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西洲曲

军士簇拥之下,一匹高头大马冲进院子,马上那人直到大殿台阶之下才勒马停住。马上之人,甲衣覆雪,虎背熊腰,正是彭乐。不过,所有人的目光都没有放在彭乐身上,而是马背上横放着的一个女子。

这女子,身着极为鲜艳的彩衣,上面虽然污秽不已,可看得出来质地上乘,丝纱之下,显露出那女子凹凸有致的迷人曲线来。这女子,似乎已经昏迷,横在马背一动不动。海藻一般的乌黑长发瀑布一般垂落,头上的白色薄纱遮住了她的脸,根本看不清楚。

彭乐翻身下马,将那女子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进了大殿。

“两位大人,乐幸不辱命,将此狐魅擒了!”彭乐将那女子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了头盔,满头大汗。

“死了?”杨衒之见那女子趴于地上,毫不动弹,十分担心。

“不过是昏了过去,要不然会咬人的。”彭乐笑道,随后又看了看,见到道弘坐于旁边,“此人也抓住了?”

杨衒之摆了摆手,道:“且说你这边到底怎么一回事?”

彭乐道:“虽有曲折,倒还顺利。”

众人屏声静气,听他说。

“小的带着军士到那密林官道,先将军士散布开去,守住要道,接着将剩余军士安插在树林之中,布置了一个大口袋。接着,挑选了几个身手利索的,重点埋伏在官道两侧,然后小的就上场了。

“小的梳妆打扮,穿上了公子哥的宽袖长袍,涂脂抹粉,迈着方步在那官道上走来踱去。就这么来回走了一两个时辰,不见狐女出来。风大雪紧,小的穿着薄薄的一层衣衫,全身湿透,差点冻死。眼见得时候越来越晚,小的觉得恐怕是没希望了。不是此狐魅鬼怪知道小的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是她嫌小的长得丑,不肯现身。

“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小的越来越冷,为了等待狐魅,小的连尿都憋着不敢撒,就在小的忍无可忍的时候,出现了。”说到狐女,彭乐骤然之间收起了嬉皮笑脸,换上了肃穆之色,整个人也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

“即便是之前已经知道此狐魅的来历,但一开始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黑乎乎的密林之下,白皑皑的素雪之上,一袭鲜艳彩衣徐徐而来,莲步轻挪。那腰身,那丝纱飞舞,天下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抵挡不了。

“此女很是胆大,到了小的近前,一双酥手儿扯住小的腰带,便轻轻走入旁边林中,一句废话都没有。小的不由自主跟在后面,魂儿都被勾走了似的。待到林中,寻了一处平坦之地,此女靠过来,替小的宽衣解带,突然手持剪刀,逼住小的咽喉,小的眼疾手快,夺去剪刀,将其摁倒在地。此女突然暴躁起来,疯子一般乱咬乱喊,力气之大,一般成年男子都难对付,小的只有将其击晕,带了回来。”

听罢彭乐的话,杨衒之走到狐女跟前,蹲下。

一阵大风吹进殿堂,掀动女子蒙于头上的丝纱,露出她的嘴唇来,那是一张多么诱人的嘴唇呀:鲜红、饱满,有着完美的弧线,嘴角微微翘起,贝齿整齐,颗颗如同珍珠一般。仅仅一张樱桃小嘴的风韵,连杨衒之这般的正人君子都不由得心头大动。

妖物呀!杨衒之心中暗道。见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杨衒之老脸一红,当即平心静气,然后掀起女子的头纱。

“我亲娘!”旁边的军士见了,大叫一声。

杨衒之脸色突变,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是人是鬼?!”独孤信目瞪口呆。

那是一张惨不忍睹的脸:自嘴唇以上,皮肉焦黑,糊涂一片。仿佛经过烈火焚烧,皱结、黝黑、皴裂,鼻子没有了,只留下黑色空洞,眉毛和前半部分的头发消失殆尽,留有少数与皮肉黏在一起;眼睛一只彻底瞎掉,另一只眼皮上生了个巨大的恶瘤,勉强能睁开一条缝;整张脸,已经化脓,黄色的脓液和肿泡、脓疮纠集一处,让人看了全身发毛。

