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血蘑菇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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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之后,血蘑菇冒名朴铁根,自称被地主抓入煤窑下苦,家里人全让土匪杀光了,此后逃入深山老林里躲了十余年,采些榛蘑、野果,饥三顿饱一顿,人不人鬼不鬼的,勉强活了下来,对山外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无所知。他不仅得到了地方上的同情,还在东山林场找了一个看套子的活儿。他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别人把他跟土匪联想到一起,抠掉自己眼中的金琉璃,换上黑眼罩,扮成个邋里邋遢、呆头呆脑的老光棍儿。当地人大多听说过埋汰他的风言风语,比如这个老洞狗子占便宜没够,打猎不分公母,拿皮子不分大小,瞅见什么打什么,因此受到狐仙爷的惩治,丢了一个眼珠子。实际上这都是血蘑菇自己传出去的谣言,世人往往先入为主,一旦认定老洞狗子是这样的人,反倒不会怀疑他当过土匪了。加之他常年在深山老林中看套子,不跟任何人往来,又寡言少语,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别说附近屯子的猎户,林场职工也没几个跟他打过照面,仅仅听过关于他的传言而已。经历过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有伤带残五官不全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格外注意。久而久之,当地人已经习惯了林场里有这么一个老洞狗子,甚至忘了他是外来户,一提起来好像挺熟?一个猥琐、丑陋、贪得无厌的老光棍儿,打狐狸崩瞎了一只眼,住在林场的小木屋里看套子,一辈子没找过媳妇儿。其实说这话的人未必见过老洞狗子,并不知道他那个眼珠子是怎么没的,更想不到血蘑菇、金蝎子、老洞狗子竟是同一个人!

而对血蘑菇来说,忍住土匪的脾气不难,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也不难,最难过的一关是大烟瘾。他在江北当过烟匪,染上了大烟瘾,烟枪从不离手。如今他在东山林场落脚,烟瘾不时发作,打哈欠流眼泪,百爪挠心、脑壳欲裂,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骨髓,那个难受劲儿忍无可忍,又怕让人瞧出来,不敢找人帮忙,只能自己过这关。当年在孤山岭上落草为寇当胡子的时候,老鞑子经常带着白龙和血蘑菇酿苞谷烧,入了伏把苞谷粒先泡上一宿,然后倒在大锅里蒸透,用簸箕摊开晾凉,撒上酒曲,装缸密封,等七天七夜发酵渗出酒水,再进蒸锅蒸上大半天,苞谷粒变成酒糟,流出来的酒水就是苞谷烧。这种自酿的粮食酒浓度极高,一口下去,唇舌肠胃都如灼伤一般火辣辣发烫,像是喝下一团火苗子。如果装到坛子里,加上些蜂蜜、中草药,口感甘洌,还有治病御寒之效。关外民间有戒大烟的土法子,血蘑菇自己酿了七八坛苞谷烧,存在小木屋里,抑制不住大烟瘾的时候,便喝个酩酊大醉,失去知觉。尽管转天醒来头重脚轻、胸闷烧灼,可也比犯了大烟瘾的感觉舒服。烟瘾虽难戒,心瘾更难除,有时鼻涕哈喇子流了一脸,心脏从嗓子眼儿往外蹦,全身骨节麻痒,喝酒也不顶用。血蘑菇不愧是老土匪,紧要关头狠下心来以头撞墙,让自己昏死过去。如此循环往复,过了大半年,血蘑菇才将大烟瘾彻底戒除。整个人扒了一层皮,复仇的执念却越来越深,梦中也在找马殿臣的《神鹰图》。

林场的人还当血蘑菇是个老酒腻子,更加看不起他。只有一位姓包的林场保卫干部,是扛过枪打过仗的退伍军人出身,绰号“包大能耐”,觉得血蘑菇无依无靠挺可怜,时不常地过来看看,给他送点儿吃的喝的,还得拽着他嘘寒问暖唠几句嗑。虽说送来的不过是半兜子地瓜、三四棵大葱、一瓶见了底儿的烧刀子,可在那个年头,这就不简单了。包大能耐好管闲事,没有不想打听的,见人自来熟,说话高门大嗓咋咋呼呼,谁都犟不过他。他老婆包大嫂子也是个热心肠,总张罗着给血蘑菇寻个做伴儿的。血蘑菇却是惊弓之鸟,一直以为这两口子在查自己,因此提心吊胆,能躲就躲,能闪就闪,不想跟这两口子多打交道,成天钻到老林子里捉山鸡、逮兔子,走得深了远了,他就在山上过夜。仗着东山林场范围广大,林海覆盖下峰岭相连、沟壑纵横,血蘑菇住的小屋又位于森林边缘,距离场部的宿舍区挺远,包大能耐来找他一趟也不容易。

后来有这么一次,血蘑菇顺手在山上逮了只蝈蝈,长腿大肚子,通体翠绿,脑壳乌黑,如同一块铁疙瘩,呆头呆脑地不会叫,民间称为“黑榔头”。他看这玩意儿挺稀罕,就套了个树皮筒子,把大肚子蝈蝈装进去,带在身上解闷儿。当天从山上下来,远远听到林子里脚步声响。他谨慎多疑,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敢大意,立刻躲到树后,瞪着仅有的一个眼珠子往那边看。但见密林中走出一个人,脑袋大脖子粗,下巴颏儿上胡子拉碴,头上没帽子,穿一身土黄色衣服,胳膊肘上打着厚厚的补丁,脚底下一双解放鞋,裹着绑腿,斜背军挎包和水壶,手上拎了一支猎枪,正是包大能耐。血蘑菇不觉一愣:此时天色将晚,包大能耐不在场部待着,也该回家吃饭了,钻到这老林子里干什么?他平常总跟我套近乎,该不是冲我来的?什么人给我点了炮儿?再一看又觉得不对,包大能耐脚步踉跄,直着眼只顾往前走。血蘑菇心下狐疑,一声不吭地跟着,只见包大能耐在林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衣服让树枝剐破了,却似浑然不觉,整个人目光呆滞,眼窝子发青,气色如同死灰。

血蘑菇纳着一个闷儿:包大能耐是不是受了什么冤屈,或者有什么问题交代不过去,心窄出来寻死?可是一个人寻死何必打绑腿、带猎枪,还背着行军水壶呢?怎么看都是上山打猎去的,为什么下山的时候变成了这样?此人撞邪了不成?

