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死离别

天还未亮,便被轰隆隆的巨声惊起。地面震**颠簸,大风呼啸,传来万物哀鸣。白狼拉杰少有地露出一丝惊慌之色,它跳起撕扯着我的衣服,往帐篷外拉扯。

撩开帷帐,外面尘雾弥漫,白茫茫的原野默默无言。

我出来时,赛玛噶也出来,她披着衣服,面露惊恐。天地在摇晃,轰隆隆的闷响跌宕袭来,犹如末日一般。

“穆,发生什么了?”她问。

拉杰蹲在一块突起的巨石上向远处昂头长啸。

我们极目远眺,看到在更远处,在云天之间,高耸的俄摩隆仁自顶峰骤然升起一股黑色烟尘。那烟尘起初寥寥,然后迅速滚落,不断汇聚壮大,卷携无数巨石、坚冰、寒雪,吞噬一切,所到之处再无任何生息!

雪崩!

我从未见过的巨大雪崩。在圣山巅峦孕育生长,终于訇然爆发!圣山俄摩隆仁,它目睹了千年渺小人类的屠杀、罪恶、浮沉,始终平静,但此刻,所有的积攒,随着这雪崩,随着震**和嚎叫释放出来,酣畅淋漓,足可让万物粉身碎骨!

圣山崩,天地变色!久久不息!

这样的雪崩,自我记事以来从未看到过。我想,即便是在出云的千年岁月中,也绝少有人看到神山发生过如此的雪崩!它是世界的中心,代表着永恒,亘古不变。这一刻,却轰然坍塌,其上无数年的积雪,化为白色洪流向人间倾泻。那经年升腾的云烟,也混居其中。

赛玛噶,这代表着消亡、毁灭。

“难道它不是神山吗?”

是,它是神山,但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东西会是永恒的。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去,中间的过程叫命定。这命定任何人都无法逃离,直至毁灭。山也一样。而我们面对的,即是如此。一个帝国,亦是如此。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赛玛噶明白我的意思。

既然无法逃离,那就不害怕,不退缩,让它自动走到尽头。

它会有它的结果。

神山崩塌的第二日,一支千人的白甲禁卫出现在了帐篷前。这支军队所乘的白色骏马轰隆而来,踏着草皮,与风同行,大旗咧咧!他们将我们的帐篷团团围住,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

我赶着一群牛回来,迎着他们耀眼的长刀和白甲昂起头。

当我看到身为出云99万大军统帅的热桑杰,头盔插上一根血红色的大鹏尾羽的时候,所有的白甲禁卫头盔上都插着这么一根大鹏尾羽的时候,我就知道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出云人以战死沙场为荣,向来视死如归,只有在关乎帝国存亡的决战之前,才会在头盔之上插上赤羽,传说中那赤羽将会带着英雄的灵魂抵达俄摩隆仁峰上永久安息。

出云人喜白,战甲、衣袍、刀工,从不沾红。红色对于出云人来说是死亡的象征,所以会在最神圣的头盔顶上插上这么一团红色。出云人不怕死,当他们将代表图腾的神鸟大鹏的红色尾羽郑重地奉在头顶时,代表着他们绝不打算在战场上活下来。

死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的结果。千年里,出云人插上赤羽固然为数不少,但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未见过。

“穆,要决战了。”热桑杰跳下马来,站在我面前,坦然笑道。

我点头,把牧群赶入牛圈。

“怎么你一点儿都不惊讶?难道你听说了?”热桑杰奇怪地看着我,然后又道,“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老帅,逻萨城的那头狮子动了?我问他。

热桑杰昂起头,昂起他那高傲的下巴:“将军,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然后他扫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赛玛噶,冲手下点了点头。

白甲禁卫一拥而上,将赛玛噶捆绑起来送入囚车。自始至终,赛玛噶都没有任何反抗,甚至主动走进囚笼。

热桑杰,任何的战争都与女人无关!别忘了你是一个汉子!

我走上前去,打翻几个白甲禁卫,要救下赛玛噶。

“这是王上的旨意,穆,你无能为力。”热桑杰挡住我抽出白柄刀的手。

赛玛噶如今已被贬为庶人,为何要抓她?

“她让那头狮子动了!”热桑杰大声道。

她让那头狮子动了?开玩笑,她这么长时间都在此地,从未回过逻萨!我为赛玛噶争辩,尽管我知道这理由完全是在欺骗热桑杰。

热桑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穆,你从来都不会说谎,你一说谎就会脸红。你知道她做的事,你知道我的话没有任何错。”

我低下头来。

“我们在逻萨的内应传来密信,噶尔金赞将赛玛噶的谜歌以及礼物奉给昭日天汗之后,昭日天汗命令紧急起兵,逻萨城内已重兵集结,尽起精锐十万之众倾巢而出!穆,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决战!决定谁最终一统雪域的决战!决定出云延续千年的辉煌能否延续,决定无数人的生死!”热桑杰沉声道。

热桑杰,原谅我,赛玛噶唱着谜歌并且将礼物交给噶尔金赞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知道她在向噶尔金赞泄露着什么,知道有对于出云不利的事情发生,但我无能为力。

“这和你无关。毕竟你只是一个牧羊人。”他叹气道。

然后他在我身边坐下来,道:“其实如果是你,我也会这么做。容忍赛玛噶把情报泄露出去。”

为什么?

“穆,两大帝国的纠缠已经太过长久,为此死的人太多太多,该到结束的时候了,不管谁赢谁输。”

我知道战争可能会来,但我想不到弗夜坚赞动作会如此迅速。我不明白弗夜坚赞一向能忍,为何此次骤然起兵?

“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因为他的一忍再忍,出云人开始傲纵轻敌,逻萨人却忍受着屈辱,复仇之心如同熊熊烈火,骤然发兵,迅雷不及掩耳。两军对垒,出云危矣,若不是我们收到消息,注定要吃大亏。”

两国交战,是黎弥加和弗夜坚赞的事,你们不应该责怪赛玛噶。

“你知道赛玛噶的举动有何深意吗?”

