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凄凉人生的曙光

郦一冰怀里并不温暖,身上跟她的气场一样,是冷的。记得乔振说过,郦一冰是凉血人,手从来没有热的时候。

比赛过后,一切又恢复了日常的训练。

不一样的,是郦籽再不夜里去速滑馆。除了不想与薛慕雨兄妹狭路相逢外,更是因为失去了经济来源,为了果腹,她又兼职了一份夜晚的超市店员。

哦,不一样的还有薛慕雨,由之前动不动黏着郦籽,变得处处与她针锋相对,每次见面都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冷嘲热讽是常事,有时咄咄逼人,其他人看得都为郦籽不平。

有人推论,因为郦籽性取向正常,拒绝了她,所以她因爱生恨。

但是也有传闻说,郦籽先爱后弃,所以她才那么愤恨。不然为什么每次被欺负了,郦籽还总是道歉。分明是负疚感作祟,在偿桃花债。

当然,这都是紧张训练之余的一点臆想,八卦。说的人都不信,其实接近于事情的真相。

不过——

“哎,你,就是你!”或许因为区比赛成绩辉煌,学校给滑冰部新配置了训练器材,要开辟出一间大的场地。于是部里发动队员清理原来的素质训练场地。薛慕雨碰到一个很重的器材,隔着老远叫。

被友情提醒的丁丁回头,对上薛慕雨指向他脸的手指,不大理解,也指指自己:“你叫我?”

“对,就是你,快点把这个搬走!”颐指气使。

丁丁看看那器材,又看看薛慕雨:“为什么?”

“因为全滑冰部,就数你高大强壮,力能扛鼎,这么重要的事非你莫属啊!”薛慕雨似笑非笑,一双圆眼睛从上到下嘲笑了一遍。

我去,这不是反语嘛,嘲笑他弱不禁风。

“虽则如此,叫我不是大材小用?你身边不有个大力神吗?”丁丁不甘示弱,指指李洋,“他连你都能举得动,拿这个还不轻而易举?”

“噗哈哈……”大伙乐了,眼睛不由自主扫过圆圆身子的薛慕雨。

“你!”薛慕雨气得冲过去,“你这个低配版的仓鼠哥,信不信我打死你!”

丁丁撒腿就跑,在忙乱的人群里左藏右躲,终究被一个扫把砸中,他吃痛捂住手臂,怒:“河东狮母老虎!你是怎么混到全是女神的花滑部的?”

令大家抓破脑袋想不明白的是,就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是池鱼怎么就是丁丁了?

真相当然郦籽最清楚。她默默心有愧疚地看看被逼得上蹿下跳的丁丁,趁这会儿薛慕雨没空盯着自己,默默溜。

远处,薛慕阳盯着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低头看了眼手表。

晚上六点了。

李佳一转身不见了郦籽,奇怪:“助人为乐的栗子最近变懒了。”

卢丽莎皱皱眉,最近郦籽是很奇怪,训练也不上心了,一放学,马上收拾了包就跑。

等干完活,丁丁想起什么:“小白,仓鼠哥是什么意思?”

张鸥在一旁接:“是不是长得贼眉鼠眼?”

丁丁脸黑了:“哥修眉大眼好吗!”

“是不是说你胆小?”路今白也皱眉思考。

“仓鼠好像傻大胆。我觉得是骂你别的什么。或者就是老鼠上街,人人喊打的意思。”

“……”卢丽莎在一旁翻白眼,“没文化真可怕。麻烦网上搜搜‘小才’。”

“小才又是什么?”丁丁马上搜了搜,“我靠是个人啊!”

路今白伸头看看,是个温柔腼腆,颇为秀气的大眼睛男生。鉴定完毕:“是有点像你。”

“咦,难道是夸我帅?”丁丁不好意思了,“女孩子嘛都幼稚,不好意思直说……”

“……”卢丽莎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想,“薛慕雨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而且我记得,似乎前面还有个修饰词叫‘低配版’?”

