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内 鬼

“出来!”杜啸林把刀一扬,利刃破空,发出“呼”的一声尖啸。

其余人的目光不由得往周边观察,可偌大的宫殿,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出来啊!”金孝昌的再次出现,杜啸林的内心显然是恐惧的,尽管他内心非常清楚,眼前所看到的必是幻觉,但依然无法遏制内心的恐惧。

这时候,金孝昌已奔至殿外,两手向后一扬,三百五十名金吾卫快速地各就各位,侍立于大门两边,神情肃穆,杀气凛然。

“金吾卫旗主金孝昌参见杜统领!”金孝昌把手一拱,毕恭毕敬地朝杜啸林行礼。

看着已死之人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向自己行礼,杜啸林端的不知如何回应。他怔怔地看着金孝昌,看了许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大活人。

“娘的!”杜啸林想要结束这种瘆人的幻境,右臂一扬,半空中精光闪了一闪。刀若匹练也似的往金孝昌奔袭而去。

“杜统领想要做什么?”金孝昌右手一迎,当一声大响,火星四溅,硬生生地接了对方一招。

杜啸林手臂一麻,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倒不是说他的功力不敌一个小小的金吾卫旗主,而是他没有想到,这是真实的,并非幻觉!

杜啸林握着刀,目不转睛地看着金孝昌,似乎想要弄明白眼前所见,究竟是真是幻。如果说眼前的都是真实的,那么甬道里躺着那么多金吾卫的尸体又作何解释?难不成甬道里的才是幻觉吗?

不对!如果甬道的情景是幻觉的话,就会延伸出更多无法解释的问题,金孝昌在此待了半年,何以不出去?施幻术之人为何要制造出金吾卫已死的假象?这半年来他们又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活下来的?

杜啸林的困惑也是在场所有人的疑惑,刚才那一招真真切切,他们甚至看到了兵器相击时碰撞出的火星,这不可能是假的,委实太过匪夷所思。

“谁派你来的?”杜啸林彻底蒙了,作为一个专业从事刑名审讯的人员,他从未如此慌张过,但他已无暇去追究是真是幻了,有太多需要问讯和证明的事情,需要一件一件从金孝昌的嘴里问出来。

金孝昌十分奇怪地看着杜啸林,“杜统领不记得了吗?”

杜啸林只觉心惊肉跳:“记得什么?”

“半年之前,金龙现身,光耀长安,而后往西南而去。”金孝昌道,“浑天监的五官灵台郎说,九方山,神龙令,令出时天下归元,此乃上天向陛下兆示,神龙令位于西南。”

“陛下?”杜啸林问道:“哪位陛下?”

金孝昌笑道:“杜统领好生糊涂,当今天下莫非还有第二位陛下不成?”

杜啸林闻言,微微松了口气,转首看了眼在场之众人,意思是说,半年前安禄山尚未叛变,金孝昌口中的陛下乃指李隆基,换句话说,金吾卫是李隆基调动的。

“是陛下差尔等来此的吗?”为了确认是李隆基所为,杜啸林特意追问了一句。

金孝昌道:“这是自然。普天之下除了陛下,哪个还能调动金吾卫?”

“是你吗?”奎尼朝着肖如梅走近两步,言外之意是说,我们一直在寻查的内鬼,真的是你吗?少年的脸上明显透着一抹痛苦,这位纯真的令他心仪的姑娘,真的是深藏不露的内鬼?

“是你吗?”奎尼浓眉一扬,加重了语气,刚才你还把我当作内鬼,要让杜啸林杀我,枉我对你一片好意,把你从羊脂白玉棺救出来,你怎能如此的狠心绝情?

肖如梅看了他一眼,笑了,苦笑,她似乎无从辩驳。杜啸林把刀一指,指向靠在墙边的肖如梅:“是不是你,说!”

肖如梅用贝齿咬着朱唇,泫然欲泣,却没有开口。倒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愿意。如果说李隆基真在半年前派了金吾卫来此,那么定然是宗主对她有所隐瞒,既然先前已派人来过了,为何还要装模作样地派她来?让她来做什么,当替死鬼吗?