太可怕了!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但紧接着,大家又同时产生了同一个想法——太可惜了。这个女子,且不说全身上下的风韵,但是那唇角风情,就足以说明她的天生丽质。可以想象,那张面目全非的恐怖面孔,原本是多么的明眸善睐、一笑倾城。

杨衒之当初听刘胡说挽歌郎孙岩的故事时,听到孙岩的左邻右舍都羡慕他娶了一个天仙一般的女子回家而羡慕时,还颇不以为意。今日一见,心中不禁欣然诚服,还多了许多的不忍和疑问。

轻轻将丝纱重新覆盖在狐女面上,杨衒之转脸道:“孙岩呢?”

“在胡僧院多罗大师处。”

“把他带来,让他看看此女子是不是他先前的妻子。”

“是!”军士急忙出去了。

杨衒之长叹一声,怅然若失。

彭乐拱了拱手,道:“大人,小的有几句话说。”

“讲。”

“对于这狐女,大人怎么看?”

“一个可怜女子。”杨衒之轻声道,随即又道,“不过所做之事甚是可恶。”

“大人是说她勾引男子,残忍害命?”

“正是。”

“小的要说的,正与此有关。”彭乐卸下身上的战甲,喘了口气,“小的和大人的看法,截然相反。”

“彭典刑此话何解?”

“大人,夜半身着彩衣,于密林官道勾引男子,此等行为,寻常女子绝难做出。也正是这原因,人们才叫她狐魅,把她看成妖怪。实际上,此女不过是精神出了问题,错乱了。”

“嗯?”

“在林中,她被小的摁在地上,拼命挣扎,歇斯底里,口中大喊大叫,神志不清,分明不是正常人;其次,都说此女是狐狸所化,大家都看到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躺在这里,哪里有什么狐精?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说此女杀了法昌,疑点很大。”彭乐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约莫手掌大小,“此为女子身上唯一的凶器,诸位都看到了,这个剪刀就是妇道人家寻常用的剪刀,刺人可以,若是将人分尸,绝对不可能。”

“有没有可能她上次用的是刀,这次用的是剪刀呢?”有军士问。

“当然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很小。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而且是个女人,哪里去找那么大的重刀呢。而且像这样的人,行事如同三岁孩童,身边有什么就用什么,抓住什么就会一直抓着,剪刀可能一直都在她身上。”

杨衒之觉得彭乐的话甚有道理。

此时,军士已将孙岩带来。昔日的挽歌郎,披着青色僧袍,形单单,影只只。僧鞋登上台阶,看到跪在走廊拐角的骆子渊,孙岩表情剧变,怒目圆睁,冲上去扯住骆子渊,发疯一般地捶打。

“姓骆的,你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去死?!”

那骆子渊,耷拉着脑袋,蜷缩着身体,动也不动,任他拳脚相加。

堂下大乱,军士急忙将孙岩拉开,孙岩痛哭流涕。

“孙岩,找你来有要事,不得胡闹!速上前来!”杨衒之沉声道。

孙岩止住了哭,踉踉跄跄进了大殿,走到跟前,瞅见了彭乐前方躺在地上的狐女,仿佛见到鬼一般,跌倒在地,两腿蹬地,发出呀呀的惊叫声。足足退出两丈开去,背靠柱子,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看来你认识她。”独孤信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们……你们……她……我……我不认识!”孙岩把头埋进怀里,一个劲哆嗦,语无伦次。

“你好好瞧一瞧,真的不认识她?”杨衒之微微眯起眼睛。

“不认识!我不认识!不认识!”孙岩低着头,大声道。

“混账!”杨衒之怒喝一声,“你连看都没看,就说不认识?!”