“那低配版啥意思?”丁丁虚心向学。

“请自行脑补。”

咖啡厅。

“我能问个问题吗?”妆容精致的女人看着乔振。

“问。”乔振和颜悦色,“知无不言。”

“你这个年龄没结婚的原因是什么?”

乔振一愣,很快扶额笑了,似乎被击中要害地捂了捂心,然后头疼似的按着太阳穴,说:“这问题扎心了,你知道男教师嘛,清贫没前途,人丑又没情趣,早出晚归还没有时间,哪有女孩子眼瞎愿意嫁!”

女人噗嗤一笑:“你这样说,我该怎么选择?我是要不要做那个眼瞎的女孩子?”

乔振挑挑眉:“这个……我虽然没有别的优点,可是为人善良真诚,只有尽力做导盲犬了。”

女人笑点低,笑个不停。

“你这个人这么有趣,我真的要考虑闭着眼睛选了!”

“诚惶诚恐!”乔振也笑,可是如果仔细看,笑意浮在皮上,不入眼底。他低头喝咖啡,身后卡座有女人厉声:“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做事?我马上要跟客户交接了,结果你这文法里还能出错!麻烦你细心一点好吗!……你马上送过来,现场修改!”

这世界每个人都在焦躁,每个人都在煎熬。

一杯咖啡喝完,女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乔振手机里,妹妹不停地发短信。

“哥你好好表现,这个我亲自看过了,挺不错,漂亮开朗!”

“怎么样了?老妈让问。”

“记得抓住机会约会,看电影、吃饭让她二选一……”

“妈刚刚说了你再气她,她就不配合去医院治疗了。你看着办吧!”

他一条条关闭。

“乔老师,一会儿有空的话,看场电影如何?”对面女人忽然说。

乔振挑眉抬头。

映入眼帘的,除了对面略羞涩的笑脸,还有匆匆推门进来的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女人。

“对不起主任!”

“对不起有什么用!”主任疾言厉色,“郦一冰,你知不知做不好我们要赔偿的!”

郦一冰点头再道歉:“下次不会了……咳咳……”

主任依然气得继续骂,唱独角戏。低头忙着修改的郦一冰,回之的只有不间断的压抑不住的咳嗽。

“乔老师?”久等无回音的女人脸色有些尴尬,“没有时间就下次……”

“有时间。走吧!”

坐在影院里,终究没有撑到最后。

“我出去抽支烟。”他答了声招呼,出去抽了半只烟,摁灭。取车上路。

“同学,请问认识这个同学吗?”乔振在体育馆外面拦住一个学生。

学生看了眼手机里的图片,“他谁不认识啊?花滑男神薛慕阳嘛!”

暮霭沉沉中,薛慕阳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立在树下抽烟。

“请问,是您找我?”他上前,看见烟雾背后,陌生男子棱角分明的脸。

男子把烟头扔进垃圾桶,吐出最后一口烟,细细打量薛慕阳。

面对他这样无礼的审视,薛慕阳仍然淡定,只又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薛慕阳。”男子似乎还算满意,“眼光还不错。”

“有什么事吗?”薛慕阳微微皱了眉。

“有个事想麻烦你。”男子从兜里抽出一张卡。

夜晚九点,郦籽还在学校不远处的超市码货。

本来会码到超市关门,也就是十点的,但是因为郦籽的大力和拼命,九点半就码得整整齐齐。

“哎呀栗子,老板真该给你涨工资啦,每天一个人做这么多重活都没话说!”同是晚班的同事都心疼了她,“你这么早干完,也走不掉,傻不傻啊?”

“没事,我可以写会儿作业。”郦籽趴在角落的桌子上,看鬼画符一样的作业,咬着笔杆愁云惨淡。

“这是什么鬼?”她把一个叫做“∫[a:b]f(x)δx”数学符合发给胡晓。

“是a到b的定积分啦……”胡晓噼里啪啦说了一遍,“明白了没?”