想到武月娘那张冰冷的脸,虽说平时不苟言笑,冷若冰霜,却是感激她的。她是孤儿,是武月娘把她领进梅花卫,教她习武,以及为人的道理。她常说,世情薄,人于世,须如梅,任由他怎生冷酷,吾自傲霜斗雪,遗世独立……可她自己说的话,如何说变就变了呢?高力士来请她出山,说江山颠覆,大厦将倾,须请梅花卫出山,力挽狂澜,光复李唐基业……她几乎没多作考虑,便答应重出江湖,并把她一手**出来的徒儿,毫不犹豫地扔到了这九死一生之地!

是你禁不住权力的**,想要再入朝中为官,还是另有苦衷?肖如梅眼睛一闭,潸然泪下,她觉得自己像被遗弃了的扔入狼群的孩子,绝望而无助。

“不说便当你承认了!”杜啸林身子一动,想要动手。李颇黎见状,忍不住去阻止,无论她是不是内鬼,从她的神色中都可以看出,她是被利用了,甚至可能对这里面的内幕一无所知。就在李颇黎出手时,忽闻金孝昌一声大笑:“莫忙着动手啊,我还没说完呢!”

杜啸林一怔,收回招式,转首道:“还有什么?”

金孝昌咧嘴一笑:“你也不干净。”

“我?”杜啸林一怔,随即脸皮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金孝昌,要说不干净,世上之人没几个是干净的,特别是在宫里给皇上当差的,哪个手里不沾点儿血腥?“你想说什么?”

金孝昌道:“你可知外面死的那些江湖人士是谁吗?”

杜啸林道:“不知。”

“不知?”金孝昌奇怪地看着他,“你如何能不知呢?太子李亨在当前的时局里面,犹如危卵,他一次次被迫害,也使他一点点地成熟起来,想要安稳,不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要控制局势,而不是让局势牵着走。唯有得到权力,号令天下的权力,才能结束那样的日子,重新为人。半年前,金龙出现在长安的上空,与其说是一次神秘事件,倒不如说是给了所有想要争霸天下之辈一个出手的借口和机会,于是如你这般忠心于太子的党羽,便纷纷行动起来,甚至不惜拉拢江湖人士,为其推波助澜,而死在这里的幽冥教教众,不就是你帮太子拉过来的吗?”

“胡说!”杜啸林本要对肖如梅出手,除了这个内鬼,哪承想金孝昌话锋一转,将他也拉入了内鬼的行列,把他彻底激怒了,“什么幽冥教,胡说八道!”

“莫要在死人面前说违心之言。”金孝昌的语气忽然变了,变得阴气森森,“会遭报应的!”

“装神弄鬼的东西!”杜啸林刀头往前一递,挟着道劲风砍了上去,“早就知道你是在装神弄鬼,看我如何把你打得连鬼都做不成!”

杜啸林豁出去了,在恐惧和愤怒的驱使下,他管不得对方是人是鬼,大刀随着身子跃起,然后从空中力砍而下。

刀光若匹练也似的奔袭过去,这回金孝昌没有接招,倏地化作一道黑烟,凭空消失了。杜啸林劈了个空,抬头看时,却看到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那道黑烟并没消散,在空中涌动着,越涌越快,眨眼间,黑烟里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几个人影,初时尚看不真切,随着黑烟的涌动越来越明显。

杜啸林看着这种奇异的现象,心头突突直跳,当他看清楚黑烟里出现的人影时,吓得连退几步,呼呼地喘着粗气,脸色像纸一样白。

“你还想杀人吗?”黑烟里的人影此时已十分明显了,共有五人,当先那位乃是个七十余岁的老者,全身上下血淋淋的,皮开肉绽,无一完整处,“还记得老夫吗,记得开元二十五年的‘三庶人冤案’(三庶人冤案是指由武惠妃发起的诛杀太子李瑛的事件,武惠妃诬告太子结党,李隆基愤怒之下,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子废为庶人,不久赐死。李隆基亲手创立开元盛世,然胜也玄宗,败也玄宗,其老年时期亲女色、用奸臣,将盛唐推入了衰落)吗?老夫乃郭承志是也,受当年‘三庶人冤案’牵连,被你抓入例竟门,十八般酷刑尝尽,未能使老夫屈从,你却趁老夫昏迷之时,在假口供上画了押,诛我满门,此斑斑血债,总不会忘了吧?”

杜啸林自然记得,“三庶人冤案”涉案之人众多,大多数都是由例竟门经办的,这样的事他早已习惯了,更不相信所谓的因果报应,若有报应,血腥的大唐早遭报应了,哪儿还有后世的盛唐?“阎王不收你,容你到人间游**,看我如何收了你!”