不知。

“赛玛噶的那首谜歌,意思很简单,她在歌里隐晦地唱出了出云现在面临的处境:四面叛乱,王都防御空虚,我们现在根本抽不出足够的军队来。她让弗夜坚赞火速发兵,乘虚而入,一战而胜,这是最好的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那顶女帽和三十颗古旧绿松石,更有所指:如果弗夜坚赞敢于攻打出云,便有资格佩戴只有英雄才能拥有的绿松石。若是不敢进击,就和懦夫、妇人相似,戴那顶女帽,一辈子躲在逻萨的宫殿里吧。

“这个女子,实在是心细如发,聪明得很。她将出云的实际情况告诉了她的哥哥,而且知道她的哥哥向来有着强烈的自尊,以这样一种方式刺激他,让他坚定发兵的信念。”

我苦笑。赛玛噶这一手的确漂亮。我能想象当弗夜坚赞看着那顶女帽的时候,他定然会选择像个男人一样引兵出战,因为他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唯一的妹妹认为自己是个懦弱的人。

“弗夜坚赞决定出兵,赛玛噶只是个引子,这一点谁都明白。战争是两个国家的事,是两个王者的较量,但她是昭日天汗最疼爱的妹妹,王上命令务必擒拿回穹窿银以免逻萨再有内应,也算得上是个人质。”

我无话可说。只能站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沉默无语。

一场雪域千年以来绝无仅有的决战。一个是虽垂垂老矣但依然傲视四方的辉煌帝国,一个是迅速崛起甲坚齿利的后起雄邦。无论胜负如何都将成为后世不朽传说。而在这决战之后不管是我、赛玛噶,抑或是黎弥加、弗夜坚赞,都是渺小、微不足道的。历史将会碾压我们,轰隆向前。我们注定会被时光的灰尘覆盖,无人提起。这场决战,将永远改变两个帝国甚至是整个雪域的历史。

热桑杰拍着我的肩膀,诚恳道:“穆,王上请求你回去。如此的一场决战,不能没有兽军和你。”

我只是个牧羊人。兽军少了我,依然是战无不胜的兽军。

“不,没有你的兽军,将是没有灵魂的一盘散沙。”热桑杰双目赤红,“穆,这是决定出云人命运的最后时刻,出云举国上下为此倾尽全力,男女老少都踊跃参战。王上已经被逼上了绝路,他要一雪前耻,永远将他的对手踩在脚下。他不能没有你,没有你他会失去一切!”

我离开穹隆银,就已经与这些无关。

“你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你生来就是出云人。哪怕不看在你相依为命的哥哥面上,你也应该顾念无数出云黎民。战败出云将迎来大屠杀,倘若战胜,悲剧才不会发生。”

这是黎弥加的意思?

“不!是我。一个老人的请求。一个一辈子战场杀伐没有妻室以出云为家只愿这片土地永享安宁的老人的请求!”

热桑杰,你为出云征战了一辈子,已经老了,这样的战争,让给年轻人去干吧。

“不!我并不老,我依然能够骑上战马,握紧我的白柄刀!”他咆哮道。

热桑杰,夜空的星斗寿命尽了,就叫它落在大湖内;林中的猛虎齿爪脱落了,就叫它歇在岩洞中;天上的鹏鸟要坠落了,就叫它留在云烟里。热桑杰,你老了,已无法再上战场,何不回到故乡,看日头升起又落下,喝酒望云,得享安年。

热桑杰摇着头:“老牛背上行囊,步态威武似雄狮;老鹞久久飞翔太空,六翼翎羽似衰退,还想将麻雀当肉吃;老狼久行山腰里,齿落毛脱似衰退,还想将绵羊当肉吃;老将我血亏气短,若是出云战鼓一响,也能重装上阵,捣毁逻萨人的铁桶城池!”

这一场战争,你有可能会死。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死!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决战!穆,这是我的荣光。我一辈子追随祖先的大鹏王旗,这旗在我就在,旗坠了,我就流尽最后一滴血。决战开阵之日便是我的葬身之时,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隆冬来了,万物就要凋零,布谷鸟叫时春天又会到。肉身毁了,我的灵魂就留在这里,大丈夫要为事业死,反之与狐狸无区别;良骥要为驰骋死,反之与老驴无区别;利箭要为射击损箭镞,反之与野刺无区别。这就是我的命。

“穆呀,群山被大雪覆盖,只有太阳能制服它;太阳被黑云覆盖,只有大风能制服它;坚硬如铁的白石崖,只有霹雳能制服它。白盔银甲披挂好,呜呜铜号声阵阵。白柄刀也许会落地,大鹏旗也许会落地,你我的头颅也许会落地,可那出云人的灵魂不会落地!战争的胜败,是因果使然。你我左右不了这因果,问心无愧,就足够!”

他的话,每一句都如同声声巨雷响彻在我的耳畔。这就是他,这就是我最尊敬的老帅,出云最优秀的军人!

热桑杰,白衣似雪的鸿雁,喜欢住在北方家乡,当风雪来临之时,乐得飞往南方;灰毛黄颈的苍狼,喜欢四野游**,当行将寿终正寝之时,历尽艰险也要回归故乡。我可以跟你回穹窿银,可以举起我的白柄刀,陪着你死在那战场之上。不过我不会再成为兽军统领,我只愿做一个普通的白甲兵。

“为什么?”

因为这帝国已经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出云牧羊人。我上战场是因为那大鹏旗帜亦是我祖先的旗帜;我上战场,是因为我要陪着你,陪着我曾经的这些兄弟,一同去迎接那腥风血雨!

我回到了穹隆银城。

眼前的穹隆城,展露出我曾未见过的景象——雪白的军帐在山下铺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头;成队成队的出云军集结,无数的战旗飘扬。没有人说话,他们脚步匆匆,面色严肃,即便是相互看到也不过是点点头就迅速转身;成群的牛羊、骡马拖着物资往来穿梭,男人们披甲磨剑,妇女们卷起袖子搬运东西,老人们洗刷刀具、锅灶,即使是幼小的孩童,也手持木剑喊杀声一片。

一座巨大的城池,此刻成为铁血的海洋。决战在即,没有任何一个人置身事外。因为他们知道,这场战争将决定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

我从这浩**的人群中穿过,穿着肮脏的羊皮袄。但很快,他们认出了我。

“将军!是将军!”有人欢呼起来。很快这呼声引起了巨大的回应,无数人蜂拥围过来。

“是将军!天神保佑!将军回来啦!”

“天佑出云!”

“将军,万胜!”

“将军,万胜!”

这欢呼声,如此的猛烈,激**,几乎响彻云霄。

热桑杰转脸看着我笑:“穆,你从来都不会是一个牧羊人。看到了吗?对于出云人来说,你才是永远不败的军旗!”

城门大开,人们拥挤着跟在我身后将我送入王城!

当雄伟的大殿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潸然泪下。不管我在外如何漂游,不管我在外如何自由,都只不过是风中的草籽,内心无依无靠,这里才是我的家。

热桑杰在前,领着我进入大殿。高高的王座就在尽头,那里坐着出云的王,我的哥哥。在我的一生中,从未向黎弥加跪拜过。他亦不允许。

许久之后,我再一次见到他。

王宫里座无虚席。身着羊皮袄的我跪倒,向着王座跪拜,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黎弥加没有落泪,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竭力睁大眼睛,那双赤红的眼睛,目光仿佛要在我的身上扎根、生长。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昂头,举目向上,双手颤抖。他从来都不会当众落泪。即便是他已心如刀绞。

“你能回来,就好!”良久,黎弥加说完这句话,便扭过头不再看我。

激烈的军议即可展开。

在他们的三言两语中,我很快明白昭日天汗急速起兵,大军自逻萨好似迅雷落于九天,动作之快令人瞠目。

“尽起逻萨精兵十万,皆是蕃人百战之猛士。弗夜坚赞御驾亲征,噶尔金赞等名臣战将无一缺席,主力七万已过黄牛部领地,五日即可到玛垂大湖,后续大军源源而来,各附属部落亦在增兵支援。所到之处鼓号冲天,士气高昂。”热桑杰指着牛皮地图,言简意赅地汇报形势。

“因为事发突然,我出云的绝大多数军队都在外平叛,短时间内无法抽身回撤。眼下五万白甲禁卫、两万兽军已集合待命,另有拱卫王都大军十万,随时可启程。国界处对王上忠心无贰的尼洛威尔雅王已率本部三万大军据守,此战如何对决,还请我王示下!”