“哦。”郦籽说,“不懂,你答案写下来,我回去抄。”

“抄个鬼啦,期末你要亮红灯!”

郦籽愁眉苦脸,把马哲作业胡乱写了。到了下班时间,她饥肠辘辘,奈何街上小吃摊都已撤了,好容易见到一个正在收摊的鸡蛋灌饼,她冲过去:

“壮士留步!”

店主大妈抬头:“你说什么?”

“阿姨!来一个鸡蛋灌饼,要咸菜和辣椒!”

“我们收摊了,没有了!”

奈何郦籽力气大,按住车子,大妈推不动了。

“阿姨求你了,卖我一个吧,不然我要是饿晕了,你还得送我去医院!”

阿姨无奈,死皮赖脸的孩子有鸡蛋饼吃。

不远处的阴影处,薛慕阳静静看着仍然一身男生运动衣的郦籽,头发乱糟糟的,眉开眼笑地捧了鸡蛋灌饼,“谢谢啦!”

走回校园,一只小狗闻到香味一直跟着她。到了一处路灯下,她蹲下,护着鸡蛋灌饼,好笑地与小狗对峙。

过了会儿,似乎是败下阵来。

“你还真是死皮赖脸啊,呐,见面分你一半吧!”她无奈的语气。

小狗是真饿了,一口气吃完还在添她的手,又哀哀叫了两声。

“贪心!”郦籽叹口气,再咬了一大口,才都送过去,声音因满嘴的食物而模糊,“我都没吃饱呢!”

薛慕阳远远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手指一动,碰到了口袋里的薄薄硬硬一张小卡片。

几个小时前,那个男子口气平淡:“算日子,郦籽该揭不开锅了。她要强,估计不会开口求助别人,你想办法,帮帮她。运动员营养跟不上,还练个鬼。哦,想办法的意思明白吧?直接给她,她是不会要的。”

薛慕阳怔了怔,没有接。

“怎么,你跟她不是朋友?”男子拧眉,“她可是说——算了,平时她跟谁走得近,你帮我叫出来。”

“你是谁?”薛慕阳开口问,眼睛里有几分戒备,“为什么不自己‘想办法’给她?”

“我?”男子仰头想了想,认真说,“一个好人。”

他嘴角抽了抽:“说自己是好人的,好像都不是好人。”

“你这小子!”男子怒瞪他,挥了挥拳头,“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他坚持。

“我给你讲,年轻人要学雷锋好榜样!”男子把卡拍他掌心,仿佛一眼看透他在想什么,“别动不动揣度别人居心不良!”

“还有,你小子看起来怪聪明的,知道不要供出我的吧?”男子语气不善,“泄密的话,我饶不了你!”

走了两步,又回身。“还有,好好对她,敢欺负她,”瞪眼威胁,“我修理不好你!”

薛慕阳:“……”

吃得光光。

郦籽拍拍小狗的头,起身。

没料到眼前一阵发黑,金光闪烁,她晃了晃,徒劳在空中抓了抓,还真的逮住一棵树,她闭上眼静等眩晕过去。又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手感“树皮”穿着柔软棉质的衣服?

蓦然睁眼,先看见地上一道修长的影子。

郦籽抬头,一时心里寂静无声。

薛慕阳一只手臂被她抓着。身姿如松,清净笔直。逆着灯光,看不清楚表情。

快一个月了,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有时训练难免遇见。他神情如旧,可是是从骨子里发出的冰冷之气。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可是却忽然间离得很远。

郦籽这才明白之前李佳说的,他这个人,看似温和其实冷漠疏离的意思。

还不如薛慕雨,就是怨,就是怒,就是要发泄。可是这种温和文雅的大方,仿佛并不在意,让人更难过。

他抬眸看她,郦籽觉得那目光是谴责的。

“呃,我不知道是你……”

