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的恶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从梦中惊醒——那是一个胃被烈火灼烧的噩梦。我稍微动了动身体,全身关节立即抗议似的疼了起来,那种疼有点儿像神经痛。
“醒了?我们没死,还在洞穴里呢!”诸户道雄比我醒得早,感觉到我身体微动,便温柔地对我说道。
睡了一觉,我的思考能力恢复了一些。诸户道雄说的真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我意识到,我们将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活活饿死或渴死。我被这样的想法吓得浑身发抖。
我摸索着抓住诸户道雄的身体,紧紧地靠上去,“我,我害怕。这太可怕了。”
“蓑蒲君,我们再也回不到地面了。没有人能发现我们,这里这么黑,我们甚至看不到对方的脸,等我们死了,我们的尸骨也将永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里没有光,同样的,也没有法律、道德、风俗、人情。这里空无一物,是没有人类的另一个世界。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死。在这之前,我想忘记一切。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羞耻、没有礼仪、没有虚伪、没有猜忌,而我们则是这黑暗的世界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两个孩童。”
诸户道雄像在念散文诗般说着这些话。他把我搂进怀里,双手绕过我的肩头,紧紧地抱着我。他的头稍稍一动,我们的脸颊便会碰到一起。
“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和你说,这是人类世界的习惯。但在这里,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要彻底放下羞耻。那是我父亲的事儿,是那个畜生做的孽。在这里我才敢说,因为这里没有轻蔑,父母朋友也都像是前生或梦里的事儿。”
然后,我便听到了一个噩梦般的故事。那样的事居然会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简直不可思议,那是一个空前绝后、丑恶至极的大阴谋。
“我们住在诸户大宅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丈五郎的房间里和他大吵,这件事儿,你是知道的。当时,他把所有的秘密都和我说了。
“诸户大宅的上一任家主,因为偶然出现的古怪冲动,强暴了一个怪物般的佝偻女佣。那个女佣后来生了个儿子,就是丈五郎。家主早有妻室,丈五郎又是个比他母亲更恐怖的残废,家主怎么肯认?事实上,他十分厌恶这对母子,所以给了他们一笔钱,把他们赶出了岩屋岛。因为不是正室,母亲让丈五郎随了自己的姓——诸户。丈五郎憎恨正常人,更厌恶父亲,所以他后来虽然成了樋口家的家主,却一直用着诸户的姓。
“丈五郎刚刚出生,母亲就带着他在本岛的山沟里四处乞讨。她咒骂这个世界,咒骂每一个人,丈五郎的世界里没有《摇篮曲》,只有这些咒骂。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些咒骂充斥了他的耳朵,种进了他的心。他们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野兽,对正常人又恨又怕。
“丈五郎将他成人前所遭遇的种种痛苦和不公,都一一告诉了我,他跟我说了世人对他的欺辱和迫害。他母亲直到死都在咒骂这个世界。他长大之后,好巧不巧,居然来了这座岩屋岛。当时,樋口家的新任家主——丈五郎同父异母的哥哥正好去世,只留下一个美丽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丈五郎见有机可乘,便赖着不肯走。
“糟糕的是,他还爱上了自己的嫂子。他仗着监护人的身份,千方百计地追求、讨好、逼迫那个女人。但那女人最后冷酷地留下了一句‘宁可死,也不嫁给你这个残废’,就悄悄带着孩子,逃出了岩屋岛。丈五郎气得浑身发抖。如果说他以前只是一个对世人有些偏见的残疾人,那么从那时起,他就变成了一个憎恨全世界的魔鬼。
“他去了很多地方,只为找一个比自己还恐怖的残废女人结婚,他做到了。这是他对这个世界进行报复的第一步。他收留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残疾人,祈祷自己的孩子也是一个残废,越残废越好,绝不能是正常人。
“可是,天意弄人,两个那样的残废居然生下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那就是我。因为我是正常人,父亲便连自己的孩子也一起憎恨了。我慢慢长大,他们对世人的恨意却越来越深,最后,居然想出一个耸人听闻的大阴谋。他先是想办法去那些偏远山区,买一些穷人家刚出生的婴儿回来。他们喜欢买那些漂亮可爱的孩子。
“蓑蒲君,如果不是在这么一个必死无疑的黑暗绝境里,我绝对没有胆量跟你坦白这一切,他们要制造残废!