血蘑菇这辈子见的怪事不少,看得出包大能耐举止反常,兴许是冲撞了深山老林中的邪祟,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果子,又或让毒蛇咬了。闪念之间,包大能耐一头撞在松树上,发出一声闷响,晃了几晃摔倒在地。天已经黑透了,林子里鸦雀无声。血蘑菇东观西望,恐怕有人撞见,悄悄凑过去,借着树梢间透下的月光,看见包大能耐已经昏厥了,两眼紧闭,口吐白沫,脸上全是血,如若置之不理,等不到半夜,就得让野兽掏了。这阵子他右眼皮子直跳,自打右边眼珠子没了,这边的眼皮子再没跳过,冷不丁跳个没完,绝非好兆头。常言说“右眼跳灾”,还道是“右眼跳人来”,但对他而言,来人即是来灾,千万不能多生事端。血蘑菇有心扔下包大能耐,撒丫子一走了之,又觉得不妥。东山林场死了人,地方上肯定会追查,都知道包大能耐两口子跟我走得挺近,万一查到我头上,岂不是节外生枝?思来想去,终究不能袖手旁观。

血蘑菇打小跟着老鞑子跳萨满,那和巫医类似,整治寒热二症不在话下,对付所谓的撞邪也是家常便饭,却从没见过包大能耐这样的情况。扒开衣服鞋袜查看,见这个人全身水肿,足跟黑中透亮,短粗的头发里全是蚂蚁,密密麻麻地乱爬。于是按老鞑子的传授,拿针扎在他两个脚后跟上,挤出不少又腥又臭的黑血。待到黑血变红,包大能耐的呼吸逐渐平稳,脸上也有了血色。血蘑菇又把衣服鞋袜给他穿上,躲到一旁盯着。过了多半个时辰,包大能耐缓缓睁开眼,坐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土,站起来跌跌撞撞下了山。血蘑菇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这法子只能应急,担心包大能耐路上再出意外,悄悄跟在后头,眼瞅他进了家,门还没关上,人就倒下了,浑身抽搐、四肢蜷缩。屋里亮着灯,包大嫂子正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见状慌了手脚,纳了半截的鞋底扔在一旁,急得满屋子转圈,一边忙着倒水找药,一边紧着招呼儿子,让他去场部卫生所去找卫生员。

东山林场的医疗条件十分落后,卫生所只不过是门口挂了一块小木头牌,有几瓶红药水而已,顶多再备点儿红霉素啥的。在当时来说,红霉素那就是药里的王了,啥病都能治。卫生员平时该干什么干什么,闲下来才行医送药,对包大能耐的症状束手无策。包大能耐神志不清,嘴里说着胡话,肚子鼓起老高,里面好像有胀气,鼻子里、耳朵里的蚂蚁爬进爬出,怎么都捏不完洗不净。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了,包大嫂哭成了泪人,摇晃着包大能耐叫屈:“好歹你也参过军打过仗,一顿饭能吃八张大饼,平时比谁都能咋呼,不说上山打狼吗,怎么搞成这样了?”

血蘑菇躲在房后的窗户外,偷听屋子里的人说话。原来包大能耐带枪上山,确实是打狼去的。东山林场沟深坡峭,罕有狼踪。可是前一阵子,有人说在北沟砍柴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有人来了,扭脸一看竟是头灰不溜秋的老狼,站起来学人走路,刚好太阳光照到柴刀上,寒光一闪,把狼吓跑了。还有人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老婆子,走近了一看,却从树后转出来一头恶狼!山里人大多迷信,一来二去传得挺邪乎,都说林子里的狼成精了。包大能耐不信那一套,但是山里有恶狼出没,容易伤及无辜,他负责林场的保卫工作,当然不能不管,也不去找屯子里的猎人帮忙,问明恶狼出没的方位,那天一大早就背上步枪,带着干粮水壶进了山,再回来人就不行了,不知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包大能耐虽不比土生土长的猎人,但在东山林场工作这么多年,熟悉深山老林中的情况,按说不该让毒蛇咬了,更不至于吃了不能吃的蘑菇。卫生所的人让包大嫂子用毛巾蘸上雄黄末,在热烧酒中浸透,反复给他擦拭前心后背。包大嫂子想叫林场派个车,把包大能耐往医院送。卫生员实话告诉包大嫂子:“林区的医院也就那个条件,而且老包的情况很奇怪,怕不是打针吃药能解决的,不行你让人去趟猎屯,找个搬杆子的给他瞧瞧,那些人扎古这种怪病相当有一套!”

卫生员的话点到为止,包大嫂子在林场安家落户这么多年,当然听得明白,包大能耐这是撞邪了,医院治疗头疼脑热、跑肚拉稀还行,别的可指望不上,反倒是山里搬杆子的,或许有些个对付疑难杂症的土方子。说话这时候已是深夜,包大嫂子吩咐儿子,天一亮就去猎屯找人。那时候虽已破除迷信,但是搬杆子的不会干别的,还得指这个吃饭,加之当地缺医少药,不仅是各个屯子里的老百姓,林场职工生病闹灾也不免去找他们,可都不敢明说。包大嫂子再三嘱咐儿子:“如果有人问你下山干什么,就说你爹病了去县里抓药,千万不能说去找搬杆子的!”