他头微微侧开,眉头轻轻蹙起来。

“我以为是棵树……”郦籽更慌乱了,“我意思是说要知道是你,我一定不抓……”

他眼眸更黑了,似乎没有了耐心,双手插兜里。

“那你倒是松开手。”他开口了。

“唔!”郦籽忙松手,后退一步,“对不起。”

灯光下,她微微低了头,头发已经及耳,软软趴在脑袋上。整个人像一只垂头丧气的没有力气软绵绵的小狗。

“如果觉得对不起就不要做。”他顿了顿,“所以到底为什么那么做?”

郦籽无言以对,难不成要说因为喜欢你啊,所以要做个变态?

郦籽耷拉着头回了宿舍。

又累又难过,给乔振发短信:“要不要这么记仇?真的不理我了?好歹偷偷给我个消息,我妈气消一点没有?”

然而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郦一冰直接拨通了电话。

“喂?”

“乔叔叔,你干嘛真的不理我啊?是不是我妈一直在监视你?”

“抱歉,我现在忙着,稍后……”

郦籽压低声音:“你在忙什么?是不是跟我妈在一起?”

“是谁啊?”电话那端,传来一道柔美的女声。

“嗯,一个朋友的孩子,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似乎是乔振把手机移开了,声音稍远。

“刚刚说话的是谁?”郦籽有点不详的预感,“这么晚了,你身边为什么有女人的声音?”

“没大没小!”乔振似乎是被气笑了,“难道我的私生活还要一一向你汇报?”

“私生活?”郦籽愣了,“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啊……”

“对,那是以前。”乔振语气清冷,“所以现在不一样了。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郦籽还在发愣,一时沉默。

“是想知道你妈妈以前的事?”他语气和缓下来,“看你在微信问。长话短说吧,确实像宗华所说,以前她曾名噪一时,是国家队最看重的运动员,在世界青年锦标赛上夺得一金两银,是当年奥运会最有实力夺金的中国代表。不过,比赛时,她和另外的选手摔了出去,重伤,一只腿差点截肢,落了残疾,再没法继续滑冰。从此她就性情大变,恨透了赛场……”

“原来她的腿,是比赛受了伤?”郦籽呆住。

“栗子,她的大好年华,她的梦想,顷刻间什么都没有了。”乔振声音低下来,“那种落差你明白的吧?一个速滑运动员,却没有了资格再滑冰,所以她再也不接近冰场,滑冰成了她的忌讳,所以才坚决反对你滑冰。”

“原来是这样……”郦籽眼睛红了,“怪不得以前我怪她不近人情,你总帮她说话……”

“总之,你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但是也不要怪她专制。”乔振准备挂电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给你说这些明白什么意思吗?”

“啊……”

“就是你不要觉得自己是受了世界上最大的委屈,她不让你滑冰总不是怕你优秀。”乔振听起来很忙,“我这边还有事,就这样吧。”

呜呜,乔叔叔好像在怪她,讨厌了她……而且,妈妈的腿……郦籽还记得那次她参加学校比赛,受的小伤,郦一冰是怎样惨白了脸背着她,除了医生,谁都把自己接不下去。

眼睛一红,鼻子酸酸的。郦籽马上打电话给郦一冰,一直没有人接。

看了看表,夜晚十一点,是已经睡下,静音了?还是就是不想接自己的电话。

她说断绝关系,就真的断绝了?

