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血蘑菇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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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当上了金匪的大元帅,挑号“金蝎子”。当土匪的必须有匪号,没有字号不发家,如果没有匪号,连个小小蟊贼也看不起你。再者说来,土匪打家劫舍,顶个匪号是为了隐姓埋名,免得祸及家人。倒不是没有例外的,比如迟黑子、马殿臣那样的大匪首,官讳太响,取什么匪号也压不住,久而久之,真名实姓就成了匪号。血蘑菇派得力的崽子下山,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行头,头戴长毛貉壳帽子,身上穿一件对襟黑棉袄,新里新面新棉花,外披大氅,里侧秀一行金字“金光太保大元帅”,一巴掌宽的牛皮板带煞腰,暗扎一丈二尺长的蓝布护腰。为什么这么长呢?解下来能当绳子使,里面还能藏金粒子。腰挎两把加长二十四响的德国造盒子炮,枪柄拴着红绸子。大腿系着软牛皮套裤,小腿扎着绑腿,掖一柄“腿刺子”防身,脚蹬一双飞虎靴,屁股后头还坠着一块狗皮子,坐哪儿都冻不着。由于血蘑菇少了一个眼珠子,找人给自己装了个金琉璃,不明底细的见他目射金光,以为他身怀异术,无不心寒股栗。血蘑菇换了匪号,手底下也有十几二十个崽子。在当时来说,绺子里的大当家的,相当于买卖铺户的大掌柜。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起局建绺又比做买卖不知难上多少倍。胡子的规矩尤其多,讲究五清六律,“五清”中头一条就是“大当家要的清”,该要的要,不该要的不要,劫掠来的财物“分篇挑片儿”,论功行赏时一碗水端平了,谁也不兴吃独食,又常有进项,让手下人服气,觉得跟着大当家的有奔头儿,崽子们才能有心气儿,豁出命去甩开膀子干。匪首还得有胆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当家的窝窝囊囊,手下的崽子也直不起腰来,过不了多久,就得让别的绺子灭了。既是金匪,当然要带头爬金眼子拿疙瘩,这一来要了血蘑菇的短,尽管他为匪多年,却只会砸窑绑票,失了金灯老母的密咒,调不来耗子兵,他也找不到金脉,只得另寻他法。血蘑菇思来想去,记起之前为了过江,充为民夫去给大户人家抬棺材。那口大棺材沉重异常,棺中必有陪葬的金饼,而且还少不了,否则不可能那么沉,主家也不至于干掉抬棺的民夫灭口。当时带队的副官失职心虚,对抬棺的民夫逃走一事,一定会隐瞒不报,想见棺材仍埋在原处,挖出来够造上一阵子的。

按照常理,金匪并不下山猫冬,也不干扒坟盗墓的勾当,怎奈天寒地冻、坐吃山空,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血蘑菇为了坐稳头把交椅,决定挖个坟包子狠捞一票,尽快扩充实力。要不然等到明年开了江,自己弹尽粮绝,万一马殿臣追杀过来,如何应付得了?他让几个精明能干的金匪,分头去那片坟地踩盘子打探虚实。过了几天,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坟茔地的主家并非旁人,竟是江北二道沟许大地主,开煤窑的那位。许大地主那片坟茔地,相距许家大院不远。当地人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背靠大山,藏风聚气,山梁上有五道山脊,有个俗名叫“五马奔槽”。坟茔四周的田产,均赁给佃户耕种,佃户们替东家守坟,可以少交一半租子。各家各户置备鸟铳、弓弩,且有两个炮手常年住在佃户家,三五个贼匪近不了前。如若贼匪势众,枪声会引来许家大院的大批炮手。值此岁暮天寒,这些佃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睡晚起,一整天偎在炕头上喝酒、唠嗑。

血蘑菇闭着眼,一边听一边琢磨:挖开这个坟包子,正可一解心头之恨,难的是离许家窑太近,自己手下这些金匪,按土匪的黑话讲叫“单搓”,只会干一桩买卖,尽管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却比不了常年打家劫舍擅长奇袭的胡子,因此只可智取,不能强攻。血蘑菇手下的崽子探得切实消息,腊月初六那一天,许大地主要给他爹许家老太爷做八十大寿。旧时关外讲究过整寿,有“度坎儿”一说。从五十岁之后,十年遇一道坎儿,越有钱的人家,整寿办得越排场。办得好可以多活十年,办不好兴许就卡在这道坎儿上过不去了。血蘑菇暗暗寻思,到时候许家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正是一个可乘之机。

进得腊月,连下几天大雪,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片子,在半空中翻来滚去,如同白雾升腾,几丈之外看不见人。许家大院早早布置好了寿堂,门楣高悬寿匾,上写“南极星辉”四个大字,堂上挂着寿帐,迎面是“仁者有寿,贵寿无极”的寿帘,条案上摆着寿桃、寿面,八仙桌上是香炉、蜡扦,地上放大红团垫,供进来拜寿的跪下磕头。尽管许大地主缺德带冒烟,可不耽误人家是个孝子,请来各路厨班大宴宾客。富家一桌宴,穷人半年粮,厨班提前几天就到了,掌灶大师傅带着几个干净利索、手脚麻利的小伙计,杀猪宰羊祭灶神,备齐了诸般山珍海错。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场院中难以搭棚垒灶,专门腾出一排大瓦房。厨班自带一应之物,分别在房中垒设灶台,有的搭“七星灶”,有的搭“十八罗汉灶”,一个炉膛上一排灶眼,吊汤、炖肉、热炒全不耽误。大师傅各自使出看家的本事,伺候连开三天的寿宴。厨师两件宝,刀快火要好,真有那艺高人胆大的,施展绝活儿同时在几个火眼上煎炒烹炸。来许家贺寿的全是官商士绅,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各路厨子都憋着劲儿,要借这场寿宴扬名。到许家老太爷八十整寿这一天,由老太爷亲自选出手艺最好的厨班,再单做一桌四碟八碗的大菜,天黑之前由大管家送去坟茔地祭祖。

这一天未晚先黑,彤云密布,笼罩四野。血蘑菇和二十多个金匪,扮成“靠死扇儿”的叫花子,在脸上、头发上涂抹烂泥,穿着千疮百孔的破棉袄破棉裤,顶着飞了花的破棉帽子,提着饭罐子,拖着打狗棒,暗藏家伙,踢里趿拉蹲守在道边,专等许家的人前来祭祖。此时风雪虽住,天却冷得出奇,山岭间的积雪平地没膝,走出半里地鞋就湿透了。金匪的头发、眉毛、胡子上挂着冰碴,吐口唾沫没等落地就冻成了冰疙瘩,一个个揣手缩肩,瑟瑟发抖。终于等来一架马拉爬犁,车把式坐在前头挥动马鞭,大黑马口鼻直喷白气。爬犁上另有二人,头戴狗皮帽子,身上裹着厚重的皮袄,捂得严严实实。血蘑菇瞅准时机打个手势,手下众人围拢上前,挡住了去路。他自己混在人堆儿里,悄没声儿地不言不语,谁也看不出他是带头的。十几个臭要饭的敲着呱嗒板儿唱喜歌:“许老太爷身子棒,寿比南山不老松;南极仙翁来挂红,挂红挂在九龙头;一挂金,二挂银,三挂骡马成了群;刘海跟着撒金钱,发家生财一万年;有金山、有银山,金马驹子在撒欢儿;金元宝、银元宝,金马驹子满地跑……”又有几个抓住爬犁,扯着马缰绳吵吵嚷嚷,说二道沟许家老太爷过八十大寿,他们这些讨饭的也得表表心意,不敢登门叨扰,因此忍饥挨冻在路上等候,还望许家管事之人给大伙儿“意思意思”。

这么冷的天,大管家本就不想出门,无奈老爷发了话,不愿意来也得来,正不知找谁出气,撞上这么一群不长眼眉的赖皮缠,登时火撞顶梁门,破口大骂,让他们快点儿滚蛋。哪知这些臭要饭的起着哄,怎么赶也不走。有人即兴编几句数来宝,夹枪带棒指桑骂槐,有人去揭爬犁上的食盒,还有人乱翻那些香烛供果。绺子里那个二毛子趁乱掀开酒坛子,将黑乎乎的一只手爪子伸了进去。大管家急了,夺过车把式的鞭子,鞭鞘甩得啪啪作响,打得一众要饭的嗷嗷直叫,连滚带爬退到路旁。

这个大管家长得猴头巴脑,派头倒挺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嚎唠”一声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活腻了?要不是管家爷有事在身,非要了你们的狗命不可,不知深浅的东西,滚犊子!”众金匪故作惊慌,当即一哄而散。直等到天色黑透了,血蘑菇估摸差不多了,带手下闯入许家坟茔地。山坡下是个祠堂,后边一排屋子,是佃户和炮手的住处,屋里点着油灯,趴在门口听了听,哑默悄儿地没有半点儿响动。众金匪黑布遮脸,踹门进去一看,屋里挺窄巴,炕桌上乱七八糟,几个佃户和炮手口吐白沫,东倒西歪躺了一屋子。

