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明白自己在沃夫、维南特、乔格森这种麻烦里扮演什么角色、又做了些什么,那就是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做。但当我们次日清晨四点回家途中在罗本餐厅里喝咖啡时,诺拉打开报纸,发现花絮栏里的一行报道:“前全美侦探社王牌侦探尼克•查尔斯从加州抵达本市,侦查朱丽亚•沃夫谋杀案疑点。”然后大约六点多,诺拉摇醒我,我睁开眼从**坐起,卧室门口站着一个持枪男子。

他是个又胖又黑的年轻人,中等身材,一脸横肉从下巴堆到两眼之间。头上戴着黑色的圆顶窄边礼帽,黑色的大衣非常合身,黑色西装,黑色鞋子,全身行头看起来好像是刚在十五分钟内买来似的。那把笨重的黑枪是点三八口径自动式,安然地握在他手上,没指着谁。诺拉说:“他骗我让他进来,尼克。他说他得……”

“我得跟你谈谈,”那个持枪男子说,“如此而已。不过非谈不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此时我才眨眨眼强打精神,看向诺拉。她很激动,但并不害怕,表情就像看着她押注的赛马,以一鼻之差冲向终点。

我说:“好,谈吧,可是能不能把枪拿开?我太太无所谓,可是我怀孕了,我不希望以后小孩生出来……”

他咧开下唇一笑:“你不必费神地向我证明你很悍,我听说过你。”他把枪放进大衣口袋,接着说:“我是薛普•莫若力。”

“我没听说过你。”我说。

他朝房里跨了一步,开始夸张地摇着头:“我没干掉朱丽亚。”

“也许吧,不过你找错地方讲了。这不关我的事。”

“我已经三个月没见过她,”他说。“我们一刀两断了。”

“去跟警方说啊!”

“我没有任何理由伤害她……我跟她向来直来直往、光明正大。”

“好极了,”我说,“只不过你找错市场卖鱼了。”

“听着,”他又往床这儿跨了一步,“史杜西•勃克说你以前还不错,所以我才来的。你……”

“史杜西还好吧?”我问,“打他一九二三还是二四年去坐牢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他还好,想跟你碰个面。他现在在西四十九街开了家酒吧,叫匹吉龙俱乐部。不过先谈正事,警方会对我怎么样?他们真的认为是我干的?还是只不过想把罪名扣在我身上?”

我摇摇头:“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别让报纸给骗了……这事我没插手。去问警方吧。”

“那就太聪明了。”他再度咧开下唇而笑,“那会儿是我毕生做过最聪明的事情。我曾跟一个警察队长吵架,让他住进医院三个星期。警方的人要我去,好问我一些问题,他们正拿着铁杖等着修理我呢。”他一只手打开,掌心向上,“我坦白地来找你说话。史杜西说你很坦白,所以你就坦白一点吧。”

“我是很坦白,”我向他保证,“如果我知道什么事,我会……”

有人敲外头的门,敲了三下,声音尖锐。还没敲完,莫若力已经把枪拿在手上了。他的眼光似乎一瞬间扫遍所有方向,然后仿佛是从胸膛里深深地冒出一个冷酷的咆哮:“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在**坐高一点,朝他手上的枪点点头,“是那家伙惹来的。”枪准准地指着我的胸膛。我感觉到自己耳际血液窜流、嘴唇肿胀。我说:“这里没有火灾逃生口。”把左手伸向诺拉,她就远远地坐在床边。

敲门声再度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喊道:“开门,警察。”

莫若力的下唇蠕动碰着上唇,眼白的部分开始转暗。“你这狗娘养的,”他缓缓地说,几乎像是对我表示抱歉。他微微移动双脚,轻触着地板。

一把钥匙试着外头的门锁,我左手击向诺拉,把她扫到房间的另一头。右手抛向莫若力那把枪的枕头似乎毫无重量;枕头轻轻飘起,像一张面纸。那一刹那,仿佛全世界再没有比莫若力的枪开火更大声的事情了。我抓到他一只脚踝,滚过去压住他。他用枪敲我的后背,直到我空出一只手来尽力痛揍他的身体。

一群人涌进来,把我们拉开。我们又花了五分钟才让诺拉回过神来,她一手捂着脸颊坐起身来,环视整个房间,目光停留在莫若力身上,莫若力两只手腕被铐住,两边各站着一名警官。莫若力的脸惨不忍睹:警察已经任意痛扁了他一顿。诺拉瞪着我。“你这个大笨蛋,”她说,“你不必把我打昏过去。我知道你能制住他,可是我想亲眼看到。”

一个警察笑起来。“耶稣啊,”他赞赏地说,“好一位女中豪杰。”

诺拉对他笑了笑,站起来。然后目光转向我,笑容消失了,说:“尼克,你真是……”我说我没想太多,同时伸开左手让她看看我睡衣上的残留物。莫若力的子弹打出一条伤痕,在我左乳下方有个大约四寸长的伤口。大量的血不断涌出,还好伤口不深。

莫若力说:“你真走运。差个一两寸就大不相同了。”很欣赏诺拉的那个警察……是个浅褐色的大块头,大概四十八或五十岁,穿着一套不怎么合身的灰西装……往莫若力嘴上赏了一巴掌。

诺曼第旅馆的经理基瑟说他去找医生,然后走向电话。诺拉冲到浴室拿毛巾。我拿一条毛巾盖住伤口,躺在**说:“我没事。不要小题大作,等医生来就是了。你们这些人怎么会出现?”