她一向跟郦一冰没什么话说,用邻居的话说,就是“不亲”。她始终觉得,郦一冰是不喜欢自己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其他女孩子和妈妈那样的“腻歪”,动不动拥抱,勾肩搭背……郦一冰工作忙,她向来没人管,所以渐渐学会自己疯。后来再大点,两个人各自忙自己的,相安无事。除了滑冰那样反常,其余的事,郦一冰向来放养。

记得唯一的一次,她感冒头痛得厉害,自己喝了感冒药就睡下了。没想到半夜发起了烧,迷迷糊糊口渴,但是昏昏沉沉起不来,就下意识喊“乔叔叔”,后来又喊“妈妈、妈妈”,没想到真的喊来了郦一冰。

记得她喂自己吃了退烧药,喝完水。继续睡,冷得发抖,郦一冰似乎给自己又加了一床被子,还是冷。

“外面下雪了吗……”她喃喃,“开暖气吧。”

后来发了一身的汗,迷迷糊糊醒来,是在郦一冰的怀里。

郦一冰怀里并不温暖,身上跟她的气场一样,是冷的。记得乔振说过,郦一冰是凉血人,手从来没有热的时候。她那时候竟早熟笑:“你怎么知道,你摸过吗?”

郦籽想,她身上那么高的温度都没有把郦一冰焐热,真的是凉血人。郦一冰睡着了,眉头还是不放松,睡得并不安详。她一动不敢动,呼吸都放得很轻,也不敢一直盯着看,怕郦一冰惊醒了。

醒了,尴尬,而且,怕是就要离开了。

在往后的许多时候,郦籽都忘不掉那一刻,被并不温暖的妈妈拥在怀里的温暖,看窗外的雪,恍惚以为是黎明的曙光。

那样的相处方式,她渐渐成了习惯,甚至看见别人和自己妈妈手牵手,都觉得尴尬。

“我是不是捡回来的?”有一次她问乔振。

“怎么这样问?”

“你看,我没有爸爸,妈妈也不疼我。”

关于爸爸的事情,她小的时候是问过的。郦一冰说:“没有就是没有。以后都不要问了,记住了?”

乔振打趣:“我记起来了,你是有一次活动,我跟一冰充话费送的。我一个男人,没法养,所以只能一冰带,我偶尔带带你。”

郦籽:“……”

十岁的郦籽哭唧唧。

那样冷淡的母子关系,所以断起来才这么容易么……

郦籽第五次再打电话,终于接通。

那边空旷旷的,背景静极了,似乎有机器运作的声音。郦一冰的声音低沉有些哑:“什么事?”

郦籽一时无言。

然后那边开始压抑不住的低咳,是远离了话筒的声音。

“到底有什么事,说。”

“妈你生病了吗?”郦籽声音干干的,“看没看医生……你不会还在加班吧?”

“如果没记错,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郦一冰咳着,声音冰冷,“没事不要打电话!”

郦籽知道她就要挂电话了,一时情急,胡乱说:“乔叔叔交女朋友了你知道吗?”

那边一顿,无言。

“是不是你们吵架了?你别怪他,是我一直求她,你知道他最禁不住我央求……”

电话被挂断了。

“……”郦籽哭丧脸。

冷冰冰的办公室里,白炽灯的光也是冷冰冰的。

郦一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度震得反胃,要吐出来。

过了很久,才平息过来。她苍白的脸上,疲惫的眼睛下面一片乌青。对着电脑发呆。

十七楼的外空,是林立的高楼,星点的光装点得夜空格外迷离。

眼前忽然就闪过一道飞驰的影子,那是郦籽在500米赛场上,奋勇驰骋追光的样子。

她捧着头,重重按压太阳穴。

又想起那天在靖安体院的速滑馆,她和郦籽并肩静蹲在起跑线上,看着惨白的冰面,她的心都在颤抖。直到郦籽箭一般射出去,她看着郦籽的背影,眼前一片白茫茫。最后,她再也控制不住,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她输得彻底。