不出血蘑菇所料,送来祭祖的酒肉,到头来全得便宜了守坟的,所以他让二毛子趁乱在酒水里下了骟牲口的麻药。旧时,骟牲口的称为“搓捻行”,凭独门手艺走村串户。谁家想让大牲口听话多干活儿,再也不打突噜尥蹶子;让猪一门心思憨睡傻吃,长得臀满膘肥,那就得请骟牲口、劁猪的,干完活儿管顿好饭,还得给几个钱。外人以为骟大牲口靠的是手法娴熟,又准又快,实际上搓捻行都使麻药,事先在草料里掺上一点儿,给大牲口吃下去再骟。更有绝的,在牛马的屁股上拍两巴掌,牲口便似着了魔,立于原地,浑身哆嗦,迈不开腿,这是给牲口下了麻药。这样的麻药性子极猛,味道也重,二毛子忙中出错抓了一大把放进去。多亏乡下地方的炮手和佃户,平常吃粗粮、喝劣酒,掺满了麻药的酒也没少喝,还以为好酒应该是这个味道,结果都被麻倒了。金匪掏出绳索,把这一屋子的人挨个儿码了,也就是捆了,用臭袜子堵上嘴,随后点上灯笼火把照明,拎着锹镐来到坟地。

血蘑菇当上金匪大元帅以来,经常故弄玄虚,有时候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眼角眉梢那股子阴恻恻的煞气也更深了。手下崽子越摸不透他的底,对他越是敬畏。他当初抬棺过江,眼瞅着大棺材埋在了什么地方,却似初来乍到,掐诀念咒转了一圈,点指一个坟头说道:“这里边有货!”众金匪无不诧异,许家儿媳妇的坟头,在这一大片坟茔中并不起眼儿,放着那么多大坟包子不挖,为啥挖这座小坟?他们心里嘀咕,谁也不敢说出来。按大元帅指点的方位,扒开坟头上的积雪,见坟土冻得和铁锅相仿,用铲子敲敲,发出铿锵之声。寒冬腊月,扬风搅雪,地都冻住了,可是死了人也得往坟里埋,金匪没干过盗墓的勾当,挖坟埋人却常见。家伙什带得齐全,一个金匪戴上棉布“手闷子”,攥紧冰凉的铁楔子,戳在坟包子上,另外两人轮流打大锤。打出几个深洞,灌进生石灰,在炮手住的屋里烧了几壶开水浇上去,坟包子上冒起几缕白烟,洞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土层渐渐松动。金匪们抡开尖镐、铁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嘁哧咔嚓一通胡挖乱刨。费了老鼻子劲儿,终于整出一个大喇叭口,埋在坟中的棺材五面见天。下去四个崽子,将棺材钉一个个撬出来。血蘑菇对棺材拜了几拜,暗暗对棺材里这位说道:“看在我把您从娘家抬过来的分儿上,还望您多多担待,勿怪惊扰!”随即命人高举火把,合力移开棺盖。棺中以锦被覆尸,蒙头盖脸鼓鼓囊囊的,看不到下边有什么。金匪拿疙瘩,一向由大元帅亲自动手,崽子不许近前。众人没掏过坟里的东西,只能按金匪的规矩来,都围在坟坑四周,瞪大了眼瞅着。说到杀人害命,金匪比占山为王的土匪更狠,这一次深更半夜抠坟凿棺偷死人,说吓得直哆嗦倒是委屈他们了,那都是冻的,可也没有不怵头的。

血蘑菇一不忌百不忌,仗着胆子伸手扯开锦被。但见女尸仍未朽坏,只不过面颊略塌,脸上的腮红还在,莲花袍蛤蟆鞋,整身的装裹,怀中抱着金脸盆、金镜子,双手各抓一个金元宝,身旁摆放一根金杖,两个胳膊肘和两只脚,以及头底下,各垫一块金砖。围着身子一圈暗槽,塞了满满当当的银圆,一块挨一块,竖着码了三层。明暗不定的火把光亮下,棺材中的金银烁烁放光。一众金匪眼都直了,不住吞落口水,真不枉天寒地冻挖开这个坟头,还别说将金砖银圆卷走,光热闹热闹眼睛也够本儿了。

血蘑菇稳了稳心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掏出一块金砖,用指甲尖使劲儿一掐,金砖上留下一道印儿,可见是最纯的软金子。他心中暗喜,把金砖放入一个大皮口袋,又探身去拿女尸头下的金枕头。怎知刚往前一凑,女尸突然睁开了眼!血蘑菇头皮子发炸,急忙往后躲,却已被棺中女尸抓住了脖领子,但觉得浑身冰冷、四肢打战,张着大嘴作声不得。女尸在他耳边恨恨说道:“别以为拿了金子发了财,且看我将来怎么整你的,咱俩没完!”血蘑菇听出是金灯老母,心中怒火上撞,一声大叫,从坟坑里蹦了出来。定睛再看,哪有什么金灯老母,死人仍是许大地主家的儿媳妇儿,直挺挺躺在棺中一动不动。坟坑四周的金匪似乎并未看到金灯老母,不知血蘑菇为何大惊小怪地蹿了上来。

血蘑菇多遭变故,应变极快,当即说道:“金灯老母托梦,指点我来此拿疙瘩,适才一道金光冲天而去,定是金灯老母显圣!”众金匪面面相觑,哪有什么金光冲天?一个个“兔子吃年糕?闷了口”。不过吃金匪这碗饭,没有不迷信的,不是金灯老母给大元帅托梦,如何找得到这个坟头?挖得到这许多金银财宝?可惜自己肉眼凡胎,没这等造化,见不到金灯老母显圣。血蘑菇不敢耽搁,吩咐手下掏了棺材中的金砖、金杖、金脸盆、金镜子,女尸头上的金钗,手上的金镏子、金镯子、金元宝,还有那些个银圆,尽数洗**一空。金匪见了金子,一向不留活口,按规矩应该干掉看守坟茔的炮手和佃户。血蘑菇却说不必,东家的坟地让人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他们留条活路也好。众金匪不敢不听,回到祠堂后头的屋子里,将那几个人的绑绳松了。

血蘑菇心想:许大地主作恶多端,老爷今天要不了你的命,却不能饶了你的列祖列宗!押着一干炮手和佃户进了祠堂,当着他们的面,命手下金匪抄起铁锹、大锤、片儿镐,把许大地主家的祖先堂砸了个稀巴烂。供桌掀翻,香炉踢碎,牌匾、祖宗板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血蘑菇仍不解恨,又脱下裤子,冲着许大地主家的祖宗板撒了一泡尿。许家族规甚严,绝不允许外姓人擅自进出祠堂,否则看坟守墓的要受重罚。这些人麻劲儿刚缓过来,眼瞅祖先堂被毁,吓得魂亡胆落,一哄而散全跑了。众金匪扛着家伙、背上赃物,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次日天明,许家老太爷得知坟茔地被贼匪盗挖,祖先堂也被毁了,不但对不起列祖列宗,只怕自己死后都没地方去了,连窝火带憋气,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这么蹬了腿儿,没闯过八十整寿这道坎儿。许大地主带着一家老小哭天抢地,请来的厨班也甭走了,办白事还得落桌摆酒。

血蘑菇干完这一票买卖,不仅出了一口恶气,手上也有钱了,置办了不少长枪短炮、马匹弹药,在江北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供上金灯老母的牌位,对手底下的崽子们说,金匪挖金子拿疙瘩,全凭金灯老母庇佑,此乃金帮传下千百年的规矩,命众人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还经常一个人跪在牌位前念叨:“弟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酒后失言破了誓,将调兵的法咒告知外人,搭上了那么多条人命。该受的罚也受了,该遭的罪也遭了,眼珠子都少了一个,还望金灯老母念在弟子鞭打黄袍老道护驾有功,又在龙爪沟林场除掉金蝎子,救下金灯老母许多重子重孙的分儿上,给弟子留条活路。等弟子带着手下拿了疙瘩,定当再造灵庙重塑金身,一心一意供奉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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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这一票买卖,可不够吃喝嫖赌造一辈子的。血蘑菇身为匪首大元帅,还得想方设法让崽子们吃香喝辣。探得“南甸子”有一股烟匪,首领报号“燕巴虎”,乍听以为是老虎,实则是蝙蝠,又叫“盐变蝠子”,说是耗子吃盐齁着了,胳肢窝生出翅膀子蹿上了天。这人得有五十来岁,长得獐头鼠目、瘦小枯干,到哪儿都爱披一件黑布斗篷,“欻拉”一抖挺威风。手底下三四十个崽子,强占了周围一片田地,逼迫农户们砍了庄稼改植大烟。大烟又叫“黑货”,他的货一半卖给周边县城里的雾土窑大烟馆,一半以低价卖给江北的各大绺子。那个年头黑白颠倒,关外偷偷摸摸种大烟的农户不在少数。跟棉花地、高粱地中间开出一小块儿,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外人不走到近前看不出来;要么种在四面残墙没有房顶的破屋子里,种完了把墙洞垒死,需要浇水就搬梯子上墙头,等到收成时再凿开,多为自种自用。关外有句话“吃块儿大烟救人命,抽上大烟要人命”,熬好的大烟膏用油纸包裹严实,塞进炕洞里,或吊在背阴的房梁上。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三灾六难、头疼脑热?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嚼上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儿大烟,过一会儿就不疼了,该干什么干什么。种大烟倒也不难,这东西不着虫子,也不用上肥,只是犯王法,老百姓不敢种,种出来也不敢卖。王法管得了平民百姓,可管不了烟匪。以贩植烟土为主业的土匪,称为“烟匪”。燕巴虎就是江北最大的烟匪,盘踞南甸子二十余年,各个绺子要抽大烟都得从他这儿拿货。