血蘑菇在屋后躲了一宿,转天又来偷听。因为东山林场里就这么多人,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是有人撞邪?他怕牵扯自己头上,非得听出个结果才踏实。包大能耐家一儿一女,女儿还小,儿子叫包亮,虚岁十四,长得随他娘,单薄瘦小,猴头巴脑的,脾气却随他爹,毛毛愣愣、咋咋呼呼,调皮捣蛋出了名。包大嫂子隔三岔五就得揍他一顿,要不然他能把房盖儿挑了。这个包亮一早跑去请搬杆子的,从东山林场到猎屯,可以走一条较近的山路,这条路也比较安全,常年都有人来人往,没什么野兽。包亮失了慌张一路小跑,行至途中,老远看见山道中间蹲着一条大狗,起初没多想,及至近前才看出来,那条“大狗”浑身灰毛,拖着条扫帚一样的大尾巴,两个耳朵支棱着,张开大嘴,吐着舌头,眼光凶狠,分明是一头恶狼!包亮的脑袋“嗡”的一声,但到底是在林区长大的孩子,知道狼的脾气秉性,天生多疑,最怕怪响,也是急中生智,想到随身背着书包,里面有一个铁皮铅笔盒,隔着书包摸到铅笔盒,掏出来攥在手中,晃得叮当作响,撒腿如飞逃回了林场,好在恶狼没追上来。包亮知道他爹得了怪病,倘若这么回去,准得挨老娘一顿“擀面杖”,怎么也得去到猎屯,把搬杆子的请回来。于是又绕远走另一条路,怎知那条路上的木桥断了过不去,一来一往天就黑了,等于白跑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干成,垂头丧气回了家。血蘑菇暗暗寻思,包大能耐是上山打狼撞了邪,他儿子去找搬杆子的,又被狼挡住去路,这个狼成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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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包亮又是一早出门,走的仍是较近的那条山路,这一次没遇到恶狼挡道,却仍没去成猎屯,因为半路上见到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脸上皱纹堆垒如同老树皮,二目通红,布满了血丝,长得跟那头狼一样,嘴里叨咕着什么,还伸出多了一指的右手来抓他,吓得包亮扭头就跑,说什么也不敢再往那边走了,结果又耽搁了一天。包大嫂子不信儿子的话,以为这孩子贪玩误事,气得又揍了包亮一顿笤帚疙瘩,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大山里头不比别处,天一黑什么也干不了,当天夜里又下起了雨,只能等到明天再说。

血蘑菇披着雨衣,躲在屋外听了多时,猛地记起当年有一伙厌门子,在鸡脚先生的带领下来到关外,坑害了许多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和白龙闯入大烟馆,端了厌门子的老窝,一举除掉了这伙人,不仅得了许多财货,还搅得龙江县城天翻地覆,替绺子扬了名立了威,四梁八柱没一个不挑大拇指,那一年他才十八岁,现在想起来,真如隔世一般,远得不能再远了,却又历历在目,近得不能再近了。当时听老鞑子说过,厌门子中干什么行当的都有,其中有个六指蛊婆,来自湘黔交界之地,专躲在暗处放蛊害人,为祸不在厌门子首领鸡脚先生以下。不过他和白龙打死了的那伙厌门子中并没有六指蛊婆,估计这个婆娘不在场。后来血蘑菇亡命山林,早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一晃过去几十年,难道说厌门子的六指蛊婆还没死?并且来到了东山林场?虽觉难以置信,但这就说得通了,包大能耐上山打狼,遇上了六指蛊婆,他负责林场的保卫工作,在深山老林中见到陌生人,肯定会上前查问,因此让对方下了蛊灭口!据说放蛊之人会千方百计阻止解蛊,否则蛊术反噬其身,死状惨不可言,如去请人解蛊,无论走哪条路,放蛊的都会堵在路上。怪不得包亮一连两天出不了林场。实际上关外的人没见过蛊术,搬杆子的来了也没用,但是下蛊的不会担这个风险,只要再耽搁一天,包大能耐非死不可!

巫蛊乃不传之秘,不存在拜师学艺那一说,从来没有传授蛊术的,更没有专门去拜师的,《厌门神术》中也没有任何记载。血蘑菇是老鞑子拉扯大的,老鞑子早年间行走江湖,对付过放蛊的婆子,他曾告诉血蘑菇:“会蛊术者大多是苦命之人,且下场极惨,明收传人几乎不可能,只能通过阴收,用打糍粑、扎彩绣、纳鞋底、做饭菜之类的借口聚集众人,再以研讨技艺为由问众人‘会了吗?得了吗’?倘若有人回应‘会了,得了’,这句话一出口,兴许就将放蛊者的蛊术尽数得去了。正因为是阴传,所以很多得了蛊的人,尽管一辈子放蛊害命,但是到死也未必知道自己身上的蛊到底长什么样。会蛊术者之所以多为女子,罕有男子,皆因女子意志薄弱,易于传蛊。会蛊术者常常双眼通红、行动迟缓、语无伦次,至此必须放蛊害人,如若不然,轻则暴病,重则横死。放蛊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无孔不入,双手掐着一个诀,或在你身上摸一把碰一下,或要你一句话,使你中蛊于无形之间,根本防不胜防。手段最厉害的是通灵蛊,能让丝绸变得比铁板还硬,传言可凭此术走刀梯、踏火海。有通灵蛊的非同小可,至少害过千条人命,绝不可与之争斗。”

