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井中僧
“被你这么一说,这个人基本确定了。”杨衒之郑重地朝狐女施了一礼。
头上长有巨瘤的,与命案有关的人,目前只有一人。独孤信朝彭乐点了点头,彭乐带人出去了。
“如此说来,民女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狐女淡淡道。
“多谢。你的证词十分关键。”杨衒之郑重地说道。
“那就好。”狐女低头看着死去的骆子渊,笑了笑,然后扭转身体,朝着孙岩跪拜,“相公,感谢你的悉心照顾,对不起。还请原谅。”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青色僧袍,衬着孙岩一张苍白的脸,失落,解脱。
“你保重。”狐女说了一声,双手抚摸着骆子渊的脸,然后突然拔出插在骆子渊胸口的剪刀,猛地朝自己脖颈刺去。
“拦住她!”独孤信第一个发觉异样,冲过去想夺下剪刀。
锋利的剪刀从狐女的喉咙处刺入,自脖颈后露出尖刃。那么用力,显然抱着必死的决心。狐女狠命拔出剪刀,鲜血喷射,如同微风呼啸。
房间里大乱。孙岩扑过去狐女的身体,颤抖道:“你这是何苦呀?”
“尘世已了,此身此骨,还于清风明月。”狐女呢喃着,口中涌血,艰难地朝骆子渊伸出手,重重落下。
官舍大殿前,树立起一个巨大的木柴堆。火把投入,熊熊烈火轰然而起,映出柴堆上两具并排的尸体。
大风呼啸,雪花纷飞。浓烟升腾向上,缠绵,变幻,升入高空。那里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屠杀、黑暗和冰冷的世界。那是另一端旅程。
欣慰的是这两个人,终于可以做伴。
“南无!”孙岩高宣佛号,亲自为狐女和骆子渊做法事。
杨衒之、独孤信等站立在后,双手合十,潜心祷告。彭乐带军士回来,两手空空。
“人呢?”杨衒之皱了皱眉头。
“不在寺中。”
“逃了?”
“把守寺门的军士没有发现他,小的带人搜遍了全寺,也不见影踪,不知道怎么跑的。”彭乐带着歉意道。
“刘胡这人,屠户一个,身手了得。只要想跑出去,自有他的办法。”独孤信道。
杨衒之转身回屋:“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大殿里,众人围坐。
外面的火堆,烧得轰轰烈烈,火光照亮了整个大殿,也照亮了一干人的脸。
“有几个疑问。”杨衒之道,“第一,刘胡为什么要杀法昌?他不过是个屠户,与法昌素来无恩怨。若是为钱财,法昌除了一身僧袍,别无他物;第二,一般的凶手,杀人之后大多立刻逃掉,刘胡为何还要带着法昌的尸体来到永宁寺?这岂不是有暴露的危险?”杨衒之的这两个疑问,难住了大家。
“疑云重重,但我觉得,刘胡有此举,恐怕另有所图。”独孤信环顾四周,“他杀法昌的原因我不清楚,但从他胆敢回到永宁寺来看,说明这永宁寺里有他的作案目标。”
杨衒之点头:“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大人说的是法昌从道品、道弘的东库盗走的东西?”独孤信道。
杨衒之微微一笑,道:“现在想来导致法昌丧命的唯一理由,只有偷盗的那东西了。”
“诚然。若是那东西乃是无价之宝,被刘胡见了,见之动了邪念下手也说得过去。”独孤信道。然后,杨衒之、独孤信、彭乐三人的目光,望向了对面的两个人。
道品和道弘,坐在地上,面色复杂。此刻,房间里闲杂人等全部被杨衒之支开,只剩下五个人。
“二位,你们还不打算说吗?”杨衒之胸有成竹地说道。
独孤信看着道品:“你们尽管放心,任何事情,我三人皆不会说出去。”
“事到如今……好吧。”道品长叹一声,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你决定了?”道弘盯着道品,颤声道。
道品淡淡一笑:“道弘,事关这么多条性命,这么多年来,此事如同一块巨石一般压在贫僧心头,也该说了。此外,贫僧相信骆子渊。”
然后,道品脸色微变,换上了无比肃穆之色,改跪坐为端坐,双臂展开。宽大的黑色缁衣飘落,昂起下巴,火光之下,整个人顿时显得高贵无比。
“诸位,权且听贫僧一歌,如何?”道品一双清澈眸子环顾众人。
杨衒之三人点头。道品对道弘微微颔首,道弘转身从旁边取来一只小鼓,卷起袖子,端坐于道品身后,击鼓伴之。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道品展开手中纸扇,慷慨而歌,“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道品身形缓缓站起,伸展双臂踏歌舞动,声调悲壮!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道品以纸扇作刀,劈杀之际,潸然泪下——“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歌罢最后一句,道品动作戛然收拢,双手背在身后,仰头低低叹了一声:“诸位,可曾听过此句。”
杨衒之等人早就面色剧变,此时纷纷直起身子。
“此乃……此乃孝庄皇帝的绝命诗!”