血蘑菇扩充了势力,腰杆子也硬了,继而盯上了燕巴虎的买卖。大烟不同于坟中的金砖,掏完就没了,地里的大烟收完一轮,还能接着长,是个长久进项。并且,把持了烟土的贩卖,可以跟江北各个山头的胡子搭上关系。论起大烟瘾,没人比得上燕巴虎。当初为了抢地盘,腿上挨过一枪,虽说腿保住了,却落下个治不了的病根儿,赶上阴天下雨就钻心地疼,只能靠抽大烟顶着。越抽瘾越大,索性抢下块地盘自己种大烟,自给自足。血蘑菇当下谋划一番,报出金蝎子的匪号,谎称要以重金购买大批烟土,诱燕巴虎下山相见。燕巴虎觉得金蝎子这股金匪挑号不久,南甸子又是自己的地盘,料想对方不敢耍花样,便带着几个手下出来相见。突然间伏兵四起,血蘑菇一枪崩了燕巴虎。其余烟匪均为乌合之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燕巴虎捏酥了,我们愿意归顺大杆子!”血蘑菇让他们带路,前往南甸子烟田。只见罂粟花开得争奇斗艳,一眼望不到头,脚底下蒸腾出一股子异香,使人身子发飘,头壳子发晕。当地烟农见来了这么多土匪,个儿顶个儿明插暗挎带着双枪,吓得躲在窝铺里不敢出来。血蘑菇命手下告诉这些烟农,这一片地仍种大烟,这个章程不改,不过金匪与烟农二八分账,卖掉烟土挣了钱,金匪占八,烟农占二。烟农们忙活一年能有两成收入,已比之前多出十倍不止,一个个感恩戴德,都把血蘑菇当成活菩萨来拜。种大烟难在收割,大烟骨朵一熟,必须立刻割下来,一天也不能耽误,而且最怕下雨。等到罂粟花凋落,泛着光泽的大烟骨朵支棱起来,由青绿变成碧翠,烟农们一手提个小铁罐子,一手拿着小刀,在大烟骨朵上轻轻一划,用小铁罐子接住奶水般的汁液。接满了倒入大盆,放在太阳底下晒透。变成淡褐色之后,用大锅熬开,再晒干,就成了黑中泛黄的大烟膏,不干不硬不脆,凑近了一闻,有股子煳芝麻的香气。血蘑菇抢下燕巴虎的地盘,收了大烟,熬成大烟膏,包上油纸,整整齐齐码放在背阴的屋子里。他吩咐手下带着上等大烟膏去拜山头,报上金蝎子的匪号,出货比燕巴虎低了一成,买卖搁一边,为的是交朋友。经过这一番折腾,血蘑菇彻底在江北站稳了脚跟。很多土匪都听说了金蝎子的匪号,相传此人手段了得,黑的黄的两路买卖通吃,出手阔绰,还挺够朋友,但是极少有人见过他。只因血蘑菇深居简出,整天躲在山上拜金灯老母,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对自己的过往一字不提,更让手下崽子和同道觉得他高深莫测。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马殿臣的绺子越来越大,势力渐渐覆盖到了江北,探得一只眼的金蝎子就是血蘑菇,亲自率四梁八柱过江,放火烧了南甸子的大烟田,赶跑了烟农,又追得血蘑菇东躲西藏,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狼狈。血蘑菇暗暗发狠:“搁从前我得喊你马殿臣一声叔,如今你马殿臣非把我赶尽杀绝,那只能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马殿臣的对手,明着斗不过就来暗的,重金买通孤山岭上的土匪,打听出马殿臣要去二道沟砸许家窑,便给许大地主通风报信,事先布置埋伏,来了个关门打狗,将马殿臣生擒活捉,押入省城大牢等待处决。

马殿臣这杆大旗一倒,孤山岭上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均作鸟兽之散。血蘑菇这才得以喘息,又把南甸子的烟农挨个儿找回来,再次恢复了烟土生意。经历了这些年的诸多变故,血蘑菇的为人更加阴郁隐忍,对金灯老母的供奉更为虔诚,拜完金灯老母,他就躺在牌位旁边抽大烟。耗子都喜欢闻大烟味儿,上了瘾断不掉。过了这么一阵子,血蘑菇说金灯老母又给自己托梦了,此后带着手下钻金眼子,调耗子兵拿疙瘩,得到的金子比以往多出数倍。

他手下的崽子们叹服不已,觉得这位大元帅整得挺玄乎,说不定真有些道行,更加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没出半年,这一伙金匪再次发迹,鸟枪换炮,置办了许多快枪快马,把持着江北十几条金脉。血蘑菇的喷子硬、管儿直,自然局红,金子越挖越多,匪号也越来越响。他的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连多少天不说一句话,偶尔说句话还云山雾罩的,谁也整不明白,没事就给金灯老母烧香。过去的匪首大多沉默寡言、故作高深,为了不让别人摸透自己的底细,他手下的金匪也对此见怪不怪。烧完香磕完头,血蘑菇常骑着马到处乱转,崽子们以为大当家的出去找金脉,谁都没多想。

只说有这么一天,血蘑菇骑马下山,一路上逢山看山,逢水看水,行至途中,无端刮起一阵怪风,卷着白雾,飒飒作响,马匹受了惊吓,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血蘑菇暗觉古怪,四下里看了多时,见一处山裂子深不见底。回去对手下的崽子们说:“咱们接二连三地拿疙瘩,全拜金灯老母所赐,众所周知,金灯老母的庙在孤山岭剪子口,但是年久失修,金身塑像也倒了,早已断了香火。我有心另选一块宝地,再造一座金灯庙供奉金灯老母,不知各位兄弟意下如何?”一众金匪齐挑大拇指赞叹:“如此一来,金灯老母必然保佑我等多拿疙瘩,但不知大元帅选中了哪块宝地?”血蘑菇走到金灯老母的牌位前面,烧香磕头带上供,乌烟瘴气地折腾一溜够,这才告之众人:“前些时日,我去山里找金眼子,见王八盖子沟深山古洞中有一座老庙,虽也年久破败,砖头都酥了,用手指一戳就往下掉渣儿,不过那个地方山深林密,易守难攻,周围的金脉也多,我寻思着就该把金灯庙造在王八盖子沟!”众金匪轰然称是,连说:“大元帅圣明!”

血蘑菇派出两个伶牙俐齿的崽子,以盖房子为由,诓几个泥瓦匠进山沟干活儿。两个崽子很快找齐一伙木工泥瓦匠,带着瓦刀、抹子之类家伙什出来,半路上被五六个别梁子的金匪截住。那些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只得束手就擒,眼睛蒙上黑布,倒捆双手,坐上两辆大车,在山里绕了一天,拉进王八盖子沟。金匪把这些人轰下大车,松开眼睛上的黑布,见匪首面容苍白,一只眼泛着金光。泥瓦匠们都知道江北的胡子不开面,杀个人如同捏死只臭虫,心里直犯毛愣,连忙跪下给匪首磕头。又听说金匪要修庙,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雾水。虽不知这是什么章程,可也不敢多问。

此地背靠两脉青山,山青石白,当中的古洞不见天日,前面是一潭碧水,清清亮亮,方圆百十里渺无人烟,四周围尽是野树杂草,常有獐狍野鹿乱窜。因为山势十分险要,采药打猎的从不敢往这一带走。洞口处有一座残破庙宇,山门朽坏,宝顶塌了一半,大殿地上全是荒草,神像灰头土脸,面目已不可辨。

血蘑菇传下令去,先搭起几个马架子窝铺,当成木工泥瓦匠的住处。他让人把庙门换个方位,扒掉破庙的残墙,接下来垒砖砌墙、挂柁上檩。血蘑菇倒没亏待这些人,吃的喝的都不差,唯有一节,哪个也不准多嘴多舌,否则枪子儿不长眼。泥瓦匠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可是不敢不从。其中一个木匠发觉古怪,金匪备的木料不对,木梁木门全是柳州木,那是棺材料,造庙可不合适。又有人发现,用来铺筑大殿过道的金钱,均为锈迹斑斑的“古渡钱”。古人乘船渡河,常过渡口抛下一两枚铜钱,以此买通鬼神,以免风波之险。后世挖河改道,会有人捡出沉在河底的古钱来卖,历朝历代的都有,道士作法的金钱剑最适合用这些古钱,因为是通过鬼神的。大伙儿不明所以,怎奈匪首有言在先,谁也不许多说多问,否则格杀勿论,因此不敢多言,该砌墙的砌墙,该勾缝儿的勾缝儿。忙了一个多月,古庙修整一新,庙堂东西窄南北长,庙门上高悬“金灯庙”横匾,将能工巧匠打造的金身塑像置于庙堂正中,坐于莲台之上,朗目疏眉,面色红润,玄色绢帕包头,灰袄灰裤描金边走金线,外罩藏青色斗篷,脚下一双金花绣鞋,左手托着一块吸金石,走了八道金漆。塑像前铺设帷幔宝帐,摆放供桌香烛,地上古渡钱铺道,后墙架了通天梯,大殿宝顶上还搭了灯架,千盏油灯长明不灭,那叫一个亮堂。众金匪围在庙门口赞叹不已,说:“咱大元帅真是能成大事的人,方圆几百里从没见过这么排场的庙宇,金灯老母不保佑咱还能保佑谁?这叫舍不得金子弹,打不着金凤凰;舍不得媳妇儿,逮不着二流子。江北的金疙瘩从今往后全是咱的了!”