血蘑菇虽然少了一只眼,可这一辈子多历坎坷,看事看得透彻,给包大能耐下蛊的婆子,或许是厌门子的六指蛊婆,又或许不是同一个人,反正是个祸患。任由她在山里放蛊害人,迟早引起地方上的注意,说不定会牵扯到自己头上,不如趁放蛊婆拦挡包家人出山的机会,找到她的老窝,来个斩草除根。血蘑菇之前偷听包大嫂跟卫生员念叨,说包大能耐是去北沟打狼,他躲在长白山这么多年,对各个地方了如指掌。北沟在东山林场外围,只不过巴掌大小的一个山沟子,林木茂密,洞穴岩隙遍布,常有野兽出没。他计较已定,在林场找了一包石灰带在身上,挎了狍子皮背囊和鸟铳,冒着雨连夜出发。淋淋漓漓下了一夜的雨,直到早上才止住,雨水浇过的树林子十分透亮,飘来丝丝草木清香,却又夹杂一股罕有的霉味。北沟一带针阔叶林木交错稠密,深处阴暗不见天日,地上长满了苔藓,如同一层厚厚的地毯。血蘑菇钻进山沟子,接连见到十几株枯死的苍松,树上都是光秃秃的,灰褐色的松枝散落在地,与湿泥混杂在一处。据说身上有蛊的人,必须常常放蛊害人,否则蛊会反噬其身,一时找不到下手的目标,可以把蛊放在树上,害死一棵树,也能让蛊安稳一阵子。北沟中枯死的松树东一棵西一棵,并无一定之规,换个人未必看得出什么,血蘑菇可是常年钻山入林的土匪,密林中有什么人踪兽迹,他能一望而知,对于各种各样的枯木、朽木、倒木也是一清二楚:如果树木被虫蛀死,树皮必定脱落腐烂,布满大小窟窿;若是遭雷火击中,通常会从当中折断,或烧灼成半截焦炭。可这十几株枯松死状古怪,从内而外枯僵,想见是被人放了蛊。血蘑菇在附近仔细搜寻,很快找到一株歪脖子古树,湿漉漉的根须下,遮挡着一处岩洞的入口,位置十分隐秘。他点起一盏马灯,扒开树根探着身子往里头看,洞穴中阴冷潮湿,岩壁上生满了青苔,地上铺着潮乎乎的茅草,当中摆放一只漆皮斑驳的破木斗,贴着一张破旧的五瘟神画像。木斗底部早被潮气浸得朽烂不堪,里面是个装满谷子的陶土坛子,长出绿毛的谷子上,赫然插着一柄生锈的剪刀。

血蘑菇看罢岩穴中的布置,心里头有数了,当下掏出那包石灰,抖开来撒在陶土坛子中,又伸手将剪刀拔下。但听坛内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犹如铁锅爆豆,冒出阵阵灰烟。片刻之后,坛子从中裂为两半,发霉的谷子中爬出十来条毒虫,有金色的蜈蚣、乌黑的蜘蛛、透明的蝎子、斑斓的癞蛤蟆,让石灰呛得半死不活,拧着身子挣扎翻滚,过了半天才死透。血蘑菇看得直犯毛愣,打山洞里钻出来,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看来老叔说的没错,蛊术纵然诡秘,却可避实就虚,破去这个五瘟神坛,放蛊之人必死无疑!他心知此地不可久留,立即穿过密林往外走,行不到半里,忽觉后背微微一战,独眼的余光往左侧一瞟,瞅见毛刺拉哄的爪子搭在了自己肩头,鼻孔中同时嗅到一股子腥臊恶臭的气息。血蘑菇背上寒毛竖起,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身后有狼!关外人管狼叫“张三儿”,有名有姓,大意是说狼跟人一样,能够人立而起,从身后偷袭,前面的人一扭头,便会让它一口咬断喉咙。血蘑菇在深山老林中亡命了一辈子,山上的狼可比人多,因此并不惊慌,弓腰塌背猛然往下一蹲。恶狼前爪使不上力,身子一侧歪扑到了地上,旋即龇出狼牙,卷着一阵腥风向他扑咬而来。血蘑菇虽然带着鸟铳,不过没了右眼无法瞄准,平时遇上野兽,非得离近了才搂一下火,打正打歪全凭运气,所以并不常用,也来不及装填火药铁砂,情急之下将鸟铳当成烧火棍子,抡圆了往狼头上砸。那头恶狼躲得也快,平地蹿起三尺多高,血蘑菇的鸟铳砸了个空,撞在松树上“咔嚓”一声断为两截。恶狼趁机冲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多亏血蘑菇穿的是胶皮雨靴,脚脖子部位比较松宽,才没被咬断筋骨。血蘑菇知道狼是铜头铁腿麻秆儿腰,腰一塌就完了,但这恶狼趋走如风,想打中狼腰可不容易,百忙当中甩掉胶皮雨靴,使个小开门,一抬腿跨到狼背上,双手抓住恶狼的一条后腿,屁股使劲儿往下坐。恶狼喉咙中发出哀嚎,拧着身子拼命挣扎。一人一狼滚成一团,顺着山坡往下翻滚。血蘑菇忽觉身下一空,耳旁风声作响,连人带狼坠入了一处被枯枝败叶覆盖的山裂子!

这个山裂子虽深,却积满了腐叶淤泥,又有朽木枯藤阻挡了下坠之势,掉下来还不至于粉身碎骨,可也摔得够呛。一阵阵钻心的刺痛,让血蘑菇恢复了神志。此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伸手摸到周围有砂岩,从地上捡了块碎石,往岩壁上一划拉直冒火星子,借着这点光亮,发现那头老狼撞在一块巨石上,直接摔断了脊柱,肚皮一起一伏的,四肢仍在抽搐,一双怨恨阴毒的狼眼半开半合。血蘑菇自己也伤得不轻,腿肚子被树枝划开一道大口子,红白相间的血肉和淤泥混成了一片。他从腰间拔出短刀,摁住狼颈一刀插入喉管,又豁开狼肚子,撕扯下一块狼皮,趁着热乎气儿糊在自己腿肚子上。

几乎直上直下的山裂子形势绝险,掉下来没摔死已是命大,再上去可比登天还难。经过这一番死斗,血蘑菇眼前金星直冒,一颗心扑扑狂跳,倚在岩壁上呼哧带喘,心下暗暗寻思:想不到这个山裂子这么深,马殿臣埋宝的天坑会不会就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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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一动此念,哪还顾得上腿伤,挣扎起身子,找到袍子皮背囊中的马灯照明,又在地上捡了半根粗树枝,撑着伤腿往前摸索。然而身上有伤、腹中无食,走不多远他就觉得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恍惚梦到以前的事,他刚在县城大烟馆打死鸡脚先生,一个人躺在烟榻上抽大烟,喷着云吐着雾,如同置身云端,诸多苦难抛在脑后,怎知死在地上的鸡脚先生又爬了起来,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面如枯树皮,两眼布满血丝,衣衫褴褛,右手多了一指。血蘑菇心头一紧,来人是厌门子的六指蛊婆!但见六指蛊婆低头啃咬手指,嘴里“嘁哧咔嚓”作响,转眼咬下血淋淋一截,捧在手中递了过来。血蘑菇倒吸一口冷气,看来六指蛊婆被破了五瘟神坛,死到临头也要拽上冤家对头。此人有通魂入梦的邪术,也是最厉害的通灵蛊,放蛊之人在梦中递出一件物品,你一旦伸手接过此物,即中其蛊。血蘑菇明知接不得,无奈手脚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嘟嘟嘟”几声虫鸣,敲金击石相仿,梦中的六指蛊婆随即化为乌有。血蘑菇一惊而醒,原来是那只大肚子蝈蝈在叫,一摸装了大肚子蝈蝈的树皮筒还揣在身上,掉下山裂子居然没被砸瘪。自从逮到这大肚子蝈蝈,还从没听它出过声,居然在紧要关头救了自己一命。