赏了莫若力一巴掌的那个警察说:“我们碰巧听说维南特一家还有他的律师以及各路人马常在这里碰面,就觉得最好留神盯着这儿,以防万一维南特会在这里出现。今天早上负责盯梢的梅克在这里,看到这鸟厮鬼鬼祟祟地跑进来,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就找了基瑟先生上来,你可真走运。”

“是啊,我可真走运,也说不定我就不必挨枪子儿了。”

他怀疑地打量我,惨灰的眼睛湿湿的:“这鸟厮是你的朋友?”

“我从没见过他。”

“他来找你干吗?”

“想告诉我他没有杀沃夫小姐。”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以为跟你有什么关系?”

“去问他。我不知道。”

“我在问你话。”

“继续问吧。”

“我再问另外一个问题:你愿意作证控告他对你开枪吗?”

“又是一个我现在没法回答的问题。那搞不好是意外。”

“好吧,我们有的是时间。看来我们要问你的问题比原来料想的要多。”他转向另外一个同伴:总共来了四个警察。“好好搜一下。”

“有搜索票才行。”我告诉他。

“那是你说的。动手吧,安迪。”他们开始动手搜查。

医生走进来,他个子很小,一身雪白,不断吸鼻子。他朝着我身上边咳嗽边吸鼻子,同时替我止住了血,扎上绷带,还告诉我只要静躺两天就没有大碍了。没有人跟医生说话。警察也不让他碰莫若力。他离开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更白、更模糊。那个浅褐色的大块头从客厅回来,一手放在后面。他等到医生走了之后才问:“你有持枪执照吗?”

“没有。”

“那这是干吗的?”他从身后拿出那把我从桃乐希那儿取来的手枪。我无言以对。

“你听说过《苏里凡法》吗?”他问。[译注:《苏里凡法》为纽约州第一部枪械管制条例,由政治家沙立文(Timothy Sulliva,1863—1913)所推动。]

“听过。”

“那你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了。这是你的枪?”

“不是。”

“那是谁的?”

“我得努力想一想。”

他把枪放进口袋,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听好,查尔斯先生,”他说,“看来我们两个都用错方法了。我不想为难你,相信你也不愿意为难我。你身上的那个洞不会让你太好受,所以我不打算再多打扰你,先让你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够了,或许我们能合作一下,做点该做的事情。”

“谢了,”我诚心诚意地说。“我们请大家喝杯酒吧。”

诺拉说:“没问题。”然后从床边站起来。

那个浅褐色的大块头看着她走出房间,郑重地摇摇头,语气也很郑重:“老天在上,先生,你真幸运。”他突然伸出手:“敝姓纪尔德,约翰•纪尔德。”

“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握了手。

诺拉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头有一个曲管瓶、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几个杯子。她想给莫若力一杯酒,但纪尔德阻止了她。“查尔斯太太,你真是太好心了,可是除非有医生处方,否则给犯人酒或食物都是违法的。”他看着我,“是这样没错吧?”我说没错。其他人都喝了。

不久纪尔德放下空杯子站起来。“我得带走这把枪,不过你别担心,等你好一点儿,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谈。”他握着诺拉的手,夸张地弯腰一鞠躬,“希望你别介意我稍早之前所说的话,那是因为……”

只要愿意,诺拉可以笑得很甜,此时她露出一个最甜美的笑容:“介意?我喜欢这个说法。”她送走警察和莫若力。基瑟之前几分钟就已经走了。

“他人真好,”她从门边回来时说,“很痛吗?”

“不会。”

“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胡说。再给我一杯如何?”

她替我倒了一杯,“我今天不会让你喝太多。”

“我不会喝太多的,”我向她保证,“我可以吃一点熏鲑鱼当早餐。现在我们的麻烦好像暂时结束,你可以叫旅馆加强一下警卫。然后叫接线生不要把电话接进来,说不定会是记者打来的。”

“你打算怎么跟警方解释那把桃乐希的手枪?总得说点什么,不是吗?”

“我还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实告诉我,尼克,有时候我是不是太傻了?”

我摇摇头:“傻得刚刚好。”

她笑了,说:“你这个希腊混蛋。”然后去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