身为久经沙场的老帅,热桑杰干净利索地将战局报上,所有人深吸一口气,目光从那幅巨大的牛皮地图集中到黎弥加的脸上。

那张脸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挺拔、棱角分明,它变得雍肿、苍白。

他慢慢地走到地图之下,眯起眼睛看着上面的山山水水。那里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熟悉,每寸草皮、每个坡地、每条溪流,他的马蹄都曾经飞踏而过。

这一年,酒色似乎已经掏空了他那原本健壮的身躯,他瘦了,甚至有些佝偻,青白的脸上满是胡楂,棕红色的头发蓬乱地垂于肩上,但那双眼睛,鹰隼一样的眼睛——锐利和雄傲丝毫没有减去。

“穹布,你有何意见?”黎弥加的声音沉沉传来。

茅草垫团上的穹布由两个侍女搀扶才勉强能坐起,若不是此战决定出云命运,病入膏肓的他不会到场。

“王上,昨夜我占了一卦,卦象并不如意。依我看最好能够和谈,若能两家罢兵最好不过。”穹布连说话都变得格外艰难。

“哼——”黎弥加冷笑了一声打断了穹布的话,然后看了看我。

他在征求我的意见。

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我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牧羊人,但我的想法对于黎弥加来说都极为重要。

我告诉他,我同意穹布的提议。

“你也要让我和那些逻萨人讲和?”黎弥加有些吃惊。

王上,讲和不等于屈服。

“在我看来,这和屈服没有什么两样!”黎弥加愤怒起来。

我示意他听我说下去。

他强忍住怒火,给我解释的时间。

王上,弗夜坚赞之所以此时会突然出兵,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知道我们出云此刻军力空虚。方才热桑杰说得很清楚,如今我们手头只有十三万大军、五万白甲禁卫、两万兽军可用,总军力不过二十万。出云最精锐的军队都被调去平叛,守卫王都的十万大军装备虽好,但已有多年没有实战,往日的锐气还存留多少,我亦不知。尼洛威尔雅的三万大军,一直征战四方,疲惫不堪,最能依靠的不过是五万白甲禁卫和两万兽军。而反观对方,弗夜坚赞倾全国之力,七万先头部队皆是久经战阵的百炼之军,还有后续增援,在数量上和我方不相上下!此战,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

王上,我同意穹布的提议,讲和。所谓的讲和,不过是拖延时间。利用这时间,将出云散落四处平叛的精兵征召回来,只要50万精锐集结,弗夜坚赞便是再有谋略,逻萨人再勇猛,他们也没有胜算。

黎弥加看着我比画的手,认真思考我的意见,脸色变得平静起来。他在思考、权衡我所说的话。

但这时,东罗木马孜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

“王上!讲和便是屈服,便是低头!我出云乃是九天之上的金鹏,逻萨乃是聒噪的雀鸟,哪有金鹏向雀鸟低头的道理?!苍狼啸月,万谷沉寂,浪迹的野狗固然再仰头狂吠也无法可比。高山上的白额猛虎,威仪遍于四方,草洞里的刺猬,固然皮毛似针,也无法可比。是英雄哪会躲藏?是勇士就出来交锋!一战击败逻萨人,出云荣光沐浴四方,王上英名千古流传!”东罗木马孜弯着腰,弓着身子,露出谄媚地笑。

“两只恶狼争斗,胜负难分,即便是胜了,也会伤痕累累。弗夜坚赞是雪山上的雄狮,逻萨人是善战的群狼,狮狼来了,拒之门外便是,哪有身前搏斗的道理?!”热桑杰怒了。

东罗木马孜双目圆整地看着热桑杰:“热桑杰!这般言语你也能说出口!难道你被逻萨人吓破了胆子了吗?!难道你已经老朽得如同老狗一般贪生怕死了吗?!狮狼来了就杀死它,剥下皮毛给王上作卡座,逻萨人来了,就让他们死在这里,收集头颅垫起王上的千年功业!胆小的狐狸才会流窜,懦夫才会和敌人和谈!”

“你这个小人!只会胡言乱语,祸国殃民!这是战争,不是儿戏!”热桑杰针锋相对,忍不住拔出刀,要斩了东罗木马孜。

“放肆!”黎弥加大怒,“热桑杰,东罗木马孜是我的总管,是我的眼睛和手臂,你这个老东西当庭拔刀,难道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热桑杰不敢!王上讲和吧!为了出云!”

“王上,万不能讲和,出云千年以来就从未有败绩!二十万大军对付一个小小的逻萨足够!”东罗木马孜声嘶力竭。

热桑杰怒目相向:“东罗木马孜!你根本不懂军事!”

“我只知道,你这条老狗说不定早就站到了逻萨人一边!你还记着王上除掉黄牛部的仇!”

“你胡说!我对出云忠心耿耿!”

……

“够了!”黎弥加怒吼一声,热桑杰和东罗木马孜的争论戛然而止。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的这些朝臣,看着我,然后转动了手上的那枚铁指环。

我痛苦地闭上眼。

我知道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

“一片草场上,容不下两群狼。一个木栏里容不下两头倔驴。我和弗夜坚赞,能活下去的只有一个,出云和逻萨,能被后世铭记的也只有一个。是骏马,就要在莽原驰骋,岂可老死槽里。是男人,就要用刀子说话,哪怕做个无头鬼也要尊严。”黎弥加笑了笑,擎起酒杯一饮而尽,“再说讲和者,斩!全军,出战!”

出战!出战!出战!

大殿里的十八位属国王、几十位将军群情激昂。

热桑杰双膝跪地,最后一搏:“王上,弗夜坚赞手下的逻萨军屡战屡胜,皆是勇猛奋死之士。更为棘手的是如今的逻萨军不是当年的逻萨军,他们训练出来的新的兽军早已经羽翼丰满,弗夜坚赞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取胜把握绝不会轻易出手。此次骤然发兵,多半也是因为那所谓的圣军的缘故。那是一条被握在弗夜坚赞里手的毒蛇,一击即可致命,我们决不可轻敌。将军说得没错,此次决战,除五万白甲禁卫、两万兽军、十万王都守卫、尼洛威尔雅王三万部众之外,还须从四方征调大军三十万,聚齐五十万之众,方可万无一失!”

