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户道雄的自白
在神田西餐厅二楼看过那本让人胆寒的日记之后,诸户道雄约我第二天去他家细谈。我如约而至,诸户道雄看起来正在等我,所以学生助理一看到我,就将我带去了会客室。
为了避免有人偷听,诸户道雄打开了所有的门和窗户。然后,他一脸菜色地坐在那里,低声说起了自己的离奇身世。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自己的身世,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要说这里面有什么原因,我也只想说,我希望你能帮我解开这个诡异的谜团,因为查出了这件事儿,就能找出害死初代小姐和深山木先生的真凶!
“我一直以来的种种行为,你一定觉得非常可疑吧!比如,我为什么会对追查凶手的事如此热心,我为什么要和你争着向初代求婚?我喜欢你,不想你们在一起,这是事实,但我向她求婚,确实还有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为什么喜欢男人而不喜欢女人,我为什么学医,这栋研究室又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研究等,这一切,当你知道了我的身世,就全明白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父亲、母亲都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养育我长大、送我读书的人和我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我的父母,因为我在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亲情,没有一丝半点儿父母对子女的爱。我从记事儿起,就生活在纪州[13]的一个孤岛上。那座岛十分荒凉,只有二三十户渔民,零零散散地住在那里。我们家的房子宏伟而残破,住在那里的一对夫妻,说是我的父母,我却始终无法相信。一来是我们长得完全不像,他们很丑而且都是驼背;二来他们也不爱我。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也许是因为房子太大了,我和父亲就没见过几次面。他非常严厉,不允许我犯一丁点儿错,否则,便要打骂责罚。
“岛上没有小学,最近的学校在一里外的镇上(在海的另一边)。按理我应该去那儿读书,可是谁都没有提,所以我没上过小学。给我启蒙、教我唱‘伊吕波[14]’的,是一个和蔼的老爷爷。因为家里的情况,我把读书当成一种乐趣,认字之后,就把家里所有的书都看了一遍。每次去镇上,我都会买很多书回来读。
“十三岁那年,我鼓足勇气求父亲送我上学。父亲觉得我很聪明,是块读书的好材料,所以听了我的恳求后,并没有对我严加斥责,而是说要考虑考虑。一个月后,他终于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些非常古怪的条件。第一个条件是,既然要上学,就要好好读,去东京一直上到大学。他让我去东京他朋友家寄宿,为升入中学做准备,还说我若能顺利入学,以后得住集体宿舍里,或在外面租房子住。这条对我来说,简直正中下怀。父亲找了他在东京一个姓松山的朋友帮忙,对方来信说愿意照应我一段时间。第二个条件是,在大学毕业以前,不能回家。我对这个冷冰冰的家和残疾的父母,没有任何留恋,所以这个条件并没有让我感到痛苦,尽管它确实有些奇怪。第三个条件是,我必须学医,至于医学的哪个方面,则等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再说。以上这些条件,我若违背一条,他们就会停止汇款,不再为我提供学费。当时,我并没有因为这些条件而感到为难。
“可是,年纪越大,我越觉得藏在第二条和第三条背后的深意,非常可怕。在大学毕业前不能回家,应该是怕我长大后发现家里的什么秘密。我家是一栋又大又破、古堡般的宅院,里面有很多因为见不到阳光而显得鬼气森森的房间,简直就是恐怖小说里的藏匿鬼怪的巢穴。有几间屋子终年上锁,严禁出入,里面有什么,我全然不知。还有院子里那个大仓库,也是终年上锁。那时候我还很小,但已经意识到家里的秘密必定十分可怕。还有我家里的人,除了那个亲切的老爷爷,全都是残废,这也让我非常难受。我父母有佝偻病,家里的四个用人(也可能是客人)竟然像约好了一般,不是瞎子、哑巴,就是只有两根手指的低能儿,或者是连站都站不直,水母般的软骨症患者。想想这些人,再想想那些常年上锁的房间,我不由得生出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惧和不适。我这种因为不用回父母身边而喜不自胜的心情,你能理解吗?父母不让我回去,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我自小就非常敏感,融不到那个家里去,他们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有些害怕了。
“可是,第三个条件才是最吓人的。等我考上了医科大学,松山(之前,我曾在他家寄宿过)就带着我父亲的长信到出租屋来找我。他带我去了一家餐馆,按照信里我父亲的意思,劝了我一个晚上。总的来说就是,我不用像普通医生那样赚钱养家,也不用像专家学者那样扬名立万,而是要积极参与重大的科学项目,以促进外科的发展。当时,世界大战才刚刚结束,外科方面的医学奇迹层出不穷,什么通过皮肤和骨骼移植,让重伤士兵完好如初;什么通过开颅手术,为患者移植部分脑组织,诸如此类。我父母让我也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因为父母都是可怜的残废,我比别人更觉得有此必要。如果能让肢体上有残缺的人都装上义肢,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这也很好啊!当时,我还天真地拥有这种外行人的想法。
