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陷入梦中

Z没有让食梦狗带自己去找小梦。不管影子I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Z觉得I说得对,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她以前的那个木偶剧团,这样才有可能知道小梦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他才有可能帮到她。

Z让食梦狗带路,不过他还不知道怎么去跟它沟通。他也在担心,食梦狗是否还记得去木偶剧团的路。按照小梦的说法,她们的剧团不是固定的,而是一艘四处漂泊的船,靠岸演出,然后扬帆起航四处漂泊。

Z和食梦狗成为伙伴后发现,食梦狗是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狗。插着隐形翅膀,梦是它的狗粮。Z每天会去钓很多的梦给食梦狗,因此Z的钓梦技术也越来越好了。

开始Z还有点担心,每天晚上他溜进睡着的人的房间时总有一种做贼的心虚感。不过随着钓梦次数的增加,他慢慢说服了自己。他只偷人们的梦,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梦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丢了也就丢了。并且他不算是偷,而是钓。Z再也找不到其他比这个说法更让自己心安的理由了。

寻找之路上的枯燥让Z更加迷恋钓梦这件事,而不是迷恋别人的梦,就如同之前他迷恋表演本身而不是迷恋自己在表演什么。他不满足于像最开始那样,要小心地用双手去捧起别人的梦,那样获得的梦只是停留在某个时刻里的片段,并不完整。在他的控制下,他的每个手指上都有很细很细的线,比最细的蜘蛛线还细,那是由他的目光编成的。线上没有任何的钩,线会轻轻地落在正在做梦的人的身上。

有时候睡着的人会觉得身上有点痒,那是因为他的钓线不小心落到那人身上敏感的地方;有时候有些人的梦会拒绝他,所以第二天醒来还会记得全部。有时候有些人的梦很碎,他怎么钓也钓不完。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的梦都会不知不觉被他钓走,人们根本就不会发现,甚至不会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梦。

但他一直记着小梦的交代,不去钓小孩子的梦,更重要的是,不去控制别人的梦。这对他来说其实有点难,因为长期的工作习惯让他有难于抗拒的表演欲,总觉得只要动动自己的手指,就能操控别人正在做的梦,让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表演给做梦的人看。他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顺着梦自身的运动规律动着自己的手指,哪根手指钓到梦就动下哪根手指,然后再继续钓。他不仅能钓走那些梦,他的手指还会在钓梦的过程中自动把那些节奏韵律记录下来,编成一首曲子。

白天的时候,他就根据这曲子做一首歌,然后唱出来。这得益于他在森林漫游的那段时间,鸟教会了他唱歌。他因为没有唱过歌给小梦听而感到遗憾,他希望自己能编出全世界最美妙的歌到时候唱给小梦听。

由于钓梦过程的情形不同,Z有时候唱得很完整,有时候唱得破碎支离。不管怎么样,白天的时候,他总是一边走路一边唱歌,唱给他身边的食梦狗听。歌声动听极了,食梦狗听到歌就变得格外欢腾,它和Z也越来越亲近了。

Z不知道和食梦狗一起走了多久。在学会钓梦之后,他开始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存在,开始的时候像坚硬的鸡蛋壳,在他根据别人的梦编成的歌声的冲刷下开始慢慢消融。渐渐地,只剩下了一层薄膜,之后这层薄膜却再也无法消解半分了,歌声已经对它失去了作用。Z很想知道里面究竟封存的是什么,却又毫无办法,只是偶尔会听到里面发出的轻微声音。Z感觉,这个脑海里的东西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可能弄清楚了这个声音,他就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从哪里来到那个马戏团的。Z甚至觉得,那是他一直不会做梦的关键。

一秒,一天,一年。

Z不停地钓着别人的梦,越来越想知道自己脑中的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他有时候甚至希望能够在别人的梦里发现自己脑海的声音是什么。

可惜,Z始终未能如愿。

有一次,Z没能控制住自己。这次他看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梦——一个人影在一个空房间里对着一面白墙一直说话。

