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挽歌郎
自从入寺,命案连连。杨衒之命令军士,凡是入寺者皆不放出,故而这刘白堕一直待在寺中杂役房安身。此人虽是个卖酒的,但颇有见识,是个热心肠,闲不住。就在寺里帮助军士干些杂物。这一回,不知有何急事,跑得头上的汗巾都快掉了,和刘胡撞了个对面。
“噫!这不是刘大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刘白堕见了刘胡,吃了一惊。
刘胡笑:“原来是你这个醉死鬼。”
“一两年没见你人影,啥时候回的洛阳?”
“半年了。俺去找过你几回,没见你,以为你死了呢。”
“你才死了呢!且问你,欠我的钱,何时还?”刘白堕叉手道。
“又不是金山银海,不过区区几吊钱,回头还你便是。”刘胡摆了摆手,推着车子跟着军士去了。
“这腌臜泼才!”刘白堕笑骂了一声,三两步来到走廊,扑通一声跪倒,对杨衒之道,“大人,祸事了!”
言罢,眼光不由自主地放在了一旁的那堆碎尸上,吓得尖叫一声:“果然!我说祸事祸事,真的是祸事!这死得也太惨了!这不是法昌师父吗?天可怜见,一个俊俏俏的小和尚怎会变成一堆碎肉?”
“刘白堕,怎么了?”杨衒之冷色道。
刘白堕这才想起正事,道:“大人,小的发现个怪事!不得不禀告!”
“何事?”
“佛,流汗了!”
“什么?”
“佛祖他老人家流汗了!”刘白堕指着外面。
杨衒之等人听得稀里糊涂,佛祖流汗了?佛祖怎么会流汗?
“胡扯八道!”杨衒之大气。
刘白堕道:“一点都不错,佛祖金像满身是汗。这是凶兆呀!大人,俺早年就听过,佛祖流汗,刀兵相见!果不其然,法昌小和尚被人乱刀砍成这鬼样!”
“别胡扯八道了。哪什么流汗,风雪大,落雪化水而已!”
“大人,真不是雪水,是流汗……”刘白堕叽叽歪歪。
杨衒之打断了刘白堕的话,道:“刚才那个刘胡,你认的?”
“当然认得,洛阳城谁不认识刘大呀。”
“此人很有名吗?”独孤信在那边来了兴趣。
“何止有名,前两年简直是个圣人。”刘白堕眨巴了一下眼睛。
圣人?众人这回可都奇怪了。文人名士,博学多才,称为圣人都僭越了,一个杀猪屠狗辈,竟然是个圣人?
刘白堕见众人不信,道:“各位大人对俺洛阳不熟,所以不知,且听小的慢慢道来。”彭乐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刘白堕咕嘟咕嘟喝完,抹了抹嘴,正襟危坐,道:“这刘胡,住在城东归觉寺旁,兄弟四人,都是屠户。日夜杀猪屠狗,他排行老大,都叫他刘大。刘家四兄弟,都长得一个样,一身的蛮力,杀猪的本事洛阳无出其右,而且卖的猪肉十分鲜美,故而洛阳人都喜欢买他们家的。生意之好,连俺都比不上。
“此等买卖,他们做了差不多十几年了吧。各位大人可以想想,死在他手中的性命何止万千?有好事的人,说他们兄弟四个干的是杀生的营生,总是要下地狱的,劝他们另作别业。还有僧人,多半是那些云游僧,也上门劝阻,照样被一顿乱棍打成猪头。后来征兵,刘胡三个弟弟被掠走,据说都死在战场上,只剩下刘胡依然杀猪不止。可永安年间,这家伙突然之间放下屠刀,舍弃家业,让出宅子作了佛寺,信佛了。”
“为甚?”杨衒之听到这里,很怪异。
刘白堕神秘一笑:“有一天,刘大不知从哪儿买了一车肥猪来。按照以往那样,将猪赶入后院猪圈里,打算半夜起身,杀猪煺毛,天明去集市卖,便早早睡了。哪知半夜里,邻居听到他家后院里有声音鬼哭狼嚎,喊着:‘救命呀,救命!’大家都以为是刘胡与一帮狐朋狗友没事打架呢,敲门相劝。哪知道刘胡提刀开门,一头雾水,说睡得安稳无比,没有打架。
“众人不信,和刘胡一起往后院走,果真听到后院里传出声音。遂开了大门,进了院子,发现里头空**无人,只有那一圈肥猪。也是神奇了,其中一头黑毛肥猪,跳了出来,趴在院子地上。两只前蹄归拢,像是人作揖一般!