此时的杜啸林已然接近疯狂的边缘,端的有些遇神杀神、见鬼杀鬼的狠劲儿,大刀往前一扫,雪片样的刀光力扫而出。

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在大殿上响起,端的是鬼哭狼嚎,让人毛骨悚然。在场之人,虽说在前面已经历了种种怪现象,可这等群鬼嘶嚎、鬼影乱舞的场面,却是头一回遭遇,个个都吓得脸色发青。

“杀,好一场屠杀!”鬼声倏息,那团黑云重新凝聚,又幻化出一个人来,那是个西域人,体型高大,披散着一头长发,留了一嘴的虬髯须,皮肤是棕色的,与奎尼一样的肤色,看到奎尼时,只见他浓眉一扬:“我儿可好!”

奎尼早已扑了上去,跪在那人面前:“父亲,你……你还活着的吗?”在问出这句话时,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然当父亲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时,却又不禁问出了口。

事实上,阴魔出现之初,大家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其意识依然在现实之中,但随着阴魔逐渐地发挥威力,大家随着它提供的情景代入,已渐渐迷失了自己,抑或走入了自己内心最担心、最害怕要去面对的情境里,不管那些情境是曾经遭遇过,还是未曾经历却一直提心吊胆怕他发生,都会随着阴魔威力的发挥,一一呈现。

“我儿啊!”那人伸出手爱怜地抚摩着奎尼的头,“知道为父是如何死的吗?”

奎尼一怔,抬头道:“父亲不是战死沙场的吗?”

“非也。”那人叹息一声,“为父乃是死在夜郎城的。”

“什么?”奎尼周身大震,“父亲是死在这里的?哪个害的你?”

“一场乱斗,所有人都死了。”那人道,“人啊,在利益和权力面前真若禽兽,见谁杀谁,结果在神龙令面前,我们都被对方杀死了。”

“乱斗?”在奎尼的记忆里,这里没有见过乱斗的迹象,“在何处所斗,神龙令在哪里?”

“就在前方。”那人道,“切记,定要拿到神龙令,替父报仇。”

“父亲!”奎尼没有想到父亲居然是死在这里的,泪如雨下。可在这时,那人的人影一晃,化作一团黑烟不见了!

奎尼想要跟父亲多待会儿,起身就往殿门外追,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那是个中年妇人,长得颇是清秀,穿了件粗布衣衫,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殿门外。奎尼一愣,又退了回来。

李颇黎看着那妇人,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转头看向父亲时,只见李白已是满脸泪水,他颤抖着走上去:“娇娘……娇娘是你吗?”

一听这名字,李颇黎顿然省悟,那是他已故的娘亲,彼时他还小,转眼十多年过去,竟已想不出娘亲当年的模样了!想到此处,李颇黎一个箭步跑上去,扑倒在鲁娇娘的怀里:“娘……”

鲁娇娘抱着李颇黎,幽怨地看着李白:“你好狠心啊!”李白只是叹息,却没说话。事实上他自己明白愧对鲁娇娘,他有鸿鹄之志,志在千里,又生性洒脱,喜好游走天涯,此乃无法改变的天性,故而当理想和现实触碰时,他只能选择沉默。

“在你的心里,除了家国天下和你的理想,还有什么?”鲁娇娘幽幽一叹,“你游走天下,四海为家,我日夜盼着你会出现,却又提心吊胆怕你出了意外,终日胡思乱想,怎一个思念了得,每日煎熬着度日,便这样熬得油尽灯枯。”

李白是大唐最好的诗人,但决计不是最好的丈夫和父亲。他低着头,不敢与之面对:“我对不起你。”

看着李白一副认真认错却抵死不悔的样子,鲁娇娘万念俱灰:“罢罢罢,慢说今生缘未了,只愿来世为路人!”黑气消散,鲁娇娘亦随之飘走。

“娘!”李颇黎想要抓住她,奈何扑了个空。此时,非但鲁娇娘不见了,连那团黑气也渐渐地飘散,直至不见。

阴魔消失后,大家如同做了个梦,一个十分清晰的让人胆战心惊的梦,谁都不干净,甚至于谁都是人渣一样。更为可怕的是,在场人除神剑帮方面的李颇黎和李骆谷之外,梅花卫、例竟门、拜火教等竟然都是内鬼。原来先前彼此怀疑,相互猜忌,竟是场贼喊捉贼的游戏!