血蘑菇选良辰、择吉日,恭请金灯老母入殿。召集一众金匪,在金灯庙外面空地上跪倒一大片,各举三炷香,祈求金灯老母保着他们多拿疙瘩。也如数给了众泥瓦匠工钱,这些人落在金匪手中本以为凶多吉少,能保住命就不错,想不到还能给钱,自是感恩戴德。从这一天起,血蘑菇一个人住在金灯庙后殿,给金灯老母塑像前点燃三炷大香,香火昼夜不断,庙堂中香烟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血蘑菇也跟中了邪似的,整天给金灯老母磕头上香,大烟枪不离手,脸上没个笑模样。其余的崽子全让他打发下山,回南甸子盯着大烟生意,只留下其中那个二毛子给他烧火做饭、送吃送喝,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金灯老母之类的地仙,可不比大罗金仙,没有多大道行,尤其贪恋供奉,又染上了大烟瘾,让血蘑菇拜得神魂颠倒,早忘了自己姓什么。

3

绺子里这个二毛子,是一个中俄混血,关外方言土语称之为“二毛子”。岁数也不大,满头黄毛卷发,高鼻深目,两个蓝眼珠子大而无神,身上一股子羊油味儿,长得倒不砢碜,只是人窝糗,说话结结巴巴。金匪绺子里没人瞧得起他,不拿他当人看,吆来喝去,顺嘴叫他“黄毛狗”。据说他自打落生就不会哭,又是阴阳手,一只手掌黑,一只手掌白。八岁那年黄毛狗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四处流浪,被一个厌门子的阴阳仙儿收入门下。因为故老相传,有阴阳手而且落地不哭的人可以“跑无常”,厌门子正用得上他这样的人。平常斟茶倒水,扫地做饭,刷夜壶洗衣服,伺候师父抽大烟,脏活儿累活儿全归他干。等到来了买卖,师父便指使他装神弄鬼。黄毛狗虽说年纪小、见识浅,但也看得出这些人作恶多端、心肠歹毒,尽干坑人的勾当。怎奈自己无依无靠,又怕拔香退伙惹上杀身之祸,不得不昧着良心硬着头皮去干。而师父挣了钱就是抽大烟、喝花酒,却不给黄毛狗一顿饱饭,逢年过节也尝不到半点儿荤腥,整天清汤寡水,肚子里没油水,饿得眼前冒金星,走起路来两条腿直打晃。阴阳仙儿师父还告诉他:“不是为师舍不得,干你这个活儿不能动荤。”师父再不仁义,他好歹吃得上饭,不至于冻饿而亡。怎知有一年遇上土匪大闹龙江县城,师父和厌门子几个同伙都死于乱枪之下,当时黄毛狗出去给他师父买卤鸡爪子,侥幸躲过一死,实在无路可走,被迫投靠金匪当了个崽子,在土匪窝里也没少受欺负。说起来,他能逃出厌门子的摆布,还多亏血蘑菇干掉了鸡脚先生。

血蘑菇当上大元帅以来,对黄毛狗格外照顾,免了他匪号中的“狗”字,改称“黄毛”。经常拽上他喝酒吃肉,给他讲土匪之间同生共死的兄弟义气。黄毛长这么大没吃过几顿饱饭,何况有酒有肉?更觉得自己跟对人了,对这个大元帅仰若神明,尽心尽力地伺候,挺有眼力见儿。血蘑菇又反复问黄毛当年跑无常的门道。黄毛也是掏心掏肺,有多少说多少。

这一天血蘑菇吩咐黄毛,说要给金灯老母上供,命他下山采买香烛、灯笼、纸衣、纸帽、纸鞋、五谷粮、黏豆饽饽等一应物品,再备一道符,画上胡金龙堂口的宝印,务必在三天之内赶回金灯庙。黄毛不明其意:“胡家门的大仙跑无常查事,咱给金灯老母上供,为啥要胡金龙堂口的符箓?”血蘑菇从容答道:“咱们兄弟为匪以来杀人如麻,趁此机会了却这些个因果,今后一心一意供奉金灯老母,踏踏实实拿疙瘩,安享富贵。”说完又用黑话凿补了几句,让黄毛过江去一趟龙江县城四味居饭庄子。“如果左师傅那只张横兰花马还在,就使钱买来,你不要多问,这是火烧眉毛的急事,快去快回!”黄毛愣了一下,当即打马下山,按血蘑菇的吩咐前去准备。

三天之后一大早,黄毛抱着香烛、灯笼等物,肩头搭着一个布袋子,里面塞了鼓鼓囊囊一团子物事,来到金灯庙。见血蘑菇既没磕头也没烧香,坐得笔管条直,一只眼冒着精光,与以往判若两人。黄毛没敢多问,放下东西禀报:“东西……东西全备……备齐了!”血蘑菇点了点头,说道:“今天要做一件大事,非得你助我一臂之力不可!”黄毛一着急竟然不结巴了,说道:“大元帅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也是大元帅的,您一句话,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血蘑菇说:“你跟我走一趟,去取一面令旗。”黄毛莫名其妙:“令旗……啥令旗?”血蘑菇如实相告?我当年在孤山岭得遇金灯老母显圣,托梦传授我调耗子兵拿疙瘩的法门,后来我酒后失言破了誓,害死了我老叔和白龙,从此与金灯老母结下死仇。又因我被捆了七窍,金灯老母上不了我的身,也要不了我的命,这个老耗子就千方百计祸害我。全拜金灯老母所赐,我身边至亲至近的人都死绝了,此仇不共戴天。我天天烧香磕头抽大烟,拜得金灯老母神魂颠倒,隐忍至今只为了找一个地方,也就是这个王八盖子沟,原名“九龙沟阴阳岭”,乃关外地仙祖师胡三太爷供奉“魇仙旗”的法坛,此旗专用于惩处坏了门规的地仙。关外深山老林中有了道行的灵修之物,皆守胡三太爷定下的门规。头一条就是不能祸害人,除非别人先祸害你,或者得了你的好处,许给你的事又做不到。那也不能牵涉无辜,否则就会被魇仙旗召入洞中,遭天雷击顶,灰飞烟灭,万劫不复。古时山上曾有九座宝塔,如同九根降魔钉,由于年代久远,九座宝塔均已塌毁,魇仙旗却仍在洞中,只不过不在阳间。胡三太爷被尊为地仙祖师,每年六月初六,关外地仙都要去参拜胡三太爷、胡三太奶,金灯老母也不能不去。今天正是六月初六,金灯老母不在庙中,我得赶在这老耗子回来之前,下去找出胡三太爷的魇仙旗,有了令旗在手才可以干掉金灯老母。这件事我一个人办不成,你黄毛能够跑无常,得给我帮个忙。

黄毛对血蘑菇吩咐的事绝无二话,愿出死力相助。当年他师父鸡脚先生带手下到关外找魇仙旗拿吸金石,收了他这个走无常的弟子,正是为了此事,也曾多次演练,所以他知道如何盗取魇仙旗,只不过厌门子一直没找到地方。按以往民间说法,跑无常男女有别,男的叫“拘魂码”,女的叫“师娘子”。去阎王爷的地盘转一圈,凶险不言而喻,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走阴串阳,那要灵通三界,意贯八方,识得九天神怪,会得十殿阎罗。血蘑菇跟了老鞑子那么久,也不曾知晓其中关窍,直到当上金匪的首领,一点一点问明白了黄毛跑无常的来龙去脉,心里头有了底,这才在王八盖子沟重造金灯庙。他整天琢磨《厌门神术》,把能用的损招全用上了?故意将三炷大香斜插,冲向金灯老母的心口,铺地的渡口钱齐整整、密麻麻,不明所以的以为是摆阔,实则形似一口利剑,这叫金钱剑断地,皆因耗子属土。当年血蘑菇剪子口鞭打金灯老母,刚打了一下,金灯老母的真身就借土遁走了。如今摆下金钱剑,金灯老母入地无门,上天梯子不到头,三炷大香穿心,又有千盏油灯压顶,照得金灯老母睁不开眼。最损的一招,是这庙堂东西窄南北长,所用木料全是打棺材的柳州木,等于把金灯老母装进了棺材!