“刘胡见了这等光景,就丢了手中刀,幡然悔悟,立地成佛。第二日就请来高僧,把宅子让出来作了佛寺,而且还拿出钱财,塑了一尊佛像供奉,人都说是佛祖显灵,感化了这厮!”
杨衒之听了,呵呵一笑。
刘白堕见杨衒之有些不以为意,赶紧道:“大人,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呢!这寺庙虽然小,可香火鼎盛。不知道怎么的,那尊佛像忽然长出白毛来,眉毛、头发都有,连身上都有!洛阳人人来跪拜,都说那是猪佛!”
“真的假的?”独孤信听得惊奇无比。
“这还能有假吗?!当时不光是百姓,很多官人都来了。尚书左丞魏大人都来看了,不过魏大人当时说佛生猪毛,不祥之兆。”
“你说的魏大人,是魏季景否?”杨衒之眯起眼睛。
“正是!”
杨衒之沉吟道:“魏季景博学之士,是我老友,他若见了,那此事定然不假。”
刘白堕点头,继续道:“此事发生一月之后,寺里突然半夜失火,烧得片瓦无存。那尊生毛的佛像也突然没了,接着又有乱军入洛阳,烧杀抢掠。俺们都说魏大人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说得不错,果真是不祥之兆。”
“后来呢?”
刘白堕叹了口气:“出了这等事,刘胡不久就举家迁走了,不想今日竟然在此地遇到,回头找他讨俺那几吊钱去。”
杨衒之揉着太阳穴道:“刘白堕,你既然和这刘胡很熟,此人秉性如何?”
刘白堕挠了挠头道:“一身子蛮力气,胆大,性格暴烈。人还不错,就是嗜赌如命,他媳妇就因为受不了这个跟人跑了。”
“好,明白了,你且下去吧。”
刘白堕睁大双眼:“大人,俺那大事你不管了?”
“什么大事?”杨衒之被他烦得头大。
“俺刚刚跟你说了,佛祖流汗呀!”
“少胡扯了,我哪有闲工夫管什么佛祖流汗!本官现在已经一身臭汗了!赶紧忙你的去!”
刘白堕灰着脸,悻悻离去。
“彭典刑,法昌碎尸可有什么异常之处?”赶走了刘白堕,杨衒之开始忙正事。
彭乐摇头:“并无异常,乱刀杀死,再分尸。”
“半夜逃了三个人,道弘、流支不知去向。法昌变成碎肉,这事情是越来越奇怪。”杨衒之眉头紧锁。
彭乐道:“李校尉之死,线索颇乱。道品、道弘二人显然有摆脱不掉的嫌疑。”
独孤信接话道:“我昨夜回去仔细想了想,倒是想到了一处我们之前忽视的地方。”
“大将军请说。”杨衒之现在苦无线索,闻独孤信此言,十分高兴。
独孤信道:“彭典刑最后见到李校尉时,李校尉说是去找道品,经过大佛寺向北而去,是否?”
“是。”
“根据之前道品所说,他那时已经离开在东库的房间前往胡僧院找多罗大师研习佛法了,他二人不可能在东库碰到。”
“为何?”彭乐道。
“若是在东库碰到,李校尉定然就在寺北和道品将事情说个清楚,根本不会死在寺南的伙堂中。”
“有理。”
“那么问题就来了。”独孤信道,“李校尉去东库找道品,道品不在,他是如何知道道品去胡僧院进而前往寺南了呢?”
杨衒之双目一亮:“道弘和道品一同住在东库,李校尉见到的是他,他告知李校尉道品的下落,然后陪同李校尉一起南行,接着为了不给道品带来麻烦设计欺骗李校尉到了伙堂,点火,趁李校尉大醉不醒,将其推入火中!”