或者,早已输得无可转圜。

二十年了,午夜梦回,不是没有梦过再次站在冰场上。

有很多时候,梦里,她如风疾驰,一路过关斩将,冲到终点线,喜悦大叫。

叫到最后,总是在黑漆的夜里,她哭叫醒来。

低咳着,眼前仿佛又闪过那道疾驰的身影,只是这次是个娇小的身影。穿着中国赛服,在枪响的瞬间,身形一动,脚下滑了出去。那是1500米的赛场,不必急着领跑,保持着跟滑就行。最后两圈的时候,开始加速,加速,一直加速,超越一个,再一个,再一个。

“砰!”或许并没有那样的响声,可是记忆里是那样犹如山顶崩塌的声音,又像是戛然而停的刹车声,她的脚下是另一只冰鞋,于是她狠狠摔倒,头先着地,身体在冰上横切着翻滚,然后像是被上帝之手摔到护栏板上。

冰刀割破了手腕,或者是其他。血飙了出来,在洁白的冰面上,像是在绘制一副冰与火之图。

郦一冰闭了闭眼,揉着眉心。是连续熬夜,眼前总出现幻觉。

手机“叮”一声进来信息。

“妈你放心,我保证任何人都不能趁人之危,一定赶走那个不识趣的女人!在此之前你要先把病治好,睡个美容觉,你这样病恹恹的更没有战斗力,我孤掌难鸣!怀挺怀挺!”

郦一冰嘴角抽了抽:“神经!”

又说:“多事!”

耳畔是郦籽焦急的声音:“乔叔叔交女朋友了你知道吗?”

是吗?太好了。

她关闭电脑,走出大楼。

“一起去食堂吗?”训练结束后,方娉婷等薛慕阳一起去食堂吃饭。

“你先去。我还有点事。”

“行。”方娉婷背了包离开。

薛慕阳慢腾腾换好了衣服。训练时和储物室再没有一个人。他从包里取着一包东西,放进了速滑队一个储物柜。

一进食堂,就听见了欢乐的笑声。

放眼望去,食堂的一角,速滑队十来个人围在一起吃饭。

“这个给你,下次记得帮我拖地啊!”一个男生正把自己的鸡腿夹到郦籽餐盘里。

“喂!”郦籽叫,“你们是想累死我!”

她的餐盘上,堆满了食物。

“今天到此为止。”没想到宗华也在,黑着脸,“明天排队,一个鸡腿就想收买,诚意在哪里?栗子,至少请一顿才可以,听到没?我宗华的学生劳动力这么廉价的吗?”

郦籽哈哈大笑:“宗老师发话了,我不敢不执行啊!以后都各扫门前雪啊!”

“老师不带这么偏心的!你就是偏爱栗子!”

一群人嘻嘻哈哈,郦籽也跟着笑。

平常卫生,基本上都被郦籽包了。

明显的,是看郦籽打得饭少无肉,故意找借口接济。

郦籽不是想不到。

她低头吃着,心里感动,可是脸终究不太自在。所以她才总是避开大家,尽量晚的去吃饭。

下午去训练,郦籽见一大包零食霸占了她的储物柜。

“咦……”她左右看看,疑惑了,“谁放错了东西?”

卢丽莎看了一眼,惊叹:“哇这么多好吃的?是不是有人送你的?”

“不会吧?还有人暗恋我?”郦籽刚想伸手拿出来看个究竟。

“呵呵,不要想太多!”旁边有人嗤笑一声,“麻烦照照镜!不男不女,又满肚子坏水,哪个神经病会暗恋你?”

郦籽收了笑容,转头。

哪个……神经病……么……

然而骂自己“神经病”的薛慕雨并没有反应过来,一脸嘲讽地走过来,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张狂,探头看看那些食物。“都是我爱吃的!”就那样理所当然拿走,扬长而去。

卢丽莎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人!你到底欠她什么了?”

郦籽无奈叹口气,有苦难言。

“你怕她干什么?下次你给她点颜色看看,省得以后烦。”卢丽莎认真说,“有时候是要有底线的,栗子。”

“唔,我知道了。”

是自己先没有底线的,又有何话说。

这天是周末,岳西反复打电话,要他们务必回家。

因为下着细雨,打车困难。等坐上车,衣服都湿了,薛慕雨抱怨:“妈妈说给你买车,你干嘛不同意啊?驾照都放发霉了!”