“大人,贫僧不认识她!不认识!”孙岩勉强抬起头,脸色煞白如纸。

“你仔细看看!”杨衒之猛地扯去狐女脸上的面纱,那张丑陋变形的脸于灯光之下,呈现在孙岩面前。

孙岩呆了!彻底呆了!他张大嘴巴,睁大眼睛,整个人如同被飞来的一柄长矛贯穿身体,呆若木鸡。

缓缓地,他站起来,双目死盯着狐女的那张脸,慢慢向前走了两步,想过去,却又迅速地往后退。他双手撕扯着自己的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恐怕只有你清楚吧?”杨衒之冷笑道。

狐媚鬼怪之说,向来便是玄谈。如今狐女亲现,先前孙岩所说便不攻自破。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确只有孙岩和狐女清楚了。

众人齐看孙岩,目光沉冷,带着无比的质疑和愤怒。孙岩却根本不顾这些,他转身小跑着来到走廊下,一把揪起了骆子渊,连拉带拽将其拖到大殿中。

众人不明所以,窃窃私语。

“姓骆的!看看你做的好事!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孙岩将骆子渊推到狐女面前,死命捶打着他,声泪俱下。

骆子渊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他不做任何抵抗,任凭孙岩暴风骤雨一般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呆呆地看着那张恐怖的脸,潸然泪下。

“都住手吧。”杨衒之静看着一切,对孙岩摆了摆手,“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世界可真小呀!原先以为是永别,却也能再次见到。”说了这句话,孙岩双手掩面,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哭了,双肩不断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在下先前所说的与她相遇、接她回家、成亲,皆是实话。”哭完了,孙岩逐渐平静下来,“开始的日子,的确过得十分幸福。贫僧主外,她主内,生活清贫。可欢声笑语,十分温馨甜蜜,好的生活,便是如此吧。

“然后渐渐地,她就变了。对贫僧变得很冷淡,开始挑贫僧的不是,说贫僧偷懒,说贫僧粗人一个不懂得情趣,最后变得连话都懒得跟贫僧说了。

“她具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贫僧也不清楚。来得十分突然。贫僧很爱她,对这些指责也默默承受,的确如她所说,贫僧并没有给她好的生活。这是贫僧的错。”孙岩又开始流泪,泪珠大颗大颗滑下来。

“贫僧越发努力地工作赚钱,甚至把先前做挽歌郎的活计也重新拾起,贫僧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工作。除此之外,贫僧为人抄写经文、搬运砖石、照顾牲口甚至贩卖胭脂面粉给那些在奢华酒楼陪客的风尘女子。只要能赚钱,再卑贱的活贫僧都干。因此,每日天还没亮就出去,半夜才归家。每次赚来的钱,贫僧都全部交给她。她大多的时候都一声不吭接过,丢在桌子上,仿佛根本就不把那几个小钱放在心上。

“贫僧是个愚钝、粗笨的人,但终于也发现出很多异常来。比如,家中开始出现不少华丽的衣衫。当然都是她的,上等的丝绸,价值不菲,她买的那些胭脂,皆是市面上很难见到的高等货,贫僧曾为此询问她,她反而将贫僧骂得狗血淋头,说贫僧吝啬,不买衣衫于她还不允许她自己买。

“贫僧也觉得有理,的确是如此,也就由她去了。”孙岩声音悲凉,“后来贫僧发现很多时候,晚上回来时,她都穿着华丽彩衣坐在居室,面色绯红,满身酒气,一桌子酒菜。她原先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呀。这种种异常,贫僧都未放在心上,只要她高兴,贫僧一切由她,谁让贫僧是个贫寒之人呢。”

