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天黑了，黑沉沉的积雨云堆积在乳白色的天空上，开满鲜花的鲜艳丘陵孤独地伫立在夜幕下，变成了恐怖的黑影子。吵闹的人体海啸和合唱都已消失，仿佛退去的潮水。白色的热气中，**莲花座不知去向何处，这世界的妖邪音乐也已停止，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以及如同地狱般的宁静。仍留在此处的，只剩下人见广介和千代子。
“啊！”终于清醒过来时，千代子忍不住再次感叹起来，她已不知是第几次发出这种感叹了。接着，她呼出一口气，再次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啊，老公，我们回家吧！”她在热水中一边哆嗦一边看向丈夫。
但那颗犹如黑色浮标般浮在水面上的头颅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老公，是你吗，是你吗？”虽然害怕极了，千代子还是壮着胆子朝那个黑影子游过去，在应该是脖子的地方触碰一下，又用力晃动起来。
“哦……我们回家，但我还想让你看一样东西。哦，别怕，别出声，稍等片刻就好。”人见广介说着，好像在思考什么。
千代子听到他的语气，越发恐惧：“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害怕极了。瞧，我浑身都在颤抖。我必须马上离开这儿，这儿实在太恐怖了。”
“你果然在颤抖，但你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什么？我怕岛上可怕的装置，还有创造出这些东西的你。”
“你怕我？”
“是的，但你别生我的气。我这在世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可我最近经常觉得你很可怕，无法确定你对我的爱是否出于真心。我非常害怕你会在这座可怕的岛上，在这黑暗中告诉我，你根本不爱我……”
“别胡说了！行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没必要害怕，我们只是进入了一片黑暗，看不清周围的东西而已。”
“可我真的很害怕。也许是冷不丁看到这么多鲜活的场景，我变得非常兴奋，平时没有勇气说的话，现在却说了。老公，不要生我的气。”
“你对我起了疑心，我一清二楚。”人见广介一下变了语气。
千代子惊讶地闭上嘴。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曾经历过一模一样的场景，但不确定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在现实抑或梦中，仿佛是上一辈子的经历。当时，他们两个同样身处黑暗，好像陷入了地狱，除了头部，其余部位都淹没在弥漫着热气的水中。旁边的男人对她说出了同样的话：“你对我起了疑心，我一清二楚。”她对此后自己的回应、男人的态度和恐怖的结果都有非常清楚的感知，但具体是什么，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一清二楚。”人见广介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要逼缄默不语的千代子做出回应。
“别，别，别这样，别这样说了！”千代子高叫着阻止人见广介，“跟你说话让我觉得很害怕。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了，快，快带我回家！”
黑暗突然被巨大的响声打破。千代子搂住丈夫的脖子，头顶上火花四溅，噼啪作响，闪烁着五彩的光芒，如同鬼魅。
“烟花而已，不用吃惊。这是巴诺拉马国的烟花，我的心血之作。瞧，它跟一般的烟花不一样，像幻灯片一样凝固在天幕上，这就是我想让你看的东西。”
千代子抬起头来，看到炸开的烟花果然如人见广介所言，像投在云端的幻灯片。天幕上是一只庞大的金色蜘蛛，有四对脚，看起来非常清晰，每个关节都在动，显得十分诡秘，而它正慢慢朝他们落下来。这一幕是用烟花呈现出来的，对部分人而言，一只硕大的蜘蛛挂在黑暗的天幕上，暴露出最令人作呕的肚子，朝人头上爬过来，可能是种美妙的景象。可是千代子生来讨厌蜘蛛，看到这样的景象，她一阵恶心作呕，几乎窒息。她不愿再看头上那一幕，但双眼却在一种恐怖、强大的吸引力作用下，不断朝天幕看去，不断看到那怪物正朝自己逼近。不过，跟这一幕比起来，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记得自己曾看到过这种由烟花构成的大蜘蛛。
“我看够烟花了！别吓我了，我说认真的，求你让我回家吧！走，我们回家！”她紧紧咬住牙关说出心里话，这对她而言很不容易。
烟花构成的大蜘蛛此时已消失在黑暗中。
“你竟然怕烟花？真叫我头痛。接下来的烟花是朵漂亮的花，不像蜘蛛这么可怕。你先忍一忍。哦，池子对面立着一个黑色的筒子，你还有印象吗？那是烟花筒。我们所住的镇子就在池子下面，我的仆人就从那里放烟花。这很寻常，你不用害怕。”
人见广介不再说话，死死搂住千代子的肩，手简直像铁钳子，千代子无法摆脱他逃走，就像老鼠被猫抓住了一样。
“哎呀！”她吃惊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不由得尖叫起来，“抱歉，很抱歉！”
“你说什么抱歉，为什么要觉得抱歉？”人见广介威胁她说，“你在想些什么？你是怎么看待我的？马上坦白。”
“哦，你终究问出来了，但我这会儿真是怕得很……”千代子磕磕绊绊地说，好像在抽泣。
“可最好的机会就是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闲杂人等。别怕，没人会听到你的话。我们俩还需要在彼此面前遮遮掩掩吗？全都告诉我吧！”
两人在黑暗的山谷浴池中开始了奇怪的对话。这种恐怖的气氛让两人内心都变得疯狂起来，千代子连嗓音都沙哑了。
“既然这样，就告诉你吧！”千代子忽然变得口若悬河，跟之前判若两人，“其实我早就想问清楚了，直接向我坦白吧，不用再隐瞒什么……你不是菰田源三郎，而是另外一个人，对不对？告诉我吧！你从坟墓中死而复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从头到尾都在怀疑你并非真正的菰田源三郎。这种令人震惊的才能不可能属于菰田源三郎。我来到岛上之前，就大致想明白了，知道自己的怀疑多半是对的。而你应该早就意识到了。我仅余的疑惑也在亲眼见识到此处各种令人惊讶、着迷的风景后**然无存。请你马上说出真相吧！”
“哈哈，你终究还是坦白了！”人见广介镇定自若的语气中有无法掩饰的自暴自弃，“我的确犯了大错，明知道那个人不该爱，还是爱上了。长久以来，我都苦苦克制着自己，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我就这样在你面前暴露出来，一如我之前担忧的那样……”
人见广介把自己的阴谋诡计大概描述了一番，说得停不下来，好像疯了一样。不明真相的工作人员为取悦主人，不断把备好的烟花从地底下放出来。烟花爆开，在空中变成奇形怪状的动物、艳丽的花或其他奇异的图案。烟花主要是蓝色、红色、黄色这三种亮色，把夜幕照得一片光明，把谷中的池水染上了颜色，如舞台上的彩灯一样，照亮了水面上两人西瓜似的头上所有微妙的表情。
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说话上的人见广介脸色相当恐怖，时而红如醉汉，时而白如尸体，时而黄如黄疸病人。有时，周围完全陷入黑暗，只能听到他讲话的声音。光线不断变幻，他的故事又如此诡异，千代子只觉得毛骨悚然。这种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忍受，她几次想要逃走，都被人见广介用力抱住，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