当年孝庄帝被权臣尔朱兆勒死之前,和泪写下的这首绝命诗,广为传唱,天下万民,闻之哀恸!
道品转过身体,直面杨衒之三人,道:“贫僧……正是当年应该被摔死陪先帝于地下的那个不孝子!”
房间里一片死寂,杨衒之三人目瞪口呆。对于道品的身份,虽然先前有所怀疑,可成了现实,反而越发令人震撼心神。
“臣杨衒之!”
“臣独孤信!”
“彭乐!”
“参见太子殿下!”
三个人,齐齐起身,整理衣衫,恭敬地跪倒在道品面前。
道品坦然受了三人一拜,随即笑道:“都起来吧,当年的太子早已经死了,现在贫僧不过是个普通的僧人而已。魏已不魏,国已不国,与贫僧亦无关。”
道品重新坐下,道:“三位大人,命案当前,有何想问的,尽管问来,贫僧定坦诚相告。”
杨衒之沉吟道:“不知昨夜法昌从殿下东库居所偷走的是何物?虽然道弘先前说他不知道被偷走了何物,但我想他怕是说了谎。”
道品闻言,不由得面红耳赤:“这东西,是先师留下来的。说起来,还和当年那件事情有关。那时贫僧还年幼,事情并不记得清楚,只记得和父皇分离,号哭流涕,眼睁睁看着父皇被押入车中骨肉分离。”
“当时陛下和太子殿下被囚禁,贫僧一干禁卫十五人打算夜闯永宁寺,拼命也要救出。”道弘在旁边接道,“但冲进去之后,发现陛下已经被押走,而且敌人防范严密,很快将我们斩杀殆尽。贫僧身受重伤,被寺里一位高僧所救。贫僧知道太子殿下恐怕很快也将遭遇毒手,便祈求高僧无论如何也要帮助贫僧救下他,这位高僧很快同意,并且请来了多罗大师商量。”
“多罗大师那时就在永宁寺?”杨衒之闻之大惊。
道弘笑:“多罗大师传法嵩洛,与这位高僧私交甚好。”
道品接话道:“接下来是一桩苦肉计。当然,贫僧也是事后多年才清楚——多罗大师用了他的密法,将道弘师兄的亲生儿子易容成贫僧的模样,对调之后,将贫僧偷换了下来。”
“所以,鼓楼上摔死的太子是……”杨衒之等人齐齐看着道弘。
“是贫僧的儿子。”道弘抬起头,虽双目赤红,但毫无悔色,“当年贫僧是个死囚犯,若不是先帝开释,贫僧早成枯骨。先帝对贫僧有再生之恩,所以贫僧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先帝血脉。”
道品沉默了良久,道:“不久之后,先师就带着贫僧与道弘师兄离开永宁寺,来到嵩山隐居,含辛茹苦抚育贫僧长大。后来先师圆寂之时,才将事情原委道来,并且交给了贫僧一个金函。”
“金函?”
“是的。”道品点头,“年代极其久远的一个密封金函,先师圆寂之前叮咛万千,说此金函关乎佛门最大的秘密,乃至圣之物,一定要保护好,并且让贫僧师兄弟二人来到永宁寺,找到多罗大师,亲手交给他。”
“至圣之物?难道是佛舍利?”杨衒之问道。
“贫僧好像先前也告诉过二位大人,说贫僧手中的至宝远比佛舍利要珍贵,要崇高,便是此物了。”
“那这金函中到底装着什么?”独孤信好奇不已。
道品摇摇头:“这个贫僧也不知。贫僧师兄弟二人来到永宁寺,找到多罗大师,将金函交出。多罗大师面对金函痛哭流涕,顶礼膜拜之后,却将金函交给贫僧,让贫僧暂且持护。”
“多罗大师对金函很熟悉吗?”