血蘑菇死中得活,可也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气,他无力起身,咬着牙爬到死狼身边,掏出心肝来生嚼了。等到缓过这口气来,他接连在山裂子里转了几天,大致摸清了地形。山腹中大大小小的洞穴多达几十个,最深处的巨大洞窟,曾是故老相传的“棒槌庙天坑”。由于若干年前发生过地震,不仅埋住了上方的洞口,还使周围的山壁多处崩裂,几乎贯通了整个洞窟群。他掉下来的山裂子正是其中之一。然而马殿臣埋宝的天坑并不在此处。血蘑菇大失所望,只得觅路出去。他把四周的山裂子挨个儿钻了一遍,找出一条与汛河林道相通的活路,那还是伪满时期留下的森林铁道,可以行驶运送原木的台车,出口在汛河林道的穿山隧洞中部,位于917号界桩附近。血蘑菇揣着大肚子蝈蝈钻出山腹,一看自己满身泥垢血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敢直接去到东山林场,先在深山里找个马架子窝棚忍了几天。探得林场中一切如常,包大能耐已经不治而愈,还听说有人在山沟里见到一具死尸,被野兽啃了大半,身份无从辨认,似乎是个外来的六指老太婆。既然无人追究,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根本没人在意他这个常年独来独往的老洞狗子,血蘑菇这才敢下山返回住处。

不觉又过了三年,那只蝈蝈竟然活过了三个寒冬。蝈蝈又叫“百日虫”,活不过三个月,怎料这个大肚子蝈蝈不仅没死,叫声竟也越发清亮透彻。血蘑菇套了个小葫芦,装上它揣在怀中,喂以露水菜叶,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么多年以来,血蘑菇身边一个说话解闷儿的人也没有,到了夜里躺下睡不着,就跟这蝈蝈唠嗑。大肚子蝈蝈也似听得懂人言,血蘑菇说两句,它就“嘟嘟嘟”叫几声。可血蘑菇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多了,即使对着大肚子蝈蝈也不能说,因为纸狼狐困在他身上,虽然什么也干不了,但他说什么、做什么,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纸狼狐。

到了年终岁尾,地冻三尺,呵气成霜,东山林场变成了银装素裹的林海雪原。一过腊月二十三,林场职工都回老家过年,场部大门二门都加了大锁,贴了封条,留下血蘑菇一个人,住在小木屋里看套子。一年到头,只有这个时候血蘑菇最松心,天儿太冷,连皮糙肉厚的野猪都不出窝了,他也不能再去山上找马殿臣的天坑,林场里又没人,正可躲一阵子清净,备足了吃的喝的,把火炕烧得滚烫,踏踏实实睡上几个囫囵觉。这一天早上大雪纷飞,血蘑菇蹚着没脚深的积雪,在林子里捉了两只山鸡。冬天的山鸡很容易逮,因为毛厚飞不起来,有的顾头不顾腚,一见人就把脑袋拱进雪堆里,尾巴撅在外边,哑默悄儿地走过去,就能一把揪住;有的一见漫天大雪片子就发蒙,趴在地上打哆嗦,拎回去抓上一大把干榛蘑,热腾腾炖上这么一锅,快咕嘟熟的时候再来上一把粉条子,一掀锅盖喷香喷香的,这是“关东八大碗”中的一道名菜,名副其实的山珍野味,两只山鸡够他吃上两天。血蘑菇拎着山鸡走下山,但见茫茫白雪中行来一头黑驴,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粉鼻子粉眼四个白蹄子。驴背上端坐一个老客,大约四十来岁,土头土脑其貌不扬,却长了一双贼亮的夜猫子眼,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他头顶狗皮帽子,身穿反毛大皮袄,肩上背着一个褡裢,里头鼓鼓囊囊不知塞的什么,脚蹬毡子靴,腰间坠着一枚老钱,嘴中叼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眯缝着夜猫子眼,离老远就盯着血蘑菇,上上下下打量不住。