说到这里,孙岩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一天晚上,有个邻居跑来告诉贫僧,说上贫僧家门时撞见了个男人,而且贫僧这个妻子告诉他,这个男人是远房亲戚。她先前就告诉贫僧,家人早已被乱军杀光,也没有什么亲戚,如今怎么会来人了呢?带着疑问,贫僧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忙回家。冲进院子,大声呼喊,发现居室房门反锁,便拼命敲门,听得里头乱成一片,杯盘跌落。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她对我怒目相向,破口大骂。贫僧进去,发现屋里没人,但后窗开了。贫僧问她那个男人哪里去了。她不但矢口否认,还说贫僧坏了她的兴致。贫僧不是傻子,贫僧分明看到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对贫僧的态度好了不少。不再穿着彩衣饮酒,不再责骂贫僧,开始像以前一般操持家务,对贫僧也是悉心照顾。贫僧虽然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虽然也心如刀绞,但最后选择了原谅,谁让贫僧那么爱她呢。”孙岩抹了抹眼泪,“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三个月。一天晚上贫僧带着一批胭脂去洛阳大市的一家酒楼。那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奢华之地,其中都是醉生梦死的富贵人家,还有那妖艳女子。那批胭脂很快脱手,贫僧赚了不少,拿着钱下楼时,忽然听到旁边一个房间里传来欢声笑语,那笑声分明和她十分相像。

“贫僧偷偷凑过去,顺着门缝往里看,见到……见到……”孙岩眉头扬起,愤怒之色溢于言表,“竟然看到她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做那苟且之事!”大殿中,寂静无声,众人都看向瘫坐在一旁形容枯槁的骆子渊。

“贫僧气急了,冲进去大打出手。”孙岩再次号啕大哭,“那可是贫僧爱得如命的女子呀!对这些所谓的富贵人士来说,这女子可能就是他们的新鲜玩物而已,随时可以抛弃另找新欢。可对贫僧来说,这就是贫僧的一切呀!”大殿里,众人看骆子渊的目光,也变得异常愤怒起来。

“贫僧被暴打一顿,扔出了酒楼。”孙岩昂头,似乎想让那泪水不要流下来,“大雨之中,贫僧失魂落魄地回家,寻了条绳子,想一死了之。可脖子套进绳子之后,环顾这个小家,想起以前两人的甜蜜生活,又觉得何等的可惜,何等的委屈!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吧。

“贫僧坐于堂上,等她回家。贫僧要当面询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她真爱那男子,若她真过不了和贫僧的生活,贫僧愿意放手。谁让贫僧爱她呢!”

殿外风骤然大了起来,吹过残垣断壁、枯树干枝,发出呜呜呜的声响。天生阴云翻滚,一片漆黑。

“贫僧等了她三天!”孙岩身体动了动,“第三天的晚上,她回来了。披头散发,衣衫覆雪,脸色苍白,一句话不说。贫僧原本想训斥她,想控诉她,甚至想殴打她!可见她那样子,贫僧铁石心肠也软了。安置她坐下,给她做了饭菜,她自始至终都不说话,垂着头,啪啪落泪,忽然又大笑起来,神情癫狂。

“然后她让贫僧去买壶酒来。”孙岩昂头长叹,喃喃道,“贫僧真不该听她的话,去买什么酒呀。”

“然后呢?”

“贫僧买酒回来,发现家已被大火吞没。她显然是将贫僧支开,放火自焚。”

“你没进去救她?”独孤信轻声道。

孙岩摇头:“火太大了!很快就吞噬了一切!当时贫僧又伤心又害怕。她死了,贫僧脱不了干系。最关键的是,若是官差追问下来,知道了她干的事,传出去,贫僧无法做人?”

“于是你编出了狐魅之说?”独孤信道。

“是的。”孙岩承认道,“院子里刚好有只狐狸,那是贫僧买来准备卖给王府的,于是贫僧就将狐狸扔进房里,然后呼叫四邻前来灭火。贫僧编了狐女的谎话,灭火过程中,邻居也看到了从火里蹿出来的狐狸,都信以为真。”

“火熄灭之后,贫僧想好好收敛了她,毕竟夫妻一场,但是……”孙岩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但是火中并无她的尸体。贫僧当时想或许被火烧得彻底变成灰烬了,就偷偷抓了一些灰烬,放入一具小棺材中,悄悄埋了。