“这个贫僧也不知,不过看样子应该差不多。多罗大师曾经说过,他不远万里从天竺来东土,历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这个金函。”
“那为什么他得到了不打开,反而交给你们呢?”杨衒之问道。
“多罗大师当时只说时机未到,而且他说以他的修为,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有资格打开。”
杨衒之和独孤信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多罗大师修为通天,放眼天下,像他这样的高僧恐怕凤毛麟角,他的修为都没资格打开,那金函的规格也太高了吧!
此时,道弘插话道:“此金函,殿下交给贫僧保管。贫僧在东库墙壁上修建了一个暗阁,并设了机关,知道这个暗阁的只有四人。”
“谁?”
“殿下、贫僧、多罗大师和流支。”道弘道,“暗阁是贫僧建的,金函是殿下放入,机关是多罗大师设的,流支也在场。”
“也就是说……”杨衒之明白了。
“昨夜法昌潜入贫僧房间盗取了金函,一定是有人泄密于他,并且告知了他机关的破解方法。”
“定是流支了!”杨衒之沉声道。
独孤信道:“这就解释通了,流支帮助法昌偷了金函,所以他才会在给多罗大师的信中说他犯下了背叛师门的重罪。”
彭乐接着分析:“法昌和流支偷了金函逃掉,法昌遇到了刘胡,刘胡见了金函,生了歹意,杀了法昌夺宝,这都合理。但若是如此,刘胡尽可拿走金函逃之夭夭,为什么他还傻傻地把法昌尸体送回来呢?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彭乐的这个问题问住了大家。
“有没有这个可能……”独孤信揉着太阳穴,道,“二人逃出永宁寺后,被道弘追赶,为了摆脱道弘以及随后可能带来的麻烦,二人打开了金函……”
“打开了金函?什么意思?”杨衒之问道。
独孤信双目灼灼:“金函之所以为圣物,肯定不是金函本身而是里面的东西。法昌、流支打开了金函,法昌拿着空金函,流支则拿着里面的东西分开。这样做,胜算就增加了。”
“有理,然后呢?”
“法昌遇到了刘胡,刘胡见到了金函,杀了法昌,但打开金函之后,发现里面是空的。所以带着法昌的尸体回来,伪造假象,混入寺院,寻找函中之物……”
“等等,不对。”杨衒之打断独孤信的话,“刘胡怎么知道金函里面是空的?他怎么知道金函里头……”
“大人!”道品此刻有些激动了,“这刘胡,还真有可能知道金函的事。”
“啊?”众人大惊。
“贫僧只是说有可能。刘胡这人,对于永宁寺来说不算生人,之前经常来永宁寺烧香拜佛,与法昌一伙人很熟,法昌和流支关系匪浅,所以……”
“若是如此……”杨衒之看了看独孤信,“刘胡知道金函珍贵,碰到法昌,见到金函,动了歹念。杀了法昌后却发现金函空空,便带着法昌尸体回到永宁寺,想趁机打探函中之物的下落。然后,碰到流支……”
“流支手里正好有那函中之物,刘胡便杀了流支,并且伪造成自杀,嫁祸于道弘。”独孤信道。
杨衒之沉默了一会儿,仔细想想这一番推论,然后摇了摇头:“若是这样推理,还有不少有些牵强的地方呀。”
“最大的不足就是刘胡杀流支肯定事发仓促,夺宝之后逃之夭夭,哪有那般的心思造成滴水不漏的伪装现场,而且竟然还知道嫁祸道弘。”独孤信道。
“如果他就是偷道弘那把蛇影刀的家伙呢?或许他当时只想造成流支自杀的假象,并没有想嫁祸,是我们发现了蛇影刀才想到嫁祸道弘呢?”彭乐道。
“也有这个可能。”独孤信点头。
几个人相互看着,面色凝重。
杨衒之站起来,声音痛苦:“如果是刘胡杀了法昌和流支,那么李苗是谁杀的?还有法觉、樊元宝?这些人的死,现在看来仍然是一头雾水!”