“中国有一本书叫作《虞初新志》[25],不知道你看过没有。里面有一篇故事,说的是有人把正常的婴儿塞在一个小箱子里,把他变成残废,然后卖给杂技团的事儿。我记得雨果的小说里,也有一个做这种生意的法国医生。可能每个国家都有人在制造残废吧!
“丈五郎虽然不知道这些事儿,却和那些‘前辈’一样想出了这种点子。可是,丈五郎这么做,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向正常人复仇,所以,相比于那些商人,他的态度更坚决,行动更彻底。为了制造侏儒,他把孩子塞进一个只能露出脑袋的箱子里,使其无法正常生长。为了制造熊女,他剥下了孩子细嫩的面皮,植上动物的皮。为了制造三指人,他砍下了孩子的手指。然后,他把自己制造出来的这些残废卖给杂技团,让他们上台表演。前几天,不是有三个男佣抬着箱子出海了吗?他们是要卖掉人造的残废,再买一些正常的孩子回来。他们会在没有人烟的荒滩靠岸,徒步翻过高山,去城镇找贩卖婴儿的团伙做交易。我断定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就是因为我知道了这些事儿。
“我提出要去东京念书的要求时,丈五郎他们才开始做这种事儿。所以,他要求我必须读医科,当外科医生。说什么让我钻研医术,好救治残疾人,说得真好听,其实是让我研究怎么把正常人变成残疾人。我什么都不知道,由着他利用。每当我制造出两个脑袋的青蛙,尾巴长在鼻子上的老鼠,父亲就兴高采烈地写信鼓励我,让我继续努力。
“他怕我懂得多了,识破他们制造残废的阴谋,所以不准我回乡,他觉得现在还远没到告诉我真相的时候。还记得曲马团的那个小杂技师友之助吗?不难想象,也是他们训练出来的一把好刀。他们不但要制造残废,还要制造冷酷无情的杀人恶魔。
“我这次忽然回来,质问他为什么杀人,才第一次听说他作为残废,对世人展开的复仇计划。他跪在地上哭着求我,让我用自己所学的外科知识帮他完成这一复仇大业。
“他怎么会有这样匪夷所思,又恐怖至极的妄念?他想消灭日本所有的正常人,把他们全都变成残废,让日本成为一个残废帝国。他说这是诸户家的家规,所有子孙都不能违背。他要像上州地区那个在天然巨石上开凿岩屋酒店的老人[26]一样,让后世子孙继承自己的事业,直到永远。这是妖魔的妄念,鬼怪的乌托邦。
“我同情父亲的遭遇,可他就是再可怜,也不能以此为借口伤害无辜孩童。更何况,他是把那些孩子塞在箱子里,甚至是剥皮,做成残废,然后卖给马戏团,让他们在见世物小屋里展览。如此残忍可怖的阴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参与进去。更不要说,我对他的同情只是理智上的,从感情上说,我完全不能真心实意地去可怜他。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不是我父亲,那个女人也不是我母亲。有哪个母亲会猥亵自己的亲骨肉呢?这对夫妻,天生就是魔鬼、畜生。他们扭曲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心。
“蓑蒲君,这就是我父母的真面目:一对不折不扣的魔鬼,以做下比杀人更恐怖的禽兽之行作为终身目标。作为他们的儿子,我要怎么做?悲伤吗?是的,我已经悲伤得要死掉了。愤怒?可是,仇恨已经太深了。
“说实话,在岩洞里,当我发现你把路标绳弄丢了,竟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能够永远待在这片黑暗里,对我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儿!”
诸户道雄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猛地抱住我,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呓语似的说个不停。我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我感觉到他脸上有湿润的泪水。
诸户道雄说的事儿简直匪夷所思,我被吓到了,脑袋一片空白,除了缩在他怀里发抖,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