血蘑菇断定六月初六这一天,金灯老母一定去拜见胡三太爷,顾不上盯着自己。一切准备妥当,让黄毛带自己下去走一趟,能否报仇在此一举,万一错失这个机会,这辈子再也别想翻身。而金灯老母去参拜胡三太爷,仅有一天十二个时辰,血蘑菇不敢怠慢,立即与黄毛布置,关上庙门,从里面插严实了,一人身边摆下七盏油灯,把事先备下的纸衣、纸帽等物裹在包袱中,脑门上搭块四方“孝布”,脱下鞋子放在一旁,各提一盏四四方方的纸灯笼,盘腿坐定了。黄毛再三叮嘱血蘑菇,跑无常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凡事尽量以神词应对,随后点上烟袋锅子喷云吐雾。血蘑菇觉得眼皮子发沉,心里头发紧,不由自主地打哈欠流眼泪。一阵魄**魂摇,忽听黄毛叫他起身,再看手中纸灯笼变成了一团鬼火,金灯庙踪迹不见,仅有脚下一条道路。

二人手提纸灯笼,叼着旱烟袋,一口接一口地猛嘬,走起路来故意装得颠三倒四。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四下里暗雾弥漫,阴风阵阵,鬼哭狼嚎,一群挡道拦路的恶犬,浑身癞毛,头大如斗,厉声狂吠,追咬而来。黄毛并不惊慌,扔出几个黏豆饽饽,那些恶犬扑咬过去你争我抢,爪子和嘴巴被黏得分不开,在原地乱蹦乱蹿。

他们俩将恶犬甩在身后,黄毛头前引路,行至金鸡岭前,见山顶上金光耀眼,立着一只头顶金冠的雄鸡,正是受过封的“禽侯”。黄毛心里头有数,所谓“鸡司晨、犬守夜”,金鸡岭上的禽侯一旦啼鸣报时,他俩就得魂飞魄散。忙掏出五谷粮扔撒在地上,禽侯扑棱着翅膀,飞下岭来啄食。黄毛拽上血蘑菇又往前跑,到得一座大山脚下,山影之下灰蒙蒙一片,近前三株枯槐,其中一株枯槐腹心已空,当中长出一株榆树;另一株枯槐也有一个树洞,从里边长出两丈高的柏树;还有一株枯槐仅余半截,形势岌岌可危。血蘑菇跑了半天,驷马汗流的,正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像着了火一样,但见树后转出一个老妇,身穿黑色裤褂,罩一件埋里埋汰的百衲罗袍,补丁摞着补丁,面沉似水,缄口结舌,端着一碗水递过来,又脏又长的手指甲掐在碗边儿上。血蘑菇低头看那碗中之水,污污浊浊,却散发出一股异香。黄毛扯住血蘑菇,上前一把推开水碗。老妇碗中之水洒出一半,当场变了脸,扬手让他们往回走。黄毛口念神词:“平生没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为仙不讲情和义,阴阳两界行得通!”说话绕路前行,越走周围的雾气越浓,灯笼里的鬼火忽明忽灭,只见一条大江挡在面前,白亮亮的江水波涛汹涌,再也无路可走。血蘑菇心下焦躁,山路好走,江可咋过?

正当此时,江面上驶来一艘丈八小船,船身狭小,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儿坐在船头,头戴斗笠,身穿单衣,瘦成了一把骨头,赤足光脚,冻得瑟瑟发抖。小船随着风浪颠来**去,就是翻不了。黄毛高声叫道:“江河底下关门闩,虾兵蟹将百万千,有位仙人在水边,快带我俩去拜台!”他从怀里掏出一道符,上面盖着堂口的宝印,谎称自己是胡金龙堂口,领命来跑一趟无常。见白胡子老头儿无精打采,知道他干的是个苦差事,江面上寒风刺骨,黄毛取出提前备好的纸衣、纸帽、纸鞋,求老头儿带他俩过江。老头儿话不多说,示意二人上船。二人纵身跳上船头,那小船竟没有船板,脚下是滔滔巨浪。

血蘑菇大惊失色,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全身打了个冷战,“腾”地坐将起来,睁开一只眼,见自己仍在金灯庙中,手上的纸灯和黄毛身边的七盏油灯全灭了。殿顶的千盏油灯化成鬼火,冒出蓝幽幽的寒光。忽听庙门打开,一阵妖风卷入大殿,再看金灯老母满脸怒容,掌托吸金石从莲台上走了下来。血蘑菇心中懊悔不已,真是百密一疏,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大仇难报!

4

血蘑菇心如死灰之际,忽然眼前一亮,黄毛身边七盏油灯灭而复明,人也坐了起来,手中多了一面令旗,口中发声喊,将令旗抛了过来。血蘑菇接住一看,明黄色绸布的三角令旗,掐金边走银线,上绣北斗七星,以及“敕召万仙”四个小字,正是胡三太爷的魇仙旗!

金灯老母眯缝着一对小眼,见到血蘑菇手上的魇仙旗,立时惊慌失措,掉转了身子要逃。血蘑菇一肚子的怒火和怨恨积郁已久,自己吃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罪、受了这么多气,全他妈是这个千年老耗子害的!如今魇仙旗在手,收拾金灯老母只在顷刻,他不由得心神激**,当即抖开魇仙旗,咬牙瞪眼比画了几下,连个屁也没整出来。

金灯老母不过是个盗天地之精、窃鬼神之用、袭取一时的大耗子,本已被魇仙旗吓了个半死,怎知这令旗什么用也没有,狞笑声中身躯一长,直奔令旗扑来。血蘑菇连忙闪身避让,电光石火间转过一个念头:“金灯老母不冲我下手,反倒先夺令旗,可见它畏惧此物,只是我不会用!”金灯老母一扑不中,落地化为灰烟,缠住了血蘑菇。血蘑菇抬手打出一记掌心雷,突如其来一声炸响,惊得那道灰烟绕柱而走。血蘑菇一招得手,紧追上去又是一个掌心雷。《厌门神术》中记载的掌心雷秘方,以黄泥包住烈性火药,暗藏于袖中,抬手打出去如同一道炸雷,威力不及炸药,胜在出其不意、声势惊人。地仙修行不易,最惧雷电,听得雷声炸响,哪里还敢近前?那道灰烟受到惊吓,在金灯庙中左冲右突,一下子落到了黄毛身上。

血蘑菇的掌心雷已经用尽,然而风急雨至,人急生智,他记起《厌门神术》中有“调令篇”,使用令旗须手上有令,当即结成手印,掐了个雷诀,左手拇指按住中指第三节,右手令旗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圆圈,交到左手。此时手上带了令,再抖开令旗,只听天上雷声滚滚,金灯庙虽在深山古洞之中,仍听得隆隆作响,屋瓦皆颤。金灯老母惊慌失措,急于从庙中脱身。可是往上走够不到庙顶,上天梯子不到头,又有千盏油灯压顶,断了天门。借土遁往下走,又被铺地的金钱剑挡住,绝了地户。纵是大罗金仙,也是逃之不能。灰烟贴地乱转,震得叮咣作响,埃尘纷起。

血蘑菇复仇心切,抖开手中令旗,正要一鼓作气灭了金灯老母,怎知这千年老耗子还有绝招,可以调耗子兵救驾。只听啪嗒一声响,灰烟中落下一块吸金石,大小不过一握,在千盏油灯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随即从供桌下、屋梁上、塑像里,四面八方涌出潮水般的金耗子,有的啃门、有的拱墙,又有许多来咬血蘑菇和黄毛。转瞬之间,金灯庙已让金耗子啃得千疮百孔、四壁开裂,殿顶的油灯摇摇欲坠。黄毛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双腿被金耗子咬得鲜血淋漓,止不住嗷嗷惨叫。忙乱中他摸到供桌上的烛台,抓起来乱砸脚下的金耗子。可是金耗子太多了,砸扁了一只又冲上来两只,越砸来得越多。血蘑菇也被金耗子围在当中,脚脖子上被啃下几块皮肉,个头儿大的噌噌往他腰上蹿。血蘑菇想起白龙当年下金眼子拿疙瘩,让耗子兵啃成了森森白骨的惨状,心底大骇,忙叫黄毛:“快上法宝!”黄毛正没摆布处,听得血蘑菇让他用法宝,一怔之下恍然大悟,不顾金耗子啃得他双脚鲜血淋漓,急掣身形,一个箭步奔向墙角,揭开背来的那个布兜子。但听喵呜一声,从中放出一只八斤大花猫,身形肥硕,四肢粗壮,头圆爪利,尾长过尺,锦纹斑斓赛过虎皮。

