给我一件粉红色西服,我能把阿断钓上来。”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还深奥,陈沉想得有点儿头疼了。

“哦,对了,这是老板让我给您送来的单子。”陈沉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了老白身旁。

老白看了一眼牛皮纸袋,然后指着旁边的一个水桶说:“老弟,你刚才给了我一张钞票,我不能让你吃亏,这一桶鱼是我刚刚钓上来的,你拿去吧,这些鱼都是可以吃的。”

陈沉一边道谢一边问:“可以吃的?这河里的鱼还有不能吃的?”

老白抬起头,看了陈沉一眼,说:“有!”

这一晚,老白第一次把脸从草帽的遮掩下露了出来,借着月光,陈沉发现他的脸特别白。

鱼漂剧烈地起伏,陈沉大喊道:“鱼!有鱼上钩了!”老白不紧不慢地收线,直到一条小鱼被拉出水面。

陈沉没见过身体是橘黄色的鱼,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品种。老白拿出了一个有水的玻璃瓶,把小鱼放了进去。

老白看了看在玻璃瓶里游动的鱼,幽幽地说:“这就是不能吃的鱼。”

陈沉觉得有点奇怪,这条鱼的嘴角上有一颗圆圆的黑点,就像是一颗黑痣。老白带着鱼离开了,背影消失在了浓稠的黑夜里。这一晚他就是在等这条鱼上钩,陈沉忽然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处理这条鱼。

回去的路上,陈沉提着沉重的水桶,里面都是老白钓上来的鱼。走过一座桥的时候,陈沉看到一辆警车停在了桥的正中央,闪烁的警灯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一个警察在桥上大声地向下喊着,像是指挥着什么。桥下的水里,几个警察奋力地把一个人拖到了岸上。

那个人穿着一身橘黄色的衣服,陈沉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看守所里囚犯穿的囚服,那这个人一定是逃跑的囚犯,不知道为什么掉进了河里。

囚犯昏迷不醒,警察一边打120,一边商量着该怎么办。

陈沉的心陡然一紧,他忽然想起了那条橘红色的鱼,难道鱼和这个囚犯有什么关系吗?

救护车呼啸着开到了郊外的这个河边,囚犯被抬进了救护车里。救护车从陈沉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的眼镜瞪得老大,那一瞬间,他想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囚犯的嘴角上有一颗圆圆的黑痣。

2

这个世界上,每一条河的河底都掩藏着或多或少或无聊或诡异的秘密。谁都不会知道这些秘密什么时候会像河里的鱼儿一样缓缓地游到水面,静谧地望向天空,望向往来的船只,还有船上的人。

这是镇子里唯一的高中,多数学生都要走很远的山路来上学,而洛水村的学生则要坐船穿过那条大部分时光里都平静的洛水河。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高考了,学生们如临大敌,老师们如履薄冰。

只有一个人例外。上课铃声响过,闫英军准时地走进了教室,把渔具轻轻地放在了门后。他扫视了一圈,学生们有的自觉地翻开了教材复习着,有的睡眼还略带惺忪,有的把头转向窗外默默地发呆……

闫英军收回漠然的视线,用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说:“大家自习吧,有不会的问题就问我。”仿佛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的心再泛起涟漪。

自习就像一场冗长的梦魇,终于熬到了下课铃声响起,闫英军说了一声“下课”便背起了渔具,出门前,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要靠近洛水河!”说罢便飞快地走了出去。

同学们都知道,他又去洛水河钓鱼了。

3

现在我们来说说那条河。

那是洛水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河,村民世代都以捕鱼为生。洛水河里的鱼肥硕味美,只是村里的人从来都不吃洛水河的鱼,这是洛水村的传统。

那一年闫英军大学刚刚毕业,来到镇子里支教,和所有的爱情故事里讲的一样,他和镇子上的某一个姑娘恋爱了。过程和你我经历的都差不多。后来两个人结婚,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十岁那年,闫英军带着她在洛水河边钓鱼,在那个本就不安分的年纪里,女儿又怎么能耐得住寂寞等候着鱼儿上钩呢?于是她便跑到河边的草丛里捉蝴蝶。

闫英军也没在意,可没过多久便传来女儿落水的声音,略识水性的闫英军立马跳进河里把女儿捞了上来。女儿的意识已经模糊,回到家里便发起了高烧。镇医院里的大夫看过后说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等退烧了就好了。

