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3青面獠牙的自己(下)

声音重新回到耳边,结界被打破,空气涌来。

“栗子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丁丁懵了,“干嘛忽然停下来?很危险的!”

寂静。

“怎么回事?”王钊霖若有所思地走过来。

郦籽脸白得一定像个鬼,因为她看见路今白的目光写着——见了鬼。

她张了张嘴,摇摇头。

如果上次大家以为是意外,并没有去在意的话。这次很显然没法糊弄过去,众目睽睽下,都发觉了异常。她没法去狡辩说谎。

“这个事情很奇怪,上次小测她没分也是因为这样……”卢卡斯靠近王钊霖,低声汇报。

“再来!”王钊霖听了沉默片刻,盯着郦籽,低声但是斩钉截铁。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远处仿佛遥遥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每一声都重重打在心口。

郦籽觉得她的冰鞋似乎出了问题,划在坚硬的冰上涩涩的,像是缺少了润滑油的车轱辘,转得艰难。

站到起点,郦籽长长无声呼了口气,而后咬咬牙。

她听见心底紧锣密鼓的声音。她试着甩了甩脚,放松紧绷的肌肉。

成败在此一举。

机械的枪声短促而有力,她应声而动,蹬冰、摆臂、向前冲——

迅捷而勇猛,像一头小兽,仿佛生来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向前,向着终点,飞驰!

丁丁舒了口气,看了看路今白:“吓死我了,还以为她出了什么问题。”

路今白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是时候给点颜色,不然有人要飞天了。”

晶亮的双眸中,映出那道疾风,已经到了弯道,低身,摸冰……

“超!”

卢卡斯眼睛越来越亮,不由得低喃出声。

王钊霖眼睛却猛地一缩。

他话音落后,那道影子本应该直起身子,越过关凯琪,然而却彻底斜了身子,摔了出去。

那摸冰的左手像是一只圆规的支点忽然断掉,于是她擦着冰,滑溜地冲向护板。

“见鬼!”卢卡斯顿足。

“我靠怎么回事!”有人惊呼。随着两声惊呼,现场喧哗一片。

丁丁呆呆盯着地上的郦籽,手下意识抓住路今白:“不对劲……”

现在,谁都看出来,郦籽不对劲了。

那个位置,那个姿势,正常下,是不应该摔倒的。即便摔倒,也不该是那个姿势那个力度。

严格来说,她摔得很“保守”,很“防御”,很好保护了她的头。

关凯琪滑了一圈,放慢了速度,滑到郦籽身边停下。

郦籽在冰上直挺挺躺着,心里冰霜一片,她最先看见的是关凯琪的脸。那张脸面无表情,可是眼睛里写满着毫无意外的笃定,笃定得让人发颤。

“快起来!”路今白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他语气一如以往的硬邦邦,可是眼睛里没有半点责怪或者愤怒,只是固执地伸着手。

这是他一贯的关切的方式。郦籽眼前有些模糊。她本来也没有半点要赖在地上的意图,但是她看了一眼路今白的手,翻身按着冰面自己爬了起来。

“郦籽,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郦籽抬头,看见王钊霖神色严肃。

她说不出话。

“为什么你每次都以同样的方式,同样突然地摔倒或者停下?难道不要说说理由?”王钊霖神色严峻了几分。

“郦籽这几天加训太累,又太紧张,精神错乱……”路今白忽然说。

然而他没能说完,因为王钊霖冷冷看了他一眼:“原来你叫郦籽?”

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王钊霖这样尖刻的一面,一时禁言。

郦籽面对着众人,只觉得退无可退,她嗫嚅了一下,眸光看到有道挺拔的影子走了进来。

隔着至少五十米的距离,他的面容看不清楚。可是郦籽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她重新正视王钊霖。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如白霜,可是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冷硬到颤抖:“我有病……”

众人一愣,旋即想要笑,可是笑了一半又僵住了。

因为郦籽接着说:“我只要站在赛场上,只要提快速度,就会想到……一些可怕的画面,就没法控制自己,就会忘记怎么去平衡动作。”

“啊……”丁丁惊愣地捂住嘴。

路今白眼眸深深,那眼眸深处,盛满了恍然后的愧疚和心疼。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他想起很多次,面对郦籽的异样和躲闪的脆弱的眼神,他却从来没有想到她遇见了这样可怕的心理压力。他甚至还责怪过她,怒其不争……

“对不起,我得了这种病,却没有告诉老师。”郦籽眼前模糊一片,声音有些绝望,“我尽力了……”

“天啊李子!”卢卡斯不可置信地叫,“这太不可思议了!”

“原来,全国冬季运动会上那一摔,还留下了这样的心理阴影吗……”关凯琪扬眉。

路今白眉头跳了跳,刚要张口,却听见有人一声嗤笑。

“恶心不恶心?‘吗’字去掉好么?看样子你不是早知道吗?中了下怀就不要在这里装了吧!”段洪波似笑非笑。

“你!”关凯琪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尖刻,脸一白,“我如意什么了?”

“还不明显吗?你不就是想让教练知道,然后把栗子开除吗?”段洪波脸少有的黑着,“一个上不了战场的士兵,军队留着还有用吗?”