“然后,贫僧买了尖刀,直奔那酒楼,贫僧想杀了那男人,和他同归于尽!若不是这个可恶男人,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贫僧夫妇还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那个男人已经踪迹全无,酒楼店主说那男人是名门之后,家中有权有势,一天前就离开洛阳回老家去了。”

“就这样……”孙岩双拳紧握,“就这样,带着巨大的伤痛和无尽的仇恨,贫僧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活在永远的痛苦之中!直到遇到多罗大师,教导贫僧,抚慰贫僧,贫僧才出了家。”

“之后你没听过狐女深夜出没、截人头发、取人性命之事吗?”独孤信问道。

孙岩点点头:“有很多人来找贫僧,说那狐女就是贫僧的妻子。”

“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杨衒之道。

“贫僧的妻子已经死了!早已经死了!”孙岩痛苦地捂着胸口,“贫僧亲眼见那熊熊烈火,烧得墙倒屋塌!”

“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的是呢?毕竟大火后你没看到她的尸体。”

“贫僧也这么想过,但贫僧不愿意去。”孙岩垂下头去,“贫僧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这件事是贫僧的噩梦,是贫僧内心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贫僧已经不敢也无法去触碰了!大人,你能理解吗?”

杨衒之点了点头:“这的确不怪你。”

“全怪他!全怪这个男人!这个卑鄙的玩弄良家女子的男人!这个畜生!”孙岩指着旁边的骆子渊,咬牙切齿,若不是有军士拦着,估计早扑过去和骆子渊拼命了。

“骆子渊!你有什么话说?!”杨衒之威严肃杀。包括他在内,这大殿中人,对骆子渊的印象都极好——风流潇洒,容颜俊美,知书达理,博学多才。世间任何女子,恐怕都会折倒于他的怀中吧。

“我……我也不知会发生此种事情。”骆子渊喃喃道。

孙岩一拳打翻骆子渊:“混账东西,你连你自己玩弄了多少女人,恐怕都忘了吧?!”

骆子渊生生挨了这一拳,鼻子流血。

他抬起头,任鼻血狂流,看着那狐女,大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不知道。”独孤信虎目喷火,“你当时觉得,这女子应该和你之前玩弄的那些女子没有什么差别吧,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是一场欢愉吧?骆子渊,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真情,最可耻的就是背叛,你连承担的勇气都没有了吗?”身为大将军,独孤信心神沉稳,很少见他有如此愤怒的时候。

“没有!我没有玩弄她!”骆子渊猛然摇头,“我爱她!我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然后,骆子渊坐直了身体。

“我承认,男女之欢、露水缘分对于我来说习以为常,而且之前我一直觉得世间哪有什么真情,不过是场游戏而已。但自从见到她,我才发现的确不是如此。

“那一次,我随家父来洛阳,乃是为了家族和个人前途。骆家虽是名门,但战乱之下,已呈凋零之态。若不振奋,以往的辉煌显赫恐将**然无存。父亲带我入洛阳,原本是喜事。经过他的运作,给我讨个刺史之职,虽未最终定下,但已十之八九。

“到洛阳的第三日,我身边的小厮死了一个,父亲命我去买口棺材。于是,在奉终里我遇见了她。她就在门口晾晒衣服,身着素衣,容颜纯粹如雪,笑靥如花。她和我先前遇到的任何女子都不同,她是独一无二的。回去之后,我就病了。茶不思饭不想,即便是做梦,梦里也全都是她。于是……”

“于是你就动了邪念!你这个恶人!”孙岩暴怒。

“住手!让他说!”杨衒之怒道。

骆子渊抬起头,眼神真挚:“我没有动邪念,我是真的爱她。每到天暮,我便去她家旁边弹琴,弹那首《凤求凰》。我没有报什么希望,只是想多看她一眼!在我看来,一个贫家女子,是不可能听懂《凤求凰》的。