太可怕了,比之见了真鬼更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同时另一个问题也出现了,这是真的吗?虽说心魔由心生,看到的景象乃是出自各人内心的所思所想,但是,幻境终归是幻境,它像梦一样,即便做梦之人能感受得到喜怒哀乐、疼痛冷暖,可梦境之外的人如何也会有如此真切的感受?比如杜啸林与金孝昌硬碰的那一招,大家都看到了兵器相撞时的火花,这个如何解释?除非……

除非是大家都在同一个梦里,让阴魔卷了一个庞大的能产生集体意识的梦境之中,或者……是有第九个人利用幻术,故意制造出这种现象,让大家都认为这是真实可信的,而非个人的幻觉。

是第九个人在作祟吗?还是……

杜啸林清醒过来后,出于职业的习惯,对刚才发生的事快速地梳理了一遍,除了以上所述之外,他又发现了一个同样可怕的问题,所有人都在阴魔的作用下,出现了自己经历过的或者担心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在发生的同时,让彼此都**裸地展现在了大庭广众之下。人无完人,无可厚非,然而李骆谷和李颇黎却未曾被卷入,换句话说,只有这两人的内心依旧不为人所知,难不成他俩没有缺点,都是完人吗?

杜啸林首先往李骆谷看过去,只见他在阴魔散去的时候,眼里闪过了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森然寒光,而李颇黎却含着泪,估计兀自沉浸在思念母亲的悲伤之中。

难道他是内鬼?是他通过阴魔,让所有人都变得不清不白之后,他自己就清清白白了,目的是要大家处于混乱和彼此猜忌之中,最后相互厮杀而亡,那么神龙令就非他莫属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但有一点是说不通的,他是拜火教的人,刚才的幻境中,奎尼也被列为内鬼之一,这要如何解释?如果李骆谷表里不一,是独立于李隆基、李亨、安禄山之外的,那么他的背后又会是哪股势力?

也许都不对,因为只要确认奎尼是内鬼,李骆谷、葛青辉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内鬼之列了,从这个角度看,他也没有逃出幻境。

现在,剩下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夜郎城里还存在除了他们八人以外的第九个人,抑或那个最清白的李颇黎在使鬼。思忖间,杜啸林不觉看了他一眼,李颇黎的眼里依然有泪,面带凄容,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常。其旁边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裴小小。

奎尼也很快清醒了过来,只不过他想得没有杜啸林那么复杂,怔怔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只觉谁都是鬼,没一个干净之人,于是他迷茫了,下一步该怎么走?

“谁都是鬼,这就有趣了,原来我们是在地狱!那还怕什么,猜疑什么呢?”杜啸林目光一扫,从在场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脸上露着抹自嘲式的冷笑。既然大家都是鬼,那就不需要再顾忌了,放下包袱往前走便走,又道:“李少侠,你说呢?”

李颇黎不笨,他能敏锐地感觉出杜啸林在怀疑他,当所有人都被指认是内鬼的时候,反过来想,所有人都有可能不是内鬼,而最干净的那人恰恰是最值得可疑的。这种浮出水面让大家都审视的感觉简直太难受了,他故作糊涂,嘴角一斜,道:“杜统领说得是,我们继续往前就是了,看看前方是否有互相厮杀而死之人。”

杜啸林道:“不错,不过现在让我最为好奇的是,神龙令究竟在还是不在。”他的弦外之音是,如果神龙令在,所谓的内鬼可能真是心魔所致,如果不在了,那么这个内鬼非得在夜郎城内揪出来不可,一旦出了这里便无从查起,而那时李唐天下随时都有可能被人颠覆和取代,这样的后果,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你到底想要杀谁?”李亨看着面前这张文雅的脸,只觉毛骨悚然,从来没有一张文人的脸令他感到如此恐惧过。

傅大总管往前走几步,推开窗,窗外夜幕渐渐拉下,风向刀一样卷入,令他不觉眨了下眼睛,随即嘴唇一弯笑了,似乎在享受着这种冬天里肃杀的感觉。他转过身,看着李亨道:“你马上就会知道。如果你不想看到这场杀戮,也可以,在下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如何?”

李亨问道:“如何选择?”