血蘑菇当了一辈子杀人越货的土匪,那仅有的一只眼可不是摆设,一看这骑黑驴的就非常人。莽莽林海天寒地冻,这又是在年底下,一个外地人来林场干什么?况且大雪纷飞,这一人一驴不落半个雪片,身上必有古怪。可他既不像偷东西的蟊贼,又不像来搞破坏的。之前血蘑菇放出风去,说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就在长白山,各条路上闻风而来的人不少,不知这个骑黑驴的意欲何为。双方越行越近,血蘑菇沉住气没吭声,若无其事地将两只山鸡往肩膀上一搭,借这个动作遮掩,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刀,又装成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揣着手用袄袖蹭着鼻涕,低头耷脑从骑黑驴的老客眼皮子底下走过。只听那人开口叫道:“老哥留步,想不想发上一笔财,过个肥年?”血蘑菇故意装傻:“发啥财啊?都这岁数了,还是个穷看套子的,这辈子不指望发财了。”黑驴上的老客笑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该是这辈子的财运,挪不到下辈子,迟来早来而已,眼下正是机会,我想买你身边一样东西。”血蘑菇茫然地问:“买啥啊?你要这两只山鸡?”老客“嘿嘿”一笑,伸手点指道:“买你揣在怀里的那只蝈蝈,怎么着,开个价儿吧?”血蘑菇心念一动,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自己身上这个大肚子蝈蝈,却还嘟嘟直叫,何况一连三年如此,怎么想也是个稀罕玩意儿,不过骑黑驴的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只蝈蝈?在林子外边听到蝈蝈叫了?他听说过关内有一路憋宝客,擅长望气,也许自己这大肚子蝈蝈是只宝虫,让憋宝的盯上了!憋宝是个发财的行当,但是干这一行会被财气迷住心窍,故此贪得无厌。血蘑菇躲在东山林场这么多年并非求财,不愿多生事端,想尽快把这个憋宝的打发走,就冷着脸一摇头:“你别在这儿挨冻了,我这个蝈蝈不卖!”老客愣了一愣,奇道:“你忙什么?我还没出价儿呢,怎就一口咬定不卖?”说话从黑驴上下来,缠着血蘑菇不放,价钱越开高越高。血蘑菇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根本用不着钱,这几年唯一跟他做伴儿的,只有这个大肚子蝈蝈,更何况这蝈蝈当年在山裂子里还救过自己一命。憋宝的老客越说,他越不想卖,一边往前走,一边摇着头。老客忙牵上黑驴跟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哥啊,就是个金蝈蝈,也得有个价儿不是?你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还留着它干啥呢?”血蘑菇停下脚步,没好气地答道:“干啥?啥也不干,就揣身上听响!没它我睡不了觉!”老客以为这个林场看套子的脾气挺倔,多半觉得有钱也没地方用,又变戏法似的从褡裢里一样样往外掏出东西,罐头、烟卷、烧刀子、红肠、蛤喇油,告诉血蘑菇尽管开口,他这褡裢里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给什么。这一来血蘑菇倒不好推托了,不是他贪图老客给的那些个东西,如今他是老洞狗子?一个住小木屋看套子性格孤僻冷面寡言的老光棍儿,吃喝用度皆由林场供给,那个年头的东西又全凭票证,挣的工资都没地方用,要说给钱他看不上,那倒也还罢了,可是老客掏出这么多山里见不着的东西,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肯定会让对方起疑。他本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反正林场里没别人,有心一刀插了这个纠缠不休的老客,再把尸首往山沟子里一扔!但是转念一想,必须摸清了底细再下手,首先来人到底是不是憋宝的,其次是否还有同伙?血蘑菇动了杀人的念头,目光略有闪烁,却没逃过老客的夜猫子眼。不过那个老客误会了,还以为血蘑菇识破了憋宝的路数,只得说道:“也罢也罢,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正是走南闯北到处憋宝的窦占龙,因见你这只蝈蝈非同小可,才不吝重金相求。既然让你看出了门道,那便不瞒你说,你顶多拿它当个解闷的玩意儿,落在我手上,它能变出一座金山。实不如让给我,我也不亏你,咱俩合伙发这个财!”

憋宝的窦占龙这句话一出口,血蘑菇如同听到一声炸雷,怎么憋宝他不明白,发不发财他也不在乎,但是一听到“金山”二字,立刻想到了金王马殿臣。他在长白山转了这么久,始终找不到金王马殿臣的踪迹,穷年累月,一无所得,说不定憋宝的窦占龙有些手段,能够找到那个天坑!血蘑菇心神激**,脸上却不动声色,挠着头问道:“我这个大肚子蝈蝈能变出一座金山呢?”窦占龙见血蘑菇似乎动了贪念,忙说:“何止如此,你若信得过我,可随我进山走上一趟,只是得按我说的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血蘑菇故作踌躇:“你不告诉我咋变出金山,我咋信得过你呢?”窦占龙发财心切,指天指地发誓:“不是我不肯明言,奈何憋宝的法子不能说破,总之你尽管放心,我窦占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给你变座金山出来,让我头碎颈折,死无葬身之地!”血蘑菇心想这个誓发得够狠了,看来言下无虚,就眨么着一只眼说:“那行吧,反正这数九隆冬林场里没啥活儿干,我就跟你去一趟,瞧瞧那座金山……长啥样!”

4

血蘑菇带了些干粮,背上袍子皮睡袋和一杆鸟铳,跟着骑黑驴的窦占龙,迎着漫天的大雪片子,顶着呼呼咆哮的北风进了山。窦占龙不说去什么地方,只在头前引路。那雪下的,漫山遍野一片白,把山上的路都盖得溜儿严。两个人一头驴,出了东山林场,也是一路在深山老林里踏雪而行,困了饿了,就在避风的雪窝子里歇脚。这天晌午,终于来到一处山坡。窦占龙勒住驴缰绳,对血蘑菇说声“到了”。血蘑菇举目四顾,此时风停雪住,冰封大地,山上、树上被皑皑白雪覆盖,张开嘴使劲儿喘口气,五脏六腑都觉得舒朗畅快,却看不出与别的老林子有什么不同。

窦占龙下了黑驴,点上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吩咐血蘑菇把大肚子蝈蝈从葫芦掏出来放到树上。血蘑菇不明其意,大肚子蝈蝈能活三冬,全凭他揣在身上贴肉焐着,搁树上岂不冻死了?窦占龙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你还想不想发财了?”血蘑菇没再多说,掏出葫芦拔下塞子,心里默念:“大肚子啊大肚子,今天我又得让你帮我一次,万一要搭上你这条小命,那可对不住你了。等我找到马殿臣的《神鹰图》,除掉纸狼狐报了仇,再来下边找你!”那只大肚子蝈蝈一蹦而出,不怕冷似的,落在树干上大声鸣叫,叫过几下,似乎是开了嗓儿,越叫声响越大,如金玉撞击,顺着山势远远传了开去。