闫英军心中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好不容易等到女儿退烧,女儿睁开眼睛后却死死地盯着闫英军,然后开始“嘿嘿”地傻笑,谁也不认识了。

女儿疯了。

闫英军带着女儿四处求医,钱花了不少,病却没有丝毫好转。妻子一气之下,扔下了他们不知去向。

闫英军心灰意懒,他打算跳进河里,结束自己可预见的凄惨的余生。河水淹过了闫英军的膝盖,他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了。闫英军摸了摸衣领,一个鱼钩挂在了上面。

“不好意思,我的鱼钩钩住了你。”岸边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闷声说,是老白。

这个世界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不怕死的时刻。那份决绝的冲动退去之后,闫英军再也没有勇气走进河里了。他在岸边哭着和老白讲述了自己的事情,老白不会安慰别人,但是他给闫英军出了一个主意,钓鱼!

现在我告诉你洛水村的人为什么不吃鱼,因为他们相信,每一条鱼都是溺水的人的灵魂。要想让女儿康复,就要找到她的魂儿……

人一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荒诞的想法都是救命稻草。从那天起,闫英军除了上课就是带着渔具在洛水河边钓鱼,只是他的鱼饵不是虫子,是一个脏兮兮的洋娃娃。

4

又是连雨天,雨点没有节奏地敲打着教室的窗户,让人心烦。

罗小虎把手里的成绩单攥得死死的,笔尖在那张薄薄的纸上戳个不停。

曾经是他的名字牢牢占据榜首的位置,如今却被另一个名字取而代之,此时他的感觉就像是被赶下皇位一样耻辱。

罗小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李洋,视线相交的那一刹那,李洋蓦地把脸转了过去,一抹绯红映在了她的脸上。

罗小虎是一个调皮的学生,他吸烟、打架。凡是学校的规章制度明令禁止的行为,他似乎都做过。可他又是一个聪明的学生,他知道努力读书是走出洛水村唯一的希望,于是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复习功课,他要在高考前得到学校唯一一个保送重点大学的名额。

那一天李洋从操场的角落里经过,看到了躲在那里偷偷吸烟的罗小虎,于是她义正辞严地说:“罗小虎,你又在抽烟,我要去告诉老师。”

罗小虎走近李洋,恶狠狠地对她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揍你!”说完踩灭烟头,跑开了。

那股烟草味里混合着男生特有的味道,李洋一阵眩晕,她没留意罗小虎对她的威胁,脑子里想的都是罗小虎平时的样子,那一刻她惶恐而又兴奋,她告诉自己,她喜欢上了罗小虎。

女孩的心思总是难以捉摸。

从那天起李洋开始加倍努力,她要在成绩上超过罗小虎,那样罗小虎才会注意到她。

直到高考前最后一次摸底考试,李洋的名字终于排在了罗小虎的上面。当罗小虎回头和她视线相对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后面的事,就是从这次回头开始,再也回不了头了。

5

放学后,雨势渐止。

罗小虎坐在那条每天都负责接送学生上下学的船上,洛水河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得似乎让人忘了游弋在这条河里的传说。

傍晚的洛水村隐匿在层层炊烟之中,闫英军的家就在洛水河的边上。

罗小虎老远就看见了坐在院子里发呆的小女孩,那是闫英军疯掉的女儿。

女孩坐在院子正中,透过敞开的院门呆呆地看着过往的每一个人,那空洞的神情就像死亡一般沉寂,这个世界的一切再和她无关。可是谁知道那样的神情是否隐藏着更深邃的阴谋呢?也许是为了寻觅,也许是为了等待,也许为了更多你我无从知晓的目的。

罗小虎的经过点燃了女孩早已不在的生机,她发疯地抓着罗小虎的衣服,说:“我等你,我等你……”

罗小虎吓了一跳,女孩癫狂的表情让他打心底里害怕。在罗小虎的意识里,疯子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现在这个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要等他。

闫英军掰开了女孩抓着罗小虎的手指,带着女孩回到院子里吃饭。

罗小虎尴尬地说:“闫老师,她……她说她等我……”

闫英军站住,回过头冷冷地说:“别胡说,她很久没说过话了。”