“接连弹了五天后,她出来了,告诉我《凤求凰》不是这么弹的。然后,她弹了一曲,竟比我高明。我们便认识了。开始,不过是想做朋友,看得出来,她很寂寞。她跟我说她的故事、她的身世,说她的家。她说她很感激自己的丈夫,但过得并不快乐,两个人在一起,彼此相互不理解,心无灵犀。即便是相敬如宾,也内心空**。

“在她面前,我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放松。我可以将自己从不会告诉别人的话全部掏出来。我告诉她我不想当什么刺史,不想重振什么家族,我只想按照我的意愿过一辈子,闲云野鹤,听琴观雪。我二人,是那么懂对方,很多时候,不必说话,只需一颦一笑就足够了。我们……相爱了。”

骆子渊看了一眼孙岩,有些惭愧地说道:“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感情不合适,她是有夫之妇,我不过是个过客,但爱情来了,谁能逃得了呢?

“那段日子,我们很快乐,饮酒弹琴,谈古论今,心系一处。我最喜欢她的眼睛和鼻子,那一双雪水般的眸子,那高挺精致的鼻子,高贵如仙子。她最喜欢我这一头长发,说从未看到过有人会有天生栗色的头发。我们那么爱着对方,倾尽所有感情。

“然后,我们被堵了个现行。我惊慌失措地从后窗逃走,事后偷偷找到她。她哭得很伤心,对我说我们就此罢了,以后再也别见面。她始终感激着她丈夫,故而不愿意再伤害他。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在**躺了整整七天。七天后,我再次去找她。我想就此罢了,但发现根本做不到。”骆子渊垂下头,吸了一口气,“当我见到她时,发现她也是如此。虽然明知不应该继续下去,可我们停止不了。一切回到了从前,直到那天酒楼发生的事。被现场抓住,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父亲大怒,几乎将我打死。原来,他已经好不容易给我定了门婚事,对方的门户远比我们高贵,膝下一女,挚爱无比,若此婚事能成,则骆家重振声望不在话下。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如果对方知道了,一切都成为泡影。

“父亲将我囚禁起来,强令我二人不能再来往,否则与我父子断绝。我听闻,父亲见了她,给了她一笔巨资让她不要来找我,被她拒绝了。她告诉父亲,她爱我,并不是为了钱财,然后就离去了。

“我那时心如刀绞!父亲给我定的婚事,根本就是个权势交易罢了,对方那女子,我见都未见过,没有感情以何度过一生?思来想去,乃买通仆人,送信于她,相约第二日见于密林官道入口,到时二人私奔,远走天涯!那封信送出之后,我就寻找机会,仆人助我逃出酒楼,但很快被父亲的手下抓住了。父亲对我很不信任,早留有一手。”

骆子渊说到这里,哭成个泪人:“当天,父亲就带着我离开了洛阳!我知道她接到了我的信,肯定会在那里等我,但我负了她!回老家之后,我和父亲决裂,被父亲赶出家门,后来裹挟于乱军之中,重新回到洛阳。我去找过她,但已经物是人非。”

“狐魅的事,你听说过吗?”杨衒之问道。

“听说过。”骆子渊承认。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觉得那不是她。我曾经跟踪孙岩,见他一个人去孤坟拜祭,墓碑上写着她的名字,我认为她已经死。”骆子渊低头道,“最关键的是我不敢去。万一是她,万一是她的鬼魂,我负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在二人的相互诉说之下,这段经年往事终于真相大白。

细细想来,不管是孙岩还是骆子渊,好像都没有什么对错。

爱情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可以是相濡以沫,也可以是飞蛾扑火。可以是欺骗、背叛,也可以是经年之后的念念不忘和黯然心伤。

在众人长长的叹息之中,躺在地上的狐女的鲜艳彩衣,动了一下。不是风吹。是她醒来了。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歌声悠长。

她醒来,还未起身,就在轻吟。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樵彼桑薪,昂烘于煁。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歌声清纯、哀怨,仿佛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