“你什么意思?好像她有病是我造成的……”关凯琪翻脸了。

“都闭嘴!”王钊霖冷喝一声,“没错,上不了战场的士兵,军队是不会留着训练的。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去留。郦籽,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

然后现场一片寂静。

只能是这个结果。

郦籽闭了闭眼。会是这个结果早预料了千百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只是当王钊霖真的说出来决定,别人最多是遗憾唏嘘几声,而她,彻底绝望。

苦苦挣扎了一个月,都成了笑话。

郦籽觉得无法呼吸。她也不想声泪俱下更加难堪,于是冲着王钊霖和卢卡斯以及董安安鞠了一躬,转身奔出去。从薛慕阳身边奔出去。

她出了场馆,沿着湖畔一路奔走,忽然眼前变成了一堵墙,才发现走错了方向。

穷途末路。

她蹲下身,把脸埋在双臂里。

反倒是没有哭,只是无力。

身侧有轻微的脚步声停下,她听得明白,没有抬头也知道是谁。

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郦籽觉得空气更稀薄了。过了会儿他也不说话,她就窘了,没法再放任自己这样狼狈的蜷缩了,在他面前够狼狈了!

郦籽抬头,无言看他。把青面獠牙露个彻底好了。

“脚蹲麻了没?蹲麻了起来,该回去了。”他依然淡淡的样子,声音温柔。目光里并找不到丝毫的厌恶与讨厌。

“回去?”她下意识问。

“对,回去。难道你想对一堵墙地老天荒?”薛慕阳眸子里有了笑意,“连阮籍那样恣意任性的人,驾车走到无路可去,大哭一场后,还知道原路返回呢。”

“……阮籍又是谁?”郦籽拧眉。

“你要是感兴趣,我们抽空详细讨论他。现在跟我回去。”他伸出手。

“回哪里去?”郦籽看了看他纤长的手,又想哭了。

“当然是回公寓。难道你真的就这么放弃?连一场像样的比赛甚至模拟都没有完成,就这么认怂离开?”他说,“我不信你会放任自己这样做。”

郦籽一呆。

“跟我去看看卢丽莎吧。”他把她拉起来,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往回走,“就算彻底认怂,也是坦坦****,而不是落荒而逃。”

郦籽被他拉着快步走着,愣愣侧头看他坚定的侧脸,总是这样,在她以为要滑入深渊的时候,他像是一束光,找到最阴暗的角落。照亮她的脚下。

忽然觉得近来弱爆了,像是个一碰就退缩的乌龟。

郦籽无声地,依赖地,紧紧抓住他的手。

而他亦是轻轻地坚定地,回握。

十六楼骨科疗养部1632病房前。

薛慕阳对着脸色发白的郦籽点点头,他的目光在鼓励她推开门。可是郦籽握住门把手的手在发抖。于是只推了一半就忽然没有了力气。

然而那半扇门,已经让她狠狠愣住了。

“哎呀!”是卢丽莎的惊呼声。

“怎么样?要不要歇歇?”

“切,我是那么孱弱的吗?再来!”

“你说的啊,摔倒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吴萌?!”郦籽长大了嘴巴。

那里面不但没有想象中卢丽莎独自卧床,凄哀悲啼的画面,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个搀扶着卢丽莎尝试拄着拐杖抬步走路的人,虽然背对着门,声音和背影却无比熟悉。

听到郦籽的声音,里面的两个女生同时转头,卢丽莎还靠在吴萌身上,脸上残留着笑容。真真的是笑容,郦籽看见卢丽莎消瘦苍白的脸上,因为用力站立而渗出了汗水,眼睛里却洋溢着希望的笑容。

一种希冀的笑容,没错!

“栗子?”卢丽莎惊讶地叫了声,而后笑了,“你来了!”

郦籽万万没想到,预想中的责怪、哭泣、怨恨,甚至卢丽莎会哭喊着把她骂出去,她将无法承受之重,全都不存在。

卢丽莎看她呆呆地坐着,有些好笑:“怎么?你这一脸沉重的表情是怎么个意思啊?好像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似的!没看见姐姐我都在复健阶段,下次你再来姐姐就能恢复英姿大步走了!”

“没、没有!”郦籽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卢丽莎和吴萌对望一眼,“没想到我能恢复这么快?还是……没想到萌萌会在这里?”

吴萌心照不宣一笑:“我猜是后者。毕竟我们怎么想也该是一对仇敌的,现在嘻嘻哈哈算怎么回事。而且我猜她一直幻想自己是施暴者,现在你这样好言对待的,不科学。”

“难道,这些想法不对吗?”郦籽不由得问出口。

“也许是对的。”卢丽莎笑了笑,“可是这些不重要。”

“不重要?”

“没错,我是就此远离了奋斗多年的运动场,可是我还活着,更想的是好好站起来,因为还有很多没做的事,没玩的地方。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如意断送整个人生?过去永远没有将来重要。”卢丽莎看着她,认真无比,“至于那场比赛,我们每个人都曾做过出意外的心理准备不是吗?竞技场上向来与危险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