血蘑菇正觉纳闷儿,只听高山上传来一声虎啸,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纷纷下坠。他吃了一惊,心想:不好,大肚子蝈蝈叫得太响,引出了山中猛虎!长白山猎户一向将老虎尊为山神,每年开春进山打围之前,先要摆些瓜果酒水,焚香祭拜山神,入冬后封山,留一冬给山神老爷做主,轻易不敢惊扰。血蘑菇也知道下山虎厉害,见了人横吞立咽,势不可当,自己缺了一只右眼,仅凭手上这杆鸟铳,无论如何打不了虎。他偷眼看向身旁的窦占龙,此人一不慌二不忙,蹲在地上稳稳当当地抽着烟袋锅子,那头黑驴同样无动于衷,纵然窦占龙胆大包天,这头黑驴也不可能不怕下山的猛虎啊?他无暇多顾,想先爬到树上暂避一时。可是刚一仰头,树上枝丫乱晃,积雪簌簌落下。血蘑菇心说:邪门儿,老虎怎么是从树上来的?却听“嗷呜”一嗓子,从积雪的树梢中蹿出一头野兽,头圆爪利,四肢短粗,尾长过尺,身上长毛邋遢,哪是什么下山的猛虎,分明是个大花猫啊!血蘑菇一眼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只八斤猫吗?

此猫当年在王八盖子沟金灯庙吓退无数金鼠,趁乱叼起金灯老母的吸金石,钻出墙窟窿一去不返,看来是得了天灵地宝,活过了这几十年。不过猫的脾气秉性改不了,冰天雪地里听到虫鸣,就忍不住出来看个究竟。至此恍然大悟,原来窦占龙要憋的宝是吸金石,得了这件至宝,金子要多少有多少,何止变出一座金山?但是血蘑菇苟活至今,只为了干掉纸狼狐报仇,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吸金石,对他来说什么用也没有。本以为凭窦占龙的手段,尽可以找到金王马殿臣的天坑了,怎知到头来又落了一空!

血蘑菇一直以为马殿臣得了吸金石,才当上了关外的金王,原来吸金石还在八斤猫肚子里。他只不过稍一分神,八斤猫已然跃下树梢,一口吞下了大肚子蝈蝈。血蘑菇心头一凉,以为大肚子蝈蝈完了,可正当此时,猫腹中传来一阵嘟嘟嘟的长鸣。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大肚子蝈蝈想从猫肚子里逃出来,八斤猫似乎也觉得不对,张开大嘴嗷嗷乱叫,弓背挺身,尾巴倒立,不住摇晃脑袋,张口吐出一个非金非玉的蛋黄色圆石,正是那块吸金石。八斤猫在地上打了个滚,带着肚子里的虫鸣,一头钻入林中不见了踪迹。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血蘑菇呆立当场,转眼间地上只有吸金石了。叼着烟袋锅子蹲在一旁的窦占龙,此时一脸得意,夜猫子眼紧盯着吸金石自言自语:“我得此宝,不费吹灰之力……”说着话脸上五官抽搐,眼珠子越瞪越大。血蘑菇之前留了个心眼儿,总听人说,憋宝的一个比一个贪,得了天灵地宝怎肯与人平分,所以不可不防,可没想到窦占龙见了吸金石,神色变得古怪至极,脸上五官都挪了位。血蘑菇摸不透他的底,哪敢轻举妄动,犹豫不决之际,突然从窦占龙身上跃出一只三条腿的小金蛤蟆,围着吸金石打转。窦占龙则一头扑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血蘑菇忙退开几步,暗道一声“古怪”,难道窦占龙身上有只金蛤蟆,让这吸金石吸出来了?没等他明白过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苍髯老道,一身火工道人的打扮,到得切近,看也不看血蘑菇一眼,口诵一声道号,指着小金蛤蟆哈哈大笑:“寻你多时了,还不随我回山?”小金蛤蟆却似听明白了,在地上蹦了三蹦,“咕呱、咕呱、咕呱”连叫三声。火工老道袍袖一卷,早将小金蛤蟆收入袖中,径往深林之中,扬长而去了。

血蘑菇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左眼,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呆立半晌无所适从,一低头看见吸金石还在地上,他虽不贪图金子,可这一辈子也没少跟吸金石打交道,终究是天灵地宝,实不忍弃之不顾,再看倒地不起的窦占龙气息早绝。他听说过一些憋宝的门道,相传黄河中的老鳖,每活一百年背壳上多长一道金圈,长出九个金圈,脑袋里就有鳖宝了。憋宝人设法捉住老鳖,在地窨子里剁掉鳖头,用利刃割开自己寸关尺脉窝子,将鳖宝埋入肉中,再涂药治愈,随后在漆黑无光的地窨子里住上一百天,出来之后这双眼无宝不识,不知真也不真?血蘑菇当惯了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对个死人可没有下不去手这么一说,拔刀割开窦占龙的脉窝子,伸手往里一抠,还真有个肉疙瘩,他那一个眼珠子寒光一闪,如同荒坟野草中的一点鬼火,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当下将鳖宝和吸金石一并揣入怀中,又牵过那头黑驴,驮了窦占龙的尸首下山,想寻处断崖往下一扔,等不到天黑就让狼掏了。

哪知黑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仰起脖子“啊呃?啊呃?”狂叫不止。血蘑菇寻思,这畜生一路上驮着窦占龙半声不吭,跟能听懂人话一样,让它往东绝不往西,怎么我一牵就犯了犟脾气?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子,对着驴屁股上皮糙肉厚的地方狠抽了几下。怎知把那头黑驴打急了,冷不防尥起蹶子,踢了血蘑菇一个跟头,驮着窦占龙的尸首一道烟似的跑了。要不是躲得快,就得让这黑驴踢死,血蘑菇咒骂着追了半天也没追上,无奈只得作罢。