说着,她从包里拎出那袋美食,翻了翻:“我靠这谁还挺大方,都是好贵的。牛肉干,巧克力,红枣,这个是什么补血的?……”

她剥了颗巧克力塞嘴里,发觉薛慕阳正目光灼灼盯着那袋食物。

“干嘛?你也想吃?你不是不吃零食?”薛慕雨把袋子往他身边推了推,“不会是让栗子那厮带坏……”

惊觉自己提了郦籽,“呸”了声,打自己的嘴:“不提那变态!”

薛慕阳脸色有些诡异:“你、从哪弄的?”

“唔,有人不配吃,我慈悲心肠,顺便拿来,糟蹋食物是大罪!”

薛慕阳盯着她不说话。

“干嘛?”薛慕雨有点炸毛,“最讨厌有话不说的样子!还有你很热吗,脸红是什么鬼?”

薛慕阳最终把目光从那兜食物上移开,看着窗外,说:“以后适可而止。”

薛慕雨完全读错了他的意思,“知道了知道了,我吃了会减肥的!”

薛慕阳:“……”

唉,眉梢下垂,嘴角也想下垂。

摆货的时候,有个女生一脸诡异地对着郦籽看了又看。

有什么问题?郦籽停下动作,望望手里的姨妈巾。

不知道选哪种牌子好吗?

“这个纯棉的,吸收力强,加长版,防侧漏,还挺好用的!”热心的售货员角色上线,拿一包递给女生。

不想女生却惊惶地后退一步,怯怯看了她一眼,落荒而逃。

“干嘛像见了鬼的样子……”郦籽怔住。

“一个男生当面替你选姨妈巾,还介绍细节优点,你会不会觉得见了鬼?”

身后方娉婷推着购物车,神色平静,清冷的眼睛里藏着忍不住的笑意。

“……”郦籽也反应了过来,看了看自己全身,艰难表述,“唔,为了干活方便,我穿得是有点不易分辨。”

“是衣服不易分辨?”方娉婷抬目在她衣服上扫了扫,“还是你让他们不易分辨?”

“人艰不拆……”郦籽扶额,“我也不想生来长一张男生的脸啊!”

“请问你这狗啃一样的发型是天生的?”方娉婷看起来忍无可忍了,“你这柱子一样的站姿是天生的?你这表情这神态……好好的为什么要笑得这么傻?知道不知道人是要后天打理的?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也是够天才了。”

“打理……”郦籽懵,“怎么打怎么理?”

“给你讲不清楚。”方娉婷转身,“如果你想改变,有空找我吧。”

“找你?”

“哦对了,如果你听我的,应该还能挣点生活费。”

郦籽眨眨眼,最后一句话**力贼大。看着方娉婷优雅美丽的背影,她想到薛慕雨今天的那句“不男不女”。

正好到下班时间,郦籽跟她一起回学校。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迎面一个骑电瓶车的飞驰而过,郦籽拉了方娉婷一把,走到了她右边。那完全是她下意识的行为。

方娉婷看看她,没有说话。

“我想好了!”郦籽说,“我要改变!不过怎么变?我要做什么?”

“明天上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郦籽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二天是如此的玄幻不可思议。

方娉婷带着她去“一个地方”的路上,先对着她一顿审视,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汗,怎么感觉又被剥光光了。

“如果一个合格的女生标准是一百分的话,你现在最多二十分。”鉴定完毕。

郦籽心脏受到暴击。

去的是个不算大的美容工作室。方娉婷显然跟店主很熟,对方说了声“来了”,方娉婷简单一声招呼就上了二楼。

郦籽被带到一面镜子前。

“改变第一步,照镜子。”

“哈?”郦籽拧着眉毛看镜子,“这是照妖镜——啊不,照了美镜吗?”