他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把这个梦钓起来,Z只好放弃了把这个梦钓走的企图。他停下来看着这个梦,观察了很久后他发现这个人影虽然只是一个剪影,但他的整个感觉和正在做梦的这个人很像,应该是他梦见了自己,他在他的梦里。一个焦急烦躁的自己在跟沉睡中的自己交谈,似乎是想唤醒他,这个人影的语速很快,动作也很夸张。Z听不到那个人影到底在说什么,以为是离他太远的缘故。Z慢慢向这个梦靠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了这个人的梦中。Z也站在了这个空房间之中。

这是Z第一次掉到别人的梦境里。他的第一反应是马上离开这里,但是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小梦也没有告诉他遇到这个情况该怎么办。

Z躲在这个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打量着这个房间。他看到了一扇门,在那个人影的正背后。他小心地溜到这扇门边,握住那个门把,轻轻旋动,可是在要打开门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不敢确定打开这扇门后就能脱离这个人的梦境,还是会把正在做梦的人惊醒。

他回过头去看那个人影,人影并没有发现Z这个不速之客。Z悄悄向那个人影靠近,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打招呼,问他这个房间外面是什么情况,问他知不知道离开这里的办法,可是又担心这样就破坏了这个梦境,使得做梦的人从梦中醒来,这样自己就会永远被困在梦中。

虽然他心中这样警告着自己并且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但是不安的同时也加强了他的好奇。Z向这个人影靠近的同时也没忘记想要去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不知不觉就已经几乎贴到那个人影的背后了,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呼出去的气息从人影的身上反弹过来,他赶紧屏住呼吸。人影仍没有感觉到Z的存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说话上,那些说出去的语言像水雾一样冲刷着那堵墙,而那堵墙像一块海绵一样把那些水雾全都吸收了进去。Z侧耳倾听,依旧无法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他透过人影的后背看着那堵墙,上面倒像是有些字迹,但也是层层叠叠混在一起无法分辨。

“不能这样一直耗下去,等到那个做梦的人醒来一切就都完了,虽然不知道影响了这个人影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但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再也没有比做梦的人醒来更坏的结果了。”Z在心里默默跟自己说。

“你好。”Z的声音还没从喉咙里发出去,他的手已经搭上了那个人影的肩膀。

接下来发生的不是那个人影被Z吓了一跳,而是Z被吓了一跳。在他的手搭上那个人影肩膀的瞬间,人影像一个突然被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从Z的角度看过去,他此刻的样子就像是Z的影子一样。Z觉得这样的场景好像在哪里遇见过,在他苦苦思索中,那个影子也像水雾一样被那海绵一样的墙壁吸收,渐渐淡化直至消失。

是那个影子I溜进他的房间跟他打招呼的场景。Z想起来。

这个空房间开始摇晃起来,原本不知道是在哪里亮着的白晃晃的灯光也在慢慢暗掉。Z的第一反应是那个做梦的人正在醒来,Z紧紧地贴着墙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艰难地扶着墙壁重新走到那个门前,想要打开这扇门逃离这个房间,但他悲哀地发现原本那个可以旋动的门把已经被死死地锁住了。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在这瞬间他突然明白,这段时间伴随着他的其实是各种各样的不安和恐惧,而他却把这种恐惧当成了希望。他想去海边看日出,是因为害怕自己没有机会看到日出;他想帮小梦把食梦狗带回那个木偶剧团,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再也看不到小梦。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影子I而起。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找到那个影子I,去质问它为什么要让自己逃离那个马戏团。这同样也是一种恐惧,他害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向那个影子I问清楚这一切的原因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他害怕死在一个人的梦里,无声无息。