临走时,罗小虎看到院子里的女孩冲他诡异地笑了笑,嘴里含着的是一个鱼头。

6

高考在一个礼拜之后。

李洋在洛水河边的一棵柳树下羞怯地摆弄着淡蓝色百褶裙的裙摆,手心里紧握着那张本来就有些褶皱的纸条。此刻里面的内容因为被汗水浸透而氤氲成了蓝蓝的一片,颜色就像天空一样湛蓝而美好。这就是青春的躁动,掩盖住了本该暴露在阳光下的阴暗的角落。

明天是星期天,休息。

放学前,罗小虎悄悄地把一张纸条塞进了李洋的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李洋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的幸福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明天在洛水河边的柳树下,听我给你的承诺。

罗小虎出现在李洋的急切与忐忑之中。

罗小虎露出一个坏坏的笑:“没想到你还真敢来。”

李洋红着脸说:“为什么不敢来?”声音小到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

罗小虎没听清她说什么,但是他并不在意,他说:“走吧,我的船在那边。”他指了指停靠在岸边上一艘有些破烂的小船。罗小虎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鱼把式”,后来才做起了别的营生,这条船在家里搁置了好多年。

李洋一听,忐忑地问:“啊?去河里?”

罗小虎轻蔑地笑了笑,说:“你怕了?你是怕水还是怕我?”

李洋挺了挺胸脯,倔强地说:“都不怕!”说着跳上了船。

船就这样静静地在洛水河上漂着,听从着未知的摇摆,就像命运一样无常。

最近村子里来了一个怪人,每天坐在河边钓鱼,他戴着一个草帽,即使在村子里也没人戴这么土气的草帽。没人说得清这个人住在哪儿,只知道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在河边出现。罗小虎在船上看着那个怪人,虽然他的整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可是罗小虎有一种预感,自己被这个人盯上了。

这应该是洛水河最为隐秘的地方,四周处处都是像树一样高的芦苇,罗小虎就是要找这样的地方。

李洋一直想找一个话题,但是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罗小虎终于打破沉闷,说:“你喜欢我?”这话像火,烧得李洋脸颊通红,但是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罗小虎的脸上闪过,他接着说:“我也喜欢你。等咱们大学一毕业我就让我爹去你家提亲。”

李洋“嗯”了一声,头埋得更深了。

罗小虎又说:“但是有一个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李洋点了点头,她完全沉浸在羞赧的喜悦里。

罗小虎说:“学校里那个保送的名额你能不能让给我?”

李洋微微错愕,但她瞬间就想明白了这可能都是罗小虎的阴谋,他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把保送重点大学的名额让给他。

李洋盯着罗小虎的眼睛,她说:“以你的聪明,考上重点大学一定没问题,我们报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罗小虎笑了,笑得更深邃了,他本来就没指望李洋会同意。

罗小虎说:“不说这个了,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吧。”

李洋松了口气,她不希望罗小虎刚才说的话都是骗她的。她说:“你说吧,除了名额的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罗小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知道洛水河到底有多深,你能告诉我吗?”

李洋愣了愣,她说:“我不知道,罗小虎你别闹了,我们回去吧。”到了此刻,她才真正的害怕了。

罗小虎点了一根烟说:“不知道没关系,你下去帮我看看吧。”

7

过了这个夏天,等待着罗小虎的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学了。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除了李洋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淹死在洛水河里。在罗小虎把李洋推到河里,迅速划船离开之后,李洋被从这里路过的一艘渔船救了上来。

罗小虎上岸之后才听说李洋没死,但是他并不害怕李洋会揭发他。因为他还听说,李洋虽然没死,但是她疯了,像闫英军的女儿一样疯了。

那个夏天带给罗小虎的感觉是诡异与愧疚交织的复杂。

每次罗小虎从院子里走出来,总能远远地看见坐在洛水河边的李洋。她眼神呆滞地盯着河面的微波,就连反射的阳光也不能让她移动视线。

可罗小虎却感觉那双空洞的眼神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风的夏夜总是燥热难耐。

罗小虎躺在**辗转反侧,或许是因为闷热,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睡眠一直处于浅浅的状态。突然,罗小虎嗅到一股难闻的腥臭,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和他四目相对的是一双肿胀的眼睛。一张似乎是被水泡得肿胀的脸悬在他的脑袋上方,湿漉漉的头发里夹杂着水草和别的腐败的植物。那是李洋的脸!罗小虎的大脑瞬间变得空白,他甚至忘了害怕。

忽然,李洋咧开嘴,笑得无比诡异,她说:“我知道洛水河有多深了!”

