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成为一个钓梦师
Z每天都在和小梦学习如何成为一个钓梦师。他其实有个隐秘的念头，在学会钓梦之后，他就可以尝试偷偷去把她的梦给钓出来，或许这样，他就能知道她究竟要去做什么事，他可以帮她实现，或者暗中跟着她。在遇见小梦之后，Z不想再与她分开。
不得不说，小梦是一个好老师，Z也是一个好学生。
最开始的时候，小梦教Z如何让自己飘浮在空中。她握着Z的手，让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慢慢地完全放松下来。
“你感觉不到自己肉体的沉重，现在你想象自己是一个气球，或者是，自己变成了一团空气，慢慢地往上飘。”
Z很快就把自己放空了，这得益于童年时期他那段时间的发呆以及被当成木偶摆放在空地里所习惯的不存在感。在夜里当他仰望着星空的时候，也时常想象自己飘浮在空中，看着下面的世界。不过他并没有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气球或者是一团空气，而是变成了一朵云，因为此刻握在他手里的小梦的手软绵绵的，就像是他以前想象过的云的感觉。
“好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小梦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惊讶，Z比她所想象的还有天赋，原本她以为这对Z来说会是最难的，毕竟想让自己失去所有的重量并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事，除了对她完全地信任之外，他还必须心无旁骛，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最重要的是，他内心里对自己正在做的事要有相当执着强烈的期待和希望。当年那个叫作A的男人教她的时候，她可是用了不短的时间才能做到Z现在这种程度，而且，那个男人相对于她来说，可要厉害得多。
Z慢慢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已经飘浮在半空中了。小梦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和空中那些闪烁的星星没有什么区别。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自己内心有一股温热，不仅仅是为Z的表现感到欣喜，更有一种怀念和A两个人飘浮在空中的感觉。她甚至觉得不必再那么辛苦找A。更何况找了他这么久，她还弄不清楚，自己想找到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在找到他之后，她要怎么做。
这种心态的改变，让她有点担心。
“好了，现在你可以放开我的手，自己好好感受一下。”小梦说。
Z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紧紧握着小梦的双手。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离得这么近，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小梦的笑意让Z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舍不得就这么放开手。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放开小梦的双手的时候她也感到了一种轻微的失落，虽然也伴随着某种释然和放松。这种复杂的感觉差点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也轻微地晃了晃，像是冬天里枝头上的一片树叶被一阵凉风吹过。
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这种感觉可比在地面上自由多了，只是这种自由反而让人难于适应，无处落脚的感觉多少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马戏团里那些依靠在空中吊威亚的杂技演员，他们那时候的样子就是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木偶。
在小梦的引导下，Z终于习惯了在空中飘浮着的感觉。Z像个小孩子一样玩了很久，并不像他所设想的那样，可以向很高的地方飞去，也不能很快地向前飞。确切地说，他们只是飘浮在空中，跟站在地面上的差别并不大，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脚往前走，顶多就是偶尔还可以随着风往前飘。
之后小梦教他的是如何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不被人发现。这对Z来说，就更简单了。作为一个提线木偶师，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让人看到可是他们的基础必修课，Z大白天在最繁华热闹的地方都可以在某一处静静地待着不被人感觉到，何况是在黑暗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到了影子I，由于它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让他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好像感觉自己时刻被人监视着。
在掌握这两项最基本的能力后，小梦开始带着他去找入睡者。夜里所有房屋的门窗都是紧闭的，Z相信她肯定要教自己新的能力——如何进入紧闭的房间。
他没想到的是，小梦拉过他的一只手，带着他，直接从细小的门缝穿过去了。
Z看着小梦，带着疑问的眼神。小梦笑了笑：“你要记得，我们现在跟空气差不多，空气能进去的地方，我们都能进去。”
Z不能理解，明明他还能看到自己和小梦实在的身体。他主动放开小梦的手，朝门缝处走去。他把手放在门板上，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他把手移到门缝处，果然，一下就穿了过去，然后他抬起脚往前走，他已经来到了门外。
他如此这般来回穿梭了几次。
“真不可思议。”Z停下来对小梦说。
“你不觉得，我们飘在空中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吗？”