东罗木马孜嘿嘿笑了起来:“逻萨圣军的底细,我也略知一二,无非是他们从北方寻来了一群野狗稍加训练而已。野狗再凶唳也不过是野狗,遇到出云的战狼就会夹起尾巴。十万逻萨人就是十万个雪人,出云的太阳升起,就会化为雪水无可逃遁。”

“说得好!”黎弥加对东罗木马孜的话大加赞赏,“热桑杰,你总是提起逻萨人的什么圣军,难道忘了我出云有千年不败的兽军了吗?”

黎弥加冷笑不止,声音仿佛深夜啼叫的夜枭,“我问你,弗夜坚赞的圣军有多少?”

“一万。”热桑杰答道。

“一万?一万?哈哈哈哈。”黎弥加笑得五官扭曲,伸出一根手指看着他的将军们,“一万所谓的圣军就让出云99万大军的统帅惧怕成这样!热桑杰,你老了!大龙老了就蛰伏水底,人老了就畏缩不前。”

这极大侮辱了老帅的自尊。

热桑杰的热泪夺目而出,举起佩刀发誓:“王上!热桑杰的刀还是一如既往的锋利!热桑杰的战马还是一如既往的撕裂!热桑杰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雄健!热桑杰的心还是一如既往的忠赤!”

“够了,够了。”黎弥加不耐烦地摇着头,“弗夜坚赞来,出云四方震动,还须军队留守各地,多年前我不足十万即可击退逻萨人,何用五十万?二十万足矣!”

“王上!三思!此战关乎我出云存亡!”热桑杰大急。

我走上前,想告诉黎弥加热桑杰的考虑极为妥当。但黎弥加看也不看我。

他兀自转过了脸。

“择日,出征!”

万物生了为何又要死?也许天神怕你们长久存留于世太过寂寞。我和穹布并肩坐在山巅。

日落。大风呼啸。满天火烧云,赤红如血,仿佛怒放的大朵绚烂之花,有着难以抑制的热烈。

穹窿银城的最高处,整座大城就在脚下。远山逶迤连绵,日光照耀下,雪峰金黄。一条条白色绸带样的河流蜿蜒与草场、林地之间波光粼粼。风吹,草浪滚滚,白鸟飞于其上,翩纤灵动,一如古老经文中飞出的洁白词语。

“多美呀!”穹布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这风景,微笑着赞叹了一句。

那赞叹,发自内心,语重心长。

是呀,多美呀,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成为人间地狱。

穹布看完了我的手势,大笑。

“穆,你过于牵挂、执着这些事。你应该看开些。”他说。

我摇头。

尽管我知道穹布说得对,但让我看开根本不可能。这样一场决战,黎弥加不顾我和热桑杰的反对固执地决定开战,没人可以阻止。除此之外,他让人当着穹隆城所有人的面,摘去赛玛噶身上的所有饰物,扒掉她的外衣,将她扔在污水里,给她以最恶毒的诅咒和讥讽,然后亲自抓着赛玛噶的头发,把她丢进穹隆银最高处的天牢之中。那一刻,我就站在跟前。我被白甲禁卫死死摁住,无法去佑护那个可怜的女子。

我看到赛玛噶昂起头,看着她死死地盯着黎弥加,那双眼睛充满了绝望。她对黎弥加仅存不多的爱,在那一刻终于化为无尽的伤痛。穹布,我原先以为不管这世界如何污浊,如何血雨腥风,总还会有一些温暖的东西。

我看到了最单纯、最炽烈、最珍贵的爱——一个女人的爱。但最后也看到了这爱带来的只有痛苦,只有绝望。

穹布,在这世间我仿佛已经看不到鲜亮、温暖的东西了。我看到的只有毁灭。

穹布笑:“穆,八十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穹窿银刚经历一场血战。城郭崩裂,殿舍倒塌,硝烟烈火,血海尸山。可现在,谁会想到眼前的穹窿银城是曾经的那副模样?隆冬来了,野火过去,了无生气,可春天一到,却又发青,葱绿蓬勃。谁会挂念那野火呢。人也罢,物也罢,长久存留于世未必是好事。那样太寂寞。”

面对穹布,我跪倒在地,恭敬施礼:穹布,上战场之前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关于那个法术,关于赛玛噶?”穹布手中的拐杖指了指。那边是天牢的方向。赛玛噶现在就被关在曾经关押我的地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里生不如死。

于她而言最痛苦的并非肉体,而是内心深处巨大伤口带来的纠葛、冲撞、撕裂、折损,那伤是密集的,没有任何声音,刀子一样在灵魂上慢慢地割锯,仿佛无数涌动的毒虫鼠蚁,吞噬你的手,你的眼,你的心,你的脑,永无止歇。

赛玛噶被黎弥加羞辱之后被关进牢狱之后,毫无生息,如同一滴水落在沙漠里。夜半,看守的士兵会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嘶号声、身体猛烈撞击铁门的声响,指甲扣挖石壁的声响,还有笑声,幽怨的鬼魂一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

穹布,请答应我,用你的法术,将赛玛噶心头挚爱那人彻底抹去!

穹布的脸,变得异常的郑重,他告诫我:“一旦施法便没有办法再改变。你想清楚了?”

早已想清。这也是赛玛噶的意思。

“这个容易。不过我的孩子,你有没有为自己想过归宿?”

这一战我会战死疆场,绝无存活的可能。这就是我的归宿——最好的归宿。

穹布,你听过有种叫昙花的植物吗?

“没有。”

我也是在一队商旅的人中听说过这种神奇的花。他们说这种花只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开放,小小的洁白花朵,空灵美丽,它们开放又在一夜败去。它有着纯粹的美,迅疾而淡定,根本不属于这世界。

“若是你活着回来,又如何?”穹布笑道。

我会冲开天牢铁门带走她!不管是白甲禁卫还是黎弥加,哪怕是天神,谁都不能阻止我的白柄刀!我会带她远走高飞。陪她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寂静角落安静凋零。就像那昙花。

“看来,你们都想得足够清楚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说的呢?穆,我同意你的请求。夜半来找我。”他起身,脚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土房。

法鼓响了、号角响了、铜铃响了。还有那密集连绵的低沉咒语声。

深夜,我只身来到穹布的土房里时,他已经准备完毕。这个生命犹如风中残烛的老人从箱子里拿出了他华丽、神圣的国师法袍,戴上他的高高法帽,罩上他的黄金面具,燃起了他的通灵之火!