房间并没有彻底坍塌,Z也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只是这个时候他的四周一片漆黑。房间消失了,那个他紧紧握着的门把也消失了,他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浮着。Z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睡着,他害怕自己睡着之后就再也不会醒来。他死死地睁大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眨一下。渐渐地,他能看到一些轮廓,那是一些灰色的影子,像他一样飘浮着。Z想要向它们靠近,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被一层灰色的阴影紧紧包裹住了。他看到有一些灰色的影子在慢慢地淡化掉,最终变成黑暗的一部分,这让Z以为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地淡化掉。他想去感知自己的身体,但却失败。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眼睛的存在,似乎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被黑暗消解掉了一般。他只能看着四周那些灰色影子在慢慢地消失,一个接着一个,不过他同时也感觉到在这黑暗中还有一种看不到的力量在同黑暗对抗。有一些影子的消失并不那么顺利,一直处于忽明忽暗的状态,还有一些影子眼看就要彻底消失了,那种力量又重新把它从黑暗中抢夺出来,像捏住一根线头,或迟缓或急速地把它抽出来。

在漫长的等待与煎熬中,Z看到一些光斑,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终于忍受不住这种孤寂而产生的幻觉,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从未做过梦。他看到的光斑都是真实的。这让他一下看到了希望,他盯着那些光斑,看着它们从各个方向飘来,慢慢组合在一起。

过了很久,但又像是一瞬间,Z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明亮的空房间里。

这个房间和他最初看到那个人影所在的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现在他替代了那个人影而已。Z的身体重新由自己的意识控制,他能看到自己的身体了。不过,他感觉到有一种力量试图影响他。他走到那堵海绵一样的白墙前,张开了嘴巴,可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喉咙痒痒的,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事。他强迫自己扭转过身体,快步走到那扇门前,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一下拉开了那扇门,跨了出去。

他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因为他能明确感觉到自己的脚落在了实处,虽然这个“实处”看不到。

他的一只手还从背后反握这门把,想着要是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可以立马躲进去,把自己反锁起来。不过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小心了,就算他把自己关起来又能怎么样,还有比被困在这里更可怕的事吗?

他深呼吸了一下,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离开那个房间,走到虚空中。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是这个梦境的全部吗?”他低声自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以前钓过的那些梦。他真的看到过完整的梦境吗?还是只看到了梦的某个碎片?

在虚空中飘浮着很多个房间,它们有的飘浮不定,有的正在慢慢互相靠近,有的已经连接到一块。它们比现实中的房间更大,它们的某一面墙壁上都有一条半透明的管道在向着虚空生长。

Z在虚空中慢慢走着,在不知道绕过多少个房间之后,他看到了一座还只是一个雏形的城堡,而这虚空中所有的房间都在向这个城堡所在的位置移动。他停下来,回头打量着四周,房间飘浮不定,像一块块虚空中的陨石,每根管道都对着城堡所在的位置。

Z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个房间里走出来的。

这个时候,有一个房间刚好飘浮到他的身前,他看着那扇关闭的门,沉思了一会儿。之后Z伸出手,打开了那个门。

如他所料,房间里有一个人影在对着墙壁说着他听不清的话,而这些话被那堵墙壁吸收,让露在外头的管道生长,并带着这个房间向那座城堡飞去。

Z打开很多扇房间的门,发现里面都有一个同样的人影在不停地说着模糊不清的话。那些已经连接在一起的房间里面总共就只有一个人影,而这个人影相对于其他的人影要更清晰,好像是随着房间人影也跟着连接到了一起。

使Z更感到好奇的是那个城堡,要是他没猜错的话,那里肯定有一个更加完整的人,或者他能从那个人那里得到如何离开这里的办法。

Z不再去打开那些房间的门,他向那个城堡走去。在路上,他再次感觉到强烈的晃动,那些闪闪发光的房间在摇晃中慢慢暗掉。他隐约感觉到这个梦对他来说毫无恶意。这个做梦的人很投入地在他的梦中构建着这座城堡,从而忽略了Z这个不相关的意外存在。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钓不走这个人的梦了。

黑暗再次降临,那些房间又变成了他所能看到的那些灰色的影子,有一些在消失,有一些却加快速度向那个城堡所在的位置移动过去,和它结合在一起。

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那个做梦的人醒来后又再次做梦。在他走向那座城堡的过程中,他看到那座城堡在被慢慢地搭建起来。

Z终于走到那个城堡的大门前,在新的一次晃动来临之前,他推开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