杨衒之和独孤信都听得出来。她的歌唱的是《诗经》中的《小雅·白华》。

这首歌的意思是——“开白花的菅草,白茅把它捆成束。这个人儿远离去,使我空房守孤独。天上朵朵白云飘,甘露普降惠菅茅。怨我命运太艰难,这人无德又无道。滮水缓缓向北流,灌溉稻子满地头。长啸高歌伤心怀,那个美人让人忧。砍那桑枝作柴烧,放入灶堂火焰高。想起那个大美人,痛心疾首受煎熬……”这是一首广为传唱的弃妇诗。

她缓缓地从地上爬起,呜咽着。喉咙里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犹如狗在低声咆哮的声响。灯光照亮了那张恐怖的脸。她抬头,与众人对峙。

“啊!火!”当看到烛火时,狐魅恐惧得嘶吼,身体蜷缩着,剧烈哆嗦。

“阿狐!”孙岩走过去,想抱住她,被她一把推开。

彭乐说得没错,她的力气的确很大,推得孙岩仰面倒去。

“阿狐!我是阿岩呀!”孙岩大叫着。

“阿岩?阿岩……”狐女兀自呢喃,低着头,仿佛在思索,很快猛抬抬头,“阿岩!”

“我是阿岩呀!”孙岩见她认出自己,开心得笑出来,走过去,抓住她的手,“我是你的阿岩呀。”

“阿岩……阿岩……我对不起阿岩……对不起阿岩……”狐女再一次推开孙岩,低低呜咽,“我对不起他……”显然,她并未认出孙岩。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大殿另一处,歌声响起。是骆子渊。他端坐在堂,慷慨而歌,看着狐女,泪流满面。狐女身体一颤,骤然转脸盯着骆子渊,嘴里小声重复着骆子渊的唱词。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狐女唱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格外分明。

骆子渊笑了,泪流而笑,口中依然继续:“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狐女唯一的一只眼,突然睁大,歌声也颤抖起来:“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阿狐,你还记得这首《西洲曲》?!”骆子渊走过来,看着眼前的这女子,痛心疾首,“阿狐,我对不起你呀!”

“你是……谁?为什么会唱骆郎的歌?”狐女盯着骆子渊。

“我就是骆郎呀!”

“骆郎?你是骆郎?!”狐女表情突变,关切而激动地看着骆子渊,仔细打量他的脸,每一寸都不放过。

“我是骆子渊!”

“你是骆子渊?你是……你是我的骆郎……”狐女伸出手,抓住骆子渊披散下来的长发,哭起来,“我的骆郎就有这样的头发……”

“阿狐,你终于认出我了,我对不起你,那日……”

“骆郎!你奈何负我!奈何负我!”原本悲伤凄切的狐女突然尖叫一声,猛扑向骆子渊。

“噗——”一声闷响。骆子渊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不光是笑容,他那身体也骤然一抖。骆子渊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顺着他的目光,众人都齐齐看去。一柄剪刀,赫然插入骆子渊的胸口。

“阿狐……”骆子渊扑通倒地,双目流泪,“你终于还是没放过我……好……好……如此,你便原谅我了。”言罢,他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一块其上绣着对鸳鸯的丝帕。

“阿狐,还认识吗?你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狐女一把抢过那丝帕,仔细端详着,身体剧烈地颤抖。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骆子渊深情歌唱,双目流泪。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狐女回应着,忽然抓着那丝帕,盯着骆子渊,“你是骆郎!骆郎,你这是怎么了?!”

她扑到骆子渊跟前,看着那把剪刀,痛哭流涕:“谁伤了你?这是哪里?”

“你……终于认出我了……我好高兴……”骆子渊紧紧抓住狐女的手,“阿狐,对不起,原谅我……”

“别说了!我……”狐女的声音默然停住,她从旁边茶水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那张脸。

“我,我的脸怎么……”狐女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大叫一声,“我这是怎么了?!……火……大火……骆郎,我……”

她叫着,哭得歇斯底里。之前的所有记忆,瞬间恢复,轰然而至,让狐女手足无措。最后,她发现了自己衣服上的鲜血、手上的血,她认出了那把剪刀。那是她自己的剪刀。

“骆郎!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狐女扑在骆子渊身边,痛苦万分。

骆子渊笑了:“阿狐,你愿意原谅我吗?”