“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施法了,你到外面等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完成。”他喘着粗气道。

密室里灯火通明,我站在外面的夜色里,透过窗户看着穹布施法。看着他舞蹈般的影子映在墙上。那影子高大,淡如青烟,动作灵活,丝毫不像是病入膏肓的穹布。空气里有香火的浓郁味道,如同稠密的奶,将人包裹,一颗心在其中慢慢发酵。

夜空中星辰闪烁,偶有流云,天幕深浅不同的颜色依次变化。围墙外,粗壮高大的树木开出碗口大的花朵,野藤新生的植尖快速地攀爬,覆盖住土墙上的裂痕,有蜥蜴倏忽出没。

阿妈说我生来就是个先知先觉的人。这样的人敏感,纠结,注定在人情冷暖、世事变迁中独自消释且难以抉择。

一个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选择。关乎财富,关乎权势,关乎命运。这选择却常常只有一次机会。很多时候我会想,倘若时光倒流,让我们重新面对这些选择,又会怎样。我们,也许就是在一次次的选择里慢慢成为一个新的人,它只是一个过程。看不到暗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迎着光向前,一直向前好似终结。

我确信这场法事,如果能够顺利完成,对于赛玛噶来说会是最好的结果。

让她忘记爱,也忘记痛苦吧。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

施法在清晨结束。晨曦里天空之上出现一颗金黄星斗,光华灿烂,似一枚金色纽扣。它悬浮在湛蓝之中,摇晃着,接着忽然坠落。

一直沉睡的拉杰,对着星斗在天空上划出的白色弧线引颈长嚎,呜咽如泣。它出生后不久母狼死去,我将它抱回来,经过穹布守护一昼夜才得以存活。它和穹布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联系。

看着拉杰的反应我知道,这一刻穹布的大限终于到来。

密室里,还未脱去法衣的穹布坐在堆满软绵褥子的卡座上。看到我进来,他微微笑了笑:“穆,我的时候要到了,带我去外面让我最后看一眼俄摩隆仁。”

我点头抱起他。他的身子早已骨瘦如柴,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没有重量。

朝阳蓬勃而出,金光万道。西方的天幕,夜色也没有完全褪去,月亮升在半空。明暗在空中交汇,形成一道界限分明的光弧,光弧延伸的尽头,就是俄摩隆仁。

雪域人膜拜千年的圣山深入高天,云烟氤氲,山上白雪皑皑,山下草木葱翠,晨光映照之下半山金黄,半山素暗,那是生命进入另一个地方的边界。

“看到了吗?不久前它才发生过雪崩,天崩地裂。而如今它依然是那么巍然耸立仿佛新生,穆,时间的事就是如此让人捉摸不透。”

我笑。

“好美呀。”穹布靠着我的臂弯,深情地望着那座山,声音充满喜悦。

他早已看开生死,这一刻等待已久。

“施法我已完成,日后怕再也帮不了你。我要走了。我会在那云烟里等你,等你我再次相会。如俄摩隆仁下林莽芦间的萤火,这就是人的一生。”

太阳升起,大风呼啸,吹散了天上的流云,吹皱了碧水群山,吹落了穹布头上代表着出云国师的尊贵法帽。我看见那法帽自高处滚落,滚过石头和土块,停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

嘣!!!

一颗烽火烟弹在花树上的空中炸响,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绽放出浓白色的烽烟!那是出云大军开始集结的信号。

我的右臂上,自生下时便刺了一个文身。那是一棵半身隐匿在云烟中的白树,花叶落尽,只余静默舒展的枝条不为人知。那是阿妈亲手给我留下的。

阿妈说,白树极为稀少,良善,宽厚,它几乎不生长,一生只开一次花,花谢了就枯萎。而那唯一的花开,因为有一生的积蓄而格外美丽。

这文身跟着我日渐长大,原先颜色极其浓重,但逐渐变得淡泊。如今几乎肉眼很难看清。它是我生的痕迹。

我脱下肮脏的羊皮袄,投身于冰冷刺骨的雪水之中,仔细地洗去身上的污垢,洗干净了头发,换上一身白色布袍。

我前往王宫,想将穹布的死讯告知黎弥加。穹布是出云的国师,天神的化身,是我和黎弥加的长辈,更是所有出云人的精神领袖。他的死是出云的大事,理应隆重对待。但这个时候,似乎任何人的生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肃穆雄壮的穹窿银城,此刻已经成为一个嘈杂的大军营。一支支军队自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号角和法鼓响彻天地,战马的嘶鸣震颤云霄,一片片盔甲在日头下映照出耀眼的闪光,如同一枚枚硕大的镜子,在高高的城墙上投下一片片夺目的光斑。

雪白色的军帐扎在山冈上,扎在草原上,扎在土林中,延绵到天地交汇处,毫无边际。一面面大旗翻飞遮盖住了阳光,也遮盖住了我遥望俄摩隆仁的视线,对月长啸的狼头、开屏的孔雀、生着双翅的骏马、交叉的双剑,怒放的金毛菊……旗面上的纹饰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展翅的大鹏。此刻,王都穹隆银附近的出云军队悉数集结。

长枪如林,白柄刀似海。白色——出云军队的颜色遮住了葱翠山林,遮住了绿草繁花,仿佛凛冬忽至。

穹布的葬礼在穹窿银城外最高的山巅举行。因为战事,原本隆重的仪式悉数从简,相比于帝国的存亡,一个国师的死的确微不足道。出云重臣全部出席,黎弥加却没有出现,他派人送来了自己的白色王衣,托东罗木马孜之口让我给穹布穿上。

这件白色王衣,镶嵌着无数宝石,绣着走兽和飞禽,是黎弥加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殓服。穹布看着我和黎弥加诞生、成长,对于我来说,对于黎弥加来说,他是父亲。

我知道黎弥加之所以不来完全是因为我。在这样的场合,他不知应该如何与我面对。

无数法师齐齐敲动法鼓,吹起长号。我跪在地上为穹布清洗身体。

解开他长袍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这个老头的身体之上,竟然密密麻麻全是伤痕——刀伤、火灼、箭刺密密麻麻,遍布全身。这个老人曾经承受过的苦,远远多于我们任何人。但不管何时,他对别人总会露出笑容。对这世界,无论何时他都表现出孩童一般的纯真的爱。

我为他穿上白色王衣,然后用洁白的长布一层层将他裹好,裹成蜷缩的模样。那是每一个婴孩,在母亲身体之中的模样。他被放置在用白木搭成的木**,由我们抬着,登上高高的法台。下面堆满柴火,堆满鲜花。

有人将火把递在我的手上,示意我点着。我在心中默默地对他说,穹布,走好,我们终究会再见。

大火中,一袭白衣的穹布随烟而去。那烟尘颜色洁白,在高处凝聚,久久不散。

“大战在即,国师逝去,不是个好兆头。”热桑杰站在我身边,昂头看着那烟尘,它随风幻化,最终生成一棵高大的白树。

我转过脸,笑了一下。

一生只开一次花,花谢了就枯萎。这就是穹布的一生。那花其色洁白,其香浓郁,其光圣洁完满。这样的一生,是有成就的一生。热桑杰,如此不好吗?