房间里陷入极大的沉默。先前大家都把杀死法觉、李苗的最大嫌疑犯当成了道品或者道弘,现在排除了二人,真正的凶手反倒是隐匿在云烟之中,模糊不清。
“樊元宝的死且不说,单说法觉的死,如今看来,倒像是故意指向殿下。”独孤信道。
“此寺之中,殿下与寺主宝公那二人,关系如何?”杨衒之道。
“寺主多病,很少有交往,但寺主与多罗大师关系很好,所以对贫僧二人也很照顾。”道品回答。
“那就只剩下法照一伙了。”独孤信抬起头。
“法照之前曾说他们白马寺的佛顶骨舍利丢失,他三人四处寻找,身上有个伪造的舍利被你们看到,还说你们存心抢夺,前往偷盗……”
“一派胡言!”道品昂起头,“这个贫僧之前就告诉过大人,贫僧和道弘未曾做过此等事。”
“那就是说法照之前是在冤枉你们。”
“他说的佛顶骨舍利之事,贫僧未曾听说过。”道品点头。
道弘在一旁道:“他们一伙人,一直就想反客为主,之所以迟迟未动手,不过是忌惮贫僧手中刀而已。”
道品又道:“不过这三个人,看起来感情极好,一条心,平日里相互照顾,修行也很努力,不像是为非作歹之徒。”
说到这里,天色已晚。外面,孙岩也终于做完了法事,将狐女与骆子渊的骨灰装入大罐之中,上得大殿,请求道品、道弘二人与他一起超度。
“这个自然。”道品站起身来,道,“子渊乃贫僧知己,自当从命!”
道弘在一旁道:“今日乃佛祖节日,倒是个超度的极好日子,很是殊胜!”
三个僧人与杨衒之等别过,捧着骨灰罐,出了官舍一路向北,看样子是去大佛殿整晚诵经去了。
累了一天,杨衒之等人也是倦了。吩咐彭乐让军士对法照严加监视之后,自去休息。
独孤信回到房间,心情烦躁,辗转反侧,不能入寐,爬起来看雪。窗外雪花飞舞,越下越大。看着门外的雪地,独孤信忽然想到今日见到慧凝母子的情形来,顿时头脑打了个激灵。他十分肯定,寺里半夜出现的那个神秘的红衣女孩,慧琳一定见过,而且她的母亲慧凝也有可能知晓。虽说那红衣女孩和杀人凶案看起来关系不大,但那种诡异让独孤信隐隐觉得这古寺之中似乎还藏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所在。思来想去,越发睡不着,索性掀开被子出了门。
雪很大,外面漆黑一片。独孤信出门向北,深一脚浅一脚摸向行宫,有些事他必须要向慧凝当面问清楚。
入了行宫大门,向西是一片殿堂僧舍。永宁寺的行宫原本用于大魏皇室前来礼佛时居住,故而造得富丽堂皇。这一片殿堂僧舍,都是皇室陪同、奴仆等的居所,房屋虽不大,但亦造得格外有味道。
慧凝所住的观音殿,在一片修竹、怪石之后。独孤信到房外,见里头依然亮着灯。木鱼声声,有低低的诵经声传来。看来这慧凝在修行上很下功夫,已经三更时分,竟然还在做功课。
独孤信走上台阶,来到门前,轻轻敲了敲。
“求你了,今日放过我一晚,行不行?”里头传来慧凝的声音。
独孤信一愣,急忙道:“慧凝师父,我乃独孤信。”
里头传来一阵慌乱声响,然后房门打开。
“原来是大将军,贫尼冒犯了。”慧凝身披青袍,双掌合十。
“师父将我误认为恶人了吧。”独孤信笑道。
慧凝脸一红:“贫尼还以为是丑奴呢,他经常半夜用石头打贫尼房门,让贫尼不得休息。”
“寺主宝公身边的那个疯奴?”