独孤信点头:“我也如是想。相比于道品,道弘的嫌疑更大。”
“可惜他跑了。”彭乐道。
“至于流支和法昌……”独孤信沉吟了一下,道,“根据道品所说,他离开胡僧院时,流支陪他一起离开。流支当时说去找法昌,而到下僧院法昌不在,然后陪同道品一直到了骆子渊所在的西库,二人才分开。”
“大将军的意思是?”
独孤信正色道:“我猜测,有没有可能是昨晚法昌和流支有事相约见面,法昌前去胡僧院撞见了道弘的所作所为,吓得赶紧跑开……”
“但道弘已经发现了他,为了灭口追杀法昌,接着流支从西库出来碰到,遂前去佑护心爱之人,于是乎三人出了寺院。”彭乐补充道。
独孤信摇头道:“我猜想,当时法昌和流支并未想出寺,出寺东南西北皆有大门,为何独独向西?”
“禁卫所在西!”彭乐大声道。
独孤信笑道,“法昌和流支当时估计是想跑到禁卫所告知我等。”
“然后呢,怎么会出寺?”彭乐道。
“彭典刑,当时禁卫所已经空无一人了,所有的军士都在伙堂救火呢!”独孤信长叹一声,“流支和法昌跑到禁卫所,发现里面空**无人,后面道弘追得又紧,只能跑向距离禁卫所最近的西门,因为那里有守门的军士。”
彭乐完全被独孤信的推理征服,醍醐灌顶,道:“流支和法昌赶到西门,呼叫那四个军士,军士前来,被道弘击倒。趁着他们打斗的工夫,流支和法昌逃出室外,道弘追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那四个军士,还未醒来吗?”杨衒之问道。
“没有。依然在昏迷中。不过我已经吩咐手下寸步不离地照顾,一旦醒来就立刻询问情况。”彭乐道。
杨衒之缓缓站起身来,道:“大将军的分析的确有道理。现在道弘有逃脱不掉的嫌疑。但如今不见踪影,极是棘手。我想,知道他下落的,可能只有流支和法昌了,毕竟他二人被道弘死死追赶。”
“流支杳无音信,法昌被人分尸惨死,线索都断了。”彭乐道。
杨衒之摇头:“未必。如果刘胡所说无误,那么杀死法昌的人应该是那个狐女……”
“大人也相信狐狸鬼怪之说?”独孤信笑道。
杨衒之也笑:“不管是真是假,抓住了不就明白了?抓住了狐女,起码能确定两件事情:第一,法昌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她所杀;第二,若是她杀,法昌死之前的情形她肯定清楚,说不定还看到了追赶法昌的道弘呢。”
彭乐兴奋地站起来:“在下现在就带着刘胡前去那鬼地方捉拿妖女!”
“你如此兴师动众,光天化日之下带着大队人马,即便是狐魅也不可能出来。”杨衒之道。
“那如何是好?”
“当然是投其所好。刘胡不是说此狐女喜欢半夜三更身着彩衣引诱道路上经过的单身男子。”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今日晚上我装扮一番,化身个多情郎去会会那个狐魅。”
杨衒之摇了摇头:“晚上定然是需要你独身前往,但必须保证万无一失。若真是个狐魅,你一人恐怕难以胜任。且带去一百军士,潜伏于密林之中,把守住各个要道交通,晚上引君入瓮,如此才能滴水不漏。”
“我明白了。”
“去吧。”
“遵命!”彭乐起身出殿,点起一百军士,呼啦啦出了寺门。
杨衒之站在走廊之上,昂头看天,苦笑道:“大将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来越怪,越来越蹊跷,连狐魅都出来了。”
独孤信缓缓来到杨衒之身边,应了一声:“这永宁寺,向来便是是非之地,这么多年多少悲欢离合皆在此上演。这一回,恐怕也没这么简单。”
“有几日没有看到太阳了?”杨衒之昂头向天,兀自道。
“自我们踏进这洛阳城。”
起风了,吹落枝头霰雪,纷纷扬扬。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杨衒之触景生情,沉声吟诵。他诵的是《诗经·邶风·北风》。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独孤信和之。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杨衒之诵完,与独孤信相视大笑。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逃亡诗,风雪之中逃亡,哪怕面对像狐狸一样狡猾、像乌鸦一般冷酷的追兵,也怀着一丝希望闯出一线生天的逃亡诗。困境之中,二人吟诵此诗,不由得将之前的失落和颓废抛之弃之!
