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真容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可是,我怕诸户道雄认为我心里只有自己,只能强迫自己按捺下来,等诸户道雄平静下来再说。

黑暗中,我们静静地抱在一起。

“我真傻,都忘了这是没有父母,也没有廉耻道德的地底世界。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激动的!”

诸户道雄终于恢复镇定,轻声说道。

“那么,连体人阿秀和阿吉,”我抓住机会,连忙发问,“也是被他们改造出来的残疾人吗?”

“对。”诸户道雄毫不隐瞒,“我一看到那篇古怪的日记就知道了。而且通过那本日记,我对丈五郎的恶行,和他为什么非让我学诡异的解剖学,也隐约有了些猜测。可是,我不愿意把这些事儿告诉你。我可以说我父亲是个杀人犯,但把正常人变成残废甚至怪物这种事儿,太可怕了,我羞于启齿,也说出不口,连想都不敢往深里想。

“阿吉和阿秀不可能是连体人的事儿,你不是医生,不知道也正常。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常识。因为愈合双胞胎有个定律,就是一定是同性。一个受精卵,不可能生出一男一女的连体婴,再说,那对连体人在长相和身体素质上的差异还那么大。

“将两个小婴儿的皮肤和肉割掉一部分,再将伤口强行缝合到一起。只要条件合适,就能成功。运气好的话,连外行都能做到。可是,这种连接远不如真正的连体人那么紧密,所以想要切开,也很容易。”

“所以,他们是被制造出来的,为了卖给见世物小屋,对吗?”

“对,为了卖个高价,丈五郎还派人去教他们三味线。阿秀不是真的残废,听到这个消息,你是不是很高兴?你开心极了,对不对?”

“你嫉妒?”

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我的胆子明显大了不少。诸户道雄说这里没有礼仪、没有羞耻,确实是这样。我就要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嫉妒。对,我已经嫉妒很长时间了!因为嫉妒,我和你抢初代小姐,故意向她求婚。初代小姐死后,你痛不欲生的模样,让我心痛欲死。可是,你再也看不到女人了,不管是初代小姐,还是阿秀小姐,或者其他什么女人。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就是整个人类!

“啊,能这样真好!感谢上苍,把你和我关在了这样一个封闭的世界。我早就不想活了,苦苦支撑,如此努力,只是为了替父亲赎罪。我背负着那个责任,不是吗?可是,我不想给魔鬼当儿子,与其以这样的身份在人世间苟活,承受无尽的羞辱,我宁愿和你拥抱着死在一起,这让我无比欣喜。蓑蒲君,现在,我求你忘记人世间的习惯和廉耻心,接受我的爱,达成我的心愿,好不好?”

诸户道雄再次精神狂乱起来。他违背世俗常理的请求,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提起恋爱的对象,只能想到年轻的女人。和一个男人相爱?这种事儿我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寒毛直竖。和同性友人偶尔有些身体上的接触,我只当是关系亲近的表现,还是很高兴的。可这种触碰,若和爱情扯上关系,我就接受不了了,甚至恶心得想吐。人说爱情具有排他性,又说同性相斥,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我把诸户道雄当朋友,所以非常信任也非常喜欢他。可是,我越是信任、喜欢他,就越没有办法对他产生情欲。当死亡迫在眉睫,当我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我仍然无法接受这种事儿,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种厌恶感。所以我推开不断靠近的诸户道雄,逃走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不能接受我的爱吗?我爱你爱得发疯,难道换不来你一丝一毫的怜悯吗?”

诸户道雄失望至极,痛哭失声,一边哭一边朝我追过来。

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我们居然不顾羞耻地上演了一场成人版的捉迷藏。啊!真是让人羞于启齿。

那个洞穴还是比较大的,我从原来的地方跑出去五六间[27]远,在一个墙角处蹲下来,屏住了呼吸。

诸户道雄那边也十分安静。他是在屏气凝神,听我的动静吗?还是像盲蛇一样,正悄无声息地沿着墙壁向猎物滑行?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越发觉得害怕。

在黑暗和寂静中,我看不见,也听不到,只能一个人蹲在那里瑟瑟发抖。我在心里埋怨诸户道雄:“有时间干这个,怎么不花点儿心思想办法逃出地底洞穴呢?他不会为了这种古怪的爱意,而放弃万分之一逃出生天的机会吧?”我虽然对诸户道雄有些生气,却不敢一个人在这黑暗世界里乱跑。

忽然,我意识到蛇已经逼近了。这里这么黑,他是怎么看到我的,难道除了五感,他还有别的感官吗?我一惊之下,连忙站起来想要逃跑,可是他一把就抓到了我的脚。他的手很大,也非常有力,没给我留下任何挣扎的余地。

我摔倒在岩石地面上,蛇滑溜溜地爬过来,压住我的身体。这个人是诸户道雄吗?他是不是已经丧失人性,成了一头可怕的怪兽?

我吓得大叫。

我害怕死亡,而这种事儿比死更让我畏惧。

潜藏在人内心深处的一种非常恐怖的东西,现在脱困而出,以海怪般古怪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用黑暗、兽性和死亡绘制而成的地狱图腾,这是地狱的真面目。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喊叫、呻吟的,极端恐惧已经把我变成了哑巴。

诸户道雄用他灼热的脸摩挲着我的脸,因为害怕,我脸上全是冷汗。他像狗一样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我闻到了他奇怪的体味。他用湿滑的舌头热情地亲吻我的嘴唇,像水蛭一样舔我的脸。

诸户道雄已经离开人世,我不想让死者蒙羞。所以,就停在这里吧!

所幸当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儿,将我从这种难堪的情境中拯救了,谢天谢地。

洞窟的另一端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响。我和诸户道雄已经对蝙蝠和螃蟹的动静十分熟悉了,所以我们知道发出声音的不是那些小动物,而是某种体型非常大的生物。

诸户道雄松开手,不再抓着我,我也停止反抗,竖起耳朵,仔细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