“正是。”慧凝让开身体,请独孤信入得房间。
独孤信道了声打扰,进了房间,落座,目光不由自主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慧凝这房间不大,只有内外两间,内间是卧房,用布帘挡上。外堂则是佛堂,地上放着蒲团,旁边有木鱼、念珠等物。正中供桌上放置着一尊白石雕的观音像,像前放置着一个崭新的灵位,用白布裹着,上面一行金字:“七菩提分第一功德圆满早登极乐。”香炉里三炷香,轻烟袅袅。
“师父在做法事?”独孤信道。其实独孤信只是好奇一问,因为此等摆设,明显是在为亡人超度,不然不会放置灵位。
慧凝看了看灵位,急忙将上面的白布放下,道:“让大将军笑话了。贫尼遁入空门这么久,还记挂着亲人,实在是……”
“师父此言差矣,出家人也有父母亲人,为之超度,乃是大孝,与修佛并无违背之处。”
慧凝微微一笑:“大将军所言极是,倒是贫尼执着了。今日乃是佛祖节日,极利超度,所以才有此举。”
独孤信点了点头。
“大将军喝茶?”慧凝转身寻茶具。
“不用麻烦,我来只不过是想和师父你聊聊天。”独孤信道。
慧凝在独孤信对面坐下,落落大方。虽是个女尼,但不管是气质还是容貌,真是绝佳。若非遁入空门,定然是贤妻良母一个。
独孤信看了看内房,道:“慧琳睡了?”
慧凝扭头看看,脸上不由自主泛出了一丝慈爱之笑:“玩耍一天,许是累坏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
“不知大将军找贫尼有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独孤信苦笑道,“不过是想问问师父一些情况,你也知道,如今寺中命案连连。”
慧凝脸色微微一变,有些紧张,道:“大将军尽管问,贫尼定然如实相告。”
“师父不要如此紧张,不过是闲聊。师父来永宁寺几年了?”
“九年了。”慧凝道。
“九年了,那岂不是……”
“乱军入洛,高欢迁都邺城,京师大火,生灵涂炭那一年。贫尼家人惨遭屠杀,躲入永宁寺才得以活命,本想等战乱平息再离开,后来发现已经怀了身孕。寺主对贫尼极为照顾,便落身于此,慧琳出生后,便削发为尼。”
独孤信见触动了慧凝心底伤心事,有些尴尬,道:“倒是苦了师父了。”
“苦才是人生呀。”慧凝叹息道,“如此乱世,若不是为了慧琳,贫尼早就不想活了。不过现在也看得开了,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佛祖慈悲。”
独孤信沉吟了一下,道:“其实这次来,我是想问问慧琳手中拿的那红妖怪布偶。”
慧凝闻言,脸色突变,苍白死灰。
独孤信道:“此寺中,我遇到过一红衣女童,皆是夜半时分,十分诡异。那红妖怪布偶,乃是此女童所弃,先前我以为是慧琳的。曾经追访于此,师父似乎有意搪塞遮掩,故而……”
“大将军看到了那红衣女童?”
“正是。”独孤信见慧凝眼神复杂,表情古怪,越发好奇,“难道师父你也看到了?”
“没有。”慧凝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 ,道,“大将军既然问起,贫尼便说,但求大将军别声张出去。”
“师父请讲。”
慧凝道:“大将军相信这世间有鬼吗?”
独孤信不知如何回答:“鬼神之说,自古皆有。我一生杀人无数,对于鬼神也颇敬畏,但从未亲见,故而也是难说。”
慧凝点头:“贫尼一心向佛,佛门六道轮回中,有饿鬼道一说,也有十八层地狱之言。贫尼未落发之前,常听人讲鬼怪出没,更有人言亲眼看到,十分恐怖蹊跷……”
“师父所说的鬼和我问的问题有联系吗?”