傅大总管喊声来人,门开时,孟幽兰袅袅婷婷地走将进来,手里拿着笔砚,朝李亨莞尔一笑:“清灯雅室,红袖添香,奴家服侍陛下作锦绣文章。”灯火下,纤手如玉,将笔砚纸在桌上摆开,然后转身拉了把李亨的衣袖,让他在桌前坐下。

李亨问道:“要让朕做什么?”

“写文章啊!”孟幽兰微微弯下腰,把那樱桃小嘴往李亨的耳朵旁边一凑,“奴家说什么,陛下便写什么,可好?”

“写什么?”

孟幽兰研着墨,笑道:“陛下何苦恁地这般着急!”边看着李亨笑边研墨,把李亨看得越发不安。

须臾,孟幽兰研好了墨,道:“我们现在就开始吧。”眼睛一抬,示意李亨拾笔。

李亨抓起笔,孟幽兰朱唇一启,说道:“禅位诏书。”

李亨大吃一惊,他感觉到自己被愚弄了,愤怒地掷笔起身:“你们想做什么?朕干不出来这等事,休痴心妄想!”自周朝以降,秦皇汉武以来,皇位更替,都是天大的事,即便是禅位,亦是郑而重之,严格筛选继位之人,哪有无名小辈、山野江湖中人来对皇位指手画脚的道理?

“陛下莫恼。”孟幽兰道,“哪个也没逼你非要禅让不可,傅大总管说了,只是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陛下不愿意也无妨,只管安心地在此看一场戏便是。要是改变主意了,纸笔在此,陛下随时都可以写。”说话间,把李亨往椅子上一按,取出条丝巾来,又将他的双手绑上了。

李亨大怒道:“你想要干什么?”

孟幽兰嫣然一笑,又取出条手帕,把他的嘴也堵上了:“不干什么,只想让陛下安安静静地看场戏。等一下戏开场的时候,这个位置是最佳的,外面的场景能一览无遗。”

李亨看着外面,心头怦怦直跳。事实上他明白,他们要杀的是高适、魏长河等人,关帝庙应该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他们出现便绝无活着回去的可能。这是威胁,想要让他屈服。他愤怒地看了眼孟幽兰以及傅大总管,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只发出“呜呜”声响。

天色彻底黑了,傅大总管让人换了新茶来,示意孟幽兰坐下:“孟姑娘才色双绝,值此好戏开场之前,不妨露一手助助兴吧!”

孟幽兰应声“好”,取来了琵琶,往椅子上一坐,抱着琵琶,纤指悠悠然地拨动琴弦,悦耳的旋律从指间流出,夜色空寂,琵琶声便越发清脆响亮了。

关帝庙外,魏长河率领的例竟门人员早已就位,只等高适的一声令下冲进去。

这时候,高适正站在庙外的一处山坡上,从这里望将出去,可观庙内之全景。太静了,静得完全不像是绑架了当今皇上的地方,一缕琵琶声传来,声音嘹亮而清澈,悠悠然地钻入树林,却越发衬托出了夜色的宁静。

高适已经预感到了不对劲儿,皇帝被关押于此,此乃天大的事,这种时候越宁静,只能说明越暗流汹涌,说不定里面已是龙潭虎穴。但无论有多大的风险,都得闯,天下三分,倘若皇上再出意外,李唐江山必毁无疑。

裴旻听着琵琶声,也是一脸的沉重,他转头看向高适,问道:“还闯吗?”

高适朝裴旻一拱手,道:“在下请求前辈一事,望前辈看在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份儿上,高抬贵手。”

裴旻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道:“快说,休婆婆妈妈的。”

高适道:“码头上还有一百五十名士兵,那些人即刻起由前辈调度,若这边出了意外,恳请前辈带着他们,设法救出陛下。”

“你去。”裴旻道,“这里若成,码头会合,这里若败,你再想其他办法营救李亨。”

高适惊道:“这……”

“这什么这?”裴旻沉声道,“你一介书生,留在此地何用?让老子留下来,说不定还能拼上一拼,滚!”

旁边的魏长河没想到他竟敢对高大夫若下人般呵斥,委实吃惊不小,再看高适,却端的若晚辈一般,态度恭敬,竟是不敢反驳,沉吟片晌后道:“前辈高义,晚辈谨记在心,若此番成功,当向陛下表功……”

“给老子滚!”裴旻真被他说得火气上来了,“你以为老子是为了功劳而来吗?”高适汗颜不已,拱手一拜,带了两名随从,急步离开。

魏长河目送高适走远,转首朝裴旻问道:“何时动手?”