之前血蘑菇用黑话告诉黄毛,下山去到龙江县城,买来饭庄子那只八斤猫。关外老百姓有一句话“江南有千年鼠,江北有八斤猫”,八斤猫是老耗子的天敌,除了江北,别处都没有,可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索性舍近求远,让黄毛去龙江县城走一趟,兴许左师傅饭庄子那只猫还在。毕竟在那个年头,八斤猫是个稀罕物,搁到饭庄子里,再不用担心闹耗子。血蘑菇想得挺周全,金灯庙已布下天罗地网,万一没有八斤猫,也不耽误收拾金灯老母,找到了更稳妥。合该金灯老母数穷命尽,折腾到头了,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还真让黄毛找到了八斤猫,否则耗子兵啃得金灯庙房倒屋塌,如何困得住金灯老母?八斤大花猫闷在布袋中多时,见到大殿中的群鼠,不由得周身毛竖,弓背挺身,尾巴倒立起来,当场连吼三声。头一声吓得群鼠趴地上直哆嗦;二一声群鼠吱吱尖叫,乱作一团;三声叫过,耗子兵四散逃窜,转眼踪迹全无。八斤猫双目如灯,纵身一跃,叼起地上那块吸金石,钻墙窟窿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金灯老母再次化作一道灰烟,紧紧缠住血蘑菇。刹那之间,一道道惊天动地的炸雷劈下来,夹带紫极天火,穿透了庙堂宝顶。碎石泥土纷纷落下,天雷地火,亮如白昼,雷火一道比一道厉害,全打在血蘑菇身上。当年老鞑子为救血蘑菇,迫不得已给他捆了七窍,如今挨上一道天雷,就解去一窍,七道天雷劈过,金灯老母千年道行一朝丧尽,万劫不复归了阴曹,血蘑菇也是七窍全开。此时金灯庙内刮起一阵怪风,裹挟着白雾,似乎有形有质,在他身后打转。血蘑菇毛发森竖,如同让一柄锋利的尖刀顶住了后心。自打火烧关家窑,毁了老祖宗供奉纸狼狐的香堂,身边就总有这阵迷人眼目的怪风,来得分外诡异。大闹龙江县城,除了厌门子首领鸡脚先生,老鞑子命他烧掉《厌门神术》,却被一阵怪风吹开,引着他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居然再也忘不掉了;又是这阵怪风,引他在金灯庙中鞭打黄袍老道,得了调耗子兵拿疙瘩的法咒;后来的一个深夜,也是刮了这么一阵怪风,白龙就做了个噩梦,起来便要去找金疙瘩,结果死于非命,还搭上了老鞑子一条命,以至于让血蘑菇和金灯老母结了死仇;再后来他为了报仇,在江北到处找魇仙旗,这阵怪风又惊了坐骑,他才看到这个古洞,难不成一直暗中盯着自己的,并不止一个金灯老母?

这个念头一转上来,血蘑菇四肢冰凉、心肺结霜,扭过头来一看,身后残庙之中一张怪脸,牙尖嘴利,长满了灰毛,一半似狼一半似狐,正是关家老祖宗供奉的纸狼狐。血蘑菇惊骇至极,手脚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心头如被重锤所击:“我让老叔捆了七窍,纸狼狐上不了我的身,却阴魂不散,从不曾放过我,如今我身上的七窍又开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纸狼狐忽然往前一冲,撞入了血蘑菇的身子。血蘑菇如被尖刀剜心,气血翻腾,天旋地转,耳边嗡嗡巨响,翻着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黄毛立在一旁惊得呆了,见大元帅倒地不起,急忙抢步上前,将血蘑菇扶起来,前胸后背一通拍打。怎知血蘑菇一跃而起,眼珠子血红,凶光四射,五官挪移。黄毛吓坏了,知是另有邪祟上身,急忙用魇仙旗缠住血蘑菇。任凭血蘑菇拼命挣扎,就是不肯松手。魇仙旗上七星移位,三昧真火烧灼,黄毛无从闪避,顷刻间烧成了黑炭。化为灰烬的魇仙旗,也在最后一刻,将奇门神物纸狼狐封在了血蘑菇身上!

血蘑菇除掉了金灯老母,可也搭上了黄毛一条命。他本以为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全拜金灯老母所赐,如今才知道,从始至终都是受了纸狼狐的摆布。当年他在金灯庙遇上的黄袍老道,自称有仙灵托梦指点来取吸金石,多半也是中了纸狼狐的计。他真正的死敌不是金灯老母,而是关家老祖宗供奉的纸狼狐。其实老鞑子、白龙、婶娘等人,全是纸狼狐害死的,更可怕的是纸狼狐入了他的窍,虽被黄毛用魇仙旗封住,一时不能作祟,但是毕竟凶多吉少。一想到纸狼狐的神出鬼没、行踪诡秘,血蘑菇不由得心生寒意,实不知该当如何应对。

当天夜里,血蘑菇梦到一只白鹰飞入金灯庙来啄他的眼珠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梦中那只白鹰十分眼熟,以前在孤山岭上,他曾见马殿臣随身带着一幅《神鹰图》,画中白鹰金钩玉爪、神威凛凛,据说是一张宝画,却未知其详。迟黑子死后,马殿臣成了孤山岭的匪首,《神鹰图》挂在分赃聚义厅上,人借鹰势、鹰助人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在许大地主家捉拿马殿臣之时,宝画已被许大地主收入库中。血蘑菇梦到画中那只白鹰,隐隐约约有不祥之感。金灯庙是待不下去了,他埋了黄毛,换了身囫囵衣服,失魂落魄地走出王八盖子沟,回到金匪们落脚的南甸子大烟田。正寻思怎么跟一众金匪交代,为什么金灯庙毁了,黄毛也死了,忽然有金匪的探子来报,说刚刚接到消息,马殿臣跟一个叫土头陀的逃出了省城大牢,挖地道摸进许家窑,不分良贱杀死许家一十三条人命,卷走了宝画《神鹰图》,躲入深山下落不明!

血蘑菇听得此事,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跑”!他曾有两个死敌,一个是金灯老母,一个是马殿臣。他对金灯老母恨之入骨,可是从来也没怕过,因为他要报仇,你整不死我,我就得把你整死。然而见了马殿臣,实如耗子见了猫,浑身发抖,腿肚子转筋,也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怕。兴许是马殿臣背后有张《神鹰图》,让他未战先怯,甚至不用见面,听了名号,已自胆寒。

血蘑菇心说:马殿臣血洗了许家窑,当然也不会放过我,正是我通风报信,他才失手被擒。而今他对我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尽管孤山岭的绺子已经散了伙,许家窑又戒备森严,有那么多炮手看家护院,仍挡不住马殿臣,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杀了一十三口。马殿臣一旦腾出手来,我的项上人头非得搬家不可!他眼珠子一转,已然有了主意,故作镇定地对一众金匪说道:“不必慌乱,昨夜金灯老母显圣,说马殿臣气数未尽、命不当绝,不可与之冲撞,让我等远走避祸。因此我把黄毛留在金灯庙,侍奉金灯老母的香火,其余的人全跟我走。”那些个金匪纵然凶悍,可也没一个不怵威风八面的马殿臣,加之迷信金灯老母,都恨不得立刻远走高飞。血蘑菇一想,既然要跑,那就往远了跑吧,他手下有两个金匪,在蒙古大漠的金矿中下过苦,可以让这二人带路,到大漠中躲一阵子。当即派人下山,把大烟的买卖低价盘给别的绺子,换成金条银圆。凡是不方便带走的东西,像什么烧火做饭的锅碗瓢盆、挖金眼子的镐头铁锹,一概扔下不要,只带枪马上路。

关外的局势已经有了变化,东北保安司令整军经武,各地的土匪或被剿灭,或被招安,比之前少多了。血蘑菇和他手下金匪,扮成卖皮货的贩子,短枪、短刀全用油布包严实,藏在大车上的货物里。这些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风尘仆仆往关东走。一路上接连听老百姓议论,关外出了一个富可敌国的“金王”,东北军都得跟他借钱充军饷。金王怎么发的财呢?哪儿来的这么多金子呢?有人说是挖坟掘墓发了横财,关外是龙脉所在,王公贵胄的老坟不在少数,挖着一个就不得了;也有人说他是在深山中得了异人传授,可以点石成金;还有人说他得了吸金石,有了这件宝物,金子不求自来。

血蘑菇一听“吸金石”这三个字,耳朵可就竖起来了:吸金石?那不是金灯老母的法宝吗?我出生入死、忍辱负重,费那么大劲儿干掉了金灯老母,结果什么也没落下,倒让这个金王捡了便宜!他手下那些金匪也不干了,听之前回来打探消息的崽子说,王八盖子沟的金灯庙已经塌毁,黄毛下落不明,肯定都是这个金王干的,否则吸金石怎会落在此人手上?不把吸金石抢回来,以后还有脸当金匪吗?血蘑菇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也有心干这一票,打听到金王住在哈尔滨,从白俄大鼻子手里买下整幢的洋楼,两道大铁门,加高了外墙,从外边只能看见楼房的尖顶。洋楼底下有地下室,楼有多高,地下室就有多深,不知藏了多少金砖。

血蘑菇带领手下金匪改道北上,一路上小心谨慎,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非止一日,终于来到了哈尔滨附近,按照事先打探来的消息,冒充成给“吉瑞商行”送皮货的贩子,瞒过沿途的盘查混入城中。吉瑞商行也是金王的买卖,在哈尔滨无人不知,大批收购药材、山货、干果、毛皮,转卖给白俄大鼻子,换回俄罗斯的宝石、玛瑙、手表、皮靴、伏特加酒、鱼子酱,倒手再卖给中国人,两头儿获利。血蘑菇等金匪常年出没于关外深山老林,吃喝嫖赌顶多去县城或各处镇甸,这几年又躲在蒙古大漠,整天与风沙打交道,从没进过哈尔滨这么大的城市,眼见到处是高楼洋房,马路又宽又平,汽车、马车、人力车来回穿梭;路边的商店一家挨一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卖什么的都有;到了夜里更是热闹,路灯、电灯、霓虹灯,五光十色,照得大街上如白昼一般;酒吧、舞场、咖啡馆、西餐厅门口站着身穿洋装的门童,旋转门里传出怪里怪气的音乐;白俄美女所在皆有,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隔着皮大衣也能看出细腰翘臀,一脑袋卷毛,涂着大红嘴唇,身上的香水味儿能把人熏一跟头。众金匪眼珠子都不够使了,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头一次见识,没少出洋相,都说:“难怪金王选了这么个地方,有钱人可真他妈会享福,等做完了这票买卖,咱兄弟也去开开洋荤!”