“狐狸也罢,鬼怪也罢,太阳总会出来的。我就不信,这永宁寺能把我们网罗住!”杨衒之背手而立,面色肃然。
“狐狸鬼怪之说,固然不足信,但无风不起浪,事有原因。杨司马,我想出去一趟,查一查。”独孤信抬起头来道。
“大将军想去找那个挽歌郎孙岩?”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狐魅了。我去将其拘来,问清情况,说不定对彭典刑有什么帮助。”
杨衒之想了想,同意了:“那就辛苦大将军了。”
“何谈辛苦,只为这几条性命。”独孤信转脸看了看放在走廊上被麻席盖住的那堆碎尸,摇头长叹。带着几个军士,提槊上马,在苍黄的天幕下,独孤信疾驰向西。
落寞的枝头,一只硕大的黑鸦,睁着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看着独孤信一行人远去,叫了一声,振动翅膀飞开了。
洛阳城西四里是洛阳大市。自汉以来,便是商贾云集之地,虽历经战乱,依然规模空前,铺展连绵,宛若一座小城。天寒地冻,北风呼啸。昔日的繁华富庶之地,如今街巷空**,破落不堪。
忽听得唢呐声嘀嘀嗒嗒响起来,招魂幡飘动,纸钱扬空,纷纷扬扬。几个壮汉抬着一口薄皮棺材,闷头赶路,后面跟着一对母子,抹着眼泪,低声抽泣。少有人出来观看,便是有几个闲人也是兀自叹息了一下,转身回屋。
乱世之中,人死如狗,能有个薄皮棺材就已经是不错的归宿了。今日他死,明日说不定就轮到自己。无有悲哀,只有绝望。
“叮铃——”铃声清脆,一匹高头大马沿着土道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军士,马上之人,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唢呐声戛然而止,吹奏手转身就跑,抬棺材的壮汉扔下棺材,脚底抹油,只剩下那一对孤儿寡母呆滞而立。
“百姓被乱军欺负怕了。将那些壮汉找回来,我有话问。”马上之人,正是独孤信。军士呼啸而去,时候不大,将那几个壮汉扯来,推倒在地。
“大人饶命呀!”几个人哭天抢地,如丧考妣。
独孤信哭笑不得,道:“我等不杀你不抢你,为何见了就跑,连棺材都不要了?”
壮汉号啕:“这几年乱军来回,如镰刀剃头,指不定哪一天就丢了脑袋。见到大人刀光闪闪,魂都丢了,活人都管不了,谁还管得了什么棺材!”
独孤信挥挥手:“都起来吧,一旁答话。”
“只要大人不杀俺们,啥都行!”
“这里是奉终里否?”
“正是。大人,你是要买棺材还是要輀车?棺材现在倒是有,不过都是薄皮狗碰散,輀车是没了,兵荒马乱的没人用得起。”
独孤信下了马,道:“此处有没有个叫孙岩的?”
“挽歌郎孙岩?”
“对,就是他。”
几个壮汉听了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
“怎么不说话了?”独孤信道。
一个跛脚壮汉走过来,低声道:“大人,你找他作甚?”
“自然是有事询问。”
“和他那狐妻有关?”
独孤信一愣:“你如何得知?”
“那狗东西,半死货一个,除了为他那狐妻,谁找他呀。”
“你知道他的住处?”
“知道。大人,你跟我来。”跛脚壮汉扯掉了身上的麻布,对几个伙伴道,“你们且抬老罗入葬,俺带大人去找那挽歌郎。”
跛脚壮汉在前,独孤信牵着马引着军士在后,沿着宽阔的土街缓缓而行。两边家家闭门、户户关窗,人影都不见一个。
“十年前,这洛阳大市何等威风。便是夜里也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天下的奇珍异宝云集这里,胡商异客,摩肩擦踵。可现在,夜里只听得鬼唱歌了。”跛脚壮汉边走边叹,回头道,“大人找挽歌郎,莫非他那狐妻又害人性命了?”