“大将军有所不知,慧琳这孩子,未足月便生,差点死掉。自幼身体羸弱,没学会走路时,就喜欢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对着角落咯咯发笑。三岁时还不会说话,贫尼还以为她是个哑巴。但有一日,贫尼出去礼佛,忘记带法器。回来时,听见她在里头叽里咕噜好像和别人说话,贫尼惊喜万分,推门而入,发现她坐在地上对着空墙有说有笑,绝非自言自语。
“自那之后,贫尼发现这孩子很怪。不喜欢和大人玩耍,常常一个人躲起来,只有吃饭时才见面。大约是两三年前吧,她回来得很晚,贫尼十分生气,打了她一顿,让她以后不要一个人玩耍,她说她一直都不孤独,一直有小伙伴。大将军也知,这寺里哪有什么孩童?先前贫尼以为可能是哪家施主来寺,带着儿女,后来发现非是如此。”说到此处,一阵冷风吹来,烛火乱抖。
“有次贫尼跟着她,发现她躲进鼓楼下的废墟,咯咯说笑,而对面空无一人。贫尼上前,她指着空处向贫尼介绍她的小伙伴,贫尼说看不到,她哇哇大哭,比画着说她的小伙伴穿着红衣服……”
慧凝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贫尼……贫尼那时真的吓坏了,赶紧抱走她。自此之后时时看管,不让她离开贫尼半步。但事情越来越严重,她想方设法跑出去。有一次,竟然带回来了一个红妖怪布偶,说是那个小伙伴送给她的。贫尼为此专门做了法事,皆是无效。后来不得不向寺主恳求。”
“寺主怎么说?”独孤信问道。
慧凝摇头:“寺主并未说什么,只让贫尼不要再管。永宁寺历经战火,冤死者无数,不过是鬼伴寻人玩耍,并无害人之心。寺主还说,让慧凝陪它玩耍,也算是超度,功德一件。此后,贫尼也就随她去了。但这件事,贫尼除了寺主从不对别人说。一来此种事情十分诡异,说出去别人不信,二来对慧琳也不好,人家会把她当成一个怪物。所以,那日大将军拿来玩偶,贫尼只得说是慧琳的,并不是故意隐瞒。”
“原来如此呀。”独孤信听得呆滞起来。
“贫尼还有一事相求。”
“师父请讲。”
“大将军如果下次再见到那红衣女童,能否不要惊吓或者诛杀它,贫尼怕对慧琳有害。”
“师父多心了。若她真是鬼怪,我又哪有能力诛它。”
“如此便好。其实人也罢,鬼也罢,皆是可怜可叹。”慧凝叹息一声,双掌合十。
见时候已晚,独孤信起身告辞。慧凝将独孤信送到屋外,独孤信施礼别过,走了几步,转过身来,道:“慧凝师父,法觉此人,你觉得怎样?”
“啊?”慧凝一愣。
“我是说,法觉此人,寺内可有仇家?”
“这……”慧凝呆了呆,道,“法觉师兄,虽性格孤僻,但为人很好,对贫尼母子甚为照顾,从不为难别人。大将军若是想打探更多,可问问法照。”
“好,我明白了。多谢。告辞。”独孤信点头,大步离开。
回来的路上,独孤信心事重重。经过木塔废墟,站在永宁寺的中心,环顾着大寺,只觉得残垣断壁之间,当真是冷风阵阵、阴影重重。
回到房间,彭乐还未睡,烧起一盆炭火,整个房间暖意洋洋。
“大将军去哪儿了?”彭乐道。
“心情郁结,随便走了走。”
“不见了你,小的还为大将军担心了一把。”彭乐也笑。
独孤信脱下衣衫,躺下休息。彭乐吹灭了灯,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外大雪纷飞,倒是明亮。天空中阴云飘过,在窗户上投下变幻的黑影。
盯着那黑影,独孤信低低道:“彭典刑,你觉得这世界上,有鬼吗?”
“鬼?”
“嗯。”
彭乐没有回答。
良久,他才叹了一声:“也许有,也许没有。哪里说得清楚。”
“哪里说得清楚。”独孤信自言自语。
“大将军为何问这个?”
“没什么。睡吧。”
独孤信翻了个身,看着窗户,一团阴云移过来,投射下的阴影遮盖了他的脸。
阳光耀眼,听见鸟叫。独孤信被这声音闹醒,见一缕阳光顺着窗户上的破洞漏进来。一只羽毛鲜艳的雀鸟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
雪停了。
独孤信穿衣起床,走出门外,见一帮军士在院中忙着清除积雪。天空虽然还是阴沉,可毕竟太阳若隐若现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从云层残**,漏下一缕一缕的光线。
“大将军,早。”见到独孤信,一帮军士纷纷施礼。
“彭典刑呢?”独孤信起床就没看到彭乐的踪影。
“彭典刑呀,刚才那个卖酒的匆匆忙忙找到彭典刑,两个人急急出去了,也不知怎么了。”
“卖酒的?刘白堕?”
“正是那小老儿。”
“难道又有什么事儿了?”独孤信心一惊,忙道,“杨大人呢?”