Z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刻，他们正贴在天花板上，看着下面入睡的人——一个抱着布偶兔子的小女孩。
“我们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个好梦。”小梦轻声跟Z说。
小女孩睡得很香甜，眼睫毛轻轻抖动，嘴角微微翘起。除此之外，Z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
“你以前表演提线木偶的时候，是提前编排好要表演的节目，还是完全按照自己临时的感觉一直表演下去？”小梦问Z。
“按照自己临时的感觉。”Z说。
“嗯，如果完全只是按照自己的感觉去表演，可不可以这么说，其实你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走，会不会演着演着就演不下去了，卡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你害不害怕观众的嘘声？”
“所有一切总能自圆其说。嗯，怎么说，当我发现已经演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找到一个自己最擅长的办法来结束。观众们想要的交代其实很简单，不管过程多么糟糕，就是要有个看上去还算完整的结局，人的记忆力没那么好的，他们只记得住最后的时刻。而观众们对结局的要求也不高。其实大多数的人都有习惯性的认识，要么悲剧要么完美结局，结局在他们那里早就已经注定了，我要么符合他们的想象，要么故意来个不一样的。不管怎么样，我只要给出一个结局，告诉他们已经结束了，总有一些人会满意的，那就够了不是吗？”
“你很聪明，太聪明了，”小梦说，“那么，你凭借自己的感觉去表演，感觉总是会一直在前方诱导你，你会不会演着就停不下来。我是说，你开始表演的时候并没有设定一个结局，这会导致你也不想停下来，因为你自己拼命想要抵达那个看不见的结局？”
“或者，那就不是表演了？”Z微微皱起眉头，“我还没碰见过这样的情况。”
小梦看着他，然后耸耸肩：“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在表演而已。”
Z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也是，不过要说到结局的话，总会有的吧，没有结局会让人厌烦的。”他笑了笑。“别人会厌烦，你自己也会厌烦。那时候结局自己就会出现了，不是你能控制的。”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下，彼此都在想着接下来怎么说。Z先开口了：“这些说起来有点复杂。以前我还不是提线木偶师的时候，看那个收留我的老提线木偶师演出，其实很简单，他一直都在表演那几个已经编排得滚瓜烂熟的剧目了，那种表演不好也不坏。后来，我自己成为一个提线木偶师，最初在我操控木偶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木偶本身，或者说，那些木偶就是我，我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心中所能看到的、想象到的自然而然地去表演了。再后来，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我能看到观众们对演出的预想，我就把他们预想的表演给他们看，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其实是他们自己预想好的。这样子，木偶不再是我，而是变成了他们自己，其实是他们自己在表演给自己看。你要知道，人总是最容易被自己感动的。”
“嗯，你是把每个人都当成了木偶，”小梦点头说，“可是这里面没有奇迹。”
“奇迹？”说到这个词的时候，Z的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这和能看到别人正在做的梦有关？”
“其实也没有关系，”小梦说，“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想知道你是怎么表演提线木偶的。”
“我还以为要等奇迹出现，我才能看到别人的梦。”
“虽然没什么关系，不过你还是要相信奇迹，”小梦对Z说，“接下来，就像你表演提线木偶那样。”小梦对着小女孩伸出双手，“你要先去感觉她正在做的梦，这样你才能看见。”
Z伸出自己的双手，感觉到十个手指上有看不见的丝线慢慢垂了下去，在碰触到那个小女孩身体的时候，小女孩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儿什么。她抬手拂了拂，把头埋在小兔子上继续睡。Z不由自主收缩了一下那些丝线，就像是汗毛被碰触到后自动卷起。
“放松点，不要紧张。你以前是把自己的幻想放到木偶身体里，现在只是刚好相反，你是要把别人身体里的梦钓出来。”
Z再次把丝线垂下去，这次他感觉到了一些韵律从那丝线上传递上来，身体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感受。他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星球，先是迷雾般的大气层，然后又进入到了一个缤纷的游乐园。
小梦看到Z惊喜的表情，也跟着微笑了。
“接下来呢，我怎么把它钓出来？”Z小心地问小梦，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小女孩的梦上。
“你要先去感觉这个梦是你自己的。然后，就像是操控一个木偶一样，慢慢地提上来。”
Z开始尝试，他感觉到那些丝线变成了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把那个梦捧了出来。
在那个梦脱离那个小女孩的身体的时候，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Z看着飘浮在空中的那个斑斓的光团，心头**漾着难以平复的兴奋。太美妙了，他想。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他开始意识到，或许他离开马戏团，这途中所经历的一切，完全就是为了成为一个钓梦师。
“好了，现在把梦放回去吧。”小梦稍微等待了一会儿后对还在惊异中的Z说。
“放回去？”Z疑惑地问。
“嗯，你先放回去，我再和你说。”小梦说。
Z依依不舍地把这个光团放回到小女孩的身体里去。
小梦对Z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带着他一起离开了这个房间。
“我需要你对我保证，以后，你不会再去钓小孩子的梦。”小梦很严肃地跟Z说。