独孤信点点头。
跛脚壮汉丝毫都不惊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算一算,也死了不少人了。先前孙岩带回来俺就说过,天仙一样的女子,为何偏偏就跟了他一个破落户?定然是有古怪。果不其然,三年之后现了原形。要说这孙岩,也够可怜的,欢欢喜喜到头来一场空,家破人亡。”
独孤信低着头走路,听他唠叨。
“大人,这事真不怪孙岩,他现在也挺可怜的。原先还过着安生日子,自从他那狐妻奔走,人就变了,让人看着就难过。”跛脚壮汉一路聒噪,走了一段路,拐了几条街,来到一处建筑前,道,“到了,大人。”
独孤信抬头观看,见是一座小寺,匾额上写着“普善寺”三字。
“怎么到了寺里来了?”独孤信怪道。
“往日的挽歌郎,早削发成了沙门啦。”跛脚壮汉叹息道,“都是那狐魅害的!大人若是抓了,定要剥她一身狐狸皮!可恨可恶!”
独孤信也不和他啰唆,赏壮汉一吊钱,壮汉欢天喜地去了。
寺不大,山门沧桑,雕着狮子白象。门前一左一右立着青石刻就的两个护法,脚踩小鬼,龇牙咧嘴,怒目金刚。
独孤信将马交给军士,上了台阶,进了寺门。
寺也就前后两进院子,一目了然。大殿前青砖铺地,一株高大粗劲的银杏盘龙一般伸展,已经落光了叶子,枝干上系着的信众许愿的布条随风翻飞。银杏树下,盘腿坐着个青衣沙门,光光的脑袋,衣着单薄,手中持着一只木鱼,梆梆地敲。
“打扰师父,请问孙岩是否在此?”独孤信双掌合十道。
那沙门头也不抬,置之不理,低头念佛。
军士走过来,怒道:“你这沙门,大将军问你话,恁地无理!”
“寺里无此人 。”沙门微微抬头,淡然答道。
独孤信看清了这人长相,却是印象大好。肤色白皙,长脸阔目,鼻梁高挺,年纪约在二十七八,僧相圆满。独孤信看了看周围,寺里寂静无声,除了这沙门别无他人,暗里觉得此人恐怕就是孙岩。
“口中念佛,心中不净,敲这木鱼何用?”独孤信坐于他对面,笑道。
“你怎知贫僧心不净?”
“眉头带怨,满脸情结,自然心中不净。”
“清风白雪,化怨消清,也便是好。”
“你在这儿好,她在外面杀人,你在此念佛,她在外作孽,便是好吗?”
沙门闻听此言,噌的一声站起来,掉头就走:“敝寺不留人,施主请便!”
“你当真不管你那妻子死活?”
“死又怎样?活又怎样?”听了这话,独孤信已确定此人正是孙岩。
“昨夜她乱刀杀死永宁寺僧人,现大军捕她,或许只有你能救她一命。”独孤信站起身,沉声道。
沙门脚步蓦然停下,手中木鱼掉在地上。
“孽缘……”孙岩背对独孤信,双肩**,转过脸来,已是潸然泪下,“一番孽缘。”
独孤信走过来,道:“既是孽缘,躲是躲不过,不若来个了断。”
孙岩捡起木鱼,放在银杏树下,道:“永宁寺死的是哪个僧人?”
“法昌。”
“可惜了。”孙岩表情淡漠。
“怎么,你认识他?”
孙岩整理了一下僧衣,道:“永宁寺多罗大师,是贫僧师父。”
“多罗大师是你师父?”这回轮到独孤信惊诧了。
“那事出了之后,贫僧对世间再无留恋。去永宁寺想落发为僧,法照等人不纳,多罗大师见贫僧心诚,接引贫僧入佛门。”
独孤信点了点头。
“师父还好吗?已有数月不曾去看他。”
“已出关,十分康健。”
“师父出关了?”孙岩眉头一挑,面露一丝喜色,双掌合十,道,“南无!”