这一连串离奇古怪的遭遇,让血蘑菇提心吊胆了很久,最怕窦占龙死而复生来林场找他。然而星移斗转,日月如梭,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也没出什么事。血蘑菇得了窦占龙的鳖宝,埋进了自己的脉窝子,加之后来下山打听到的消息,多多少少知道了窦占龙身上的秘密:原来那只三足金蟾,本是龙虎山五雷殿祖师爷身边的一个小物件儿,带着落宝金钱下山,借了窦占龙的形窍,以应四神三妖之劫。只有崔老道认得出它的来头,但是不能说破,一说破金蟾就走了,那还怎么应劫?当然崔老道也并非善男信女,分明是他放了金蟾下山,却担心道破天机遭报应,自始至终装成个没事儿人,不该说的从没少说,应该说的反倒一字不提。这个东西虽是金身,却也贪得无厌,可以剪黑白纸为驴,凭着分身到处憋宝发财,西北角城隍庙掏狗宝死了一个、夹龙山误点千里火夹死过一个、在东浮桥煮石碑填了海眼一个、银子窝门楼逮玉鼠气死一个、铃铛阁摘铜鸟摔死一个、分宝阴阳岭掉入阴山背后吓死一个、三岔河口让分水剑斩杀一个、芦苇城拿金剪刀烧死一个、引马殿臣扛着挑头杆子打坟被狐狸害死一个……死一次金蟾就换一个分身,但被浊世迷心,又受崔老道所误,早已忘却本真,即使从分身上取回鳖宝和一应之物,念及平生所遇的九死十三灾也是恍恍惚惚,最后一个带血蘑菇去找吸金石的窦占龙已经没有分身了,因为鳖宝的灵气尽了,还得再养上几年才可以用。这个人虽然没死,但借窍的金蟾一去不返,鳖宝也让血蘑菇抠去了,所以说从关外逃走的窦占龙?人还是那个人,落宝金钱和烟袋锅子也在,身上的“神”却没了!

血蘑菇虽将吸金石带在身上,仍架不住岁数越来越老,气力远不如前,心知找到宝画《神鹰图》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了,恨自己这一辈子,这一件事都办不成,心想:我从三岁那年,就让走长路的拐子卖到了孤山岭,亲娘跳河而亡,亲爹远走他乡,身边至亲至近的人,乃至一个个冤家对头,皆因我死走逃亡。还真让关家老祖宗说中了,可不就是个逮谁坑谁的丧门星吗?谁遇上我,谁就倒霉!我却活得比谁都久,难不成真像我老叔说的,给我在地府中除了名?可这么活一辈子有啥劲儿呢?打小落草为寇当了土匪,在姜家窑丢了一个眼珠子,又被马殿臣追得没处躲没处藏,钻到深山老林中喝脏水吃蝲蝲蛄,下煤窑当过煤耗子,在木营子卖过苦力,抬过棺材扒过坟,带着手下金匪远走蒙古大漠,为了找《神鹰图》投靠伪满洲国,让剿匪部队穷追猛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扮成个老洞狗子在林场一躲几十年,整天提心吊胆,还有比我命苦的吗?说什么前世因果、夙债相偿,谁又见过上辈子的事?七灾八难怎么就全让我赶上了?老天爷为什么不能睁睁眼、开开恩,让我死前除掉纸狼狐?”

血蘑菇本想再次下山去找张保庆,这时候才发觉力不从心,他的年岁太大了,头发指甲全掉光了,皮肉干枯萎缩,五感渐失,身子在一点点变成纸人,再也困不住纸狼狐了。血蘑菇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计策,当年他与恶狼搏斗跌入的天坑,那个地方有一座“画树灵庙”。深山老林中大大小小的天坑地洞很多,可不止金王马殿臣埋宝的一个。关东的野山人参俗称棒槌,早在千百年前,这一带就有参帮放山,挖到六品叶的宝参,便捋一把青苔毛子,剥一块桦树皮,一层一层包好了,捧出去献给皇帝。据说深山天坑中有座老庙,俗称“棒槌庙”,萨满称之为“画树灵庙”,历朝历代有神官担当庙祝。庙中供奉着“画树石匣”,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块巨石,上有灵树图案。由于年深岁久,巨石裂缝中积满了尘土,又有种子落入,以至于从中长出了棒槌树,巨石却没有崩塌。参帮进山挖棒槌,必定到此烧香磕头,帮内赏罚分配大小事宜,均在画树灵庙中进行。实际上棒槌树只是形似野山参的大树,并不是真正的野山参。到了民国初年,有几个得了癞大风而手足溃烂的病人逃入深山老林,躲在天坑附近,因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彻夜哀号惨呼。庙祝看他们可怜,就将他们收留在庙中,又从画树石匣中捉出棒槌虫给他们吃,居然可以缓解癞大风的痛楚。后来消息传了出去,逃到此处的癞大风病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从关内远道而来的,一来为了治病,二来也为避祸,因为患病之人手足溃烂,狮面塌鼻,丑陋可怖,而且传染性很强,自己家里人也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不容于乡里,往往会被同乡活活烧死,连同病人用过的衣服、被褥、锅碗瓢盆也得一并焚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这些人呢?他们住在天坑里,捉洞穴里的蝙蝠、蛇鼠、蝲蝲蛄为食,又开垦耕地自给自足,逐渐在画树灵庙周围形成了一个癞大风村子,打猎挖参的反倒不敢来了。起初这些人感恩戴德,但是久而久之,有几个心术不正的村民以为画树石匣中有宝棒槌,能够让他们身上的癞大风痊愈,庙祝却百般阻拦,不仅不让他们接近画树石匣,还要把他们撵出天坑。于是那几个村民怂恿众人打跑了庙祝,一拥而上去挖画树石匣,由此引发的地震,埋住了天坑入口。血蘑菇在山里那么多年,一直没找到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却在无意中找到了画树灵庙。他听老鞑子说过,历代萨满神官降妖除魔,将收来的悲子烟魂,尽数封入画树石匣。当年那些个癞大风,正是因为惊扰了画树石匣,所以一个也没逃出来。他按老鞑子传授的树葬之法,让自己与画树石匣合二为一,以此困住纸狼狐,又用鳖宝的分身将张保庆引至灵庙,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血蘑菇用了一辈子也办不成,对张保庆来说却易如反掌,只需张保庆念三遍牌位上纸狼狐的名号即可,事成之后,不仅《神鹰图》物归原主,吸金石也是张保庆的!关外金王马殿臣富可敌国,也不过坐拥九座金塔,吸金石则是天灵地宝,要多少金子有多少金子,世上再没任何宝藏能够与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