罗小虎死死地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听李洋接着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从水面到河底一共是十五米。”

罗小虎想大声喊救命,可是他张着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李洋又说:“你要是不信的话就自己下去看看吧。”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脸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罗小虎的脸上。

罗小虎猛地坐了起来,原来是场梦。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汗水里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夜还很长,罗小虎却睡不着了。

黑暗无声地掩盖了地上湿漉漉的脚印,在闷热的空气中慢慢消弭于无形。

8

雨过天晴,是来之不易的清爽。

过了这个礼拜,罗小虎就能离开洛水村去过他的大学生活了。一想到能远离这个贫穷的村子还有他一直恐惧的李洋,他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兴奋。

吃过午饭后,罗小虎走出院子,他要和几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告别。

他在洛水河边遇到了李洋,李洋一如既往地呆呆地盯着洛水河。

罗小虎皱了皱眉,快步地从她身边走过,李洋突然快速地说:“十五米……”

就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罗小虎猛地站住。在他的噩梦里,李洋说洛水河有十五米深。他不敢想这里面有什么诡异的联系,他甚至连回头看看李洋的勇气都没有。

在洛水河里游泳是大人们明令禁止的,孩子们却经常偷偷地在洛水河里嬉戏。

罗小虎在洛水河里找到了正在玩水的他们。他在岸边和他们道别,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要离开,他忌讳这条河。

孩子们也不在意,继续玩水,不知是谁无意地说了一句:“你们说,这河到底有多深?”

罗小虎浑身一震,雨后的岸边总是出奇地湿滑,他滑了一跤,跌进了洛水河里。好在河水很浅,罗小虎像触电了一样向岸上爬,一双手扶住了他,是老白。

“小心,掉进河里是很麻烦的。”老白看着罗小虎的眼睛说。

罗小虎第一次看到老白的样子,很普通的中年男人,但是他的皮肤出奇地白。

罗小虎慌忙向老白道谢,然后逃离了那里。他没发现,老白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放进去了一条鱼。罗小虎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脱下湿漉漉的外衣,李洋像鬼魅一样出现在罗小虎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罗小虎暗骂一声,真是晦气透了。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洋,李洋却一把拽住了罗小虎刚脱下的外衣,嘿嘿地傻笑着说:“我告诉你洛水河有多深……”

他用力拉了拉被李洋拽着的衣服,没想到李洋的力气竟出奇地大,他竟然没有拽过来。李洋却把手伸进了罗小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小鱼。

罗小虎马上想到,这条鱼一定是刚才摔进河里的时候不小心钻进了他的口袋里。还没等他看清那是一条什么鱼,李洋一口就把那条鱼吞了下去,然后又对着他嘿嘿地傻笑。

他怪叫了一声,跑回了家,连衣服都不要了。

9

就在罗小虎狼狈地跑回家之后,传来了李洋康复的消息。李洋的父母喜极而泣,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通知,要在家里大摆宴席。

只有罗小虎知道李洋是吃了误游进自己口袋里的鱼之后才恢复正常的,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恐怖,最起码他相信了流传在村子里的那个传说,可是他现在更害怕李洋会揭发他。

夜里,李洋家的油灯忽明忽暗,把所有人的脸都照得阴暗不定。

李洋低着头,不断啜泣着,满脸都是蜿蜒的泪痕。

李洋的母亲在油灯旁,借着昏暗的光亮纳着鞋底。父亲坐在角落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看不清表情。

沉默良久,李洋狠狠地说:“我不嫁,要嫁你们嫁!”说完又趴在土炕上哭了起来。

母亲冷冷地说:“不嫁也得嫁,邻村的张家是富户,再说我和你爹连彩礼钱都收下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洋哀求着说:“娘,你就再让我复读一年,来年我一定考上重点大学。”

母亲说:“家里哪还有闲钱给你上学用?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

李洋不再说话了,她紧咬着嘴唇,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就在这天夜里,李洋给父母留下了遗书,跳进了洛水河。