“好。当然好。好得连我都羡慕!”热桑杰大笑,对着空中那白树状的烟尘大喊,“穹布,你走得安心,终于可以不看那毁灭。等着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热桑杰,这个高大的老人喊着喊着就泪流满面。

他名义上依旧是出云统帅,但黎弥加已不再信任他,白甲禁卫和兽军如今都交由东罗木马孜指挥。听说东罗木马孜命令兽军收起我的黑色狼头旗,换上了他的双头狐狸。

“穆,出云千年不败的军魂,出云最为神圣的兽军旗帜上竟然是一头双头狐狸,你觉得难道不是最大的笑话吗?”热桑杰笑道。

是笑话。但兽军不管在谁的手下都是兽军。出云的战狼和大鹏鸟,永远都不会屈服于任何人。我们不能命令它们,必须给它们足够的尊重,才能够有资格和它们并肩作战。

我问热桑杰大军何时开拔。

“大军如今已经集结完毕。明天日出之时便会开拔。”

为何这么急?

“逻萨人进军很快,已经和尼洛威尔雅在玛垂附近短兵相接。”

战况如何?

“尼洛威尔雅尽管是个打仗的好手,但他将寡兵少,损失惨重。他们不断快马飞报要求王上火速出兵。不过说来奇怪,弗夜坚赞的大军本可以彻底击溃他们,但逻萨人没有,他们停留在了玛垂。”

为什么?

“东罗木马孜等人都说逻萨人胆怯了,傻瓜才会那么想,逻萨人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们显然要在那里决战。”

玛垂。我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是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我和赛玛噶度过了人生中最为美妙、最为自由的时光。而过不了多久,那里有可能是我的葬身之地。

“不过也不要这么悲观,出云虽然不是千年前的出云,但二十万对十万,也会崩了弗夜坚赞的一口牙!胜负尚未可知!这片土地是我们的,自日月诞生之日起就已经注定!”热桑杰咬了咬牙,信心满满。

他说得没错。千年以来这里就是出云人栖息的家园,他们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人。

我随热桑杰回军营。他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个巨大的包裹。

打开来,在里面发现了我的黑色狼头大旗。除此之外,里面还有我的白盔白甲,我的弓弩,我的战靴,我所有上战场的披挂。

他就是如此细心的一个人。里面竟然还放着一皮囊酒。浓烈的酒,喝下去一口,感觉灵魂都在燃烧。这一夜,注定将会无眠。每次出站前夜,我都是这样。

喝酒,磨剑,等待黎明。

旁边安睡的拉杰突然站起来摇动着尾巴,冲着帐门口热烈地摇动着尾巴。帐门被掀开,一个人进来。是婷夏。

我没想到她会来见我,我手足无措。

“没事,我就想来来看看你。”她笑,坐在我旁边。

我站起来想要走。

“别担心,我不会要求你带我私奔,我只是来看看你。”她拍了拍坐垫,“坐吧,过了这一夜,就是战争,战场之上我们很难有机会再说会儿话。”

我坐下。

王嫂,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尼洛威尔雅将我和赛玛噶从俄摩隆仁救出。

“那只是举手之劳。我不会看着你们俩死。”她笑,然后看着我身上的文身,“穆,这文身快要消失了。”

是的。该消失的总会消失。

她点头。

两个人不知道再说什么,有些尴尬。

王嫂有件事情,我求你。

“和赛玛噶有关?”

不管何时她总知道我的心意。

是的。明日我就要和黎弥加上战场,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我回不来,请你帮我照顾她。

为什么?难道你还讨厌赛玛噶?

“不,我不讨厌任何人。实际上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人,知道你们相依为命。”她苦笑着,“你们离开穹隆银的日子,关于你们的事情我一清二楚,刚开始我快要疯掉,但慢慢地便安静下来。我明白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有时我想,你、我、黎弥加、赛玛噶,四个人的生命真是可笑又可怜。就这么纠缠在一块,处处都是死结。可现在,一场战争反而变成了解脱,让我们看清楚了属于自己的路。

“我不能答应你照顾她,是因为我也要跟着黎弥加上战场。”

你也要去?那是战场!你应该待在穹隆银城!

“不!穆,他是我的丈夫,他爱着我,我知道没有我他会内心空虚不安。我在他才安定。这是一场决战,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会活着回来,连他都不一定。我是他的妻子,这一世欠他太多,所以这场决战,我会陪着他,陪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去面对任何事。

“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躲避,只有现在才学会去面对。”

她微微昂起下巴,有些调皮地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年时光,变成了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

我开始羡慕她。

“来,让嫂子给你穿上盔甲吧。”婷夏取来甲胄。

我站起身,张开手。

出云军人出征之前,有妻室的,战甲由妻子亲手穿上,无妻室的,由姐妹穿上。出云人相信,借由这亲这爱,甲胄会得到珍贵的保佑,护佑它的主人平安归来。

婷夏动作麻利地将甲胄一件件给我穿上,她跪在我的面前整理甲叶,系牢内绳,态度认真,目光柔和。

这一刻,是如此漫长。这一刻,我们曾经所有的爱都在凝结,然后终于可以终结。

“穆,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离开时,她对我说道。

云雾缭绕中,日头出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天明时停歇。第一缕阳光洒在穹窿银城头的那面大鹏旗上时,鼓声响起。

沉沉的鼓声不张扬,稳健而坚韧。鼓声中溪山亮了,草木亮了,人的眸子也亮了。

“王上出,大鹏起!”代替穹布的新任国师大呼一声,黎弥加雪白的大鹏王旗缓缓地在银色的穹窿银城中竖起。

出云最大的一面军旗飘扬了千年,在此之前,它无数次迎着第一缕日光出了这城池驰往战场,这一次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我骑着战马,立于道路一侧,混迹在士兵之中。此时,我只是个普通的骑手,但内心坦然自若。

“将军,兽军失去了你,那就没有了灵魂,王上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让东罗木马孜那家伙成为统领?!”

“将军,你和我们不同,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笑。我告诉他们,这里没有什么将军,只有一个哑巴叫黎穆。

一千法师队伍开路,接着身为白甲禁卫和新任兽军统领的东罗木马孜作为先锋率先出城,纹饰繁复的双头狐狸旗下,他穿着一身镶嵌着黄金、绿松石、玛瑙的华丽盔甲和周围格格不入。

“这只双头狐狸,呸!”

有人冲地上吐口水,更多的人选择举头向天,不正眼看东罗木马孜。

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东罗木马孜的坐骑停了下来。他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对他的手下轻蔑地笑:“这不是我们的哑巴将军吗?”

拉杰低哼着,毛发竖起,獠牙突出。

“一条恶狗!”东罗木马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扬长而去。

“就这么逃了?真是个没骨气的家伙!”

“让他上战场,真是出云的耻辱。”

士兵们嘲笑着,咒骂着,当他们七嘴八舌的时候,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士兵,瞬间目瞪口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巨大的惊愕之后是无数人同时的行礼!

是热桑杰!

这位老帅跨着战马出现在人群眼前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目光湿润。他没有披挂他的那套白色的大鹏孔雀甲,而是穿着的那具血牦牛胴甲!