“杨大人在大殿写文书。”
独孤信点点头,向大殿走去。刚到大殿台阶下,就见彭乐一溜烟进来。
“怎么了?”见彭乐一脸铁青,双目圆睁,独孤信疑惑不已。
彭乐来到独孤信面前,昂起头,一副崩溃的样子:“大将军,又死人了。”
“又……死人了?”独孤信呆若木鸡。
官舍南二百步,有一排房舍,名为药堂。此地,原先是永宁寺存储药材、治病疗伤之所。
永宁寺乃皇家寺院,大魏第一寺,鼎盛时寺内有僧万人,有僧人,自然就有人生病,故而有药堂。佛法有方便之道无数,更有五明之说,“五明学”者,即:工巧明、声明学、医方明、外明学和内明学,其中,医方明便是僧人学习医学之道,普度众生。
永宁寺不仅高僧大德辈出,僧人中更有精通医道者,堪比当世名医,故而寺内僧人从不去寺外求医问药,往往自行解决。洛阳百姓,也常到寺内来,故而原先药堂人声鼎沸,闻名京师。
可惜战乱不断,这药堂早就荒废了。宽大的一个院子,周围几十间房屋,大半都倾斜倒塌,院中蒿草过膝,早无人住。既是药堂,自需用水。故而院中有一口巨大的水井,井栏用白石雕刻着层层莲花,名为莲花井。
这口井,年代远比永宁寺要早,洛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井水从不枯竭。冬暖夏凉,饮之甘甜可口,更有人传说,井水有驱邪治病的奇效,也有人说永宁寺药堂之所以药到病除,很大原因和这井水有关。
此刻,莲华井井口站满了人。杨衒之、独孤信、彭乐并排而立,看着军士们在井边忙活。很快,抛入井内的绳索沉重地往上升起,一个半**身体的强壮军士露出头,大喊道:“捞出来了!”
杨衒之等人身体前倾,看着一具苍白的尸体被军士推出来。青色僧袍紧紧裹在尸体上,一脸的黑泥,**出来的手脚苍白无血色,已经僵硬。
军士拎起水桶,将一桶水浇在头脸上,冲去污泥,露出真容。这张脸,虽然已经被井壁刮擦得皮开肉绽,但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是挽歌郎孙岩。
“他怎么会在井里?”杨衒之声音发抖。
“你发现的?”独孤信转脸看着旁边的刘白堕。刘白堕看着尸体,目瞪口呆,吓得够呛,听见独孤信问他,赶紧点头。
“两位大人,小的今早给多罗大师做饭,来这里挑水。水桶丢下去搅上来时,忽然发现桶里有块手帕,很是奇怪。就伸头看井下,见井里头影影绰绰好像有个人,差点吓死,这才赶紧去找彭典刑!”
独孤信看了看正蹲在尸体旁验尸的彭乐,彭乐点点头。
刘白堕全身颤抖,看着杨衒之和独孤信道:“两位大人呀,邪门了!永宁寺真的是邪门啦!这都死了多少人了?!俺早就说过,佛祖流汗,凶兆不断,流支小师傅死了,法昌师父被人分尸,这小和尚也死在井里,说不准还有什么祸事呢!哎呀呀,佛祖慈悲呀,切莫再死人了!死哪里都行,偏偏死在这井里,这可是莲花井呀!太可惜了!”
独孤信懒得搭理叽叽歪歪的刘白堕,转身看着杨衒之。
“莫非是跳井?”迎着独孤信的目光,杨衒之低声道。
杨衒之此话,说到了独孤信的心坎里。
拿在刘白堕手中的那方丝帕乃是狐女所有。昨夜,心爱的妻子与情郎一起自杀,孙岩心灰意冷、颓废不堪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对狐女的爱,支撑着孙岩一直走下来,狐女死了,他也就没有生存的理由了。
“可怜人。”独孤信长叹一声,“何苦呢。”
“心爱之人当着自己的面与情郎殉情,这等遭遇,哪个能承受?”杨衒之摇了摇头。
“两位大人认为孙岩是跳井自杀?”
“不然呢?”独孤信道。
彭乐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双眉紧皱,摇了摇头。
“不是跳井自杀?”杨衒之急声道。
“又是……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