当天深夜,寒风凛冽,金王宅邸中灯火通明。大铁门“哐当”一响,从里边打开了。血蘑菇觉得时机已到,打个手势让众金匪用黑布上蒙脸,随后攥住怀里的刀柄,绷紧的身子如箭在弦,眼中凶光一闪,刚要冲上去动手,却见门中走出十来个人。前头几个穿着呢子大衣,头顶貂皮帽子,捂得挺严实,各带一个随从,应当是赴宴之后告辞离去的权贵。主人也带着几个亲随跟出来送客,双方站在门口寒暄作别。血蘑菇只看这一眼,吓得钉在了原地,头发昏眼发花,身子发软腿发麻,哪里还敢上前?金王宅邸的主人竟是马殿臣,他身后四个随从均是顶天立地、身高膀阔、虎背熊腰,如同四大金刚下凡,那也不是旁人,马殿臣麾下四大炮头?穿云山、飞过山、占金山、古十三,绿林道上号称四大名山!

虽说马殿臣和四大炮头今非昔比,当年是走马飞尘、亡命山林的胡子,如今发了大财,居移气养移体,穿着讲究、红光满面,一举一动派头十足,加之时隔多年,说改头换面也不为过,却仍被血蘑菇一眼认了出来,真可以说是冤家路窄。一个马殿臣就能把血蘑菇吓个半死,何况还有威震三江的四大名山,他连躲在背后打黑枪的胆子都没了。直到马殿臣送完客人,带着四大炮头转身进去,大铁门再次合拢,血蘑菇这才喘了一口粗气,攥住刀柄的掌心中已全是冷汗。他带着一众金匪杀气腾腾地来抢吸金石,到门口看见金王居然是马殿臣,屁也没敢放一个,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心里头这叫一个憋屈。

土匪属于绿林道,当逢乱世,吃这碗饭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免不了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但是盗亦有道,绿林道也有绿林道的规矩,杀人放火不要紧,却不能不分良贱逮谁杀谁。马殿臣为了报仇,钻地道夜入许家窑,红着眼一口气杀了十三个人,这其中有该杀的仇人,可也有不相干的人,许大地主固然死有余辜,烧火做饭的、打更守夜的,还有伺候人的丫鬟招你惹你了?怎么也都给宰了?所以世人对马殿臣的评价毁誉参半,怎么说他的都有。马殿臣是豪杰襟怀,以前亡命山林当胡子的时候,根本不在乎杀人如麻,可在发了大财成为金王之后,不免愧疚于自己这辈子杀人太多,也害怕遭报应。

血蘑菇这个风声一放出去,黑白两道都盯上了马殿臣。此人顶着金王的名头,自然是树大招风,身上积案如山,改名换姓瞒得了三年两载,可瞒不了一辈子。多亏马殿臣先前找到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坑,并在地底造了一座大宅子,住上百十口子也是敞敞亮亮,大宅里仓廪中屯有粮食,吃上个三五年也不成问题,加之可以在外围开荒耕种,有了收成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等于给自己留了这么一条后路。马殿臣见外边风声太紧,干脆背上宝画《神鹰图》,带着心腹手下和几房妻小,以及攒下的大批财宝躲入天坑大宅。随后切断了下到天坑底部的道路,又用树木枯枝遮挡洞口,上边盖满落叶。打那往后,神仙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

6

马殿臣躲入天坑销声匿迹,血蘑菇仍不踏实,因为纸狼狐还封在他身上。相比金王马殿臣,纸狼狐才是心腹之患。别人看不出什么,他自己可是一清二楚。纸狼狐只不过一时受困,迟早还得出来,在此之前,一定要找到除掉纸狼狐的法子,给老鞑子、白龙、婶娘他们报仇,不然的话死不瞑目。无奈他对纸狼狐所知有限,只是听老鞑子说过,纸狼狐借宝画灵气成形,乃奇门神物,能够潜形入梦,驱遣纸狼狐会折损寿数。他为此上山求教过萨满神官,得知纸狼狐是关家老祖宗供奉的奇门神物,按老时年间的说法,地仙会跟有缘弟子订立契约,或助弟子积德行善,或保家门兴旺平安,但是你许给它的事,也必须做到。比如血蘑菇答应金灯老母,不把调耗子兵拿疙瘩的法咒说出去,否则金灯老母就可以任意祸害他。至于老祖宗跟纸狼狐究竟约定了什么,又是如何订立的契约,这个世上已没人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血蘑菇曾火烧关家窑,毁了纸狼狐容身的古画,纸狼狐当然会报复他,可又不能把他整死。因为血蘑菇是关家老祖宗的后人,如今这家人都死绝了,纸狼狐只能入他的窍,并设法占据他的肉身,有心同归于尽也没用,因为他就这一条命,他一死等于又把纸狼狐放出去了。又经多方打探得知,从来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以对付纸狼狐的唯有宝画《神鹰图》。相传当年皇宫中的《神鹰图》,乃神鹰鲜血绘成,也是一件奇门神物,后世落入民间,几经辗转,最后为三闯关东的金王马殿臣所得。

他们一年到头在深山老林中找天坑,外边可是翻天覆地了,日寇已经占领了东三省,建立了伪满洲国。由于担心遇上关东军讨伐队,血蘑菇和他手下的金匪轻易不敢下山。而这一年冬天冷得出奇,风雪肆虐,飞禽走兽绝迹,金匪的粮食全吃光了,躲在山洞里忍饥受冻,苦不堪言。别的还好说,到后来没有白货了,也就是咸盐,黑货大烟土也快断了,这可要命了。盐是百味之祖,又不仅仅可以调味,如果一个人十天半个月不吃咸盐,定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两条腿发软,脚底下如同踩了棉花套,站都站不住。这两样东西对金匪至关重要,平时都用油纸包裹着,各人分头携带。没了黑白二货,金匪根本无法在山里存活,血蘑菇迫于无奈,只得率领一众金匪下山砸窑!

这伙金匪在山里都是步行,因为钻山入林骑不了马,而且森林中的蚊子太厉害,一团儿一团儿的,冷眼一瞧,像扬起的谷糠,叮一下一个大血疱,有如锥子扎、刀子剜,在马身上一落就是一层,马尾巴怎么甩也不顶戗,除非用烟熏着,否则一宿过去,马就让蚊子咬死了。血蘑菇带着二十几个手下,顶风冒雪翻过荒草顶子,直扑山下一个地主大院。这家地主姓荣,少爷给伪满洲国当官,称得上有权有势。荣家窑周围有一千多垧良田,一年下来收的庄稼能堆成山。当时已经用上火犁耕田了,火犁就是日本造的拖拉机。又雇了十多个炮手看家护院,垒着两丈多高的拉合辫墙,那是用草绳子浸透黄泥砌成的土墙。关外人常说“黄泥打墙墙不倒”,坚固程度不次于砖石。一前一后两道大门,一尺多厚的木板门包裹铁皮,比县城的城门还结实。金匪以往不敢打“荣家窑”的主意,但是天寒地冻,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荣家窑又有粮囤又有烟土。血蘑菇本想借着风雪的掩护,趁着天黑翻墙进去,万一守卫严密,还可以用金疙瘩买通炮手头子,换些粮食烟土出来,最好有小米,黑话叫“星星散”,因为小米容易熟,下锅就断生,还格外顶饿,也便于携带。怎知整个大院套子漆黑一片,大门半掩,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二十几个金匪进了荣家窑,把桌子底下、门后头、炕洞里面,犄角旮旯搜了一个遍,什么都没找到。看情形是举家迁走了,不仅没有烟土,骡马牲口、猪狗鸡鸭、金银细软、皮袄被褥,乃至于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什么也没留下,腌咸菜的大酱缸都是空的。

关东军占领东北以来,为了讨伐山林中的反满抗日武装,在北满成立了白俄步枪队,在南满成立了一支猎林队。白俄步枪队全是流亡东北的沙俄老兵油子,装备俄国造水连珠步枪,战斗力十分强悍。猎林队的成员,则是关东军用烟土、快枪、烈酒收买的森林猎人。当地的猎林人以部落聚居,狩鹿打熊为生,祖祖辈辈在深山老林里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茹毛饮血耐得住苦寒,猛如虎狼、捷似猿猱,炮管子直溜,彼此间以鹿哨呼应联络,擅长骑马滑雪,无论昼夜,都可以在密林中来去如风。猎林人的首领叫莫盖山,人称“莫老盖”,四十来岁,体壮如熊,常年披散着头发,满脸连鬓络腮的胡子,一双眼黑白分明、锐利似电,棕褐色的皮肤又糙又厚。自被伪满洲国收编以来,他带领猎林队充当关东军的爪牙,到处追击抗联游击队,割下人头去换烟土。早期的抗联队伍虽然人多,但是人员复杂,除了一少部分东北军,再有就是县城的警察大队、由农民组成的大刀会和红枪会、抗日的绺子,以及喝过洋墨水的青年学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没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凭着一腔热血跟日本人拼命。打到后来,尽管人越打越少,可是能在枪林弹雨中坚持下来的,几乎都成了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老兵,枪支弹药也比较充足,只不过缺少重武器,在与人数对等的关东军战斗中,往往不落下风,却没少吃白俄步枪队和猎林队的亏。因为猎林队皆为同宗同族的森林猎人,常年在莽莽林海中游猎,力敌虎豹、枪法奇准,以前用的都是炮子枪、火绳枪、猎刀、地箭,放铳打猎还得支枪架子,而今装备了快枪快马,等于是猛虎添翼。关东军骑兵的东洋马,皆为欧陆血统,体形高大匀称,特别机灵,但是很娇气,不啃野草,必须吃专门配给的饲料,耐力也不行,中看不中用。猎林人的坐骑却是清一色的蒙古骒马,骒马即母马。蒙古马中的公马好斗,两匹公马离近了就互相踢,还容易受到枪炮惊吓。骒马则相反,个头儿不高,四肢粗壮,头大颈短,皮厚毛长,看着不咋的,但吃苦耐劳,天寒地冻的时候,它能用蹄子刨开冰雪自己找草吃。众金匪远远望过去,见来人均穿倒打毛的皮袄,坐骑全是蒙古骒马,为首的头顶白狼皮帽子,就知道莫老盖带着猎林队杀到了!