“一来,这不是坏事儿;二来,我还需要父母帮忙交学费,所以听到这个要求,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那该受诅咒的研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学完基础课程,就是动物实验。老鼠、兔子、狗,我用锋利的手术刀,残忍地肢解这些动物,由着它们痛苦地嘶吼、挣扎。我的研究领域是活体解剖,也就是说,我必须活生生地将它们剖开、切碎。不知有多少动物因为我变成了残废。有个叫亨特[15]的学者,把鸡的爪子移植到了牛的头上。你知道名声赫赫的阿尔及利亚‘犀牛鼠’是怎么来的吗?是把老鼠的尾巴移植到它脑袋上。我所谓的研究也是这样,把一只青蛙的腿切除,换上另一只青蛙的腿;给一只白老鼠再安一个头。为了做脑移植手术,我不知杀了多少只兔子。
“研究的目的是造福于民,可换个角度去想,那么多的动物都因为我变成了残疾。更可怕的是,我居然开始享受制造残疾动物的过程了。每次动物实验成功,我都会自豪地写信向父亲报告,他也会回一封长信来祝贺、激励我。大学毕业后,之前提到的松山,便按父亲的意思给我盖了间实验室,每个月我都能收到一大笔研究经费。可是,父亲完全不想见我。毕业之后,我也一次都没回过家,这是他要求的,而他自己,也没来东京看过我。父亲做这些事儿,看起来是为了我好,可是这里面哪有半点儿父母对子女的爱?有时,我忍不住怀疑,他在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不想被我发现。
“我无法视他们为父母的另一个理由,和那个号称是我母亲的人有很大关系。那个丑陋不堪的佝偻女人,对我抱有的不是母子之情,而是男女之爱。我真不愿意提这件事儿,因为羞耻,更因为恶心。从我十岁开始,母亲就不停地骚扰、折磨我。她时常会扑到我身上,用肮脏的嘴和舌头在我身上又亲又舔。直到今天,一想起她嘴唇的触感,我就毛骨悚然。我时常睡觉睡到一半,就被古怪的刺痒感惊醒,睁开眼睛一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我的床。她对我说,‘你是好孩子,要乖啊’,然后做一些让我羞于启齿的事儿。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世间所有的恶,我被折磨了整整三年。我之所以不愿意回家,和母亲有很大关系。我厌恶母亲,厌恶所有女人,觉得她们脏。这可能就是我变成同性恋的原因。
“另外,还有一件事儿你绝对想不到:我是在父亲的逼迫下向初代求婚的。你还没爱上初代,我就已经收到了要和木崎初代结婚的命令。父亲不停地给我写信,松山先生作为他的信使,不停地劝我、催促我。我以为这是一个巧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缘。可是,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厌恶女人,根本没想过要和女人结婚。父亲说要和我断绝关系,不再为我提供研究经费。我拖着、敷衍着,坚决不去求婚。可是,没过多久,你和初代就确定了关系。我知道这件事儿后,心态马上就变了,我接受了父亲的命令,去松山家对他说我愿意向初代求婚,托他帮我处理求婚事宜。后面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听了这些事儿,你猜到什么没有,是不是非常可怕?虽然我们还没有掌握所有事实,但大致的轮廓已经出来了。昨天看了连体人的日记,听你说起初代的童年记忆,我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和联想能力居然十分匮乏。可是……天啊,太可怕了。我必须得告诉你,昨天你画的那片荒凉的海景正是我家乡的景色,而画中那栋古堡般的大房子,是我生活了十三年的老宅。太可怕了,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件事儿对我的冲击有多大!
“三个人看到的景象几乎相同,这绝不会是误会或巧合。初代小姐看到了卧牛形的海角、城堡一样的房子、墙皮剥落的仓库。连体人看到了卧牛形的海角,住在一间大仓库里。这些情况,和我家乡的景色一模一样。我们三个人之间也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紧密联系。父亲一定认识初代小姐,不然不会逼我娶她。追查初代小姐遇害案件的深山木幸吉,拿到了连体人的日记本,这说明初代小姐和连体人之间,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一定有什么联系。还有,连体人住在我父母家里。总之,我们是三个(准确地说,应该是四个,因为其中有一对是连体人)可怜的木偶,被一个看不见的恶魔操纵着。我还可以继续往下猜,那个拥有恶魔之手的人,其实不是别人,而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说到这儿,诸户道雄像个听了鬼故事的孩子般,一脸惊恐地四下看了看。虽然我还没完全理解他得出的那个结论有多可怕,却被他荒诞离奇的身世和他说这些事儿时的诡异表情,吓得脸色发白,忽然有种置身地狱,四周阴风阵阵的感觉。夏日阳光明媚,森森寒意爬上脊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