言罢,孙岩又抬头看了看天,道:“走吧。”
一帮人出寺。
“你不锁上寺门吗?”独孤信转身看着大开的山门道。
孙岩微微一笑:“荒寺一座,清冷无物,锁它作甚。”
出了寺,上马,向洛阳城缓缓而行。路上,孙岩在旁边,双目微闭,闷不作声。
“当年那事……”独孤信忍耐不住,开了口。
孙岩昂起脸,冷冷道:“怎么了?”
“我是说当年那事,是真的吗?”
“哪个是真的?”孙岩似乎十分不愿谈及往事。
“你是怎么认识那狐……不,那女子的?”
孙岩双目紧紧闭上,半晌不语。独孤信见他睫毛颤抖,似乎内心极是难受,也就不想再追问了。
“当年,贫僧老父病逝……”孙岩叹了一口气,平静下来,“贫僧回家送丧,完事之后,赶回洛阳。半路遇到乱军厮杀,腥风血雨。贫僧怕得很,便躲进山谷之中。苦苦熬了三日,听见山外喊杀声息了,方才出来。”
马蹄踏雪,周围寂静无声。
“到处都是尸体,军士的,百姓的,如同地狱血海。贫僧战战兢兢,只想尽快离开,便骑驴狂奔。没想到夜半时,听见路边破庙里有人哭泣,壮着胆子进去,发现一女子……”
说到这里,孙岩双目含泪,双手紧握。
“那女子容貌动人,哭得可怜,说是生于富贵之家,父母兄弟被乱军杀死,财物被洗劫一空,姐妹也被掠去,她藏于石穴之中方才解脱。贫僧见她可怜,就载她回家。
“开始之时,贫僧不过是想救人一命。她家破人亡,去无所去,和贫僧住在一个屋檐下。日子长了,也就情愫互生,做了夫妻。”孙岩微微一笑,“她虽是富贵之女,却不嫌贫僧贫陋之家,愿报恩于贫僧,携手一世。
“贫僧之前毫无娶亲成家之想,一人能过活已是奢求,有如此佳人愿意跟随,如何不喜?”说到此处,孙岩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那三年,贫僧在外奔波,挣得钱财维持家计,便是再苦再累,也觉得甘甜如蜜。她在家中安置打扫,贤惠无比,夫妻两个,日子虽苦,却也温馨。”
“那后来怎么就……”独孤信也替孙岩觉得心苦。
“后来……”孙岩低下头去,“后来的样子你们应该听说了。”
“我不信狐魅鬼怪之说。”独孤信沉声道。
孙岩苦苦一笑:“贫僧原来也不信。可这世间,难以说清的事太多,不信不等于没有。”
独孤信见他表情悲痛,不好再问。
“你们抓到她了?”孙岩又问。
独孤信摇了摇头。
孙岩长出一口气。
“虽没抓捕,可事关人命,定然要弄个水落石出。”
“何必呢。”孙岩突然转过头来,盯着独孤信,“这都怪贫僧!”
“她先骗你,又逃走在外,夜半而出,身着彩衣,勾人害命,如何怪你?”
孙岩没有回答。队伍恢复平静,行走了一阵,远远地看到洛阳城门。
“将军,如果抓住她……会如何?”孙岩轻声道。
“那要看她到底有没有杀人了?”
“贫僧觉得……她不会做此等事。”
独孤信笑道:“我听说自她成为狐魅之后,已经害了不少性命。还喜欢截人长发,既然之前做了,这一次又怎会不做?”
“那是别人胡说!”孙岩忽然暴怒,大叫了一声。
独孤信看着他,觉得这个苦命人似乎有些事情埋于心头,只是不愿意对别人说。
“怎么是胡说了?”
“她截人长发,贫僧相信……”说这话时,孙岩流露出万分痛苦之色,随即艰难而无比肯定地道,“说她杀人,贫僧万万不信!”