“现在。”裴旻看了眼魏长河,道,“你们从前门破入,老子去后门伺机营救李亨。”

魏长河在夜色里打了个手势,埋伏在暗处的例竟门禁卫倏地从各处冒出来,往关帝庙前门聚拢。

“随老子一起吗?”裴旻看着武月娘,此时,他的脸上虽依然带着一副浑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的眼神却凝重无比。这是场硬战,在不知道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武月娘未曾回话,而是抢先一步,疾往庙后而去,都是为了李唐的江山,你们敢豁出了性命去,我何以不敢?

“砰”的一声大响,庙门被魏长河一脚踢开,率众而入,及至院内时,高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等乃宫内例竟门,速将陛下交出来,可免一死!”

禅室内,孟幽兰兀自弹着琵琶,不疾不徐,音律依旧,悠扬动听,然不知为何多了股肃杀之气。

“好戏开场了。”傅大总管的声音在李亨的耳畔响起,“你随时都可以阻止这场杀戮。”

李亨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呜呜”地叫着。

“没错,对别人来说,这是场你死我活的杀戮,但对陛下而言,则是场考验。”傅大总管的声音依然平缓,似乎真是在看一场戏,“考验你是否真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仁慈,顾念感情。”

突然,“咻咻”之声大作,李亨浑身一震,连椅子也“咯吱”地响了几下。夜色里只见大片的箭黑压压地从四面而来,院内的例竟门人员不及躲闪,在惨叫声中成批倒下。魏长河大喝一声,“杀!”不退反进,率众往里猛攻。

一阵箭雨过后,庙外拥入大批黑衣人,他们如同夜色下的幽灵,只瞬息间,便将例竟门围了起来。与此同时,金效邦、萧无名等人率几十高手,从庙内冲出,与黑衣人里应外合,展开杀戮。

例竟门乃是大内禁卫,每个人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可是面对大批的高手,以及在被重重包围的劣势之下,难免慌张。两军相斗,打的是士气,士气一落,便如羊入狼群,只有被追逐和猎杀的份儿。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场一边倒的大屠杀。

随着杀戮声越来越大,琵琶声亦越来越急,铮铮直响,每一缕音律里都带了股杀伐之气。

“他们本可以逃的,凭例竟门的修为,杀出重围去完全不成问题。”傅大总管冷眼看着窗外的情景,摇头叹息,“可他们没走,不但没走,还要往里闯,端的是忠勇可嘉!”

李亨的脸憋得通红,他的性情本就有懦弱的一面,若非高适、李辅国辅佐,他不可能走到现在,看着这场毫无胜算的杀戮,他的心委实被刺痛了。但是,人心在不同的环境下都会发生变化,眼前的场景若是换在他登基之前,他可能真会屈从,让魏长河带着例竟门的人活着离开。可一旦坐上了皇位,他变了,一方面是迷恋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另一位方面他也深深地明白,政治本身就是血腥的,每一场伟大的文明来临之前,都会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战争,称王称霸还是沦为亡国奴,永垂不朽还是堕落,只在胜负之间。

“人心啊,在关键时刻是伪装不了的。”傅大总管摇摇头,目光一抬,看向李亨,“你说你不想兄弟阋于墙,你还说你不想父子反目,并装出一副悲悯之情,亲自南下,要与永王恳谈,希望消除一场战祸。从表面上看,你似乎并不在意皇位,在意的是天下黎民,是国家安宁,可你看看你现在,宁愿让这里变成地狱,也不想放弃你的帝位。”

李亨愤怒地看着傅大总管,红着眼睛,血丝毕现。傅大总管像是看懂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说,你的皇位尚未得到承认,禅让也就无从说起是吗?那你更应该及时让这场杀戮终止了。你且想想,李隆基虽在四川,可他派了永王北上,没了你这位皇上,大唐也亡不了,你何苦要占着这个位置,让更多的人死于非命呢?”