“先要认清自己。”方娉婷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滋润红艳的嘴唇轻启。

“人丑,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脏。”

“……”赶紧抹了把脸,哪里脏了?洗干净了啊!

“头发蓬乱没型,眉毛杂乱浓黑眉形不利落,皮肤干燥无光,嘴唇颜色,这些使得你的脸整个一个大杂烩的脏乱差。”

郦籽:我的脸是差评……o(﹏)o

方娉婷面无表情,神色比之平常,更冷淡。但,似乎也有丝帅气!

不对,咦……旁边这位小姐姐,你端着个相机,在拍摄什么?

“小部分原因是凸显缺点。你额头宽,颧骨高,方脸,线条硬朗,眉毛高挑,眼睛也挑,这些配上脏乱差,就是十足的假小子,还是面向有点凶的假小子。”

所以说我是女生男向……郦籽继续紧张腹诽,小姐姐你拍够了没有!

“你的优点是五官端正——如果不凸显缺点的话,皮肤白——如果你不使劲晒黑的话,鼻子挺拔、轮廓干净——如果不弄得一团脏的话。”

一无是处的郦籽脸上火辣辣的,所以为人这样尖刻真的大丈夫?

“人丑还有最小一部分原因,是表情神态和内心联合形成的气质风格,显然你这样没法走清新气质路线,霸气美艳也沾不上边,只能自然柔和,走中性冷酷路线了。”

“女神,请你尽快随便下手吧……”郦籽表示,什么都听不懂,转头对着镜头,“你不会是在录像吧?”

相机后面:“是滴啊,就是在录制变美过程哦!”

“那好。”方娉婷对外面喊了声,“先去剪发。”

……

三个小时后,昏昏沉沉,快要崩溃的郦籽终于再次坐到镜子前。

漫不经心看了眼镜子,又收回目光,但是,马上吃惊抬头。

“我去!”

这是谁啊?

这真的是照妖镜,镜子里有个陌生人对她瞪眼……

“不要这样夸张瞪眼!”方娉婷在和小姐姐回放着录像视频,低声说着什么,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冷冷提醒她。

“哦……”

打游戏打得手残的胡晓看了眼也不敲门就进来的人,继续霹雳巴拉敲键盘。

“这位帅姐姐,知道不知道进人房间要敲门的,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好好说人话!我敲个鬼门啊!”

这声音……

胡晓蓦然抬头,然后惊得朝后一倒,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乖乖咚地咚,你是何方妖孽?”她跑过去,抓抓郦籽的头发,又点点郦籽的眉毛,指指她涂了唇釉的嘴,又转了一圈,全方面欣赏郦籽那身帅气中性的行头。

“你遇见神仙,被开金手指了?”

“嗯。是碰见个神人。”郦籽不自在挠挠头皮,不确定问:“这样是不是真的好很多?”

“不是啊。”

“啊……”果然她是神仙也拯救不了的。

“是好得丧心病狂,天翻地覆,毁灭灵魂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精神乱码了吗?

当晚,靖安体院有人转了条公众号推送。

“从假小子到酷帅小姐姐,需要几步完成蜕变?全程直播易容般的变美策略!”

爱美的女生点开,看了会儿,开始大跌眼镜。

马上转发朋友圈微信群:给跪了,堪称易容师!

立马有人接力:还有这种神操作,一定不是我看瞎了!

然后有人认出了主角:啊啊快来围观速滑男人婆华丽大转身!

感动感慨的:看完又相信人生了!哭唧唧……

薛慕雨看见那则图文并茂,外加真人视频时,已经是周日的早上,迟迟无法与被窝分离,她躺**,睡眼惺忪点开了这个朋友圈刷屏的推送。

“我靠!”

这一声,正好被第三次来催她起床的岳西听见,后者黑了脸。