狐女急急地点头。

“那就好……”骆子渊口中涌血,自知时间不多,转脸对杨衒之道,“大人,我有事相求。”

“说吧。”此情此景,让杨衒之也伤感万分。

“阿狐是个可怜人,还望审查清楚,还她清白。”

“你放心,此事我会秉公办理。”杨衒之点头道。

“道品……”骆子渊看着道品,目光温和,“大人,道品乃我知己,定不会杀人,他的身世希望你不要公之于众。”

“你的意思,他果真是……”杨衒之语气颤抖。

骆子渊点了点头,对道品道:“道品,这二位大人并非歹人,皆是忠义之士,你的秘密可以对他们说了。”

“这些你放心吧。”道品痛声道。

骆子渊紧紧抓住狐女的手,笑了笑:“阿狐,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昨晚?昨晚何事?”

“昨晚,你有没有碰到一个僧人……”骆子渊不断吐血。

狐女急得流泪不止,“我……”

“你若还记得,须一五一十告诉这位大人。”

“我明白,我会的。你不要说话……”

“我要说的话,不多了……”骆子渊面白如纸,深吸一口气,艰难转脸,对孙岩道,“孙兄,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孙岩昂起头,仰天长叹。狐女这个时候,才将目光放在孙岩身上。她认出孙岩时,双手掩面。

“孙兄,原谅……”骆子渊明显到了弥留之际,呼吸急促。

孙岩缓缓走过来,坐在骆子渊旁边:“去吧,安心去吧,贫僧……原谅你。”

“如此……就……好……”孙岩面带笑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骆郎!”狐女尖叫一声,扑倒在尸体上,放声大哭。

“南无!”孙岩双掌合十,沉沉宣了一声佛号。

檐下风铃发出一声脆响。

众人沉默。看着眼前这悲伤的一幕,无可奈何。

这世间,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太多,如同宿命。这宿命,如同大海,浩瀚起伏,令人无处可逃。

狐女转过身,整理衣衫,对着杨衒之、独孤信恭敬:“民女令狐氏,见过两位大人。”

“且起身吧。”杨衒之十分过意不去,道,“发生这样的事,本官亦是伤感。”

“大人,一切皆是因果,民女之错。”狐女声音平淡,看了看旁边死去的骆子渊,又道,“刚才骆郎嘱咐民女,让我一五一十回答大人的询问,不知……”

“是这样,今日有一人,带着碎尸进寺,说是你所杀,不知你是否记得昨夜……”

“大人。”狐女咬 了咬嘴唇,似乎努力在回想,“我一直浑浑噩噩,能记得准确的,只是在放火之时。那时民女心如死灰,以为骆郎背叛我、抛弃我,亲手割掉了他喜欢的民女的鼻子,然后纵火自焚,之后的事情就如同一场噩梦了。”

“你是说昨晚之事,你记不得了?”杨衒之不由得大急。

狐女双手抱头,表情痛苦,似乎是在苦苦回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狐女缓缓抬起头。

“大人,昨夜之事,民女只能记得零碎片段。民女好像看到一个光头僧人,但不止他一个。”

“一个……一个……”狐女闭上那唯一的眼睛,身体颤抖地努力搜刮记忆,然后沉沉道:“一个壮汉……他……他杀了那僧人……好多刀落下……到处是血……他……好可怕……”

“谁,那人是谁?”杨衒之急急道。

“我……我看不到他的脸……”狐女的鼻子开始流血,身体剧烈摇晃。

“大人,求你别问了!”孙岩见状不妙,在旁边大叫。

“他!”狐女尖叫一声,从回想中挣脱出来,“大人,民女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个巨大的瘤子!”

“竟然是他?!”独孤信和杨衒之同时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