死的人越来越多,院中躺满了尸首,一阵一阵血腥随着夜风穿过窗户,强势地撞入鼻尖,这样的体验对李亨来说是极为震撼、惊心的。这不同于战场,两军交战乃是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战争,而眼前的交战则是为他个人而牺牲的,更容易形成情感上的冲击和精神上的摧残。

“在下不妨再与你透露一件事。”傅大总管把身子往李亨那边倾斜着,小声道:“这是个局,眼前的杀戮只是这个局的开端,随着来救你之人前赴后继不断而来,跳入这个局的人便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死者之众,难以预计。不过杀人并非布这个局的最终目的,只是随着这个局的展开,会引起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你在北方与安禄山作战的大军,他们听说陛下被掳,去救陛下者无一生还,军心会否动摇,安禄山会否趁势反扑,你那根基不深的刚刚建立起来不太久的朝廷,会否分崩离析,彻底瓦解?”

听完这番话,李亨听明白了,如若自己不放下皇权,此局便解不了,而最终的结局是,大量的忠臣义士牺牲后,他的皇位依然保不了。他的心终于动摇了,既然反抗无效,又何须让那么多无辜者为自己牺牲呢?他瞪大了双眼,嘴里“呜呜”地叫着。

傅大总管伸手取下他嘴里塞的手帕,微哂道:“有何话要说?”

李亨喘息两声,道:“朕想知道朕的皇位是禅让给谁的。”

傅大总管迟疑会儿,道:“禅让给谁,一时尚不方便透露,你在写诏书时,将禅让者名字空出来便是,方便以后补上。不过在下可以告诉你,接替你的人也姓李,我等非是逆天篡权之辈,相反,乃是为江山社稷奔忙的忠臣义士。”

“此话……当真?”李亨吃惊地看着傅大总管,内心若波涛一般翻腾着,他一直以为与他李家争江山的只是安禄山而已,向他发难的也定然是安禄山无疑,怎么也想不到,他所冒的险,以及所经受的劫,竟然是来自他的兄弟!

“是李璘吗?”李亨浑身发抖,不寒而栗。

“为何是这副表情?”傅大总管同样吃惊地看着李亨,“你是太子,若无变故,皇位定然是你的。可如今你在灵武擅自登基,遥遵李隆基为太上皇,如此一来你的皇位非但不合法,李隆基还将你记恨在心,这样的话便给了其他王爷一个争权的机会,你可以趁乱而取之,何以其他人不可以?这个人可以是永王李璘,也可以是仪王李璲、颍王李璬、寿王李瑁、延王李玢,总之谁都可以,你明白了吗?”

李亨点头,他明白了,于灵武登基,固然有他贪恋皇位的一面,但更多的是想要在北方抵御叛军,将失去的土地尽数收复,如今看来,确如傅大总管所说,反而是给了诸兄弟夺权的借口。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去夜郎抢夺神龙令的,远不止他和李隆基、安禄山三方,杜啸林他们面临的所谓的内鬼,就更加的难查了。

傅大总管把纸挪到李亨面前:“写吗?”

写吗?李亨也同样在内心问着自己,思量再三,内心有个强硬的声音告诉他,不能写!乱象已现,此诏一写,将会更乱。这些人手段毒辣,其心不纯,如若他们挟持哪个他软弱的弟弟,作为傀儡皇帝,借此祸乱天下,其后果可能比之杨国忠主政更为严重,那么他就成千古罪人了。而且他相信高适、李辅国等能臣,能够将他救出去,更能应付军中的危机。

傅大总管摇头叹息:“你将成为大唐的罪人。因为你的贪婪,这个国家将会更乱。”

李亨把眼一闭,不再去看窗外的场面,脸色里透着股坚定。每一个政权辉煌的背后,都会有一批人流血牺牲,总有一天他将为他们立祠正名。至于所谓的贪婪,要看是怎样的贪婪,如果这种贪婪是想要征服天下,四海承平,让国家更加强盛,百姓更加富裕,有何不可呢?

“轰”的一声大响,屋内突然破了个大洞,灯火下人影一闪,跃下一男一女来,一个袭向孟幽兰,一个去抢李亨。

孟幽兰没动,只是玉指倏地一拨,琵琶的声音骤然急促,钻入耳内里时嗡嗡作响,脑袋直发疼。武月娘不由得招式一缓,身法也慢了。孟幽兰嘴角露着抹杀气,中指一拨,“铮”的一声急响,在她的内力催动之下,这声音浑然若电闪雷鸣,带了股摄人心魄之威力,在近距离的接触下,饶是武月娘的功力不凡,亦难以抵挡,“噔、噔、噔”连退三步,胸口发闷,脸色大变。

裴旻的功力较深,他没受琵琶声的影响,也顺利把李亨抢了过来,可当他看到傅大总管的脸色时,不由得心头一震。

此刻,傅大总管的脸色平静得像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皆与之无关一样,他看着两人突然杀进来,看着李亨被抢走,脸上从始至终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裴旻不由得好奇地看着他道:“你这老东西,都快死了还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作甚?”