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了李洋的尸体,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一个真心想死的人。

罗小虎赶到洛水河边的时候,看到了号啕大哭的李洋母亲,还有刚刚被打捞上来的李洋的尸体。他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了。

罗小虎不知道,李洋留下的遗书只有一行字:河面到河底最深的地方有十五米,他要是不信的话,就让他自己下来看吧。

10

终于等到了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罗小虎终于要摆脱从前的生活了。那天父亲早早地就起来准备,他要亲自送自己的娃去上大学。

船还是那条破破烂烂的船,罗小虎坚持要自己走,可父亲执意要送。洛水河一如既往地温顺,没人知道这下面是否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船吱吱呀呀地在水里滑行,罗小虎的手紧抓着船舷。父亲一边摇橹,一边叮嘱着什么。

父亲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就唱了起来,人在高兴的时候难免会得意忘形。对岸就在眼前了,可罗小虎还是不敢大意。父亲摇累了,停下来伸了伸酸痛的胳膊。

罗小虎说:“爹,怎么不走了?”

父亲笑着说:“不急,歇歇。”

罗小虎急着说:“爹,快走吧,迟到就不好了。”

父亲憨笑了一声,又把船桨摇了起来,忽然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老子在这河上划了几十年的船,也不知道这河有多深?”

这句话似乎是触犯了某种禁忌。

罗小虎像被雷击了一样,可他还没来得及害怕,最担心的事就发生了,就像早有预谋的一样。破败的小船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了,船底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就在罗小虎坐的位置,刚好让他掉进了河里。

小船很快地沉到了水里,父亲大惊失色,忙跳了下去一把搂住了罗小虎。好在对岸就在不远的前方,熟识水性的父亲很快就游到了岸边。

老白依旧戴着草帽在岸边钓着鱼,这个男人在村子里钓了几个月的鱼,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看到罗小虎的父亲拖着昏迷的罗小虎爬上岸,老白忽然笑了笑,收起了鱼竿,这一次他要离开洛水村了。平静的河面在清晨的阳光下充满了诗情画意,微风吹起了阵阵涟漪,没人知道这淡淡的波纹下禁锢了多少罪恶的灵魂。

好不容易才让昏迷了的罗小虎醒了过来,可是罗小虎却用陌生的眼神看了看父亲,然后嘿嘿地傻笑了起来——他疯了。

11

每当他来到洛水河边的时候,他总能看见那个垂钓的老人。

他不喜欢钓鱼,可是那个老人却深深地吸引着他。说是钓鱼,可他总没见过老人钓上来一条鱼,身边也没有鱼篓。有一次他看见老人把钓竿收了上来,那鱼钩上竟然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

终于,他忍不住了,走到老人的身边问:“大爷,你在钓鱼吗?”

老人用混浊的双眼看着他,脸上爬满了沟壑一般的皱纹,低声说:“小孩子不要瞎打听,快回家去!”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始终觉得他很面熟,像自己当初教过的学生,叫什么却记不得了。

他悻悻地离开,却始终忘不了老人眼中的沧桑,还有鱼钩上那脏兮兮的布娃娃。

他天天都在那个小河边上,看着老人钓“鱼”。他从不捣乱,老人安静地钓鱼,他安静地看着水面出神。

一天,他似是不经意地问:“大爷,你到底在钓什么呀?”

老人盯着水面良久,叹了口气说:“唉,孩子,不是我不告诉你,我说了怕你会害怕。”

他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说:“不怕不怕,你说吧。”

老人又叹了口气,说:“我在钓我的女儿!”

他瞪大了双眼,问:“你女儿?”

老人说:“那一年我在这儿钓鱼,我女儿就在一边玩,她才十岁,不知怎么就掉进了河里,我把她救上来之后,她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我不和她说话,她就能一天不出声,我不喂她吃饭,她就能一天不吃饭。有个人告诉我,我把她的人救上来了,可她的魂还在这河里,我要把她钓上来!”

老人说完便接着钓鱼,他打了一个冷战,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水里走去,水越来越深了。

老人大惊,叫道:“孩子,你快上来,危险!”

他幽幽地说:“大爷,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我也掉进这水里了,有人把我的身子救了上去,却把我留了下来,现在我下去等着有人来钓我……”

水慢慢地将他淹没,连一个气泡都没有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