那盔甲由百炼精铁造就,上面布满刀斧砍痕,赤红如血,有着山的沉稳和气势。头盔被打造成硕大的牦牛头,两只黑色的尖角向两侧弯曲,直至苍穹,头盔后方红色的牛毛蓬松着炸开,在风中飞舞,在一片白色中,猩红耀眼。

这盔甲,我的记忆里热桑杰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在父王去世的葬礼上,他执意穿着这套血牦牛为父王护灵。早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热桑杰就是闻名雪域的黄牛部勇士,为了征服黄牛部,父王五次出征,最后一次黄牛部惨败,浑身是血的热桑杰就是穿着这身盔甲带着十一个死士向父王的本阵发动冲锋。热桑杰一人一马直杀到父王面前,伤了父王的臂膀,力竭被俘。“不怕死的血牦牛,热桑杰,我可以不屠戮黄牛部,只要你归顺我。”正是父王的宽宏大量,让热桑杰成为他最忠诚的心腹,为出云奋战了一生。

第二次,父王被害,出云周边叛乱四起,叛军围攻我和黎弥加修行的洞窟,要斩草除根,危急时刻,是热桑杰领兵而至,火光之中,身着血牦牛胴甲的他满身是箭,如同恶鬼一般纵横冲杀,救出了我们。

熟悉热桑杰的人都清楚,老帅一生只有两副甲胄,血牦牛胴甲极少穿着上阵,他曾经说过这具甲胄是要在他死的时候披挂整齐火葬的。这是他对于死的纪念。

这一次,他再一次穿上血牦牛,为这个帝国抱死出征!

老帅,你应该留守。

“不是什么老帅了。我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将军。不过,我让他们把你编进了我的军阵。一直以来都想和你并肩血战一场,没想到如愿了。”他哈哈大笑。

看着他那洁白如霜的鬓角和胡须,我也笑,笑着笑着不由泪下。

“我先走,等着你。”热桑杰,高昂着头,留给了我一个山一般的背影。

接着,一队队的白甲禁卫缓缓移动,没有人说话,只有他们头顶上血红色的大鹏尾羽在风中摆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们巍然端坐在马上,面冷如霜,视死如归。

人群忽然爆发出阵阵的欢呼声,无数人马中那面大鹏王旗猎猎而来。

黎弥加,在几十位将军的簇拥之下出现在无数人的视野里。

雪白的战甲,由出云最优秀的工匠用银子和精钢打造,雕刻着日和星,雕刻着圣山俄摩隆仁,经过无数法师的颂吟和法力加持。头盔上身生双翅鸟面人身的大鹏神双手撕拉着,用尖喙凿穿一条毒蛇。这盔甲属于出云历代先王,而今黎弥加是它的主人。

“哦唆!”

人群发出巨大的欢呼声,面对王旗的方向,如同湖水连波般层层跪倒。

治理国家黎弥加或许不是好手,但他征战四方的武勇,出云人人传颂。

我下马跪倒在尘土里,低着头,看着无数马蹄从我面前飞过。在欢呼声最为热烈的时候,一匹马在我面前停住,一个人翻身跳下,双手把我拉起。

是黎弥加。他看着我,目光一如往日的温柔和滚烫,隐隐有泪光。

欢呼声戛然而止。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伸手仔细检查我身上的每一处甲胄,皮绳松了他系紧,甲片斜了他扶正。每次出征前,他都会如此。在出云人眼里,此刻我只是一个骑手,但是对于他而言,我始终都是他的亲弟弟。

“穆呀,我的弟弟,没有头盔是不能上战场的。”他看着我空空****的脑袋,笑笑,然后取下自己的大鹏王盔戴在了我的头上,熟练地系紧了盔绳之后,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后退两步,看了看,点了点头:“还是这样顺眼。”

无数人为他的举动感到愕然,他们看着我和黎弥加,不知所以。

你不是同样没有了头盔?我比画着告诉黎弥加。

哈哈。黎弥加大笑,然后他指着我转身对着他的将军们道:“看见没,我弟弟竟然问这样的傻问题。我是黎弥加,我打仗从来不需要那玩意儿!”

大笑声此起彼伏。风起,吹动黎弥加棕红色的长发飞扬舞动,如同一簇火焰。然后笑容自他脸上迅速消失,面对无数臣民,他走到我跟前,突然用力举起我的手,用贯穿天地的声音高呼:“俄摩隆仁山上的神灵做证!我出云王黎弥加在此正式立下我的誓言,此战之后我的弟弟黎穆继承王位,若有背叛者,无论是谁,举国共讨之!”

所有人都惊讶万分,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当他们确定无疑之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直上云霄——

“王上,英明!”

“天佑出云!”

……

人群再次拜倒,犹如波涛,连绵而来。他们看着我,面带希望和笑容。

“穆,看来在他们的心里,你的分量就是神山俄摩隆仁。”黎弥加低声道。

你也是。我们之间不分彼此。我告诉他。

他笑,然后转过身直视着我,“这一仗打完,我就把王位给你,然后带着婷夏去俄摩隆仁。”

你疯了!

“穆,我没疯。”他搂着我,“这王位本来就是你的。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你远比我更要合适那宝座。”

王兄,出云人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哑巴成为他们的王上的。

“我看未必吧。”黎弥加指着面前无数跪拜的人,“出云人宁愿死都不会轻易向别人双膝跪地,如今他们跪在了你面前。这足以说明一切。”

我无法接受。

“你接受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黎弥加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冲着后方的人群中招了招手。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婷夏。

她卸去了一身的王后华服,着一具软甲,腰挎短刀,英姿飒爽。

“王后也要出征了!”

“王后也跟着我们一起!”

“出云,必胜!”

……

人群万呼。

黎弥加上马,牵着婷夏的手过来。两个人,就这么执手面对万民笑颜如花。

那一刻,我笑了。

他们之间有过太多的曲折、折磨和纠缠,如今终于可以彼此走近。

“意外吧?哈哈。”黎弥加心情很好,“穆,陪着你嫂子说说话,我去前面整顿军马。”

言罢,他绝尘而去。

我看着婷夏笑。

“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模样?很丑吧?”她道。

我摇头。

战争是男人的事,你为何要来?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婷夏看着黎弥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是一场决战,生死未卜。我是他的女人,自然要跟在他的身边。有我在他才会内心安稳,心无旁骛。”

一对对女兵在婷夏说话时从我身边走过,接着是女眷。

我的双目在人群中搜索。

“你在找她吧?”婷夏道。

我点头。

“我让王上放出赛玛噶,带她一起去战场,说不定就能平息这场战事,但被他拒绝了。王上说他会杀了弗夜坚赞,将他的头颅带回来扔于赛玛噶面前。”婷夏沉声道。

她还在天牢吗?

“是的。王上派重兵把守。”婷夏压低声音道,“穆,不管此战胜负如何,赛玛噶都将是个最可怜的女子。”

玛垂大湖。夜。

我不会想到,之前我和赛玛噶相处最温馨的地方如今会成为战场。

逻萨人在玛垂旁安营扎寨,他们的营火连绵不绝,高歌声、呐喊声、人叫马嘶喧闹无比。而回望把大营扎在拉昂旁的出云,无数白色军帐像一头头雪狮蹲伏在长夜的腹腔之内,悄无声息。

一方好似发怒的公牛蹄声如雷,一方却仿佛静守的饿狼默然隐匿。

这两大帝国的雄军,曾不止一次对峙过,但从未有今日的气象。沉重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想现在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心里都会想同一个问题:这一场决战到底会如何收场?