“为什么？”
“因为梦对于小孩子来说很重要，那是他们最重要的玩具，你不能去把它们偷走，这样会影响到他们的一生。第一次让你看看小孩子们的梦，因为他们的梦都很温柔，比较容易把握。”
“只对小孩子重要吗？”Z问。
“一般来讲，对所有人都很重要。不过对于大人来说，我们这么做对他们不会有很大的影响，就算我们不去把他们的梦钓走，他们醒来也会很快忘记自己做的梦。对于他们来说，梦只存在于他们做梦的那一刻，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梦是否丢失，甚至，他们都不会觉得自己做过梦。”
看到Z若有所思的表情，小梦继续说：“有一些事你要记住，成为一个钓梦师其实比作为一个提线木偶师要危险得多，你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而且，并不是所有的梦都是美好的，有的梦很凶恶，甚至会把你吞噬掉。还有一些梦太过于美好，其实很虚假，会让你迷失在里面，成为梦的一部分。这个世界上既然有钓梦师的存在，就必然有钓梦师的敌人，你要时刻警惕。”
“敌人？”Z疑惑。
“敌人，”小梦强调道，“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他们究竟是谁，总之，就是会让你彻底迷失在梦里的一些人。比如，你把别人的梦当成了自己的梦，以为自己是存在于一个梦中。或者，你不满足于别人做的梦，想自己造梦，然后迷失在你自己的梦里。”
“听起来好复杂。”Z皱起眉。
“是很复杂，其实我自己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这些，我也没碰见过这些情况，我无法给你说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哪些梦我们不能去钓。”她又摆出严肃的表情，“不管怎么说，小心点总是对的。”
Z连续跟着小梦出去钓了好几天的梦，各种新鲜惊喜让Z欲罢不能。小梦也在这些天里告诉Z很多忌讳的事，都是以不能被人发现为前提，比如在天亮前必须停止钓梦；做梦的人正在醒来，也必须第一时间停止钓梦；很难钓起的梦也必须放弃。但是小梦也不知道被发现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Z同时也知道了另一个秘密，原来那条小狗并不是真的小狗，确切地说，它是一条木偶狗，它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作为一个梦的储存器。Z对一条木偶狗也会做梦表示怀疑，小梦告诉他，那条狗的名字叫食梦狗，虽然是一个储存器，但它也需要吞食一些梦来作为它的能量。它之所以也会做梦，是因为有时候它身体里储存的梦太多了，或者是它太贪吃了，它要用自己的方式把它们消化掉。
可能是Z太沉浸在自己新拥有的能力之中，他并没有发现小梦时常地走神，以及在看着他时所流露出来的低落情绪。小梦不敢沉溺于自己跟他在一起时所感觉到的美好，就好像她不能沉溺于一场美好的梦中。她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找到那个叫作A的男人。
某天，在Z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天天陪伴在小梦身旁的食梦狗趴在自己的身旁，而小梦已经不见了。
食梦狗看着他，眼神很不满，因为他的出现使它和小梦分开。虽然它只是一条木偶狗，但在吃了那么多梦以后，它早把自己当成了一条真正的狗，而且比起其他狗，它要更聪明，感情要更丰富些。也正因为这样，它不得不执行小梦对它所做的安排，它现在只想着能早点完成任务，然后再去找小梦。
食梦狗站在Z的面前，然后打了个嗝儿，从它的嘴里飘出一个小光团，慢慢散开，是小梦的形象。
“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可是我必须去做我要做的事情，你也要到海边去看日出。我让食梦狗留下来陪你，是希望等你到海边看过日出了，能帮我一个忙，带它去找到我原来的那个木偶剧团。那个剧团叫作梦想木偶剧团，我想，她们会需要你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些不好的感觉，在认识你之后，我又开始做梦了，我梦见我们剧团里的那些木偶师在我离开之后都渐渐变成了木偶。梦里的我被告知只有你能够解救她们，你会帮我这个忙吗？”
“我们还会再见吗？”
小梦没有再说话，她微笑地看着Z，身影开始慢慢淡掉。Z想去拉住她的手，却摸不到。
在小梦的影子彻底消失前，食梦狗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处空气，也是一脸的舍不得。
“你知道小梦往哪里走了吗？能带我找到她吗？”Z急忙问食梦狗。
食梦狗犹豫了下，点了点头。Z赶紧站起来，想要和它一起去追小梦。但是他发现，自己被一棵树的影子扯住了，无法迈开脚步。
“是你吗，影子I？”Z挣扎并大声喊，“我就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你要阻挡我？”
树的影子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拽着Z。这个时候，食梦狗也发现了Z的不对劲。它开始放低自己的前身，龇着牙齿，随时准备向那影子扑去。
“真是麻烦啊，没想到她留下了食梦狗陪着他，难道她发现我了？这不可能啊，而且要是她发现我的话不会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啊。”那个树影轻轻摇晃了几下，影子I在低声自语。它终于还是放开了Z。
Z往前跑了几步，脱离了那片树影，也不站立在任何影子里。他转身看着那片影子：“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片树的影子不再动弹，食梦狗也开始慢慢放松起来。影子I离开了那片树影。
过了好一会儿，在Z带着食梦狗准备离开去追小梦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影子I的声音：“她不让你跟着自然有她的原因，你最好去找到她说的木偶剧团，这样，你才有可能帮助她。”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Z猛然回身，却无法确定影子I所在的位置。
影子I又不说话了。
Z等了一会儿，想了想它刚才说的话，于是带着食梦狗离开了。
知道他们离开后，影子I的声音再次幽幽飘出：“是啊，我到底知道些什么，我想干什么呢？就算找到A，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