“可洛阳城人都如此说。”
“那是胡说!”孙岩双目圆睁,面目狰狞,“不过是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而已!有谁看到她杀人了?!有谁证明那个人死在她手里了?!先前说她狐魅,然后有人被截了头发,就添油加醋,说是狐魅害命!若是害了那么多性命,不说其他,恐怕老天早就降下雷罚了!”
“你是说她不曾杀人?”
“她……不会杀人!”孙岩怒道。
独孤信微微点了点头。
队伍又陷入了沉默。入得城门,独孤信见孙岩衣衫单薄,便脱下身上厚毡与他。孙岩微微欠身示谢。
“你似乎还爱着她。”独孤信轻轻道。
高头大马突然停下。独孤信转回头,发现孙岩驻马而立,泪流满面。
“贫僧……恨她!”孙岩抹干眼泪,一提缰绳,那马灰溜溜狂奔而去。
“将军,这厮跑了!”军士大惊。看着马上那瘦弱的身影,独孤信的双目也有些湿润了。
“他不会跑。”独孤信驱动**坐骑,喃喃道,“你们不明白,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比刀剑、比烈火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将军瞎说,哪有比刀剑、烈火更要人性命的东西!”军士都笑。只有独孤信没笑。他拼命打马,追赶孙岩。
“只有爱呀。”这句话,自独孤信口中挤出,很快被风吹散。
阴云微微掀起一角,一缕阳光急不可耐地漏下来,照亮台阶上的一处巴掌大的干石。石上爬过一只黑色甲虫,被闯来的声音惊吓,匆匆振翅飞去了。一双脚,落下来。
黑色的僧鞋,沾满了泥水。孙岩低头看着那缕细细的阳光,格外入神。云头挤压,快速收拢缺口,那缕阳光逐渐变细,成了一个光点,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我们的一生,便如此吧。”孙岩喃喃道。
“师父,进去吧,杨司马已久等多时。”独孤信轻声道。
孙岩点头,提起僧袍,快步上殿。独孤信留在了外面。他不想进去。独孤信知道,孙岩进去之后,迎接他的定然是一番穷追猛问,翻根刨底。
站在台阶上,独孤信昂头看天。他想寻找那云层残缺处,想再看一看从中漏出来的那一缕阳光,哪怕就看到一眼。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阳光了吧。
独孤信笑笑。
雪落到青色僧袍上,落到光光的秃头上,落到手中持着的一百零八颗的檀木念珠上。孙岩摇摇晃晃地从大殿里出来,下台阶的时候,脚步踉跄,差点跌倒。独孤信上前一步,搀住他。
“多谢将军,贫僧无事。”孙岩脸色苍白。
独孤信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抖。
“我让人送你回去。”独孤信道。
孙岩摇摇头:“不用了,贫僧去胡僧院看望师父,许久不见。”
独孤信对军士点了点头,两个军士随孙岩一起去了。
独孤信进了大殿,见杨衒之盯着茶盏发呆。
“询问得如何?”独孤信在杨衒之对面坐下。
杨衒之:“不过说了些往事。”
独孤信不语。
杨衒之皱了眉头,吸了一口气,兀自道:“见此人之前,对那狐魅之事我还将信将疑,询问之后越发确定了。”
“确定什么?”
“鬼怪灵异之事恐为玄谈。”
“你也这么想?”独孤信笑。
“不过是个可怜人儿。”
“孙岩说,他肯定那狐女不会杀人。”
“他入情太深,虽是恨意满满,也要尽力维护那狐女。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他是个有故事的人。”独孤信看着门外,眼神柔和,“或许,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这世界谁没有故事呢。有些故事只属于自己,有些故事,发生了就发生了。”杨衒之起身。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独孤信扭头问道。
“只能等待彭乐的消息了。若是抓了那狐女,应该能确定法昌的真正死因。”
“道品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杨衒之昂头看着檐下的铜铃,“被关进居室之后,他只是盘腿静坐,水米不进。”
独孤信长叹一声。
此时,有军士快步走进来,对杨衒之禀告道:“大人,昨晚被打晕的军士醒了!”
杨衒之大为兴奋,急忙穿上鞋履,对独孤信道:“你且坐,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