凝望着逻萨人的大营,那个被逻萨人赞为天神的昭日天汗,那头雪域雄狮,此刻或许也在为这个问题而困扰吧。

我想起他的笑容,想起他送我时的歌声,想起他诉说的关于他的童年和梦,恍惚间还觉得在昨日。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甚至是兄弟。他如此说过。但我们现在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敌人。

“穆,你对弗夜坚赞很了解,你觉得他会怎么打?”热桑杰远眺敌营。

我不知道。那是一个绝对无法揣摩清楚的男人,他的内心只有他自己清楚。不过我想他定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没有胜利的把握他不会前来。

“我也这样想,所以从出城到现在一直不安。”热桑杰叹息道,“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我们对他了解甚少。我打了几十年的仗,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心慌,我不怕他们,但我总觉得他们的营帐中藏着一把利刃,一把可以割开我们出云咽喉的利刃。”

二十万对十万,兵力我们占据上风。若是硬打,我一点儿都不担心,我怕的是他的权谋和诡异的战法。

“是。但我想了很多天,他们的敌营我也看了整整一日,没有任何的异样。”热桑杰挠着脑袋道,“如果说有所发现的话,那就是他们的地势比我们高。”热桑杰敲着手中的马鞭沉声说道。作为曾经的统帅,将一切可能影响战争的因素都考虑在内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的确,玛垂和拉昂两湖附近的地势,东高西低,这对我们有些不利。

“这事情我给王上提过,王上不以为然,其他人也觉得无关紧要。但逻萨人放弃**的机会选在这里决战,一定有他们的打算。”热桑杰皱着眉头,“这里肯定有利于他们作战的东西。”

热桑杰,可能你多虑了。我比画道。

“可能吧。”热桑杰笑笑,“人老了,总是顾虑这,顾虑那。不过开战之后,地势高对于逻萨来说的确有利。”

作战需要的是士气,是那种破竹的气势。我安慰他。

“但愿如此。”热桑杰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好美呀,镶满了无数宝石的狼皮毯子,不知明晚会盖在谁的身上。”

“哈哈,希望如此。明天就是决战,早点儿休息,养足精神好好教训他们逻萨人!”老头大笑着走开了。

是呀,决战。不知道过了这一晚之后,还有多少人能够活着看这美丽的夜幕。

当我弯身进营帐的瞬间,看见黎弥加坐在我的**。他一个人玩耍着我的白柄刀,见我进来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明天决战,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黎弥加爱怜地道。他用的是命令的语气,事实上他很少如此。

我摇头。我告诉他我现在是战士,是战士就要在战场上让敌人的脖子磨亮自己的白柄刀。

“不行!”黎弥加饿狼一样吼叫着,揪紧我的衣领,一把把我拽了过去。

我们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毛孔。

“你是黎穆!我黎弥加唯一的弟弟,我之后的出云王!懂吗?!”

那是你的想法,和我无关。明天如果我能活下来我永远做一个牧羊人。

“忘了你这雷劈的想法吧!我知道你恨我,都是因为赛玛噶!”黎弥加把我推倒在椅子上,圆睁着双目。

我从未恨过你,我从未恨过任何人。王上。

“王上?!那是别人的叫法,我永远都是你哥哥!”这称呼如同一把利剑,刺痛了黎弥加的心。

我沉默。

“王上?穆,你知道那王座我从来都不愿意待过!这王位原本就是你的!”黎弥加似笑似哭,“十年了,你知道待在那个高位上是什么滋味吗?你要提防周边的那些对手吞没你的土地;要留心你的臣下随时割开你的喉咙;要操心每一个臣民的吃喝拉撒!别人眼里那是尊贵的掌控一切的王座,我却知道那就是一个巨大的炭炉,烤得你生不如死的炭炉!这一点不光我感同身受,对面的那个弗夜坚赞也比任何人清楚!

“这王座本是你的!管理国家你比我在行。我只是一个屠夫,我只想骑着我的马战场上砍杀,晚了就大碗喝酒!穆,这炭炉我替你坐了十多年,该你自己去尝尝滋味了!”

黎弥加弯下腰,抱着脑袋,声音像狼嚎:“你要明白,出征时我对万民说的那句话不是头脑发热。你将是出云的王,我也要卸下这担子,和我心爱的女人过几天安生日子。”然后,他的声音变得颤抖。

“穆,阿妈说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受苦,因为所有的苦你已经替我完成。可谁知道这些年我的苦!所有人都是阿谀奉承,你不知道下面的那些笑脸,哪一个手里攥着刀子!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你和婷夏。你和我一个娘胎里出来,鬼知道你我差别怎么那么大,小时我护着你,不准别人欺负你,你像个没奶的小羔羊,随便一阵风就能要了你的命。可一转眼这小羔羊就成了块俄摩隆仁最坚硬的石头,你脑袋里的东西我永远都不明白,我眼睁睁看见你离我越来越远!至于婷夏,她连孩子都不愿意为我生,穆,这些年,我一个人!没人知道我的苦!

“穆,赛玛噶的事原谅我。我从来没有想去那样折磨、对待一个女人,但谁让她是弗夜坚赞的妹妹呢?谁让她替逻萨通风报信呢?”

王兄,这是你的错,和她无关。她爱着你,你本来可以接受这份爱,那样她会对你一心一意,便不会有今日的结果。

“让我爱上她?你杀了我吧。我只爱婷夏一个,你知道。”

我不想和他争执,低头不语。

“你爱着她,是吗?”黎弥加问。

我也不知道。

“看来你是爱上了。”黎弥加冷笑着,然后又龇牙咧嘴,“赛玛噶!她一来穹窿银我就应该剐了她!是她让我们兄弟之间的情感裂了缝!热桑杰说得没错,她就是条毒蛇,杀人不眨眼!”

黎弥加抬起头,猛地站起身来,“穆,你不能爱上她!你是出云未来的王,她不过是条小毒蛇!明天我就把他哥哥的脑袋砍下来,锯下头骨给那个小毒蛇当碗!”

哥,这不是赛玛噶的错!

“她没有错,我没错,你没错,她哥哥也没错!那是谁的错?!人是牛马,人是畜生,不知何时生,不知何时死,苦海中挣扎!这就是现实的世界!”

黎弥加恼怒地走出了营帐,掀起帘子的时候,他停住看着我:“穆,明天如果打赢了,我带着婷夏逍遥快活去,那王位你自己坐。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把赛玛噶变成你的女人,谁都不会再阻拦你,因为那时不管怎样,你都是出云王!而这些的前提是你必须给我活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掉,透过那门帘,我看见原本清朗的夜空升腾起了乌云。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