一众金匪大惊失色,忙对血蘑菇说:“大元帅,赶紧撂杆子吧!”血蘑菇知道猎林队的厉害,即使逃入深山,只怕也摆脱不了追击。他那一个眼珠子转了两转,已然有了计较,猎林队都骑着马,到了密林边上,就得从马上下来,步行追击金匪。那是几十匹全鞍马,不可能扔下不要了,一定会留下三两个人守着马匹,充当“马桩子”。所以他当机立断,先带手下逃入密林,引着猎林队追进来,随后在山里兜了个圈子,绕回林海边缘,来打猎林队的马桩子!留下守着马匹的几个猎林人,均是老弱之辈,如何对付得了二十几个穷凶极恶的金匪,转眼横尸在地。血蘑菇一挥手,一众金匪或用喷子,或使青子,将那几十匹马全宰了。等猎林队再追出来,金匪早已跑进了山里,莫老盖看着一地死马和族人的尸首,气得暴跳如雷。土匪说黑话,称马匹为“压脚子”,猎林队都是住在原始森林中的猎人,没了压脚子,照样可以追击金匪,但是舍不得扔下马具,正所谓“买得起马置不起鞍”,马鞍子、马嚼子、缰绳、马镫一整套马具,不下三十斤,可比蒙古马值钱多了,猎林队只得拆下马具,各自背上马鞍子,然后才进山追敌。

猎林队的追击有所迟缓,血蘑菇才得以喘息,带着手下金匪翻过荒草顶子,一头钻进了野猪鼻子沟的山洞。那一带洞窟重叠、孔穴交错,幻如迷宫,存在多个出口。猎林人迷信鬼神,不敢追入深山古洞,天黑之后,便在荒草顶子的密林中宿营。众金匪惊魂未定,仍想继续逃窜。血蘑菇却转上一个念头,他三岁上山落草为寇,没什么国难当头的意识,不过他也恨极了小鼻子,自从日俄战争以来,日本小鼻子没少祸害东北老百姓,更恨给小鼻子卖命的猎林队。血蘑菇打一生下来就不受待见,从小落在土匪窝,家里人都不愿意赎他,当上土匪以来,又背了“扒灰倒灶、横推立压”的恶名,所以他心里一直憋着口气。他寻思:以前常听干爹迟黑子说,祸害老百姓的都叫贼匪,劫皇纲、盗御马、玩娘娘,那才够得上英雄好汉。我干爹和我老叔,虽也顶个匪号,可是一贯锄强扶弱,白山黑水间的老百姓提起来,哪一个不挑大拇指?我这辈子东躲西藏,没干过几件像样的事,这一次下山砸窑扑了个空,又被猎林队追得如此狼狈,将来去到九泉之下,有什么脸见我干爹、见我老叔?倒不如趁机干他一家伙,露上一把脸,扬一扬我的名号,才不枉在绿林道上走这一遭!

荒草顶子上冰天雪地,树梢上挂满了几尺长的冰凌,猎林队在宿营的地方点了篝火取暖,留下两个放哨的守夜,负责给火堆添柴,也防备有人偷袭。因为天太冷了,各人身边只带短枪,长枪都架在火堆旁,以免冻住了难以击发。猎林人个个嗜酒如命,整天半醉半醒,喝完酒裹着兽皮蒙头大睡。为首的莫老盖也是一时大意,以为猎林队守着篝火,枪都在火边烤着,至少有一半可以用,纵然金匪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敢摸着黑找上门来偷袭,手上的枪肯定也冻住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怎知当天夜里冷得邪乎,等到黎明之前,天色将亮未亮,正是鬼龇牙的时候,猎林队的篝火已经熄灭,守夜的也都打上盹儿了,血蘑菇这伙金匪突然围了上来,猎林队猝不及防。这又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篝火灭掉之后,连枪栓带枪管子全冻住了。日本人占据东北以来,夺取了张作霖设立的奉天军械厂,改为关东军野战兵器厂,猎林队手上的长短枪支,都是这个兵工厂造的,关东军配发给他们的枪油,也是装在铁盒里的日本枪油,并不适应高纬度地区异常寒冷的气候,气温一旦降到零下四十摄氏度,枪油就冻得跟铁疙瘩一样,拿刀子剜都剜不出来,所以涂抹过枪油的枪支很容易冻住,哑火、卡壳是家常便饭,揣在皮袄中也没用。关东山的金匪却有一件法宝?老母鸡油,下山抢来老母鸡,炖汤时撇出上边一层黄澄澄的鸡油,存到空心牛角中。在极端寒冷的情况下,老母鸡油也会凝固,但是冻不硬,抠下一小块在手心里一焐就化了,提前用它擦拭枪栓、弹仓等部件,并将一粒粒子弹搓得油光锃亮,可以确保枪支在严寒中正常射击。猎林人的枪法再好,搂不响的枪也不如烧火棍子好使,又让金匪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慌了手脚,没一支长枪打得响。有人身上带着日军的“香瓜手雷”,手忙脚乱地扔出去。因为小鼻子的手雷投掷之前,不仅要拔掉拉环,还得使劲儿在硬物上磕一下,才能打着缓燃火药,出于保险起见,撞击这一下的力度必须足够大,通常是往自己的头盔上撞。猎林人头上都是皮帽子,便在枪托上钉了一块铁皮,专门用来砸手雷。这时候被打蒙了,拉环都没拔就往外扔,结果没一个炸得响的,包括首领莫老盖在内,全死在了乱枪之下。血蘑菇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上一次还是收拾厌门子那伙人,心里才这么痛快过。不仅是他,其余金匪也觉得干了一件大事,恨不得让关外的老百姓都知道。

血蘑菇让这一番话戳中了肺管子,牙咬得咯嘣响,当时就炸了,挑起压低的帽檐,眼眶中的金琉璃寒光一闪,拔出枪来顶在那个狗皮帽子头上,怒不可遏地吼道:“金蝎子在此!”在一旁吃饭的,连同大车店的老板伙计,这一众人等全惊呆了,那个狗皮帽子也吓尿了裤。两个金匪怕首领惹祸,忙摁下血蘑菇的枪管子,拽上他夺门而出。尽管血蘑菇没开枪,但他这么一拔枪,在老百姓口中就彻底变成了屠戮无辜、投敌卖国的贼匪,人人皆说“该杀”,从此恶名更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全占了,不仅让老百姓戳透了脊梁骨,以至于抗联都想消灭为害一方的金蝎子。

关东军持续在东北增兵,为了对付抗联,全面施行“归屯并村、保甲连坐”制度,完全断绝了山区的粮道,深山老林中的金匪彻底没了活路。金匪多是认钱不认祖宗的亡命徒,不堪忍受冻馁之苦,均有投敌之念,血蘑菇这个匪首如有二心,扭脸就得让人打了黑枪,再加上那时候心灰意懒,彻底断了给自己正名的念头,也为了继续寻找马殿臣的《神鹰图》,索性破罐子破摔,终于在一众金匪的唆使下投了伪满。关东军也对金王的宝藏垂涎已久,将这伙金匪编成“飞行队”,凭着熟悉山林地形,重点讨伐马匪,搜寻天坑大宅中的宝藏。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后,关外土匪武装蜂起,时局越发扑朔迷离。血蘑菇无处容身,只好带着飞行队再次上山为匪。又听一个叫塔什哈的手下跟他说起“老爷岭地底有一片黄金森林”,血蘑菇以为马殿臣是挖出了黄金森林,才当上了东北的金王,躲入长白山天坑避祸只是掩人耳目,于是根据线索,率领手下金匪沿水路进入地底的黄金森林,却在一场遭遇战中全军覆没。血蘑菇倒地诈死,侥幸活命。他从黄金森林中死里逃生,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地方,马殿臣应该仍躲在长白山,干脆冒用朴铁根的身份,谎称打狐狸崩瞎了一只眼,辗转至长白山一带的东山林场中看套子为生。由于一个人住在林场小屋,成天钻山入林独来独往,当地人叫他“老洞狗子”。大伙儿都以为他是个性格孤僻的老光棍儿,不愿意跟人打交道,其实他进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继续寻找马殿臣的宝画《神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