“在下死不了。”傅大总管微哂着道,“在下倒是担心你们,如何带着他出去。”

“无妨。”裴旻也朝他微哂道,“带着你一起走便是了!”话落时,倏地伸手往前一探,朝傅大总管的前胸抓落。

傅大总管脸色一沉,笑容收敛时,右手一抖,一道极细的银光在灯火下一闪而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饶是裴旻武功再高,也躲不开去,只觉前胸传来一阵针扎般的痛楚,往前抓出去的手便缓了一缓,这时候傅大总管身子一跳跳开,依然微哂着看着裴旻,身上的儒雅之气丝毫未减。

裴旻是高手中的高手,从傅大总管使出的这一招便能看出,此人的武功可能不在禅室里的任何一人之下,而且那枚银针入体后,他的身体开始发麻,这是枚毒针!

“他娘的!”裴旻骂道,“老子看走眼了!”

武月娘急忙走上来,问道:“你怎么样了?”

裴旻一声冷笑:“老子没事。”

庙院里陡然传来一声疾呼:“陛下,臣无能,有负陛下所望,先走一步了!”

魏长河倒下去的时候,浑身浴血,身上几无完整处。院内躺满了尸体,夜风从窗外吹进来,送来阵阵浓烈的血腥味。

“啊……”李亨突然嘶喊一声,他恶狠狠地看着傅大总管,咬牙切齿地道:“朕记住你了,总有一天,朕会杀了你!”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金效邦、萧无名等人从外面闯将进来,武月娘暗道不妙,情知在高手环伺下,救李亨无望,拉了裴旻的手,喝声:“走!”纵身跃起,掠上屋顶,飞奔而去。

萧无名想要去追时,傅大总管道:“别追了,那两人非等闲之辈,追上他们也未必讨得了好处,我们的目的已达到,部署下一步的行动便是。”言语间,目光一转,落在李亨身上,又道:“我说过,好戏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还会有更加精彩的桥段等着你去欣赏。”

裴旻离开关帝庙,逃入林子里时,上半身几无知觉了,情知那老东西的银针甚毒,再走下去,毒性漫延周身,神仙也救不了。当下停了下来,让武月娘帮他剜出毒针,然后运功将毒性逼出体外。如此一番折腾,已是后半夜了,裴旻舒了口气,道:“老娘儿们,这回老子欠你一条命,要不老子把后半生交给你,当作补偿吧。”

裴旻靠在树上,举起酒葫芦喝了几口酒,这才觉得精神稍有恢复:“在房顶时,那老东西和李亨的对话,想必你也听到些了吧,有何感想?”

武月娘道:“争权夺利之事我见得多了,盛唐的外表下从来都是残酷的斗争,当今太上皇的皇位,同样也是发动‘唐隆政变’夺来的,那一次的风波也死了成千上万之人。此番之乱,看似安禄山挑起,实则乃是李唐皇室之乱象早已存在,新旧政权交替,总是要死人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两件事。”

裴旻不由问道:“哪两件?”

武月娘道:“其一便是神龙令,眼下暗流涌动,谁都底气十足的要夺天下,神龙令究竟是出世了,还是依然在夜郎城内?夜郎那边没传来确切消息之前,总是教人惴惴不安;其二,诚然如那傅大总管所言,李亨被掳,势必影响北边战事,倘若战事不利,大唐江山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裴旻想了想,问道:“你说是哪位王爷最有可能来与李亨争位?”

武月娘想了一想,道:“应该不会是李璘,他是李亨带大的,是兄弟也若父子,情深意笃,断然不会这般在暗中伤害其亦兄亦父的兄长。至于其他的王爷,那就难说了,一来天下已乱,正是夺权的好时机;二来受神龙令**,哪个不想赌一把呢?”

“老子从没走眼过,没想到今晚会栽在那傅大总管手里。”裴旻仰首喝了口酒,咂咂嘴道,“能让傅大总管及一大帮武林高手俯首听命的,这背后指使者委实可怕。”

武月娘瞟了他一眼:“你也有怕的时候?”

裴旻笑笑:“不是害怕,是心寒,为了权力,人有时候端的不若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